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哭泣
1
北莊聯(lián)中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站。盡管之前有所耳聞,知道這是墨鎮(zhèn)最為偏僻的學校,但真正來到這里還是感到了意外。校園內(nèi)到處坑坑洼洼,建校時用土填起來的部分操場經(jīng)雨水不懈沖擊,裸露著青褐色的石崖碴口,呈現(xiàn)出一種原生狀態(tài)。那幾排用作教室的平房外墻都已斑駁,點綴著大大小小的傷疤。住宿條件就更差了。房間內(nèi)的墻壁已分不清什么顏色,地面高低不平像是拔光了樹木的河灘。一個用磚頭支起來的三抽屜桌,外加一張大木床就是全部家當。木床是最簡單的那種,四根木條撐起云梯般狹長的骨架。由于地面不平,床腿墊著不規(guī)則的磚塊。床身原本白色的木茬子已被時光淘洗成暗綠色,木床上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葦席。剛才給我安排宿舍的校長說,這房間之前是一位叫李蘭的女老師住的,女同志總比男同志干凈一些。
我清掃完房間,卻有陣陣惡臭傳來,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嗅覺出了問題,后來感覺不是,在房間內(nèi)仔細尋找污染源。直到再次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傳播惡臭的罪魁禍首竟然是一個雞窩。我的房間在最東邊,雞窩靠在不遠處的東墻上,正對著我敞開的房門。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我把房門稍微虛掩了一下,那股污濁之氣果然就弱化了。
我不知道怎么會無端跑出個雞窩來。整個學校,加上新加入的我只有三個住家。聽校長介紹,我西邊鄰居是一位叫殷紅的女老師,再往西住著校工兩口子。校工是我現(xiàn)在對他們的稱謂,當時沒人這樣正式稱呼他們。我和校長剛剛走過來的時候就路過他們家門口,那位干瘦的老太太正巧顛著小腳出來,很和善地對我們笑了笑。校長介紹這是項大娘,我也隨著叫了聲項大娘。我注意到項大娘的氣色很不好,是那種很陳舊的萎黃,密布的皺紋緊貼著骨頭生長,好比透風撒氣的大蒲扇。很顯然,女老師養(yǎng)雞的可能性不大,雞窩應該是校工兩口子的。晚些時候,我果然看到項大娘顫顫巍巍地向雞窩走去,走回來時手里多了兩個滾圓的雞蛋。我有些氣憤,這是典型的損人利己,把自己的口腹之欲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返身到辦公室找校長,校長聽了我的抱怨,笑了,一迭聲地說:“一個雞窩,一個雞窩,居家過日子還能沒個雞窩?”
我失望地從辦公室回來,項大娘仍然無所事事地揣著手站在房門口,隨口向我打招呼:“下課了,王老師?”我心中陡然萌生了反感,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初來乍到怎么會有課可上?我想黑著臉不回應,可她臉上硬擠出來的笑紋著實讓人心煩。我白了她一眼,口氣很生硬地質(zhì)問:“你們怎么把雞窩建在別人家門口?難道就沒其他地方了?”項大娘呆住了,皺紋堆積起來的笑容接著就僵硬了,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珠兒也暗淡了下去,花白的腦袋往后縮了縮,聲音低下來說:“雞窩在那邊已經(jīng)好多年了?!边€在狡辯!我心里更氣了,正想反擊,項大娘卻緊接著長出了一口氣,說:“搬!我們這就搬走。”
這個態(tài)度稍稍平息了我心中的怨氣,我正要回自己宿舍,前面宿舍的紗門卻豁然掀開了,一個身穿白色睡袍、頭發(fā)蓬松的女人站了出來。我眼前一亮,似在無邊黑夜中看到了熠熠生輝的星光。眼前這個女人無論如何都是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破敗之所的,我第一次見把妙曼身體裹在長裙中的女人,之所以斷定她穿的是睡袍源于影視和文字閱讀提供的間接經(jīng)驗。還有女人臉上那白皙而柔韌的輪廓,和周圍的昏暗粗糲形成了鮮明對比,似乎是一只五彩斑斕的孔雀被罩在了滿是銹跡的鐵籠子里。
