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3年第12期|斤小米:時間的洄流
田野上的柜門
冬日黃昏,湖區(qū)水杉柔軟的針狀葉全變成深淺不一的枯黃,像中年男人的頭頂,日漸稀少的頭發(fā)使人生出幾分“臨風聽暮蟬”的意味,參天的身影,壯實的樹干,在冷風中彰顯出一種桀驁不馴的高冷感。成群的麻雀像一塊在天空變幻著形狀的黑布,一忽兒東,一忽兒西,高天里流傳著鳥的絮語,如同大地上冬眠的蟲聲。
我背著相機往收割了的一望無垠的稻田里去,稻茬有點硌腳,田里的水已經干了,土壤有一點點柔軟。這里是洞庭湖的腹部,無論圍湖造田有多么成功,無論時間過去多久,蘆葦這種事物還是會時不時地在田埂上展示一下它們蓬勃潔凈的身姿,以體現(xiàn)它們作為湖區(qū)主人的強勢地位。從一叢孤獨的蘆葦里望去,血紅的落日,那么圓,光焰平靜,像是誰畫上去掛在西邊大堤上的,這真是絕美的構圖。這會兒,垸子里分布零落的幾戶人家沉落在一片即將暗下去的靜默里,似乎亙古以來這里都是這樣,又似乎在不久的未來,這里終將真的沉入無人的死寂。
只剩一線天光了。我返回已經亮起了燈的房子,如同一個俠盜返回自己深山老林里遺世獨立的窩點。為了讓這個臨時窩點住上去舒服一點,看上去美觀一點,我們對老房子進行了改頭換面的整修,不僅做了一個水泥澆鑄的頂,內部全部現(xiàn)代化裝飾,換掉了所有的舊家具,而且在東面的竹林中間建了一個木亭子,于亭子內放置了石桌石凳,又修了薔薇花圍籬,石子路,修整了兩個小池塘,在池塘邊堆了大石,種了鳶尾。
作為老家的“匆匆過客”,我們把它改造成了我們喜歡的樣子,于當代都市人而言,有一處如此安靜恬淡的“世外桃源”,自然是一種奢侈。我們想,如此雅致舒適的環(huán)境,對于父母來說,亦是最大的欣慰吧,盡管我們這么安排時,只跟婆婆商量了,完全沒有問過公公的意見。他能有什么意見呢,對于婆婆的決定,他這一輩子都沒有過意見,他總是默默地做事,黃昏時就開始打盹,凌晨四點準時起床,大聲說著一天的打算,把碎布條一根接一根地做成繩,掛在所有他認為能夠掛得了的地方。在兒女們這里,他是必要而又透明的存在,沒有一個人想過要問他的意見,即使他偶爾會為了什么事大聲地表達不滿,但誰都裝作聽不見。
通往房子的水泥路邊,碼著一大堆干柴。對于攝影者,將夜中的干柴是絕好的意象。我再次舉起相機,對準造型獨特的柴堆。這時,豎在路邊擋住干柴的一塊深黃色木板闖入了我的鏡頭。木板上寫著許多小楷,一排一排,歪歪扭扭,但筆畫之間,又顯得極為嚴肅認真。調焦,仔細看下去,是一些農歷日期:
一九六九年六月初六卯時三刻,女兒,紅。生時哭聲微弱,瘦小不足四斤,只怕養(yǎng)不活。補充:養(yǎng)活了,長大,像個霸王。欣慰。
一九七一年十月十一寅時一刻,兒子,軍。眼睛很大,很漂亮。我的第一個兒子,以后有勞動力了。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初五子時,女兒,珍??蘼曧懥?,不停歇。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八辰時,兒子,海。出生一百天,哭一百天,會著看燈,就停止。
每一排字的墨色深深淺淺,看得出即使同一個人的內容,都是不同時間寫上去的,那里面凝聚著一個父親所有的欣喜、期待、驚奇、擔憂和責任。木板的反面是掉漆的衣柜表面,上面的銅制門環(huán)還沒有撬下來。
時間在此刻停駐了,然后又迅速地如同一個漩渦一般,往前,往后,奔騰不息。
這里并不是我的出生之地,盡管我已經來到這里二十年。它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到目前為止,我生命里有超過一半的光陰,是與這片土地對視而行的,但我從未真正了解過這片土地,正如我從未在意過我丈夫的父親,他曾有過的年輕過往,和往日時光里作為一家之主的他,對未來歲月的所有預算。
那一輩人,大概認為,把生日,這么重要的日子,以及孩子成長最重要的細節(jié),寫在裝衣服和儲蓄以及所有的秘密的大柜子的內側,就是永恒的吧?在貧窮而缺乏想象力的過去,他是絕沒有展望過有一天這個大柜子將失去它的作用的,毛筆小楷的印記將被書本、電腦、居民身份證,打上真正恒久的印章,這也不是他的認知能夠接受的事。
大柜子敲掉,放置于露天,一個父親的所有與愛相關的秘密在這個黃昏被無限放大。在無數(shù)次經過這個被遺棄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柜子時,在碼起干柴,并終將在燒掉這些干柴之后,也將這塊木門燒成灰燼的未來某刻,作為父親的他,是否能夠習慣這種巨大的失去?
