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1期 | 李燕燕:公租房小區(qū)里的老年愛情(節(jié)選)
李燕燕,重慶市紀實文學研究會副會長,重慶文學院第二屆簽約作家,成都文學院第八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發(fā)表作品近70篇,出版專著2部,2015年獲解放軍總后勤部第十三屆“軍事文學獎”。
這是直轄市里常見的公租房小區(qū)。外來者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足足15000多戶40000多人,這樣的體量儼然一座小城。這是一個小區(qū),也是街道的一個社區(qū)。從遠處看,25層以上的電梯公寓林立,如一支支鉛筆,密密地排列著,延伸成一片。和城市里其他公租房小區(qū)一樣,本著經(jīng)濟適用的原則,這里只有幾種“小戶型”——最小的是30多平米的單間配套,最大的是60多平米的三室一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房客只需拎包入住。房租按照每平米10元收取,物管費則差不多每平米1元。這里吸引了很多來自外地的務(wù)工者、個體戶和擺攤的自由職業(yè)者——他們在主城區(qū)暫時沒有住房,卻有尚且還算得上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
搖到號的幸運者,他們帶著家人入住公租房。于是,孩子來了,老人也來了,帶來了許多故事。
社區(qū)工作者小顧,是這些故事的見證者和親歷者。
一
手機突然響起。早上七點零九分。
初冬季節(jié),天還沒透亮。小顧醒了,翻了一下身,稍停頓了一下,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往床頭柜摸索跳躍叫喚著的那個屏幕已然花掉的“小米”。困倦不堪的時候,素日歡快活潑的彩鈴也變得分外聒噪——哎,我怎么會選這種鈴聲!
小顧昨晚忙到快十二點。晚上八點才弄完手里的一堆統(tǒng)計表格,八點半湊合著吃了一點便帶著公租房小區(qū)物管去尋那條頻頻嚇著人的大狗。這些天,老有住戶在群里反映,說這條看似“中華田園犬”的雜交狗傍晚在小區(qū)花園里四處晃悠,動不動就跟在路人身后,很讓人害怕,要是有人上前吆喝,這條狗便齜牙咧嘴,做出攻擊的姿態(tài)。也有人在群里說,這條狗并非“無主之狗”,它有家有主人,只是常?!半x家出走”。這天傍晚,又有一個年輕媽媽在群里說剛剛那條狗在路上沖著小孩直叫,把孩子都嚇哭了,要求小區(qū)一定要處理好這件事。小顧他們走了半天,終于看見那只正在路燈照耀下孤獨行走的黑色大狗,它與他們剛好相向而行。幾個帶著捕狗裝備的保安朝那只狗沖過去,狗反應(yīng)異常敏捷,立刻掉頭朝前奔跑,眼看著跳進了某棟一樓的陽臺里,并且朝著追捕它的人們大聲吠叫。站在外面往屋里頭瞧,沒有一絲光線,里面應(yīng)該沒人。一個鄰居告訴小顧,去年這家的一對老人,一個因病去世,一個傷心過度回了老家,卻把那只從小養(yǎng)大的狗子留在這里。這家的年輕夫妻忙生意常常很晚才著家,白天那只狗不敢造次,只是從陽臺欄桿處伸半個腦袋,時不時悲傷地嗚嗚哭著。夜里便跳出去晃悠——過去這家老人吃過晚飯經(jīng)常牽著狗在小區(qū)里遛彎。小顧立馬聯(lián)系那對年輕夫妻,得到他們“回家就妥善處理狗子”的承諾。這邊事情剛結(jié)束,那邊又招呼小顧過去調(diào)解——一對老夫妻打架,老太太大哭大喊著要從15樓跳下去……回家的路上,小顧感覺自己只要挨著一個能憑靠的東西,哪怕是電線桿,都能立馬睡過去。
“喂……”被窩里,小顧半瞇著眼,努力打起精神,讓聲音親和起來。還沒說出后半句,電話那頭的哭聲便趕著過來了,冷不丁炸出一句:“顧老師,我是小徐,快來幫幫忙!我家老媽好像,好像沒氣了……現(xiàn)在人還在床鋪上?!?/p>
小顧瞬間清醒,“??!你等我過來!還有,快打120!快呀!”她連連叮囑電話那頭。
小顧在社區(qū)里主要負責居民調(diào)解,日常各種雜事也在她的職能范圍內(nèi)。大伙兒碰到事情喜歡找她,因為她這個年輕人呀,對人熱情,性子活潑,腦子轉(zhuǎn)得快動作也快。
小顧住在公租房旁邊的小區(qū)。要趕過去,走路得將近二十分鐘,平日她上班走路權(quán)當鍛煉,如今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一點不能拖沓。小顧直接下到車庫把自己那個小半年沒有開動的車子發(fā)動起來。還好,雖然車子外表灰蒙蒙地,但發(fā)動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一路上,小顧腦子里跟放電影似的,把那個生命即將靜止在兒子家里的老太太的事情,一一回放出來。當然,都是她所知道的。
老太太姓廖,是一個周遭常見的上了年紀的婦人。七十歲出頭,微卷的齊耳短發(fā),染發(fā)的速度遠遠跟不上白發(fā)生長的速度,所以常年頭頂著一團灰白。因為個子矮小,那團灰白便格外容易引人注目。廖老太說話帶笑,樣子可親。她和丈夫張大爺都是四川人,老家在一個縣城里。小兒子帶著媳婦在直轄市打拼多年,終于下定決心要了一個孩子。和這個公租房小區(qū)里的大部分老人一樣,他們來這里的主要任務(wù)是幫忙帶孫子。
這對老人常常拌嘴——張大爺找到小顧,說廖老太這人“太恨錢”,把他身上搞得精光。這不,老家的朋友難得路過,說好由他來盡“地主之誼”,可老太婆硬是不愿意給他錢,不得已,他只好在一個不大像樣的豆花飯莊招待朋友,點菜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超出了他口袋里有限的零花錢,那天他手里統(tǒng)共只有一百多塊。事實上,他的窘迫早已被遠道而來的朋友看穿,飯還沒吃完,朋友就悄悄買了單。這一下子,老爺子受了刺激,跟老太婆大吵一架過后,來社區(qū)找人“評理”。張大爺前腳離開,廖老太又上了門,“老頭都有臉找小顧老師評理,要說理咱們就說到底。”原來,張大爺是一個事業(yè)單位的退休職工,每個月有四千多塊錢的退休金,廖老太早年從街道集體企業(yè)下崗,如今每個月只有一千塊錢的養(yǎng)老金。幫忙帶孫子,小兒子每個月還會給一千塊錢生活費。因為廖老太是干活做事的“主力”,更重要的是,張大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花錢就沒有分寸,常常工資一發(fā)就呼朋喚友吃喝,所以兩人的錢幾十年前就由廖老太統(tǒng)一管,每個月給張大爺一點點零花錢?,F(xiàn)在也一樣,所有的錢都握在廖老太手里。年輕時還好,張大爺能體諒老伴兒管家理財?shù)男羷?;等到老了之后,尤其是來到這片地處繁華的公租房小區(qū),看看周圍那些“自己口袋有錢”的老伙伴,閑時約酒打牌,張大爺就覺得老伴兒“虧待”了他,心里常常憋著一股子委屈。就像那天他說老家朋友要來,廖老太說要跟著一塊去,到時一定好好招待,可老爺子一聽老太太要跟去,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說你這老太婆粗腰粗腿的,跑去干啥?”“喲,你就那么看不上我?那你還天天吃我喝我?你坐著玩,我累死累活!”老太太氣不過幾句懟過去,沒承想這回老爺子像是長了氣性,頭也不回就出門了。
“小顧老師,你說說,究竟誰不對?”
