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3年第6期 | 王曉燕:浮生(節(jié)選)
小編說
王曉燕的短篇小說《浮生》首發(fā)于《鐘山》2023年第6期?!案∩y得是清歡”,更何況是漂泊在城市不起眼的寵物醫(yī)院的一個小小獸醫(yī)。心中深藏著的是母親半生勞累不得父親體諒的艱辛,眼前面對的是曾經(jīng)心儀的女孩新嫁他人?;蛟S唯有被主人寄養(yǎng)在店里的動物才能給予人一絲真正的安慰。浮生若夢,夢境荒涼,期許神跡。
浮 生
文丨王曉燕
1
田厚水被小宋開門的聲音驚醒,一股冷風(fēng)躥入狹小的房間,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痛苦,隨著意識蘇醒。
“幾點(diǎn)了,昨晚你沒回來嗎?”
小宋并不回答厚水的問話,走到床鋪間尋到了充電器,反問厚水:“昨天的酒席吃得夠長的,不會新娘碰巧是個熟人吧?”
厚水沒說話,聽到窗外一聲孤單的鳥鳴,繼續(xù)躺著,以手掌蒙臉。小宋催他趕快,又要遲到了。
合租的房子在一條很背的巷子里,兩個年輕人總是在鬧鐘響過半小時(shí)后才起床。小宋一腳撐住他那輛紅色的電動車,等后座上的厚水從路邊攤上接過兩個菜加餅后飛車而去。
厚水只識得小郭在電話里的聲音,婚禮剛開始,他就逃走了,新郎都沒來得及看仔細(xì)。風(fēng)里有些寒意。電動車在車流里穿行,小宋騎得飛快。那個嗓音細(xì)細(xì)的,在電話里聽來,懶洋洋,心不在焉。怎么可能想得到,小郭昨天娶的會是易晴枝呢,難道連老田也還沒有聽說嗎,不然也不會在電話里強(qiáng)迫他去參加小郭的婚禮吧。
口袋里僵僵的,那是昨天一早特意從銀行取出的禮金,是老田要求的那個數(shù)。想起新娘子沖他那一瞥的情景,厚水將臉貼到小宋背上。蓬蓬黑發(fā),圓圓的臉盤和肩膀,手肘都是圓圓的,像一叢多肉的植物,易晴枝沒多大變化。他從酒席上逃出來那會兒,她正走向小郭,那小子會把她接住,今后,長長的一生,她都會停留在那個懷抱里。
小宋朝后喊了句什么,厚水沒聽清,沒想她這么快就跟別人結(jié)婚了。小宋似乎還吼了句,“我們這樣的人……”
厚水方記起昨晚胡萱約他和小宋吃飯的事來,想必小宋一個人去了。車子一輛輛超過他們,熟悉的街景在這個早晨似乎離厚水很遠(yuǎn),槐樹枝頭綻開的嫩芽,都讓厚水愈覺寂寞,小宋似乎也要離他而去。
胡萱的土特產(chǎn)店在城中心,小宋若真的不再與他合租了,那他每天都得坐很久的公交車上下班,房租也得一個人付。車子要是能一直這樣行進(jìn)下去就好了。太陽出來了,有了點(diǎn)暖意。
從那座血紅色的橋上穿過去,拐彎下了陡坡,來到電信大樓旁邊。厚水等小宋停好車,一起朝一個玻璃門里走去。
寵物醫(yī)院在地下,約有200平方,分上下兩層。上層是美容院和寄養(yǎng)區(qū)。下層是門診和住院部,臨門有個專售寵物用品的小超市。住院部又分貓科和犬科,住在后面墻籠里的大型犬一不高興就嚎叫拍打鐵皮做的墻壁。貓兒相對要安靜一些,被主人遺棄的招財(cái)和如意總是悄無聲息地靠近人,隨后甩著漂亮的尾巴去過道里溜達(dá)。招財(cái)?shù)闹魅瞬×耍缫獾闹魅顺鰢?,厚水沒事總要抱抱如意,跟它說,“沒事,我也要在這地下待很久的?!钡@只貓不怎么領(lǐng)情,怒沖沖一跳就逃走了,貓大概是考慮不到自己的將來的。靈靈則將長脖子扭來探去的,時(shí)刻尋找著厚水。與動物們相處久了,厚水對人就不怎么有興趣了。