女人穿著紅色拖鞋站在自己宿舍門前的臺階上,裸露著的腳踝和上面飄逸的裙擺渾然成一朵盛開的白蓮花。臺階往下本來還有兩個緩沖階梯,可它們早已沒有了原先的平整,只剩下些碎石塊窘迫地擠壓在一起。女人顯然沒有走下來的意思,就站在那三個不完整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我內(nèi)心有些莫名緊張。女人的神態(tài)有著莫名其妙的隔膜,斜著眼睛冷冷地看著我,目光中包含著清冽的寒意。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少頃,女人才緩緩地問道:“你是新來的王老師吧?”我慌亂地點了點頭,女人似乎沒注意我的情緒也不在乎我做了什么樣的回答,那高冷的眼神兒掃過我腦袋上方,不知伸向了哪個深處。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殷老師?以后還請多加……”還沒等我把后面的“關照”從嘴巴里溜出來,殷老師已經(jīng)轉身了。我眼巴巴地看著殷老師的身影在紗門后面隱去。那紗門出奇的簡易,只是兩片墨綠色的紗網(wǎng)吊在門框上,但看起來卻是如此神秘,隔著紗門向里面望去,只看到那個修長的影子在朦朦朧朧地晃動,很快影子也不見了,只剩下夕陽的余暉在紗門上迸濺出來的光暈。
這是我和殷紅的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在整個墨鎮(zhèn)已是一個傳奇般的存在。只記得她當時有著令我不解的冷,而我在她面前卻似乎變成了一只倉皇的、不知歸向何處的螞蟻。
由于跟殷紅成了同事,這一年注定成了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年份。我在殷紅的傳奇人生中成長,在這段時間里,她對我的影響有著無法取代的力量。直到殷紅遭遇了牢獄之災,被當成現(xiàn)代版潘金蓮,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我仍固守著自己的判斷,讓那朵孤傲的白蓮花始終盛開在心中。
2
想來,我跟殷紅還是有著很深的淵源的,我們都曾就讀于墨鎮(zhèn)聯(lián)中和悅城師范,只不過由于年齡的差距,我們錯失在這兩所學校的校園里,但最終,我卻跟這位學姐在北莊聯(lián)中會師了。
墨鎮(zhèn)聯(lián)中是由墨鎮(zhèn)駐地兩個村合辦的一所初級中學,本來只接收這兩個村子的學生,可在上級部門推出了合校定點政策、取消了很多村辦初中之后,這些村子里的孩子只好跑遠路到墨鎮(zhèn)上學。當年我就是由于這個原因才到墨鎮(zhèn)聯(lián)中上學的,但殷紅不是,殷紅是因為她母親的緣故。
殷紅出生在一個比北莊還要偏僻的小山村,她父親是下鄉(xiāng)知青。她父親下鄉(xiāng)的第二年,她母親便懷上了她。當時,他們是偷偷相愛的,她母親愈來愈藏不住的肚子暴露了懷孕的秘密,在她姥爺姥娘的逼問之下,她母親供出了知青,姥爺姥娘讓知青跟女兒結婚,不然就告他強奸。知青那時候太年輕了,還不到二十歲,覺得結婚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連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他不想成家。他對強奸也沒多大概念,對其后果的嚴重性更是缺乏想象,直到警察開著挎斗摩托趕來,把冰冷的手銬嵌入手腕他才觳觫不已。
關鍵是殷紅母親也太年輕,有著颶風般的愛與恨。知青的拒絕讓她的愛發(fā)生了急遽變化,曾經(jīng)擁有過的甜蜜也在轉瞬之間裂變?yōu)閺统鸬呐穑谒闹刚J下,強奸罪成立。殷紅出生的時候,她的親生父親已被執(zhí)行了極刑,母親生下她就離開了家鄉(xiāng),自此音信皆無。殷紅從記事起就感到自己是個孤兒,只跟姥娘姥爺生活在一起,七歲那年姥爺生病去世,那三間簡陋的石坯房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姥姥。
十三歲那年,殷紅應該上初中了,她卻面臨著輟學的困境,盡管姥姥從未提起,可她知道年邁的姥姥再也無力供她讀下去了。她并不甘心,一向乖巧的她表現(xiàn)得更為乖巧。她想,總會有辦法的,相比于其他正常孩子,她已經(jīng)跟他們不一樣了,命運不可能繼續(xù)跟她作對。那時,她已經(jīng)能幫姥姥做很多事情了。那幾棵老梨樹和核桃樹姥姥早就爬不上去了,都是由她在姥姥的指導下侍弄,春天剪枝秋天采果,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售賣。夏天她也和姥姥一起到田地里拾麥穗。冬天她幫姥姥在山上撿拾的柴火根本用不完,有時也去鎮(zhèn)子上賣給那些開鋪子的人。她知道這些還不夠,她還要更加努力。
那天中午,殷紅趁姥姥歇晌的時候,端著那盆臟衣服來到村子東邊的小河。這天天氣特別熱,炎炎的太陽高懸在空中,白亮亮的光芒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仿佛著火了,反射出油煎般的火焰來。這個時間,街上沒有人,原本狹窄的街道好像加寬了,空蕩蕩、白花花的令人害怕。殷紅沒有害怕,也沒感到特別熱,反而很享受這樣的時光,村子里的人都怕熱不出來,沒人在小河里洗澡,她也就避免了那種尷尬。