小顧兩頭說和,使勁“和稀泥”,居民調(diào)解,不都是這個法兒嗎?兩個月后,廖老太大哭著上門了,說是要社區(qū)做主,她和老爺子離婚,日子過不下去了。原來,上次鬧過以后,張大爺成日挑刺,專門在家找不痛快,逼得廖老太只得把他的存折還給他。錢到手不到二十天,張大爺就把自己整整一個月的退休金花得精光。問他怎么用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是今天看一瓶酒好買下了,明天在公園看到一支竹笛好,又買下了,后天約著小區(qū)里的幾個老伙伴去喝小酒,外后天打牌輸了幾十塊錢……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小顧親自上門,批評了張大爺,又當著他們兒子兒媳的面,重新把存折交給廖老太??蛇@一通以后,張大爺似乎對什么東西都提不起興趣,生活也缺鹽少味,恰在此時,遠在廣西的二女兒要出國務(wù)工,便請老人去她家里幫忙照看快要高考的兒子。于是,張大爺便離開廖老太,獨自去了廣西,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足足大半年了。
對了,最近一次見到廖老太,是在半個多月前。
那是一個天色昏暗的傍晚,廖老太急匆匆跑到社區(qū)服務(wù)中心找到小顧,因為一個十萬火急的事情,想請她給幫個忙。廖老太下午接到一個來自廣西“警方”的電話,說是張大爺在當?shù)貐⑴c賭博被警察扣了下來,因為涉賭數(shù)額巨大,可能面臨坐牢的風險,讓家里人想辦法籌錢“消災(zāi)”。電話那頭開口就是15萬,驚慌不已的廖老太顫抖著說:“我先找家里人問問?!彪娫捘穷^冷笑一聲,說“隨便你”,便掛斷了。廖老太先是給老爺子打電話,他那頭卻是關(guān)機——是了,他人都被警察給抓了,手機想來也被沒收了。廖老太又給兒子打電話,怎么也打不通。她想再打那個來自廣西的陌生電話問問,卻也接不通。幾分鐘時間,一粒粒汗珠子迅速從額頭迸出,廖老太急得直搓手。這個時候,廣西的電話又來了,這次的號碼與之前的并不相同,但打電話的還是同一個人,“問得怎么樣了?”那個人帶著濃重的口音,輕蔑地問道?!稗D(zhuǎn)了錢,老頭就能出來了,是吧?”廖老太艱難地發(fā)問?!皩ρ健!彪娫捘穷^很肯定。
“行,我馬上轉(zhuǎn)錢?!绷卫咸铝藳Q心。
電話那頭起初要求“按規(guī)定”必須在智能手機下載一款A(yù)PP,以完成“轉(zhuǎn)賬”操作,但這可難壞了廖老太,她說她壓根就弄不懂智能手機,就連現(xiàn)在去商場菜市場買東西用微信支付,也是兒子教了十遍八遍才學會。今天恰好兒子兒媳都不在家,實在沒有辦法。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同意把卡號等告訴廖老太,讓她去銀行轉(zhuǎn)賬,并且反復(fù)叮囑如果銀行工作人員問起,就說家里親戚借錢,否則就沒法“拿錢消災(zāi)”了。老太太揣著一個存了二十萬的存折下樓,一路小跑去了小區(qū)門口的某某銀行。她到達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五點半,銀行早下班了。老太太轉(zhuǎn)頭便找到正在辦公室寫總結(jié)的小顧,要她“幫忙”。在小顧的再三追問下,她才告訴了前因后果。小顧篤定老太太遇上了詐騙。
她告訴廖老太:“咱們千萬不要給騙子轉(zhuǎn)賬?!?/p>
“小顧老師,你的意思是咱們不救老頭出來?說句真心話,老頭雖然惹人煩,但我們畢竟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生兒育女,這會就算讓我拿命救他,我也是愿意的呀!”廖老太看小顧不肯幫忙,帶著哭腔說。
小顧告訴廖老太,不是不幫,而是因為這一切極可能是騙局?,F(xiàn)在要做的,是想方設(shè)法先聯(lián)系上張大爺。老爺子電話一直關(guān)機,小顧便讓廖老太給國外務(wù)工的二女兒發(fā)微信,請她聯(lián)系廣西的鄰居去敲敲門,看看他是不是在家里。約莫一刻鐘,張大爺?shù)碾娫捑痛騺砹?,說自己這會兒正在弄飯,等下念高三的外孫就要回家吃晚飯了。
“你做事就是不愛動腦子,誰說你都信,騙子才會盯上你。你看,存了一輩子的錢差點都讓人騙走了!”張大爺在電話里責怪廖老太。他說,下午一直有陌生電話打過來,一接就掛掉,這樣連續(xù)七八次,他感覺有人搞惡作劇,一氣之下就把電話關(guān)機了?,F(xiàn)在看來,就是騙子的鬼把戲。
這頭廖老太委屈得直掉眼淚?!八懔怂懔?,咱們都少說幾句,老兩口也是互相關(guān)心呀!”小顧連忙湊上去說和。
“我不是怕你出事嗎?”廖老太跟張大爺說。
“我就是那么沒原則的人?你看我什么時候出去賭過?朋友之間玩牌,輸贏統(tǒng)共都不會超過一百塊!”張大爺氣哼哼。
“那就好,我不是想著你一個人在廣西,一天都為你操心嗎?你這個人呀,去市場買菜又不挑揀,人家給你什么你就拿什么。中午一個人在家,買個餅子喝點酒就湊合一頓。人長胖了,衣服穿不得,也不曉得去買件新的……對了,過兩天我做些風干土豆片,然后讓兒子寄給你。還有,你的存折給了你,要用錢就自己去取……”
“別一直嘮叨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啥都不懂。你呀,平時多長個心眼吧。今天要不是小顧老師,這么多錢被騙走,你那么恨錢,還不哭死去……平時節(jié)約歸節(jié)約,也不要過頭了。家里人不吃的肥肉你攢著勁兒吃,冰箱里擱了三天的素菜也拿開水泡著吃,腿不好,就不要跑遠了去買東西……好了好了,不說了,鍋里還煮著肉呢。”
小顧遞過去一張紙巾,廖老太接下擦眼淚,擦著擦著撲哧一聲笑了??蠢咸α?,小顧也跟著笑:“這不,沒事啦!瞧瞧,你們彼此記掛著,夫妻老來本就是伴嘛。過段時間去廣西看看老爺子!”