初來時(shí),厚水住在寵物診所,當(dāng)時(shí)還是一個面臨拆遷的小二樓。從臟兮兮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破敗的街道上停滿了紅色的三輪車,對面一溜菜鋪肉鋪,街道中央總是汪著一大片水漬,幾個穿長圍裙的莽漢整天在那宰雞剖魚。室內(nèi)布滿貓兒狗兒獨(dú)有的那種味兒。厚水整天跟那些傷病的貓兒狗兒待在一起,老會設(shè)想到某只狗兒落到那些莽漢手中時(shí)的情景,心臟一陣痛苦地抽搐。晚上,他把被主人遺棄的寵物們抱到樓上自己住的地方,狗兒會舔掉他臉上流下的淚水。
寵物醫(yī)院建起來以后,厚水也隨同武院長搬離了那條街。小宋本來已經(jīng)辭職了,后來又來上班了,跟厚水一起租住在那條巷子深處。
厚水最初是在北京一家寵物醫(yī)院打工,雖說是個獸醫(yī),畢竟是在北京嘛。剛剛才把老田的憤怒抹平,厚水卻又跑到苔藍(lán)來了。電話里痛斥一頓后,老田又極力在苔藍(lán)為兒子搭扯細(xì)弱的一線關(guān)系網(wǎng)。戰(zhàn)友老郭就是這樣給搭扯上的,正趕上老郭的兒子小郭要結(jié)婚,電話里只說女方是小郭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小郭給厚水打過一個電話,說了彼此的父親,再無話,后來也無聯(lián)絡(luò)。
厚水刻意不去看手機(jī)。池子里的水滿了,慢慢滴落到厚水的褲角和鞋子上。
收拾好衛(wèi)生,厚水跟小宋坐在吧臺前的椅子里吃早點(diǎn)。
“干嗎這么沒精打采哇!”小宋推了把厚水,厚水越這樣,他心里越不踏實(shí),“說說,昨天的新娘子,究竟是哪個哦?”
厚水咧開嘴,露出一絲苦笑,想請小宋別再問這個了,就把頭低下去。小宋時(shí)常將那頭漂亮的略帶金黃的頭發(fā)梳得翹起來,這令他顯得有幾分流里流氣。胡萱有次跟厚水說,小宋要是不那么總是裝城里人,那就會顯得可靠多了。
厚水忽然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回家種地去也不錯。”
小宋頓了頓,試探地道:“你在胡扯什么,武院長那么器重你?!彪S即低頭將手里的一杯小米稀飯幾口喝掉了。門口的一只小黑板上寫著“充五千送一千”的活動價(jià)目。招財(cái)從小超市里繞出來,一躍上了桌子。不知壁籠里的哪只狗兒哀凄地叫了兩聲。
厚水認(rèn)真看幾眼小宋,忽然笑起來,拍拍小宋穿短袖露在外的胳膊:“小心凍著了?!?/p>
小宋這才看清厚水兩只紅腫的眼睛,叫道:“不會吧,還真讓我猜著了。如果是我,我會把她追回來。我說你這種人吧,死要面子,自尊值幾個錢嘛?!?/p>