房子里亮起了燈,但他沒有坐進屋子,他在西邊的小棚里烤火,雙手攏進袖口,默默地看著火光,目光迷離,似要睡去。太陽完全落下去了,鳥已經宿入了竹林,水杉倔強的樹影,筆直地指向天空。
那塊寫著生日的木板,是保留在相機里,還是鋸下來留給他做個古物,或許我們應該問問他的意思。
供銷社里的凝視
“我三歲死了娘,四歲死了爹,沒有兄弟姊妹,我是一個孤兒,我是外婆養(yǎng)大的?!薄鞍俚摌蛴幸豢子H戚?!蹦赣H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整理去娘家的禮物,一塊臘肉,一袋橘子,幾個良薯,還有悄悄用一塊手帕包起來的花花綠綠的錢。母親神神秘秘地對我說,錢是要給姥姥和滿姨的,一年見一兩次,要盡點孝心,不要告訴你爸爸。
對母親的秘密,我向來守口如瓶。因為那些母親要給錢的人,都對我特別親,而這些錢也只是母親省了一年才省下來的一點點,厚雖厚,卻少得可憐。
從沅江去百祿橋,要在寒風中走十里路,到煙包山大堤邊的渡口等船,船在胭脂湖上行走一兩個小時才靠岸,再走兩三里曲曲折折兩面是叢林的小路,才先到外公外婆和大舅舅家。在我很小時母親就告訴我,他們都不是她最親的人,只是她的伯父伯母并沒有養(yǎng)她,外婆教她做針線活,用半片豆豉下一口飯,但仍然是她的娘家人。母親見到他們時,眼里有光,臉上的笑有著發(fā)自內心的激動。
外公家在百祿橋街邊上,做豆腐,賣豆腐,有一個一進一出的房子,廚房里成天黑洞洞,飄著豆子的熱香氣,臥房的粗布蚊帳整天關著,像圍著一堵半黑不黑的墻。大舅舅家挨著外公外婆,房子很長,肥胖的大舅媽生了十一個孩子,兩個得了小兒麻痹癥,三個夭折了。他們與我相見,總是匆匆忙忙又客套,我完全記不住表哥表姐們的模樣,更別說極為相似的名字了。
小舅舅是個木匠,在那個時代,有一技之長的他,第一個住上了樓房。他與母親更親近些,據說是因為他已經寄到了我母親這一脈,算是親兄妹。
這里還有一位姑外婆、兩位姨外婆,小云姨,白鵝姨以及與我年齡相近的兩個姨、三位表兄。當然,最重要的是這里住著母親的外婆,一位年逾八旬雙目失明牙齒掉光的小腳老太太。她一聽到母親叫“外婆”,就會癟著嘴,很激動地站起來,抖抖索索地伸出雙手要母親抱住她,不久她就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擦拭眼角的淚。
每年正月,最期待的事莫過于與這些親人相見,在時光的鏡像里,母親叫“大哥”“小哥”“外婆”“滿姨”“大姨”,每一個稱呼都十分響亮,飽含著母親一年來的思念。周圍洋溢著一種樸素而真誠的氣息,每個人都對我們的到來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大家相聚在小姨外婆家里,擠在一塊兒,說一些令我似懂非懂的家長里短,有時候說著說著,母親和他們就哭到一塊兒,好像在痛斥什么,又像是一種懷念。我看不懂大人們的表情,又沒有同齡或同性的玩伴,便到她家門前的池塘邊看水,又四望著參天的杉樹,天光云影,鳥聲長長短短,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百祿橋從前藏在高高低低的山里面,很閉塞,家家戶戶用的都是搖曳的煤油燈,一到傍晚,四野寂靜,山色籠罩過來,黑得嚇人,更添一份神秘。母親所講的鬼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就在這里,這份神秘便分外令人向往。