開車很快,約莫五六分鐘,小顧就趕到小張家。120已經(jīng)趕到,確認廖老太夜里心梗急性發(fā)作,因為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失去生命體征?,F(xiàn)場宣告死亡。
兒媳小徐抽泣著告訴小顧,家里兩個房間,他們夫妻倆住一間,老人和讀幼兒園的小孫子擠著住一間。原先老爺子在的時候,小孫子睡在房間空隙里專門架設(shè)的小床上。老爺子去廣西后,老太太怕小孩子單獨睡一邊感冒,就和小孫子一塊睡大床。她靠外面,小孫子朝里面。老太太很勤快,平時不到六點就起床準備早飯。兒子兒媳怕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受累,叮囑她不用起那么早弄飯,早餐吃點牛奶面包雞蛋也是一樣??衫咸豢希f早上喝粥吃蒸蛋才有營養(yǎng),就那么一直堅持著。這天早上,幼兒園有一場活動,要孩子們七點半就到,可快要七點了,老太太房間里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小徐推開門進去,只覺得房間里彌漫著一股子悶悶的難聞的氣味,她來不及細想,便用力推醒孩子,孩子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然后跨過奶奶側(cè)臥的身體下床洗漱??粗稽c反應(yīng)都沒有的老太太,小徐疑惑著拍拍她的肩膀,喊道:“媽,媽……”依然沒有任何應(yīng)答。小徐感覺不妙,便伸手去探她的氣息——冰涼的鼻翼之下,沒有任何生氣。受驚的女人大聲喚來自己的丈夫。小張趕到,看見自己那失去呼吸、全身僵硬的母親,一時之間不知怎樣才好。手足無措的小徐下意識給熟悉的小顧打了電話。
120的出診醫(yī)生指著老太太胸部、手臂分布的烏黑瘀斑告訴大家,老人應(yīng)該是半夜就不行了,或許擔心打擾到小孩子睡眠,就忍著胸部如巨石壓榨般的疼痛而沒有作聲,直到默默死去。這些瘀斑正是心肌梗死血液不再循環(huán)的表征。
死亡證明開出,廖老太的尸體隨后被送去殯儀館保存。小顧留下,幫著小張一家處理老人后事——隨著公租房小區(qū)不斷增多的老人,各種特殊的送別也愈來愈多。小顧是有經(jīng)驗的,她讓小張趕緊把母親突發(fā)急病去世的消息告訴父親和兩個姐姐。
深圳務(wù)工的大姐很悲慟,表示馬上擱下手里的事情趕過來。國外的二姐嗚咽著說無論如何也要回來一趟。最后打給張大爺。小張在電話里跟父親小心翼翼地說著,特地強調(diào):“老媽走得很突然,但是不痛苦。”張大爺那邊全程一言不發(fā),末了長嘆一口氣,說:“可惜了,你媽她還沒有嘗過這邊可以涼拌著吃的芒果呢!我還想著啥時候接她到廣西嘗嘗。”
小張給張大爺打電話的時候,老爺子正在客廳的方桌上收撿郵政送來的一個快遞包裹,里面是滿滿一袋子風干土豆片。這是廖老太讓兒子寄來的。這些厚薄幾乎一致、大小均勻的風干土豆片都是她親手做的。風干土豆片,可以炒著吃,可以燒肉,也可以燉湯,張大爺日常最愛這一口。把新鮮的土豆制成干片,是數(shù)十年前廖老太跟著鄰居大娘學的。老家屬于山地,過去物產(chǎn)很匱乏,上世紀八十年代,城鎮(zhèn)居民家中常備略比乒乓球大一點的土豆。作為“代糧”的土豆并不經(jīng)放,在籃子里擱一段時間就要長芽。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鄰居大娘把鮮土豆切成幾毫米的薄片,先用加鹽的沸水煮上一兩分鐘,然后撈起,晾在外面的大簸箕里,任風吹個七八天,干脆爽口的風干土豆片就成了。從鄰居大娘那里得到方法,廖老太行動起來,風干土豆片便時時出現(xiàn)在家里的餐桌上。孩子們吃膩了這種東西,都不大動筷子,只有張大爺吃不厭,一盤里剩下一點兒,全倒進自己碗里,然后吃個精光。一句話,張大爺從來就沒有膩味過廖老太做的東西。這些年,魚肉葷腥吃得多了,他更是常常念叨那曾經(jīng)當飯吃的風干土豆片。
擱下兒子的電話,老爺子呆滯地坐下,一只手臂無力地劃過桌面,一大袋風干土豆片嘩地一聲傾倒在地板上,晃眼看去,地面上如同散落了許多白色的小紙片。緊接著,略顯渾濁的眼淚一滴滴無聲落下,掉落到灰黑色的衣襟上就是深色的水花,掉落到地板,立時摔成了幾瓣細小的晶瑩的碎片。
“我為什么會因為誰管錢的小事跟老太婆鬧別扭?我干嗎不拉著她一塊到廣西呀!人啊人啊,年紀大了,一次普通的分別,也會成為永別呀!”一陣傷心后,張大爺從椅子上緩緩滑下,跪坐在地板上,雙手不停捶打著冰冷的瓷磚。
小張告訴小顧,父親原本想把老媽帶回四川老家,在老家辦一場風風光光的白事,可現(xiàn)實條件不允許。好說歹說,才說服老爺子答應(yīng)在這邊火化后將骨灰?guī)Щ厝?。按照風俗,要在殯儀館給逝去的老人布置靈堂,連擺兩天,第三天上午火化。
老太太去世的第二天凌晨,老爺子趕到了。出發(fā)前,他專程去了一趟廣西當?shù)氐牟耸袌?,在那里的水果攤位上買了許多芒果。第二天一早,那一大兜各色各樣的芒果已經(jīng)放在了靈堂的長條供桌上。那一晚,連續(xù)奔波辛勞一天多的老爺子打算給老太太整夜守靈,兒女們誰也勸不住??衫蠣斪赢吘鼓昙o大了,一整晚不合眼到底容易出事。小顧來了,第一眼看見張大爺,她吃了一驚。比起大半年前,老爺子明顯瘦削,濃黑的眼圈,滿是皺褶的眼袋耷拉著。他上身穿黑色的薄型羽絨服,下身著一條灰色的長褲,一側(cè)膝蓋上有明顯的塵土印跡,仔細一看,右手手背還有大片擦傷。
“張大爺,你還好吧?”小顧指著他的膝蓋問道。
“沒事,這一路走得急了,摔了一跤?!崩蠣斪踊卮?。
小顧委婉地表達了要他在靈堂坐一會兒就回去休息的意思,可張大爺卻說:“我跟老太婆呀,一塊生活了大半輩子,要說知心話,恐怕幾個通宵都說不完。要是知道我們上次分開連最后一面也見不了,那我說什么也不會跟她分開。老太婆恨錢,我把所有零花錢給她,我一分錢也不要,只要她能活著。”
就像往事打開了閘門,那一晚,老爺子在小顧面前憶起了許多往事。
比如這芒果。老太太喜歡吃芒果,但超市和水果店的芒果總是不便宜。老太太買回的芒果,不論大小,總是緊著孫子吃。她用水果刀把芒果左右兩面的果肉盡數(shù)剔下來,放在盤子里配上小叉子給孫子,自己啃果核上附著的那點果肉,吃得津津有味。老爺子去了廣西才知道,那個彌漫著熱帶氣息的城市里,連馬路邊都種著芒果樹。初夏季節(jié),深綠色的大芒果就垂掛在人行道旁,仿若伸手可及。芒果是這座城市里最尋常的水果,價廉物美。老爺子曾經(jīng)給老太太寄過兩次芒果,她也都讓給孫子和兒子兒媳吃,反過來還責怪老爺子亂花錢買不必要買的東西。在廣西的街頭,老爺子吃到了一種用芒果制作的酸辣爽口的涼拌菜,便尋思著等孫子放假就把老太太接過來,嘗嘗那種新奇的涼拌菜??上Я?。