“像我們這樣的人,”厚水望著藍(lán)色的地板嗤笑了一聲,“照我媽媽的話說,老實(shí)人,有天照看咯?!彼钢干厦?,將如意抱起來。
小宋嗤道:“狗屁,老實(shí)人最受欺負(fù)?!?/p>
“忽然想我媽了。”
“我還是在七歲以前想過我媽。”
2
喬梅一個人耕種散布在山里的土地,設(shè)法喂飽五口人的肚子。玄麻村那個地方,老天動不動就不賞飯吃。喬梅時(shí)常要把預(yù)留的豌豆種子背到鎮(zhèn)上去賣,有時(shí)是兩只老母雞和一籃子雞蛋。也去給易爺家收種麥子,易爺以半袋米回報(bào),也會給一些舊衣服。那些舊衣都時(shí)興洋氣,多數(shù)是小女兒的號,樣式成熟一點(diǎn)的,喬梅也穿。
奶奶給已經(jīng)上小學(xué)的厚水算賬:“這些衣服,給我的兒可得省下多少錢啊?!?/p>
事實(shí)上,她的兒不怎么往家里寄錢的。
暑假有干不完的活,厚水覺得苦,又很充實(shí)。也不怎么愛學(xué)校,怎么都學(xué)不懂?dāng)?shù)學(xué),考不過兩個姐姐,老田的教育方式很獨(dú)特,一下就把厚水擊垮了。
“還厚水呢,你就是個厚臉皮。”名字是媽媽給起的,老田每叫一次厚水,都要表達(dá)自己的不屑,要讓他起,就帶個龍,要么是虎。
寒假沒意思得很,一直看得見老田。暑假就不一樣了。
早起先把圈里的牛拉到樹底下去,順道拔兩顆大白菜,回院子里取一只筐子,將樹下的落杏撿入筐中,雙手拎到臺階上。奶奶捏杏核時(shí),厚水給雞剁了一堆白菜。厚水喜歡放牛,有時(shí)會把牛給放丟了,就把草割回來讓牛吃。舉著鐮刀爬坡下埂,草兒很難找,多是割苜蓿。牛不怎么愛吃苜蓿。太陽不那么烈了時(shí),厚水戴頂草帽,拎一壺漿水出門了,這個活可干不可干的,厚水每天都干。
走在他媽媽走了十幾年的山路上,厚水想她就像一頭驢子,雙眼給她自己蒙了,蒙頭蒙腦地在田里,在灶前,在河溝里挑水,在易爺家當(dāng)苦力。她看不見山外面的世界,不打問男人在城里干什么,也不過問兒女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媽媽認(rèn)為,一切都是命定。村子里,他媽媽是最苦的,他們家是最窮的。厚水的地理老師有一天不知在講什么,順嘴講了一句:“凡是少的,就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凡是多的,還要給他,叫他多多益善。”
厚水的心給刺痛了,忽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并不知道要說什么,又坐下去,引起一陣哄笑。
遇上好年成,這一年他媽媽就不用想法子為一家子找糧食。每當(dāng)他爬上山坡,看見的是媽媽半跪在空曠的地里勞作,像個幻影。他媽媽盡量先幫易爺家收種莊稼。村里人都會去幫忙,這天是個節(jié)日,男人們可以喝酒,喬梅跟幾個婆姨在灶上做飯,熱氣騰騰,喜慶的一天。要是沒有這一天,村子里,會寂寞得很。
逢著星期天,易爺會在莊頂上喊厚水。易奶奶老害眼病,不怎么出門,但給易爺做的飯食卻相當(dāng)精細(xì)。
