蔣一談:眼神與尋找
寫作者和小說人物相遇的方式和方向充滿了偶然性。2009年夏天,我和一位足底保健師對視,他起身的時候,我恍惚看見一個形象酷似魯迅、身穿長衫的中年男人向我走來,為我做足底按摩。我抓住這個人物的瞬間,用四個月的時間完成了短篇小說《魯迅的胡子》。構(gòu)想《赫本啊赫本》的時候,思路幾次堵塞,找不到滿意的人物背景和位置,我托朋友買來厚厚的英文版《奧黛麗·赫本服飾圖集》,打開書仔細體味畫片的年代,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赫本服飾照片讓我想到美越戰(zhàn)爭——美軍把印有赫本肖像的雜志帶到了越南戰(zhàn)場,接著想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中越戰(zhàn)爭,想到在越軍戰(zhàn)壕里偶然發(fā)現(xiàn)赫本畫冊的中國男人。我知道,這個人物不是自己走過來的,他是赫本圖集推過來的。2012年寫作《透明》的時候,故事里的人物沒有走過來,也沒人推他過來,他好像能隨時站在窗外,安靜地看著我,我寫完了這篇作品他才消失?!锻馄诺暮!防锩娴牧仲?,這個人物來自哪里?她好像站在海邊,背對著我,是我自己主動找上去的。
主動找林賽的原因如下:我喜歡山,也喜歡水,非要選出唯一,我選擇水,只因水下有高山——這個水是大水,是大海。因為這個緣故,我在陸地上觀察山巒,起伏的山巒像禪定的波浪,而水下的高山需要用內(nèi)心的眼神觀察體會。外在的眼神和內(nèi)心的眼神,它們之間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我有這樣的體會:當(dāng)外在的眼神飄忽不定的時候,內(nèi)在的眼神就像亂蹦的小鹿,我需要閉上眼睛,等待小鹿安靜下來。我只能這樣做。之后,我有了新的體會:當(dāng)外在的眼神飄忽之時,內(nèi)在的眼神會本能地追思過往,且追思之事之物清晰可見。眼神。我想寫一位與眼神有更多聯(lián)系的人物,《外婆的?!愤@篇作品的寫作源頭在這里,眼神與人物的境況緊密相連,但眼神的飄移更多是敘事的推進器,呈現(xiàn)人物的精神失重和追憶狀態(tài),而故事的核心主題是力量的尋找——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想辦法尋找支撐自己的力量。
在我筆下,三十多歲的林賽會是什么樣的性情?我首先想到的是傳統(tǒng)和含蓄。林賽不是多愁善感的女性,她沒有虛妄的生存野心和欲望,知道自己的未來之地屬于大城市而非海邊小鎮(zhèn),她只是生性膽小,缺乏握緊拳頭的持續(xù)勇氣。外婆的病變,讓她意識到她在未來之路上最需要的是什么。她開始行動,是那種不想被外人知的含蓄的行動,而含蓄的力量正是林賽之美、林賽自我保護的根基。
我在2023年6月開始動筆寫第一稿。寫作者都知道,開頭文字直接決定文本的調(diào)性和后續(xù)氣質(zhì)。寫到三千多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開篇文字拖拽了我的行文基調(diào),林賽身上有了更多的苦澀感。這出乎我的預(yù)想,而我的本意不是這樣。我希望筆下的林賽是平凡的年輕女性,她所遇之苦是很多女性都會遇到的正常之苦,而能在正常之苦里體味到成長意義的人,反而能擁有長久屬于她的質(zhì)樸的智慧——或者說,林賽的本真智慧在某一刻浮升了起來。
寫不下去的時候就得停筆。坦率地說,我寫作的時候經(jīng)常推翻重來,我必須找到屬于作品的那種基調(diào),因為在文學(xué)寫作常識里,基調(diào)是一篇作品行進下去的激勵者。休息一段時間后,我重新起稿,并最終確定了現(xiàn)在的文字開篇。但是,就在這個寫作時間點,因為工作和家事,我不得不在幾個城市間穿行,這篇作品的寫作和修改是在六個城市完成的:北京的書房、香港的酒店、天津的酒店、商丘老宅、成都的酒店和上海的酒店。算下來,前后歷時五個多月。說實話,我不喜歡這種出行安頓、安頓出行的間歇寫作方式,但那段時間我不得不讓自己努力適應(yīng)。
我平時愛看紀錄片,邊看邊記錄與寫作有關(guān)的知識點,也不知道這些知識點什么時候能派上用場。我打開筆記本,發(fā)現(xiàn)記錄捕撈龍蝦知識點的時間為2019年5月17日。筆記里的靈感和記憶是寫作的驅(qū)動力,某種意義上說,這些靈感和記憶也是寫作的包袱,而每次寫作新作品的意義之一,就是把包袱卸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