在小顧的印象里,張大爺是個話不多且內(nèi)向的老年男人,可在廖老太的大幅黑白照片前,張大爺像喝酒微醺一般,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蛟S,他覺得廖老太正在一旁認真聽著呢。
“老太婆,我給你說個秘密。那次你一氣之下把存折還給我,那個月我一下子花了四千塊錢,你氣急問我那些錢上哪里去了,我說不出個所以然。告訴你吧,我拿那些錢把老家的院子重新收拾了一下,我請老家的人打了一個水池,置了幾塊假山石。我想著咱們不可能一直跟孩子一塊,總有一天要回家?;亓思遥蹅兙驮谒乩镳B(yǎng)些睡蓮,再放養(yǎng)幾條紅白錦鯉。你說過的,你就喜歡池子里頭游著魚、開著粉紅的蓮花。你說的話,我都記得呢?!?/p>
那一夜,老爺子一直說到凌晨兩點,小顧坐在一旁安靜聽著,一直流淚。
小顧記得,張大爺是穿著廖老太在商場給買的新衣服,捧著老太太的骨灰盒離開的。那件衣服是一件灰褐色的防寒服,據(jù)說是前年買的,他一直沒舍得穿。如今穿著,略略有點大了。
二
看別人的家長里短,小顧也有自己的心事。有人悄悄告訴她,她獨居多年的父親老顧有了相好的。這不,那天和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阿姨,拖著行李箱從外面回來——看起來應(yīng)該是出門旅游了一趟。阿姨抱著一束火紅的玫瑰,兩人一路有說有笑。那個阿姨來自公租房小區(qū),是個外省人,孩子在這里工作。
小顧的母親不到40歲就去世了,那時她和弟弟還小,父親就沒有找對象,怕后媽對孩子不好。小顧感激父親對兒女的情義以及做出的犧牲,所以,對于父親有了“相好”這件事,小顧持支持態(tài)度。再說,喪偶的老年人戀愛或再婚,對身心健康都有好處。父親除了有一點血脂偏高,幾乎沒有別的什么毛病,辛勞一輩子,晚年應(yīng)該享受幸福生活。小顧也知道,根據(jù)有關(guān)部門統(tǒng)計,在中國,60歲以上的老人再婚率只有1.2%,也就是說,老年人的愛情很難“修成正果”。為了那抹“夕陽紅”,小顧開始關(guān)注與父親“相好”的阿姨。
其實,那個阿姨小顧打過交道的。她曾經(jīng)到社區(qū),專程為擺攤賣鹵菜的兒子咨詢“靈活就業(yè)社保補貼”,當時接待她的就是小顧。阿姨是貴州人,丈夫很早過世,失了家庭靠山的她,四十多歲就帶著讀書不成的兒子出來做小生意。對了,這個阿姨姓李。據(jù)說,李阿姨兒子的生意很不錯,別看沒有固定門面,一個月下來也能賺不少,而且兒子對母親很孝順。李阿姨剛滿六十,白白凈凈,穿著干凈周正。唯獨遺憾的是,李阿姨兒子四十出頭還是個單身,所以一直沒有買房置業(yè)。再說小顧的父親老顧,當初整村征收的時候,拿到了四套拆遷安置房,每一套都是80多平米,老顧分給兒女一人一套,自己留了兩套:一套出租,一套自住。除此,老顧還有一身裁縫手藝,他在附近街上有一個小小的裁縫鋪子,做些縫補改的活兒,別看不起眼,一個月下來也要掙個四五千塊錢。老顧還有一千多塊錢的養(yǎng)老金。所以雙方論起條件,倒算得匹配。
可老顧不愿多跟女兒談?wù)撨@件事,雖然他承認正跟公租房小區(qū)的李阿姨處著,但他也不肯透露細節(jié)。這讓小顧百思不得其解。這個李阿姨各方面條件都不錯,應(yīng)該不用藏著掖著。慢慢地,來自街坊鄰居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在聊天的時候,在訪談的時候,在社區(qū)活動的時候,一點一滴匯成溪流,悄悄涌到了小顧那里……
有人告訴小顧,公租房小區(qū)就是個外地人組成的復(fù)雜的小社會,咱們本地人和他們在一起,得多長個心眼。聽說呀,有人正在打官司,起因就是他家常年獨居身體又不大好的老頭,看上了公租房小區(qū)里長得伸展、滿嘴甜言蜜語的大媽。因為老頭兒女勸阻,老頭和大媽沒有扯結(jié)婚證,就只好做“露水夫妻”??墒?,那個大媽竟然偷偷讓老頭寫下保證:“身后房產(chǎn)均由愛人某某繼承?!边€簽字按下了指印。等到老頭突然病倒,那個大媽卻說公租房租期到了要搬走,從此不再出現(xiàn)。伺候老頭的依然是自家親生兒女。等到老頭病故,大媽和她打工的兒子就冒出了頭,手里拿著一紙“遺囑”,找上門來要房子。老頭的兒女自然不認那紙從天而降的“遺囑”,于是大家便鬧上了法庭。聽說“遺囑”很可能無效,因為立遺囑的現(xiàn)場缺乏兩個見證者。
還有一個公租房小區(qū)的大姐跟小顧講,那李阿姨恐怕身體不大好。那個大姐陪著做化療的丈夫在醫(yī)院碰到李阿姨兩次了。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阿姨從不多說。
也有消息靈通的便利店妹妹告訴小顧,多年前,李阿姨的兒子是有媳婦的,但這個男人是個“媽寶男”,任何事情都站在母親這邊,不管有理沒理。在一次大吵之后,媳婦帶著孩子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在李阿姨的主導(dǎo)下,母子倆從貴陽來到直轄市開始“全新”的生活……
消息很多很雜,真假難辨。要想知道一些實在的東西,還得聽父親老顧親口說說,然后有機會再去李阿姨那里看看。
去父親那里,還是像往常一樣,小顧帶著一碗自己做的咸燒白以及一袋子蘋果、梨之類的水果。晚上八點,老顧坐在有著高靠背的沙發(fā)上與女兒拉著家常,一邊聊一邊捶背,像是白天搬了什么重物或是走了太遠的路。
“喲,老爸,您今天和那個李阿姨到哪里去玩啦?看您累成這個樣子?!毙☆櫽谜{(diào)侃的語氣問。
“沒有去哪里,李阿姨這個人原本不喜歡出去玩的,上次跟團旅游都是我勸了好久。她走路多了腿疼。”老顧說。
小顧聽說李阿姨不能多走路,便順勢問了問怎么回事,畢竟她才六十歲,還算得年輕。說起李阿姨身上的毛病,老顧就有些吞吞吐吐。小顧打破砂鍋問到底,老顧才告訴她,李阿姨大約七年前得過一場病。
“什么???”小顧驚訝道。
“就是女娃兒經(jīng)常得的,那個,那個乳腺癌……不過已經(jīng)徹底好了。就是連續(xù)吃了幾年內(nèi)分泌藥,骨質(zhì)疏松了?!崩项櫥卮鸬糜悬c吞吞吐吐。
小顧大吃一驚,“喲,老爸,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瞞著我?!”