“你奶奶今天做魚,給厚水補(bǔ)補(bǔ)腦子,魚吃多了聰明。”每回易爺都說一樣的話,“得長長個子了,不能連你媽媽的個頭都沒?!?/p>
嘴里的魚刺厚水不好意思接連地吐出來。眼里瞥見茶幾上擺著一盤水果,一盤花生糖果。臨走,易奶奶會往他兜里裝滿這些東西。易奶奶明朗清爽,厚水的奶奶則灰不溜秋的,她身后的一切也是灰不溜秋的。桌子上擺著兩只相框。厚水的目光像掠過掛歷上的演員,忽忽躲開了。厚水不敢多動彈,他穿的褲子上全是土,他把兩只腳盡量縮在看不見的位置。
易爺帶著晴枝來的那天,像有一束光把厚水混沌的雙眼照亮了。二姐掌著兩手面從灶前跑出來,看見一個跟她一樣大的女孩子,涼鞋里的襪子白得耀眼,花裙子把她襯托得像個仙子,易爺把她往前推。二姐喊厚水,把半截圍裙往下拉扯,蓋住皺巴巴的長褲,二姐沒空,晴枝交由厚水陪著去玩。
自那個夏天起,晴枝和厚水就有了奇怪的友誼。晴枝一整天跟著他,厚水拔白菜的姿勢都是在表演了。他媽媽怕把晴枝曬黑,下午四點(diǎn)鐘之前都讓厚水和晴枝在屋里待著寫作業(yè)。出門一會兒在地埂上頭了,晴枝下不來,厚水讓她跳,他站底下接著。晴枝猛沖下來,厚水估錯了自己的力量,晴枝跌下來,他被砸倒了,一股熱乎乎香噴噴的身體氣息撲鼻,厚水有點(diǎn)犯傻,身體里一陣陌生的觸動。
喂雞撿蛋這樣的事晴枝已經(jīng)干得很利索了。晴枝最不喜歡吃雞蛋。厚水吃雞蛋的記憶總是伴著他媽媽驚慌失措的躲藏,她讓他站在廚房的灶前,暗黑里急急吞下一只炒雞蛋。要不就是讓他兜里裝著一枚煮熟的雞蛋躲到樹背后去偷吃。也不知是在哪一天,厚水再也不肯吃雞蛋。兩個姐姐瘦瘦小小的,老田寄奶粉來,說明是給奶奶和厚水的。厚水喝奶粉時(shí),姐姐們就說,一股子騷臭氣。
微雨的午后,厚水趴在窗口,看二姐把一件白裙子后背上的一個小洞縫起來。
“真不知是怎么弄的,偏破在這里。”
厚水渾身滲出微微的汗來。整個天地間濕漉漉水淋淋的,院墻上方的天空重壓下來,在低處,似雨又似霧地籠罩著,厚水的目光穿不透。雨降在庭院,雨降在草垛,雨滴從核桃樹葉上滴落,從梨樹上滴落,小小的梨子青黃色,厚水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一陣激蕩。想不盡,轉(zhuǎn)念又在想,在有點(diǎn)濕冷的清早,厚水臉熱心跳,雨絲飛飛泛泛不是雨,魂魄恍恍然卻化煙成霧。
午后,烈日把草木莊稼曬得軟綿綿蔫答答的,雞和狗兒都暈頭暈?zāi)X地找著個陰涼睡去了。村子里有種特別的氣息,蠅蚊蜂蟲的鳴聲仿佛一道屏障,防罩住了烈日對大地過于猛烈的傷害,園子里的樹、木槿大朵的花都靜止不動,一絲風(fēng)兒也吹不起來。忽而,撲嗒一聲,一枚黃軟的杏子從枝葉間掉落,那種種聲息,勾起人心里無端綿長既熟識又新奇的幸福感。仿佛是這股感覺而非夏日的烤灼令人無力,越站越低,軟跌在樹下。晴枝要回城里去上補(bǔ)習(xí)班了,假期還很長。晴枝的裙子給掛住了,厚水笨手笨腳地一陣撕扯。撲嗒,又一枚杏子穿透枝葉掉落?!拔也诺谝惶齑?,你把樹枝折斷嘛?!辈徽f話的晴枝,削肩長頸,暖尖滑膩。眼睛一歪,骨頭會露出來,厚水立時(shí)感覺到彼此間的懸崖。老田有多強(qiáng)硬,厚水就有多懦弱。裙子已經(jīng)扯破了,晴枝把頭發(fā)披散開來。厚水失了魂。晴枝推他,走開去。厚水蒙頭蒙腦黏著。日子恍恍惚惚,像是烈日令光線下出了幻象。