然而,所有美好的一切抵不過在胭脂湖等船去百祿橋的那一兩個小時有誘惑力,為了這一兩個小時,無論百祿橋是怎樣的,都值得期待,都能活色生香了。大抵因為序曲華麗,后面的一切才更像盲盒,能給人大大的驚喜吧。
等船原本是一件極為無聊的事,天冷起來,只能蜷縮在碼頭邊吹著風傻等,一分一秒都難熬。好在碼頭邊的人家點了個藕煤爐烤火,招呼我們過去坐,陪我們等船。煙包山大堤將外河的沅水與內河胭脂湖一分為二,一邊是波濤洶涌驚濤拍岸,一邊卻水平如鏡秀雅沉穩(wěn)。冬天的胭脂湖失去了往日碧綠的顏色,變得灰沉沉蒼茫茫的,萬物蕭條,水也跟著蕭瑟起來。
小孩子不懂蕭條是人生的本色,只愛熱鬧。碼頭邊大堤盡頭有一個很大的供銷社,紅磚外墻,又長又高,氣派得很,從大門里走進去,一排長長的玻璃柜臺,亮晶晶,嶄嶄新,和著貨物,散發(fā)出一種“新”的氣味,令人心曠神怡。
跟母親說,我去供銷社里看東西,聽到船響就過來。一路小跑沖進供銷社,隔著玻璃柜臺往里面看文具盒、本子、鋼筆,各種顏色、款式、花紋、圖案,看得人心動不已,恨不得伸進一只手去,一一拿出來撫摸。柜臺里面的墻壁上有各種款式的衣服,各種顏色和質地的毛線,開水瓶……琳瑯滿目應有盡有。玻璃柜臺的兩頭,一頭堆滿布料,一頭堆滿寫毛筆字的宣紙紅紙黃紙之類。這里簡直無一不新奇,無一不激起人無限占有的欲望。我久久地凝視這一切,仿佛要把它們看到我的心里去,這樣我就能擁有它們了。大概因為我是一個小孩子,營業(yè)員頭也不抬地坐著織她的毛衣,卷曲的劉海微微泛黃,分在額頭兩側,頗有幾分蔣雯麗的神韻。
我麻著膽點著一個有突起的鐵臂阿童木圖案的文具盒,說,可以把這個給我看看嗎?她放下針線,抬頭看了我一眼,微笑著說,可以的呀,小姑娘,想看什么阿姨就給你拿什么,天這么冷,你一個人來供銷社,是要搭船吧?
她眼睛亮晶晶,皮膚白凈凈,身材細柳柳,聲音甜糯糯,我發(fā)誓,她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我頓時被她牽走了魂,癡癡地看著她,她比供銷社里任何一樣商品都好看,一笑,整個花花綠綠得近于黯淡的供銷社都被她的笑容照得通明透亮。
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每天陪著這些用不完的東西,出門就是兩面大湖,飲著湖光水汽,聽著各種風的聲音,想寧靜就寧靜,想鬧騰就鬧騰,自由自在,富可敵國。
多年以后,我的夢里依然會重復出現(xiàn)兩樣東西,一是通往百祿橋的大船,一是供銷社的玻璃柜臺。只是,大船是那種有幾層的游輪,坐在上面不似飄在胭脂湖的手劃船上一樣緩慢,而柜臺上的玻璃不見了,伸手就能拿到任何我喜歡的東西。
從煙包山乘船,在胭脂湖上漂流,到百祿橋。每分每秒的時間,都如同歡樂跳動的精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來陸路去百祿橋,南北兩邊都可以,便捷輕松。那時母親為何執(zhí)意帶我坐船,不得而知。也許是因為,乘船的靜謐時光,正好可以捋捋她深藏的憂傷?也許是因為,光是聽聽那船底的水響,看看兩岸的山色,就足以讓她飲恨的半生得到撫慰?