老顧平時沒事就喜歡到公租房小區(qū)打打紙牌。李阿姨就是老顧打牌的時候認識的。話說,李阿姨并不大會打這里的牌式,所以常常輸。老顧喜歡管別人的事,也就常常在李阿姨拿牌碼牌的時候悄悄點撥幾句,沒承想她還真的開竅了,一連贏了好幾局。公租房的老人不論是麻將還是紙牌,每局輸贏也就幾塊錢,圖個好耍,多了就心疼。時值炎夏,那天下午李阿姨總共贏了五十多塊錢,就請了老顧和另外一個大姐到家里吃個簡單的晚飯。
李阿姨手腳麻利,往茶幾上擱兩杯茉莉花茶,讓老顧他們兩個“且等著”,便一行走一行系圍裙,走進狹小的廚房。不多一會兒,廚房里便有各種混雜的香氣飄散出來。端上桌,整整齊齊的四道菜,鹵味拼盤,虎皮青椒,紅燒泥鰍,涼拌藤菜,并一大鍋綠豆稀飯。
“鹵味是我兒子賣的,擱這里勉強搭個味,不算現(xiàn)做的菜。其他的,都是些家??谖?,不要嫌棄?!崩畎⒁绦σ庥?/p>
老顧略歪頭,看見幾步遠的局促的小飄窗上,竟然還擱著一盆夜來香,花開得潔白繁盛?!斑@花養(yǎng)得好呀!”老顧在心里贊嘆。細微的啪的一聲,不易察覺地在老顧心里響起。他心里的花,悄悄開了。那天是老顧在妻子去世二十多年之后。吃得最溫馨舒適的晚飯。這二十年,老顧雖然常常和兒女孫輩一起吃晚飯,但總覺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尷尬。就像兒媳孝敬公公,專門夾一大塊滾汁滴湯的魚肉到公公碗里,可老人家還有大半碗白飯,怕這魚肉里含著的細小魚刺偷偷滲進米飯,可明面上又不能拒絕兒媳這暗含刻意的孝敬。就像做祖父的心疼孫子,把特意排隊買來的煎餃夾給旁邊坐著的小男孩,誰知小孩卻不領(lǐng)情,一聲難吃,直接把煎餃扔到桌面上,祖父顫著手把煎餃夾回自己碗里,責怪孫子不珍惜糧食,兒子馬上回道:“爸,你莫和小孩子計較?!痹诶畎⒁痰牟妥郎?,就純是吃晚飯,沒有明里暗里的各種期待和要求。他們夸李阿姨菜做得好,她的笑容立時綻放,連眼角都自然飛揚。
第一次到李阿姨家,老顧覺得啥都不錯,唯一不舒適的就是這屋里的沙發(fā)和椅子,它們要不沒有靠背,要不靠背太低——就像客廳里那組淺綠色的布藝沙發(fā),老顧坐下,靠背甚至不到肩部,根本沒有躺靠休息的可能。
“喲,你這里的沙發(fā)還有椅子都挺考腰力呀?!崩项欓_玩笑道。
“是呀,我們這輩子不干活就得餓死,所以不能有東西倚靠,不然人得變懶了?!崩畎⒁桃贿吽⑼胍贿叴钋弧?/p>
后來再打牌,老顧陸續(xù)喝到李阿姨特地熬給牌友們喝的綠豆南瓜湯、冰糖雪梨湯等等。他倆私底下的交流也慢慢多了。漸漸地,老顧開始獨自受邀到李阿姨家里吃晚飯。他與李阿姨的兒子相處也不錯,雖然那個中年男人成日忙得不落座。
在確定關(guān)系之前,李阿姨告訴老顧自己多年前患了乳腺癌,做過手術(shù)和六期化療,現(xiàn)在遵照醫(yī)囑吃內(nèi)分泌藥,屬于“臨床治愈”。只是那些年因為自己得病,圍繞著十幾萬醫(yī)藥費的事兒,兒媳和兒子直接鬧崩,各奔東西。
“想一想,這病還是挺害人的?!崩畎⒁陶f。
“沒關(guān)系,一切都過去了。向前看?!崩项櫿f。
“醫(yī)生說,這病不簡單,有痊愈二十年復(fù)發(fā)的。我怕耽誤你?!崩畎⒁陶f。
“不怕,你相信我。咱們是‘老來伴’,就是為了互相陪伴著爬過坡坡坎坎?!崩项櫿f得很真誠。
聽聞那個李阿姨患過乳腺癌,而父親又輕率地承諾了“老來伴”,小顧頓覺頭皮發(fā)麻。老人再婚遇到個有病的,是讓人頭大的事情,況且那個李阿姨一直沒有固定工作,應(yīng)該沒有醫(yī)保之類傍身。對了,上次她來幫兒子咨詢靈活就業(yè)人員社保的時候,還說“家里的頂梁柱還是要上個保險,我們這些老人也就算了。”
小顧立時對父親的這出“黃昏戀”提出質(zhì)疑,理由有二:一是李阿姨來自外省,她的根底你并不清楚,而對方通過這幾個月的調(diào)查了解,把你摸個底兒朝天,知道你這單身老頭有兩套房子,知道你家父慈子孝,萬事好說話,拿捏得住,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二是李阿姨得過大病,不排除未來有復(fù)發(fā)的可能,如果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你應(yīng)該持怎樣的立場?管她,你拿著你的養(yǎng)老錢或者兒女的錢投進無底洞?還是不管,然后背負社會道義的指責?