周末,晴枝坐班車來到鎮(zhèn)上,穿過長長的街,經(jīng)過宋江湖的小飯館時(shí)立住了片刻。厚水在中學(xué)宿舍里用一只電煮鍋每頓都煮面條吃。晴枝不好說,你買個手機(jī)吧。等厚水騎了自行車從校門里出來,晴枝感覺自己像做了個夢。從鎮(zhèn)上到玄麻村有二十里,倆人走成了二百里。河溝里新修的水泥路曲里拐彎,延伸進(jìn)更深的溝溝坎坎里去了。
“下周我不回來了。”晴枝補(bǔ)一句,“陪奶奶去醫(yī)院看眼睛?!?/p>
“喲?,F(xiàn)在就走吧。別耽誤了你的大事?!焙袼诹四槾蟛酵白?。晴枝落后一陣,又黏過來。
厚水一手?jǐn)堊∷皇滞浦孕熊囋诘毓∨宰摺?/p>
“如果我爺也搬去我家住了,我就再沒理由回來了?!?/p>
“那沒什么啊,我可以去縣城上學(xué)。”兩個姐姐也這么跟媽媽說過。她們要是讀城里的中學(xué),準(zhǔn)會考上一本。她們拼了命,都考的是二本。村里就出過這么兩個大學(xué)生。
直走到風(fēng)生袖底,月移中天,才近了村口。厚水偏遠(yuǎn)遠(yuǎn)繞開易爺家。
晴枝不解:“你陪我進(jìn)去說一聲嘛!不然我這是怎么回事呢?!?/p>
厚水朝著那個闊氣門庭的方向斜了一眼,老東西,死了才好呢。
也不知厚水說了什么,他忽然變了,不可捉摸。自行車一晃就不見了。
“田厚水,你神經(jīng)病,別想讓我再理你!”
夜的巨袍罩住了玄麻村,罩住了門廊下站立的易爺?shù)哪槨?/p>
喬梅久不去易爺家干活了。等小女兒也去外地上大學(xué)之際,老田特意回來一趟,帶上他的老母親一起送小女兒去河北,順便去嫁到那邊的妹妹家探親,老母親留在河北暫住一陣。
那天是禮拜六,厚水的自行車從那個坡上駛下來,易爺站在杏樹下喊住他,聲音里賠著一絲小心:“明天輾麥子,問問你媽媽,能來幫忙不?”
厚水的自行車停了片刻,猶豫著才往前行了。
喬梅給厚水煮了幾顆蛋,既沒說可以,也沒要厚水去回個話。厚水看媽媽的臉,媽媽沒有看兒子。第二天一早,樓宇生家的女人在莊頂上喊喬梅。喬梅把洗臉的毛巾又丟進(jìn)水盆里,讓厚水出去回話:“我媽媽到我姨家去了?!?/p>
“咦,昨天早上還見的,幾時(shí)去的?”
厚水回頭往屋里看了眼說:“昨晚。”
厚水往水缸里挑滿水,劈了些柴。晴枝來了,站在門外看厚水。
厚水貧了句嘴:“你進(jìn)來,我洗個頭,馬上就走。”
“我爺?shù)碾娨暡怀鰣D像了,你去給看一下?!?/p>
“我不去?!焙袼岩恢恍哌h(yuǎn)了。
晴枝把另一只鞋也踢遠(yuǎn)了,叫厚水:“神經(jīng)病,我爺怎么得罪你了?”
“你爺,你爺,你爺?shù)倪€啥壞了!”
晴枝扭頭就走。厚水扯她的頭發(fā),一下,再一下,忽然人朝后倒在厚水懷里。
小床上堆了好些書,晴枝翻看著,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晴枝下不了姐姐們那樣的苦功。問厚水,你將來想干什么?
厚水?dāng)D坐在她旁邊,書就掉下地去了。
過半天,倆人才又說話。
“去有青山綠水的地方。你呢?”