時間如露如電,生活亦真亦幻。此時彼時,哪一刻才是真呢?或者,母親還在,我亦仍在供銷社那個女售貨員的眼眸里,而現(xiàn)在的我,只是童年之我通過炫目的玻璃柜臺、繁麗誘人的文具造出的一個像吧?
湖岸高崖與懸鏡術
“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椟S的天色黑下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狈_《約翰·克里斯朵夫》,看到第一句話,我怔住了,這不就是每年暑假在大姨外婆家度過的時光嗎?那一刻,我愛上了此書,此后,一生的寫作與生活,都深受此書影響。如果說,這是一本像火一樣燃燒的書,約翰·克里斯朵夫就是一團如火的生命,那么,身處于大姨外婆家的那個朦朧懵懂的少年,那段特殊的歲月,成為了我生命的底色,永遠對未知充滿向往,永遠熱烈、蓬勃、欣欣向榮。
西瓜在農歷六月底就收尾,暑假還有一個多月光陰,長日無聊,天氣炎熱得無法可想,父親乘船將我送到大姨外婆家來,不管我扯著將要回去的他哭得有多兇,也不管在他來接我時我表現(xiàn)出多么強烈的思念。大人總是對小孩的哭鬧表現(xiàn)出玩笑的態(tài)度,他們理解不了離開他們之后那種巨大的想念的力量是怎樣揪住他們孩子小小的心臟,令他們窒息。
她家就在胭脂湖邊上,一個紅磚半邊院落,南邊一個半圓形拱門,西邊一個月亮門,泥巴地面坑坑洼洼。房子高踞于水面上空,凌空飛起的鳥兒一般俯視著水聲澎湃的胭脂湖,地坪前栽了幾株垂柳,樹體高大,葉兒垂下,也只是懸空照影。每每站在樹邊,向下望著湖水,我都感到頭暈目眩心驚膽顫兩腿發(fā)抖,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逊孔咏ㄔ谶@種危險的地方,難道他們不害怕他們的孩子不小心摔落懸崖,跌入湖中淹死?
向南凸出的房子后方是一個帶天窗的房間,我就睡這間房。床是木制的小床,搖搖晃晃,翻一個身就擔心床會垮掉。我一旦躺上去,便一動也不敢動,靜靜地看著天窗,任由黑暗向我圍攏,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我的咽喉。這時,房外浩蕩的江水聲從屋后升起來。我叫,白鵝姨,白鵝姨!
白鵝姨沖進來,抱住我。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青艾草,又像是薔薇花。她長得極像母親,但她是比母親年少十歲的少女,那么柔軟,那么飽滿,長長的麻花辮垂到腰間,烏黑透亮。她還喜歡涂口紅,涂著涂著就沖我笑,問,要不要涂一點?我羞澀死了,鄉(xiāng)間女子,誰涂口紅到處晃,就是浪蕩,那可不是一個好名詞。可白鵝姨涂上口紅,明眸皓齒的,艷麗得如同她家房后山上開出的大紅山茶花,比母親好看多了。
她抱住我,問,叫姨干什么?
