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4年第1期|東君:上海為什么沒有山(節(jié)選)
東君,男,1974年生,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兼及詩與隨筆。結(jié)集作品有《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xiāng)》《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面孔》等,并著有長篇小說《浮世三記》等兩部,評論集《隱秘的回響》。有小說集在海外出版,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韓等文字。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新人獎以及郁達夫小說獎等。
責編稿簽
東君在小說中工筆細描了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出的女孩不同時期的生命狀態(tài)。蘇曼的人生經(jīng)歷如同白鷺的飛起落下復又嘶鳴向上,她曾到沿海城市打工學習服裝裁剪,后又輾轉(zhuǎn)于南方大城市創(chuàng)業(yè);之后陪伴丈夫出國求學旅居國外,卻遭背叛被迫放棄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在國外奮斗有起色后,帶著德國丈夫回到上海繼續(xù)打拼事業(yè)。晴天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上海。主人公輾轉(zhuǎn)騰挪翻山跨海執(zhí)著遷徙,每一次振翅都是騰越的風景與努力。上海的繁盛與現(xiàn)代,家鄉(xiāng)的秀美與淳樸,海外的喧囂與孤寂,都是她縱覽和跨越的里程碑。在落霞與孤鶩、秋水共長天的交匯之中,她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抵達。
—— 文蘇皖
《上海為什么沒有山》賞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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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扇門之間的一道光即將閉合之前,蘇曼朝中堂墻壁上的一張照片張望了一眼,忽然覺著有幾分陌生。爸,鑰匙你收著。她把鑰匙交到老蘇手中。老蘇推著行李箱走出籬門時,鄰里圍過來,說他這一身行頭真像城里人。老蘇趕緊把西裝脫下來,搭在手上,露出局促的笑容說,我這一身皮囊是娘給的,這一身行頭是囡兒給的。蘇曼在他身后,一些贊許的目光隨即落在她身上,以致她感覺自己必須拍打一下風衣,才能抖落那些黏糊糊的東西。父女倆背著包、推著行李箱緩步走出巷子。滿地都是煙灰、枯葉和鞭炮的殘屑。山村里風聲微弱,但寒氣重,蘇曼從袋子里掏出一件備用的大衣給父親披上。經(jīng)過村口一戶人家,老蘇朝窗口喊了一聲,三哥。一個老人就從黑洞洞的門里探出身來,在皮圍裙上搓了搓滿是煤灰的手,下了一級石階說,這就去上海啦?他是老蘇的堂哥,排行老三,雖然只比老蘇年長一歲,看上去卻要老氣得多。蘇曼迎上前去,喊了聲三伯,順便說了幾句關(guān)切的話。三伯轉(zhuǎn)身進屋去泡茶,拎了拎水壺,又放下了,轉(zhuǎn)而拎起一瓶俗稱“白眼燒”的白酒、兩個瓷盞,走了過來。老蘇退后一步說,三哥,這酒就免了,弄得跟京戲里送別似的,太悲壯。三伯把酒瓶和瓷盞撂到一邊說,上海嘛,我歲少時節(jié)去過一回,搭的是運煤的貨車,走了四五百公里的路,老遠了。老蘇說,現(xiàn)如今上海就像隔壁鄰舍,可近了,坐高鐵也就三小時多的路程。三伯說話時嘴角向一邊傾斜,還積聚了幾粒白色口沫。老蘇看了看天色說,時辰不早了,我得坐車去火車站了。經(jīng)過這里,忽然想跟三哥你再啰唆幾句。我這回離開老家少說也要一年半載的,往后,我家的狗就跟你做伴了,后山那片菜園也要勞你打理了,你平日里少喝點兒酒,別把祖上留下的菜園子撂荒了。