“我爸不想讓我考得太遠(yuǎn)。你得去補(bǔ)課,好些題我補(bǔ)了課才會做了?!?/p>
“補(bǔ)個屁,哪有那個閑錢?!?/p>
日影在小窗上移。呀,這都幾點(diǎn)了。匆忙往外跑?!岸脊帜?。下午的課又趕不上了。”
厚水使勁拽晴枝,拽不動?!安灰鷼饴铩N衣犇愕?,去補(bǔ)課還不成嗎。”兩人就到了公路邊上,等不多時(shí),班車來了。晴枝走近前來,要說什么,班車已經(jīng)停下來了。上車后,晴枝從車窗里往后望,瘦瘦長長的厚水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吃罷飯,喬梅將兒子的衣裳洗了后又去地里了。母子倆沒得片刻消停,也不知忙了些什么。等厚水洗完頭,已到了黃昏。
走河溝里的路回學(xué)校。老天半道兒落過一些雨,補(bǔ)種的洋芋和苞谷在秋天里總算長出了點(diǎn)氣勢。悶頭走了一陣,忽然從自行車上下來,在苞谷地頭陰沉地坐著。又立起來可著勁往回走。
看到立在地頭的厚水,喬梅吃驚不已:“咋又回來了,落下啥了嗎?”
厚水陰沉著臉,低頭站了會兒,賭氣似的轉(zhuǎn)過身走了。
3
中途休息時(shí),厚水翻到了胡萱給他發(fā)的信息:考慮怎樣了嘛?
信息是前幾天發(fā)的。厚水一直沒想好要怎么回復(fù)。半個月前,有人半夜撬開胡萱的店的門鎖盜竊,所幸在土特產(chǎn)店里能帶走的東西不多。胡萱先問的是厚水,愿意搬到店里住不,店面寬敞,住那里可省去房租,每天還都可以跟靈靈在一起。
厚水時(shí)常將手捂在靈靈的心臟上,靈靈是只四歲的靈緹,濕鼻頭不停地拱厚水,濕而亮的黑眼睛能跟厚水對視,那雙眼時(shí)而警覺,時(shí)而哀怨。厚水先與這只狗兒相識了,才與它的主人變熟了。那時(shí)靈靈得了膽囊炎,送過來治療,厚水照看它一個禮拜,胡萱來接時(shí),靈靈不肯回去了。
胡萱會莫名其妙沖靈靈大發(fā)脾氣,過后又猛烈補(bǔ)償。對厚水,卻是有很多期待的。胡萱要去做頭發(fā)、買衣服了,或是給車子美容去了,就給厚水打電話讓幫忙。厚水沒空時(shí),小宋就替他去看胡萱的土特產(chǎn)店。小宋會將店里沉重的箱包挪挪位置,一眼看出整齊了,厚水只需跟那只狗親近。靈靈只跟厚水親。寵物醫(yī)院前臺那個計(jì)重器旁邊,時(shí)常堆滿了胡萱店里來的棗夾核桃、夏威夷果之類的。
來店里給寵物看病的一位女士說,胡萱原來做別的生意,曾被一個同行騙婚又騙錢,如今打定主意要獨(dú)身了。
武院長笑說:“她跟我們醫(yī)院里的小伙子倒很投緣嘛?!?/p>
“那不如做個好事,幫胡萱選一個嫁了?!?/p>
“那得他們自個兒努力嘍?!彼较吕?,武院長則勸厚水,“要啥有啥,多劃算的事,你現(xiàn)在不明白,等到將來就明白了。我告訴你,機(jī)會一溜會兒就跑掉啦。”
小宋曾經(jīng)講過,他跟一個鄉(xiāng)下姑娘早訂了婚,那姑娘就等著小宋召喚她進(jìn)城,而小宋一門心思要找個城里姑娘。厚水卻很少講自己,就連昨天那個新娘,小宋也沒問出個啥來。小宋不太明白厚水的心思,只覺得他活得那么沉重,不劃算。