我害怕,水聲好大,像要把我淹沒。
怕什么呀,一家人都在呢,咱們的房子在高高的山崖上。
我白天已經告訴過她,其實我什么都怕。怕那條河淹死人,怕這個床垮了,怕整個房子塌下去,還怕家里那個趕鴨子的湖北人,怕他把我們擄走。我死死地抓住白鵝姨,眼前浮現(xiàn)那個趕鴨子人的臉,胡子拉渣,目露兇光,一個江湖術士相。
白鵝姨噗的一聲笑了。放心睡吧,小傻子,你仔細聽聽,江水的聲音是多么美妙,就像一首雄壯的歌,這房子后面就是堅硬的山,幾十上百年都沒垮過。那個趕鴨子的人是你姨外公的朋友,不是壞人,什么都好著呢。
那你要陪著我。我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她的手涼涼的,很舒服,可我腦子里滿是趕鴨子人的臉。他就住在最西邊的一個廂房里,每天清早就趕著一大群鴨子到胭脂湖鳧水,他自己則搖著一條極窄的船跟在鴨子后面,黃昏準時回來,帶回一大兜鴨蛋交給大姨外婆。我站在楊柳下遙望他和他的鴨子,想到一句詩“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又覺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哪有這樣的詩意與美感,他一身鴨屎臭,臉又黑,還說一口聽不懂的湖北話,粗嘎嘎的,像鍋鏟刮在鐵鍋上。
大姨外公精瘦精瘦,下頜上一顆大黑痣,使他看上去有點像大戶人家的賬房先生,說話聲音尖尖的,給他無端添了幾分詭異。傍晚時分,趕鴨人回來,一家人一起吃晚飯,他們倆總要拿個小酒杯,喝上一口。大姨外婆默默地給他倆夾菜,眼光流轉之間,仿佛兩個都是她的丈夫。有一次趕鴨人喝多了,一把抓住我,說,我觀察她很久了,年年來,年年看,我要把她帶回去做女兒,古靈精怪的孩子,將來有出息。嚇得我一口氣喘不過來,差點憋死,等緩過神,哇的一聲,哭聲飄到胭脂湖上,久久不散。大姨外婆拿起筷子猛敲趕鴨人的頭,罵道,你作死!嚇孩子!
有一次,趕鴨人的鴨丟了二十幾只,遍尋不著,急得團團轉。大姨外婆說,要不,你懸鏡施個法試試?
趕鴨人連連擺手,不行不行,師父說過,這個法術是拿來救命的,這樣的小事不值得用。
白鵝姨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說,吹牛吧,還懸鏡術,封建迷信,騙鬼去!
大姨外婆也想親眼看看這樣的法術,便說,二十幾只鴨子,抵得我們家半年房租的呢。
趕鴨人為難許久,白鵝姨端來一盆水往他面前一放,說,叔叔,做一次嘛,讓我們都見識見識。趕鴨人猶豫了一會兒,搓搓手,瞇眼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便探頭向盤子里看,說,你們都過來看看,原來是何家大屋的李子懷偷了,咱們向他要去。
一家人都跟著說,看到了,看到了,真是李子懷晚上偷鴨子的情景呢,一清二楚,抵賴不得。于是,一家人拿著各種棍棒,浩浩蕩蕩去找李子懷,剩我一個人嚇得魂不附體,躲在房間里聽江水浩蕩起起落落落的聲音。
李子懷乖乖賠了鴨子,趕鴨人也因此被傳得神乎其神。大家都說看到他的懸鏡了,丟了什么東西就來找他,他白天去放鴨子,晚上就應對各種來找他的人。一時間,各種傳說令趕鴨人名聲大振,他卻在某一個夜晚,帶著他的鴨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過。
當我再次回憶起這一切,到底這是我童年的幻像,還是真的有過種種,因為幾乎所有當事人都已經在這大地上消失不見或者很難再見,我也無從考證了。當時間洄流到當時,我站在趕鴨人懸起的盆子旁,竟真的仿佛看到了盆中的鏡像,也看到了大姨外婆與趕鴨人的曖昧眼神。
他們都來過,他們也年輕過,活過,愛過,恨過。只是,我與他們,在時空中交錯而過,一個恍惚,那一切,都只是飄過腦中的一片羽毛了。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家龍船與走家