屋子朝北,寒氣繚繞不去,二人說話直吐白霧。蘇曼站在門外的一株柿樹下,用手機隨手拍了幾張照。幾根枯枝像是在提醒人,冬日已過去,但春天來了也照樣沒什么新意。老堂哥出來相送時,老蘇又拉著他的手,把山園里所有的瓜果蔬菜交代了一遍,好似托孤。如果這時恰好有一陣暖陽照過來,他們或許會聊得更久一些。
老蘇坐上一輛早已在村口靜候的出租車后,就把西裝換上了。年前蘇曼給他買的這身西裝,他就是不愿穿,說這洋里洋氣的行頭落在身上不自在。現(xiàn)在離開村子,他才勉強穿上,很端莊地坐著,一雙粗大、厚實的手從西裝袖子里伸出來,平放在膝蓋上。這雙手跟石頭、泥土、花草、果蔬打過多年交道,布滿了老繭,指骨間還有幾塊褐色瘢痕。指甲是稻黃色的,有銅錢那么厚。蘇曼看著父親的手,心里忽然涌起一陣愧疚。
出租車沿著盤山公路走了半個多小時才繞出大山。呈霧狀的山影黏在灰淡的天邊,向后緩緩退去;高速公路兩邊,樓群的疏影漸漸繁密起來,然后又漸漸疏淡下去。到了火車站,老蘇下了車,整了整西裝,問蘇曼,這一身洋裝穿身上還算得體吧?說完這話,他環(huán)顧四周,及至察覺車站里壓根沒人注意自己,也就釋然一笑。
老蘇坐在列車靠窗位置。窗外是另一座大山。山是連綿的,天空依舊是青灰色的。列車飛速前行,也沒早些年那種轟鳴的聲響。沿途的村莊都好像小了下去,列車經(jīng)過它們僅需幾秒鐘。起初,他還能叫出一些村鎮(zhèn)的名字,漸漸地,眼前的景色就變得陌生了。每回列車報站名時,他都會感嘆一聲:真快。
父女倆坐在一起,先是長久的沉默,后來聊起了一些往事。老蘇聊起了村里的人,也聊起那位老堂哥的近況,說他年紀大了,身上的病也多了,脾氣也壞了。過年吃一頓飯,大家都歡歡喜喜的,唯獨他,吃多了酒,竟對著一桌酒菜罵人,又對著一桌人罵酒菜。罵完了,伸箸夾起一塊肥肉,送到嘴里,咬牙切齒。若是肉塞牙,也會無端端地罵豬肉漲價。蘇曼說,三伯做了那么多年的獨自人,脾氣不變也會變的。老蘇嘆息了一聲,說,人老了,就變丑了,吃相難看,就更丑了。還別說,我擔心自己有一天也變成他這模樣。蘇曼說,我接你出來,就是讓你跟我們住一起,不至于像三伯那樣,孤苦伶仃的,相貌也一天天變丑了。老蘇把頭偏向窗外說了一句,你媽走了都已經(jīng)有九天了,真快。
蘇曼想起了母親,不再說話。遠處有人在燒荒,空曠的田野像是被風卷去的灰色紙片。
列車準時到站,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老蘇連稱神奇。蘇曼帶著老蘇朝地下停車場走去。老蘇再次整了整西裝,直視前方。蘇曼說,等一會兒你見了老克,要說普通話,他能聽懂簡單的會話。老蘇潤了潤喉嚨,想說什么,卻又忍住了。蘇曼看在眼里,說,算了,你那一口普通話跟老家的土話沒什么區(qū)別,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老克穿著一身銀灰色西裝,站在一輛奔馳越野車邊上,正朝蘇曼這邊揮動一只大手。蘇曼邁著輕快步伐走過去,跟他擁抱了一下。老克,就是蘇曼的先生,德國人克萊姆。他站在那里,看起來就像一頭從阿爾卑斯山森林里跑出來的灰熊,高鼻子、藍眼睛,據(jù)說他早年有一頭金黃的卷發(fā),但現(xiàn)在連蘇曼送他的國產(chǎn)牛角梳都無法挽回脫禿之勢了。不得不承認,發(fā)際線后移之后,他那張臉顯得有些老氣。當他叫老蘇一聲爸時,老蘇愣怔了一下。
克萊姆開車,蘇曼帶著滿臉倦意坐在副駕駛位。不到一小時,車子就進入一個小區(qū)的地下車庫。他們從后備廂取出行李箱,拐了個小彎,繞到地下室電梯口。老蘇問,你家在幾層?