但這次老顧非常倔強,他告訴小顧,他了解李阿姨是怎樣的人,他就是喜歡她,愿意和她一起承擔后面的風風雨雨,并且絕對不會拖累兒女。
那一晚上的溝通很不愉快。最擅長做鄰里協(xié)調(diào)的小顧在平素寡言少語的父親面前,竟然敗下陣來,她沒想到,父親一倔起來,就變得口舌若簧。其實,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父親如此這般的變化。在她十五歲那年,家里祖母把一位遠房表姑介紹給父親,說是一個大男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太辛苦,屋里還得有個女人幫襯幫襯,這位遠房表姑比父親小十歲,生得白凈清秀,干活兒也麻利,但父親果斷拒絕了,當著祖母的面。小顧的印象里,祖母是一個極嚴厲的老太太,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父親也吃過她的巴掌,大家都挺怕她??筛赣H的拒絕伴著決絕和無畏,幾句話說完,祖母再也沒說什么。是的,這次小顧對父親的勸阻同樣失效了。
小顧決定會一會李阿姨。那天,她以“回訪租戶”的由頭去了李阿姨家。這是母子倆租住的50多平米的兩室一廳。公租房都有簡單裝修,因此可以直接“拎包入住”。但看得出來,李阿姨是個善于生活的人,雖然兒子擺攤屋里堆放的東西很多,但一切井井有條,收納齊整。屋里隨處可見“小心思”——壁掛收納架、小型綠植、果汁攪打器等等,舒適的生活從這些小物件開始。因為先前走了許多路,小顧坐在沙發(fā)上,便想著身子往后靠,沒承想?yún)s靠了一個空,后腦勺險些撞在墻壁上。小顧悻悻地說:“您這啥都好,就是有些費腰?!崩畎⒁毯呛堑溃骸爱敃r買這些東西倒沒有考慮這么多,本來平日里忙忙碌碌很少坐下來,所以也就沒有當回事。”小顧馬上明白父親那晚為什么連連捶腰,想來是坐沒有靠背的沙發(fā)和椅子時間長了的緣故。
客套了一番,小顧正想著怎樣把“老顧女兒”的身份亮出來,哪知李阿姨倒主動介紹了自己,“姑娘,我跟你爸處著,你可能知道這事吧?今天你來,也是為了這個事吧?”李阿姨開門見山,倒讓小顧有些不好意思。
“你爸應(yīng)該跟你說過,我得過乳腺癌。不過已經(jīng)好了,現(xiàn)在就是因為吃藥骨質(zhì)疏松嚴重,每半年要去醫(yī)院打一針,那個針藥不貴。其他倒沒別的?!崩畎⒁陶f,“我的命是兒子堅持救下來的,是我頂著那么多難受的治療努力保下來的,也要謝謝你爸那么仗義,所以往后的時間,我一定會好好活著。”
李阿姨告訴小顧,她經(jīng)歷過太多艱難困苦,不會在意那些形式和物質(zhì)的東西。她已經(jīng)跟老顧說好,他們不會去領(lǐng)證,也不會要對方的財產(chǎn),這些都可以留字據(jù)拿去公證,對于兒女來說,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老人們的生活彼此多了一個伴兒。
“祝福你們。”小顧離開時對李阿姨說。她感覺,拋開一些顧慮,這個爽直的阿姨其實很對自己的味兒。
據(jù)一個“田野調(diào)查”,在中國,約有一半以上的“再婚”老人(60歲以上)并沒有到民政局去登記辦理手續(xù),這里面大多關(guān)聯(lián)的是財產(chǎn)問題——尤其是子女的自身利益。但調(diào)查也指出,老人需要的是陪伴與幫扶,“領(lǐng)證”能夠用法律的手段來保證,不領(lǐng)證只能算“搭伙”,很多問題不能得到法律保障。就比如,在雙方身體都不錯的時候可以互相陪伴,但如果有一方倒下來了,另一方就沒有任何義務(wù)了,可以像同林鳥一般,各自飛走。
小顧知道,作為兒女,他們確實沒有足夠的信心讓父親和算得陌生的李阿姨“綁定”,一切只能依靠時間,以及生活的細節(jié)。
約莫半年后,小顧晚上偶然經(jīng)過一處廣場舞的場地,其時那里響著輕快的圓舞曲,十余對老年男女正跳著快節(jié)奏的交誼舞,這本是尋常場景,但小顧不經(jīng)意間地一瞥,卻看呆了——父親老顧與李阿姨正翩然起舞。老顧第一次在領(lǐng)口盤著黑色的蝴蝶結(jié),李阿姨穿著一件鮮紅的喇叭裙。她發(fā)現(xiàn),這個場景里的父親跟她印象中的父親完全不一樣,沉浸在愛情里的老人原來會變。一曲終了,老顧牽著李阿姨的手下場休息,李阿姨拿出銀灰色的保溫杯,打開蓋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茶飲倒進一個小杯,用唇輕輕試了試溫度,然后遞給老顧,老顧喝了兩口,又把杯子拿給李阿姨…….他們的舉動,就像周圍那些已經(jīng)相濡以沫許多年的夫妻。小顧看得動容,并沒有去打擾他們,倒是李阿姨發(fā)現(xiàn)了小顧,便熱情地招呼,末了還要她抽空到父親屋里去拿自己做的花果茶。小顧沒有把李阿姨的話放在心上。沒幾天,李阿姨在老顧的陪伴下,竟然帶著一包花果茶和一大碗紅燒雞翅到了小顧家。小顧那小學六年級的女兒很喜歡噴香熱騰的雞翅,一邊大口吃一邊連聲說:“好吃,好吃,新外婆的手藝實在太好!”小顧想去糾正“外婆”這個稱呼,卻感覺說不出口。
一天,小顧突然接到民警打來的電話。電話里,民警告訴小顧,她的父親老顧在外面迷路了,剛才因為血糖低暈倒在路邊,現(xiàn)在正在某區(qū)街道的社區(qū)醫(yī)院輸液,目前身體已無大礙,讓家屬來接。老顧以前還從未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他的方向感好著呢,再偏僻的地方,左彎右繞最后他總能找得到。
在社區(qū)醫(yī)院大廳,小顧見到了坐在塑料板凳上、像個小孩子一般手足無措的老顧。再三詢問才知道,李阿姨念叨貴陽的豆腐圓子好吃,老顧好不容易打聽到,離家約莫十六公里的某條街上有家正宗的貴陽小吃店,老顧打算一大早就殺到那個店,然后打包豆腐圓子等幾樣特色美食,中午直接擺到餐桌上,狠狠地給李阿姨一個驚喜。這天老顧很激動,早餐胡亂對付幾口就出門了。那個城區(qū)屬于過去的郊縣,老顧并不熟悉那里的街巷,加上不會用手機導(dǎo)航,就只能坐公交到附近的區(qū)域,然后一路問著走。不知不覺兩個鐘頭過去,老顧已經(jīng)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一陣眩暈,眼前鮮亮的一切一點點變得灰白,耳邊傳來驚呼,“哎,這個大叔,你怎么了?”“快,快叫警察,有人暈倒了!”等老顧清醒過來,他已經(jīng)在社區(qū)醫(yī)院吊著葡萄糖。老顧見了小顧,感覺很不好意思,抖抖索索地說了個前因后果,小顧又氣又急,連聲說:“你呀,你呀,怎么老了還能弄這么一出?”旁邊有人勸解:“多多包涵老年人,有道是‘老還小’嘛!”小顧在心里暗暗說,這哪是什么“老還小”,分明是“老還少”,年輕時看不出,老了還越發(fā)浪漫。就在小顧準備帶著已無大礙的老顧離開,那老顧還面露憾色,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
“老爸,你還想做什么呀?”小顧問。
“呵,你說我這么一大早出門,受這番罪,為了個啥?再空著手回去,多沒意思?!崩项欍?。
小顧算是聽明白了,老顧還是想把貴陽小吃買給李阿姨當做“驚喜”。好在,根據(jù)導(dǎo)航提示,那個貴陽小吃店就在附近500米左右。小顧幫著父親買了豆腐圓子和青巖豬蹄,開車把父親送回家。已是下午2點,一直聯(lián)系不上老顧,李阿姨急得在客廳里來回走動,桌上的飯菜都涼了。眼見老顧回來,又拎著兩包東西向她炫耀:“哎,你看我?guī)裁椿貋砹??你最想的貴陽小吃呢!可不容易找到呢!我厲害吧?”李阿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跺腳,“你呀,我就那么一說,你就當真了!跑那么遠,我都急死了!”說著說著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就在前些天,老顧得意地給小顧出示他的體檢報告,“瞧,所有指標正常!連血脂也不高了!”小顧說:“那是因為有人監(jiān)督你的生活呀,煙酒內(nèi)臟這些都給你一點點戒掉了?!崩项欬c點頭,指了指在廚房忙碌的李阿姨,“要不是她去打針拖著我做什么年度體檢,我根本不想踏進醫(yī)院呢!”