“四月如此清澈,好似烈酒的反光?!彼脑乱欢ㄊ侨碎g芳菲最甘醇最夢幻的季節(jié),贏家塘那個巨大的池塘邊,榆樹葉子發(fā)出的新芽在春天的陽光下閃閃爍爍,新生的榆莢日漸變深的綠令人心生愉悅。一條廢棄的子堤把贏家塘村分成了東西兩部分,村東人要到村西去,必須像翻過一座山一樣翻過子堤,從綠毯一樣的西面堤下坡,穿過池塘邊榆莢和楊絮拂面的小路,看一路水中倒映的藍天白云,來到西邊人家。村里人見慣了這種“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生活,只覺得每一個日頭都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人心生厭棄,讓人長日打哈欠,只想躺下來曬太陽。
那一日,廢堤正中間,從南面到北面,來了一個人,左肩背著一個木做的一米多長的小船,船頭雕成龍的模樣,涂了紅的綠的金的彩,龍頭系一根紅繩,繩邊一些紗線崩了,隨風飄來飄去,繩子被灰塵污漬沾滿,泛一層油光;船身是正紅色,上掛著花花綠綠的小衣裳小襪子小鞋子,臟舊破爛;右肩挎一個布袋,里面大約是從各家化來的米,還有這個人的行李之類,裝了大半袋;臉上一塊黑鍋盔,頭發(fā)結成餅,衣衫破舊,行動卻精神。他一路晃蕩過來,一群正在堤上玩耍的眼尖的小孩,分散向東西兩面下坡,從榆樹楊樹橘子樹下奔跑呼嘯著一路跑遍整個村子,“劃家龍船的來啦!劃家龍船的來啦!”正是午飯時分,聲音穿過每一戶人家的炊煙,驚動了男女老少。
母親說,劃家龍船的每年來一次,不定時節(jié)。時間的洄流里,我分明看見,在他來之后,村子里的禍福就像一幅徐徐鋪展開的水墨丹青,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氤氳一片,似是而非。
毫不在意有多少孩子跟在背后,他徑直進了榆楊蔭里曾輝家的堂屋,一走進去,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一面小鼓,一面敲打著鼓,一面沿著堂屋轉圈,念念有詞,還帶些詭異的音樂感,平添了幾分恐怖氣氛。曾輝一家人緊張地看著他,等他停下來,就圍上前去,曾輝十分恭敬地深深作一個揖,問道,先生,我們家今年一切順遂不?
他神色凝重,回答道,你家孩子今年會有血光之災。
啊,孩子還小呢,嚴不嚴重?
嚴重的,重則喪命。
曾輝的腿頓時軟了,臉色煞白。抓住那人油污的衣襟,懇切地說,請先生救我的孩子。
他略作沉吟,便從布袋里掏出一塊紅布,說,我給你在布上畫個符,這一年,你給他系在手臂上。血光還是避不開,你拿孩子的小衣系到我的龍船上,我給你保住命。
曾輝的孩子是我們的玩伴,叫曾可可,一個男孩,長得比女孩還要秀氣,從來不跟我們一起瘋。說他有血光之災,誰信?可這人說得活靈活現(xiàn),村里對他很靈驗的描述更是神乎其神,便只有我在心里暗暗懷疑他唬人的把戲了。曾輝當即給他包了一個紅包,舀了一升米放入他的布袋。
他又來到第二家,第三家。有的是夫妻吵架會離異,有的是會吃官司,人間疾苦,能有的,他大抵都說到。到柴二爺家里時,他的家龍船上的小衣褲又多了不少,我總疑他會背不動,但看那龍船,顏色更豐富,風一吹,翻起的衣角顯得越發(fā)詭異陰冷。
他的預言到底準不準?那年他說,柴二爺過不到六月。好好的柴二爺被他氣得背起長凳就要打人,他也不惱也不氣,又悠悠然離開了。柴二爺還在背后喊,想騙老子的錢,休想!結果五月的某個晚上,柴二爺翻了個身,從床上掉下來,可能是撞到了血瘡,不出三天就一命嗚呼了。
至于一定會有“血光之災”的曾可可,那年秋天的某個下午,站在人家屋檐下,腦袋被突然掉下的瓦片砸了個洞,血流了半碗不止,所幸還是撿回了一條命。
也許是巧合,也許只是對命運的無力感,在越來越多的傳言里,人們確認他就是那個既讓人期待又讓人害怕的人,但凡他見了搖頭不語的,被怎樣哀求也不愿意救的,似乎最后確實都死了,而那些送了小衣褲給他掛在家龍船上走家串戶的家庭的孩子,也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里將去往何方,總是那樣毫無征兆地,他說來就來了,首先是出現(xiàn)在大堤上,然后仿佛到了每一家,又仿佛只到了幾戶人家,不多久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是窺得了天機并鉆了上天漏洞的人,母親說,這樣的人自己的命不會長久,在塵世的日子也只能流浪和貧窮,這是上天給他的懲罰。所以即使他得到所有人的敬畏,也無法改變無人愿做他徒弟的現(xiàn)實。