二十一層。
這里總共多少層?
這個我沒數(shù)過,也許有三十多層。
門開啟,一個模樣有點兒像喬丹的黑人從電梯里走出來,跟克萊姆夫婦打了個招呼,繼而朝老蘇問候了一聲。那張臉黑得出奇,幽暗中露齒一笑,像閃電從臉上劃過。杰西尼!另一邊有個金發(fā)女人向這邊的黑人打了個招呼,隨即響起一串高跟鞋嘀嘀篤篤的聲響,尖薄而響亮。電梯門合上,蘇曼說,這里住著不少外國人,以后你會經(jīng)常跟他們打照面。如果他們主動向你問候,你就回一聲哈啰。
電梯異常穩(wěn)靜,很快就到了二十一層??巳R姆在門口輸入密碼,門就打開了。媽咪——兒子突然跑過來,撲到了蘇曼懷中。你猜他是誰?蘇曼問。小男孩用驚愕的目光打量著老蘇,老蘇也用同樣的目光打量著他。小男孩是個混血兒,眼瞳是寶藍色的,頭發(fā)是黑的,鼻子是高挺的。他用普通話做了自我介紹:我叫蘇凱森,媽媽說,你是她的爹地,我應該叫你外公。蘇曼說,你姓蘇,他也姓蘇,還是叫爺爺更親切一些。凱森喊了聲爺爺,老蘇渾身顫抖了一下,蹲下來抱住了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抬頭對蘇曼說,這么漂亮的寶貝,虧你還一直藏著掖著不跟爹娘說。
蘇曼歸置行李后,就坐在沙發(fā)上,目光在大廳里掃了一遍,問,梁姨呢?克萊姆說,回老家了。蘇曼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漆面是鋼琴漆的木壁,說,她回去怎么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克萊姆說,她說自己的公公去世了,要回去一趟。蘇曼問,這個月的工資你跟她結(jié)算了?克萊姆說,是的,跟以前一樣,我已經(jīng)打到她卡上了。蘇曼說,如果有個保姆對主人說她家公公去世了,或者說婆婆去世了,那么,你應該明白,這是她辭職的慣用伎倆。一般來說,保姆跟你講回家理由時,是從來不會詛咒自家父母亡故的??巳R姆笑著聳了聳肩。
這一天是周日,保姆已辭職回家,蘇曼只得早起給家人準備早餐。經(jīng)過客廳時,發(fā)現(xiàn)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過了一會兒,凱森也跟著出來了,揉著惺忪的睡眼,盯著眼前的老人,對家中突然添了這么一個成員似乎還有點兒不太適應。這個時候,克萊姆已經(jīng)在小區(qū)的塑膠步道上跑步。大約八點整,一家人開始吃早餐??巳R姆和凱森的早餐是扭結(jié)面包、雞蛋、牛奶,而蘇曼為了照顧父親的飲食習慣,特意蒸了一籠蟹黃包,打了兩杯豆?jié){。老蘇坐在餐桌前,看了看蘇曼,又看了看克萊姆和凱森,用土話說,我記得你小時候鼻子可沒現(xiàn)在這么高。敢情是跟洋人在一起,鼻子也變得高挺了。蘇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巳R姆用英文問她,你爸剛才說什么讓你發(fā)笑?蘇曼用英文復述了一遍,克萊姆突然笑了起來。老蘇也笑了起來。這笑聲像是會傳染的,凱森也笑了起來。
凱森說他決定用尺子量一下每個人鼻子的高度。
凱瑞——你真的去拿尺子?
我是凱森,媽媽。
凱瑞是誰?老蘇問。
是我叫錯了。蘇曼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克萊姆。
克萊姆用紙巾抹掉桌子上的面包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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