“要不,你們抽個時間去把證扯了?”小顧低聲說,“弟弟也是這個意見?!?/p>
“你們要這樣說,那我改天跟李阿姨求個婚?”老顧聲音倒是很敞亮。
三
又一個夏天來臨。小顧很忙,一直在幫忙調(diào)解一個“了不得”的“鄰里糾紛”。這起糾紛非比尋常,很麻煩也挺尷尬——靜謐夜晚,廣場舞結(jié)束后不久,一個大叔在一個女性舞伴家里突發(fā)中風。周圍人紛紛推測是“馬上風”。大叔的家人認為,那個夜晚,這對年過花甲的男女發(fā)生了不可告人之事,男方突然發(fā)病,女方于情于理應(yīng)該承擔一定責任;女方則堅稱他們只是普通舞伴,她帶他到家里順道取個東西,他突然發(fā)病也嚇到了她,她有精神損失。大叔躺在醫(yī)院,一番緊急救治下來,暫時口齒不清,無法表達。
其實放眼全國,這樣的尷尬在老年男女當中并不少見,小顧在手機新聞上也看過:有老爺子到某個單身老太家里做客,結(jié)果突然發(fā)病死在了人家床上,老爺子的家人因此對那個單身老太不依不饒。只是,人數(shù)上萬的公租房是個微縮的“小城市”,自然也把世態(tài)人情盡數(shù)微縮進來,正所謂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稀奇事隨時可能發(fā)生。
話說,公租房某棟的陳大叔跟相鄰樓棟的黃阿姨是廣場舞的舞伴。這個陳大叔62歲,從年輕時開始就是“文體活動急先鋒”,原先他在鎮(zhèn)里的小學教音樂,組織活動、唱歌跳舞是他的拿手好戲,退休以后更是活躍在廣場舞以及各種老年文化活動現(xiàn)場。陳大叔的妻子崔阿姨內(nèi)向文靜,原不喜歡在外面“出風頭”,再加上忙著幫兒子兒媳帶孫,自然與陳大叔精彩豐富的休閑生活相去甚遠。黃阿姨也是六十出頭,老伴跟兒子兒媳都在一個很遠的倉儲超市上班,難得在家,黃阿姨一個人難免寂寞,加上小區(qū)里幾個老姐妹慫恿,也就成了廣場舞隊伍里的??汀S纱?,陳大叔與黃阿姨發(fā)生了交集,直至出事。
說來,偌大的公租房小區(qū)有三支自發(fā)形成的廣場舞舞隊。
一支是跳交誼舞的,就像老顧和李阿姨,就加入了這支隊伍。因為舞姿需要兩個人親密接觸,所以跳交誼舞的一般是中老年夫妻或者戀人,常年也就保持十來對,因為上了年紀的夫妻里,志趣相投的實在不多。在小顧的認知里,如今60歲以上的老人,年輕時的擇偶標準并非我們現(xiàn)今常說的“一見鐘情”“三觀一致”或者“經(jīng)濟基礎(chǔ)”,那時更多的來自“家庭出身”或者“社會政治因素”的綜合考量。小顧熟悉的一位住在公租房的“八零后”雜貨鋪老板,他的父親高中學歷,喜歡讀書,文質(zhì)彬彬,而他的母親卻不大識字且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地上打滾尋死覓活。雜貨鋪老板的每一段戀情,都必定被他的母親攪黃——成天拉著臉的阿姨天生一對“金睛火眼”,能看清兒子帶回的每個女孩的錯處,這個長得土氣,那個沒工作要人養(yǎng),那個嘛,不大愛干凈……后來小顧才知道,雜貨鋪老板那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的父親成分不好,屬于“大地主家庭”,為了進步,娶了“貧下中農(nóng)”成分的母親,兩個人沒有任何契合之處??墒牵莻€年代的人就算過不下去,也不會輕易提“離婚”,因為覺得丟人;后來年紀大了,又像兩棵交互生長的大樹,盤根錯節(jié),沒法分開了。所以,小顧覺得每天傍晚堅持跳交誼舞的老年夫妻,從某種角度說,是令人羨慕的一對。
一支是手拿綢扇跳傳統(tǒng)“壩壩舞”的,這支隊伍清一色是60歲上下的阿姨們。她們有領(lǐng)隊,大家每天都穿著一樣的服裝,有時是從上到下一身紅,有時是上半截紅色襯衫,下半身套件荷葉邊黑裙。據(jù)說,她們在外面還能包攬一些有錢掙的業(yè)務(wù),比如,給某個新開業(yè)的火鍋店打鼓或跳舞慶賀?!霸葞字桕牬驍D,現(xiàn)在小區(qū)劃出兩塊地方,外邊的街角公園也劃出一塊地方,跳舞的問題基本解決了。為了防止擾民,時間上也有規(guī)定。”小顧說。
還有一支,一開始也是阿姨們組織的,自從隊伍遷移到不遠處的街角公園,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吸引到越來越多的“廣場舞愛好者”,喜歡“娛樂休閑”的大叔大伯也投入進來。陳大叔和黃阿姨就在這支舞隊里熟識,此前只是住得近偶爾碰面,甚至連對方姓什么也不清楚。陳大叔出事前,這支舞隊已經(jīng)促成了好幾對“黃昏鴛鴦”,因為喪偶或離異而孤獨多年的老人們在這里重新找到愛情。同時也發(fā)生過“桃色事件”——有憤怒的阿姨跑到小顧那里,當眾怒斥某個“老不要臉的女人”趁著跳舞勾引“自家男人”,她親眼看見那個“滿臉褶子偏還風騷的老女人”,竟然拉著男人的手往自己胸部貼!小顧找到被控訴的阿姨,又找到那個大叔,同時詢問當時在場的人,才知道那個阿姨正在糾正大叔的一個舞蹈動作,并非大叔家中“堂客”所說的那樣不堪。幾年下來,誤會發(fā)生過幾樁,但從沒有陳大叔和黃阿姨這件事這樣嚴重且尷尬。
陳大叔是被120抬走的,是黃阿姨撥打的120。醫(yī)護人員進門急救,房門洞開,聽見響動的鄰居圍在門口駐足觀望。有人說,陳大叔半身赤裸,黃阿姨也頭發(fā)蓬亂,孤男寡女不知在屋里做了什么;也有人說,黃阿姨原先做過“赤腳醫(yī)生”,陳大叔被她第一時間施了急救,兩人難免衣冠不整……但不論怎么說,屋里當時只有這兩人,很難撇清關(guān)系。
雖說陳大叔已轉(zhuǎn)危為安,但黃阿姨說起當時的情形依然瑟瑟發(fā)抖。
“他說頭暈口渴,我剛把茶水遞給他,他咚地一聲就直接從椅子滑倒在地板上,渾身顫抖不止。我趕緊上去掐人中,看他渾身大汗淋漓,又把他的衣服解開透氣……”