就在這天,厚水發(fā)現(xiàn)小宋的頭發(fā)超出了慣常大家能接受的長度,那金黃的色澤也有那么幾分可疑的真實(shí)感,他的額頭窄窄的,長了個武院長時(shí)常暗示厚水提防的鷹鉤鼻。不,我只是心情不好。午飯時(shí),厚水替小宋付了賬,兩份牛肉面,仍然帶到店里來吃。
胖胖被送來時(shí)已下午五點(diǎn)了。小宋正給一只泰迪換上點(diǎn)滴的藥瓶,小泰迪濕而亮的眼睛求救似的望著。小宋覷幾眼正全副武裝要協(xié)助武院長為胖胖做手術(shù)的厚水,沖狗頭上彈了幾下,小泰迪發(fā)出一陣哀鳴。
前年秋天,武院長坐在北京一家餐館里吃晚飯,窗戶里望出去,一個年輕人背靠著一根燈柱子站了很久了。武院長走出去,站在厚水跟前點(diǎn)了支煙遞給他。厚水聽出是家鄉(xiāng)口音,索性雙手掩面蹲下去哭起來。
武院長把那個故事說了又說,當(dāng)時(shí)他正在北京考察,打算建造苔藍(lán)市頭一家像模像樣的寵物醫(yī)院。厚水獸醫(yī)學(xué)校畢業(yè),其時(shí)正在北京一家寵物診所打工。
“要不是人家失戀了,厚水我還請不來呢?!?/p>
小宋比厚水早三年就跟著武院長干了,厚水來了后,小宋沒有一天不在擔(dān)心武院長會開掉他。他沒人家那么厚重的心思,他只想在城里容身,人得好好把握和利用眼下的時(shí)機(jī),他很想把這番話跟厚水道出來。而比這些更為折磨小宋的是,胡萱跟武院長一樣,都不知看重厚水什么,無論小宋怎么努力都無濟(jì)于事。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宋抖抖眉毛。
每天早晨,當(dāng)厚水坐在電動車的后座上,小宋心里總會生出厚水突然從車子上跌落的幻覺。而到了晚上,倆人拖著疲憊的身軀一同回到擁擠臟亂的出租屋里,難兄難弟的情誼令小宋又對厚水格外親切。
這一整天,厚水恍恍惚惚。胖胖的左后腿被一輛車撞斷了,這是一只米黃色的雜種狗,一個皮膚黑黑的女孩抱著它一直在哭。壁籠間的病號們啪啪拍響籠子。女孩的哭聲在過道里撞擊出回聲。中途幾次中斷,厚水跑去衛(wèi)生間,手撐著墻上的鏡子,躲避去看自己那張臉,保潔阿姨將鏡子擦得纖塵不染。狗腿的傷口終于縫合,厚水再次去衛(wèi)生間,看著鏡子里那張悲傷得令小宋嘲笑的臉。一陣嗵嗵嗵的奔跑聲沖向那頭去了,又沖過來了。靈靈在到處找他,門縫底下傳來它長長的嗅息聲。
“你究竟是怎么了?”
小宋看不懂厚水,女孩對那只又丑又老的雜種狗的感情,他也半信半疑。
“花那么多錢給一只狗,多不劃算啊?!?/p>
“她愛狗,那狗也只愛她,她們是親人?!焙袼?。
“你說那只狗?它懂個屁?!毙∷螄@口氣,又說,“不過有時(shí)候,它們真比人可靠多啦。”
厚水仔細(xì)瞄了兩眼小宋,又問道:“你有過后悔的事嗎?”
這一問,令小宋心虛:“那你有過嗎?!?/p>
厚水低下頭,看半天自己的鞋尖說:“后悔了,又能怎么樣?!?/p>
…………
全文首發(fā)于《鐘山》2023年第6期
王曉燕,生于1970年代,出版有小說集《思帝鄉(xiāng)》,長篇小說《虛構(gòu)的人》等,曾獲黃河文學(xué)獎一等獎。在本刊發(fā)表有小說《梨花頌》等多篇。現(xiàn)居甘肅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