在我確切地能為自己的記憶找到根據以后,他連同他的家龍船,成了時光里一個永遠無法尋找到證據的事物。多年以后的某一天,當我坐在桂林的儺戲前,看到面相猙獰的儺神在舞臺上跳起來,艷麗的衣影翻動之中,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跟在背著家龍船的人身邊,聽他說著異鄉(xiāng)的方言,看他半瞇著的眼睛試圖看到未來的一星半點生死故事。
據母親說,劃家龍船的不再出現(xiàn)的那一年,小小的妹妹面黃肌瘦,頭發(fā)掉得只剩一點點,不喜歡說話,不喜歡吃飯,成天坐著發(fā)呆。到縣城的醫(yī)院輾轉看病,都沒有結論,也不見起色。母親到處打聽劃家龍船的人什么時候來,沒有誰可以回答她,她只能在祖宗牌位前燒紙,問卦。她輕聲地說,如果我兒能救,請祖宗給個陽卦。陽卦是兩個卦片都朝上。她緊緊地將兩個卦片合攏,一摔,兩個都朝下,陰卦,她不信,自言自語,三卦,又丟,一個朝上,一個朝下,送卦,又撿起來,合攏,念念有詞,再丟,又是陰卦。母親的臉都白了,祖宗不救她的孩子,她得自己想辦法。
民間有一個傳說,像我妹妹這種癥狀,是魂走到孕婦肚子里去了,叫“走家”,一旦孕婦生產,走家的這個孩子就會死去。妹妹已經連續(xù)兩個月每日懨懨了,時間緊迫,母親要救自己的孩子。她每日奔走打聽各種江湖高手,終于,有人告訴她,幾十里的河邊有一個老人可以“挑家”。一般的“挑家”很簡單,就是刺破手指頭放血,這個人不一樣,她能刺破手心挑。母親看到了希望,毅然帶著我的妹妹前往。
那個老人五六十歲,看了一眼妹妹,說,這孩子,再不挑,會死呢。邊說邊從暗色的屋內拿出一根一寸來長的又粗又尖的針,一一扎破妹妹的十個手指頭放血,又在她兩手手心小拇指根下一厘米處,猛的一下刺破,使勁地擠,竟擠出足有兩粒黃豆大的又黃又彈的濃稠物,他指給母親看,這就是“膿”,挑了就好了。
妹妹回家后一口氣吃了三碗飯,從此一帆風順地長大。
成年后,有一天我問妹妹,你還記得那個劃家龍船的人不?那年如果他來,你是不是不用被扎破手指?扎針時你竟然哭都沒哭一聲,那么大一根針,那么多血和膿。妹妹一臉迷茫地看著我,啊,什么劃家龍船的?什么扎破手指?你是不是記錯人了?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時光在我們的眼光里交錯,明明她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一年母親追著她打,她離家奔逃到河邊的事,怎么卻把這么疼痛的記憶斬斷得一干二凈?或者是我被時光拋在了另一條軌道上,看到了我與她的另一種人生么?
洄流的洄流
時間的漩渦一個又一個,有時一個連著一個,有時一個吞并另一個,有時一個與另一個并存,遙遙相望。從時間里走過時,我們只認當下。正因為時間是消逝之物,是不可逆的,個人的記憶才顯得如此可疑。它是真實的嗎?當我們痛哭流涕地說起某段往事,它以超過現(xiàn)實的真實重新刺痛我們的神經,但是,它也是虛妄的,我們用感知在越來越久遠的距離里對它進行修改、補充、填色,使它符合我們的要求。
洄流之后的洄流,虛妄之上的虛妄。沒有所謂的意義,比如此刻我坐在臺燈下,圓形的燈光照出一片亮色,亮色之外是層次不同的暗,光與暗是并存的,地理上、時間上,皆如此。與我并存的,又何嘗不是我那早已經逝去的外公,連同他暗黑的房間,永遠關著的蚊帳,不是供銷社里那張可以照亮暗黑的臉,還有白鵝姨身上的香味,趕鴨人的水盆,以及花花綠綠的家龍船?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每當初春綠意萌動,萬物邁出門坎,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每當夕陽余暉遍灑,河流閃動金光,云繚煙繞,山隱水迢,天地依舊混沌初開的模樣,時間自由流淌,將所有人的悲歡恒久地置于它的洄流之中,釀就人間沉浮起落的故事,重復著上演……
斤小米,原名王芳,湖南益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作品集五本,獲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周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