陳大叔和黃阿姨,一個帥氣一個漂亮,都是廣場舞隊伍里的亮點。他們有許多的共同愛好可以聊,比如舞蹈、旅游、人生感悟等,并不是普通老年人常見的養(yǎng)生、帶孫子等尋常話題,頗有相見恨晚之態(tài)。當然,陳大叔原本就不喜歡帶孫子,雖說他和老伴就是因為幫兒子帶孫子才來到主城區(qū)的。陳大叔也不信社會上流傳的一套養(yǎng)生說法。妻子崔阿姨把熬好的紅豆薏仁湯擺在他面前說可以“除濕”,他喝上一兩口就皺著眉頭推開。陳大叔像年輕人一般喜歡喝咖啡甚至氣泡水。至于黃阿姨,兒子兒媳一直沒要孩子,丈夫老李不愛說話,任何時候都停不下手中的活兒,這不,頭發(fā)花白都還在超市幫忙送貨。老李長年累月為生存奔波,多余的感情在他那里就成了奢侈品。黃阿姨給他說一件有趣的事,他嗯嗯兩聲敷衍過去,幾分鐘后換鞋出門,說又要送貨去了。黃阿姨的生日,兒子特意買了幾樣好菜回來,她卻接到老李發(fā)的微信:“晚上不要買菜,我這里帶菜回來?!焙椭耙粯樱侠钪形绯粤艘活D酒,然后把桌上的剩菜打包回來當晚餐,當然他壓根忘了那天是黃阿姨的生日。
陳大叔和黃阿姨在各自的感情生活中都仿若缺失了什么,但兩人碰到一塊兒卻又像互補了。所以,舞隊里都知道,“陳老師和黃老師好得很。”瞧瞧,他們見面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常常給對方帶點小玩意,他們的衣服顏色都配對……有人開他們的玩笑,他們笑笑說:“不要胡說八道,我們只是好朋友。知己?!?/p>
黃阿姨告訴小顧,那天晚上出事,純屬意外。那天跳舞結(jié)束得早,大約八點二十,陳大叔到黃阿姨那里去拿比賽用的舞蹈服——陳大叔不太會在電商平臺買東西,所以他的服裝是托黃阿姨采買的。天氣熱加上剛跳過舞,陳大叔一坐下便掏出紙巾連連擦汗,說身體有點不大舒服。黃阿姨想著怕是中了暑熱,便端出金銀花茶招呼他喝下,豈料一口茶還沒喝,陳大叔便暈厥過去。掐人中、解開衣服散熱這幾招都不奏效,黃阿姨又急又怕,好在還保持著一絲理智和清醒,“當時我最怕他在我家里出事,孤男寡女,這樣就徹底說不清楚了?!庇谑屈S阿姨果斷叫來120。
雖然陳大叔得到及時救治,但腦梗比較嚴重,語言和肢體功能遲遲不能恢復(fù),許多治療費用不能報銷,他的家人——崔阿姨和兒子便將矛頭直接對準了黃阿姨,認定她和老頭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老頭才會害丟人的“馬上風”。
“怪不得老頭在家待不住,吃喝都不香,原來就想著往你屋里跑。人家早前就提醒我,說隔壁樓的老女人成天都打扮得妖艷,晚上跳舞就跟我家老頭裹在一起,要小心。我想著老了老了,有那份花心也沒有膽子和氣力,不承想,還真的做得出!”崔阿姨哭訴道。
陳大叔的兒子小陳更是將父親的治療費用打印出來,拿紅筆勾畫了自費部分,叫嚷著要黃阿姨“賠一半”。
“說話拿證據(jù),你們憑什么說我們不清白?!你們怎么不想想,我這么大年紀,也是突然遇見這樣的事情,現(xiàn)在我腦子里還嗡嗡的,幾天下來一分鐘也睡不著,手腳都是麻的,我的精神損失又該由誰來賠?!再說了,如果不是我及時喊來120,老陳現(xiàn)在如何,你們應(yīng)該知道!”黃阿姨極力辯駁。
“大家都是鄰居,好好說話好好商量?!毙☆櫾谥虚g調(diào)停著,“說話做事要有理有據(jù),讓黃阿姨賠款說不過去,因為一切都是意外。再說,陳大叔還沒有康復(fù),大家鬧成這樣,也不利于他后面養(yǎng)病呀!”
“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歪門邪理,占了別人老婆便宜,還要問人要錢!按說,我還要找你家那個缺德老頭理論理論!”黃阿姨的丈夫老李趕到,一臉憤憤。
“老李,你說話太難聽了!”黃阿姨低聲說。
“難聽?!這么多年我在外面打拼,你在家里胡鬧!我簡直倒了八輩子大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老李指著黃阿姨。
矮壯的老李握著拳頭,聲如洪鐘,崔阿姨和兒子的氣勢瞬間便被壓制下去。當天并沒有商量出一個好的解決方案,陳大叔家人也沒有再鬧嚷賠償?shù)氖隆R驗閾恼跉忸^上的老李對黃阿姨動粗,小顧堅持陪著黃阿姨回家,離開后又悄悄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確定兩口子沒有打起來,這才放下心。
幸虧陳大叔除了城鎮(zhèn)職工醫(yī)療保險以外,還格外購買了補充的商業(yè)保險,小顧幫著陳大叔家人積極與保險公司協(xié)商,總算又報銷了一部分。
過了兩天,陳大叔漸漸能走動,說話也利索了。當著家里人、小顧以及老李的面,他把那天病發(fā)的經(jīng)過細細說了一遍:“我當時想著天還不晚就去老黃那取衣服,結(jié)果一坐下就不舒服,后來人事不知……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應(yīng)該叫老黃幫忙把衣服帶出來……”
聞言,老李本想說點什么,最后也使勁咽了下去。
“當時,恐怕你想的就是趁機去那個老女人屋里坐坐吧。別不承認?!背鲈夯丶业穆飞?,崔阿姨冷笑道。陳大叔沒有回答,他的臉上不知不覺泛起一抹紅暈。
小顧記得,不久之后黃阿姨便跟著丈夫兒子去了超市附近打工,第二年她家便退掉公租房,據(jù)說他們在主城區(qū)買了一套房。陳大叔也不再出現(xiàn)在舞隊里,他的孫子讀小學了,每天他都負責接送,還有許多事要做。
……
此為節(jié)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4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