小河的水很清澈,從光滑的鵝卵石上流過,發(fā)出歡快的聲響。殷紅在靠上游的一個背陰處坐下來,把腳上的塑料涼鞋脫下放在靠近河水的石塊上,又找了一塊有著粗糲截面的石頭當搓板,然后蹲下身子開始洗衣服。洗完衣服準備離開的時候,殷紅才發(fā)現(xiàn)剛才放在石塊上的涼鞋不見了一只,她心里一緊,順著河道往下跑。她想一定是剛才那陣激流把涼鞋沖下去了,河汊勾勾彎彎,說不定涼鞋就被掛在水灣某處水草豐厚的地方。沿著流水一路搜尋下來,直到眼看著河水跟另一條小溪交匯,翻滾著流入一個寬闊的大橋下面的橋洞中,也沒發(fā)現(xiàn)涼鞋。殷紅哭了,絕望地坐在河岸邊的亂石堆上。
太陽依然很烈,但岸邊的柳樹已把長長的影子伸了過來。殷紅站起來,揉了一下眼睛,她擔心剛剛洗好的衣服和剩下的那只涼鞋,若它們再丟了,事情就變得無法挽回了。
涼鞋是去年在鎮(zhèn)上的集市花一塊二毛錢買的。當時她跟姥姥去賣核桃,一大提籃子核桃賣了兩塊五毛錢,路過鞋攤的時候,她看到了這雙漂亮的粉色塑料涼鞋,目光立刻被粘住了。她從來沒穿過涼鞋,都是穿姥姥親手做的布鞋,這幾年姥姥的眼神兒不濟了,已納不了鞋底,縫不了針線。腳下的這雙布鞋穿了兩年了,剛穿上的時候有些大,現(xiàn)在大拇腳指頭已經(jīng)把鞋面前端擠破了。她試著把那些破碎的線頭用針線攏了一下,腳指頭暫時還沒徹底露出來。她不敢跟同學們玩踢毽子,害怕上體育課,甚至害怕過她曾一度喜歡的夏天。她像口吃的人盡量避免當眾發(fā)言那樣,回避著腳上的那個破洞,即使上課也習慣于把那只穿著破洞鞋的腳翹起來,掩藏在另外一只腳的腳踝后面。姥姥是疼她的,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猶豫著把剛放進懷里的那個皺巴巴的手絹掏出來,小心地展開,數(shù)出來了一塊二毛錢。她眼睛更加明亮了,小臉激動得通紅,有一種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的感覺。挑鞋的時候,她故意選大一號的,剛進入夏天的時候她已來了初潮,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像竹子拔節(jié)般地生長,她要讓這雙漂亮的涼鞋伴著她成長。
那盆洗好的衣服和那只剩下的涼鞋安然無恙,可她心里依然難受,太陽已經(jīng)偏西,姥姥不見她回來應該著急了,但她仍然磨蹭著不想回家。姥姥那邊好應付一些,那雙布鞋去年被她收起來,存放在了飯棚子上面的隔板上,找出來先穿著,對姥姥就說這兩雙鞋倒騰著穿,反正馬上就要立秋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孤零零的涼鞋上,石面剛剛在她離開的時候還是濕重的,在陽光的炙烤下已變成了一種殘酷的灰白,鞋面上那幾根透明的襻帶也有些混濁了,有著往下塌陷的跡象。她把它托起來放在胸前,上面的熱度很快就鋪滿了胸口,眼淚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連續(xù)不斷地滾落下來。這雙鞋今年才有些合腳,很多時候她都舍不得穿,去學校上學的路上瞅著旁邊沒人就把它脫下來,快進學校大門再穿上,為此,她往往要比其他同學到校早。
遠遠就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長相很奇特的車輛,前面似乎像是一輛手扶拖拉機,后面的車廂卻不是那種帶著廂板的長方形盒子,而是一個半圓形的鐵皮蓋子,就像干旱時候放在地排車上用來運水的水桶。
堂屋里除了姥姥還有兩個人,是一男一女。男人身材矮小,又黑又瘦,鬢角的頭發(fā)都有些花白了。女人看起來要年輕一些,長得比較富態(tài),上衣是一件白色短袖衫,下面是一條長長的花裙子,裙擺幾乎要拖到了地面。女人看著她端著盆子進屋(她已提前悄悄換好了布鞋),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就撲上來抱住她號啕大哭。她吃了一驚,挎在胳膊上的那盆衣服幾乎要摔在地上,是姥姥一顫一顫地趕過來,把盆子接了過去。
女人的眼淚跟痛哭的聲音一樣洶涌,殷紅的肩頭很快就感到了一股濕熱,她隱隱猜到了女人的身份。她感到無比茫然,木木地站著,一動也不動,任由女人在她身上揮灑自己的情緒。
待女人平靜下來,姥姥含著淚對殷紅說:“紅紅,快叫媽媽!”
殷紅看著眼淚兮兮的姥姥,又看了看眼前滿臉期待的女人,心里倏然塞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她使勁張大嘴巴,向上提氣,想努力把那個疊音發(fā)出來,最終卻如沒有搭箭的弓弦一般,只是空空地回彈了一下。
3
即使后來來到墨鎮(zhèn),跟母親生活在一起,殷紅始終也沒把那個疊音發(fā)出來?!皨寢尅边@兩個字在她心目中從來都是間接的,是別人家孩子的口中蜜餞。記得剛記事的時候,和自己玩得很好的一位小伙伴叫他的媽媽,她也不自覺地跟著喊了一聲,卻被那位小伙伴猛然扇了一巴掌。從此她恨上了那個小伙伴,再也不跟他玩了。漸漸長大,她有些明白了,媽媽不是一個簡單稱謂,而是寒夜里的火爐,是酷暑中的清涼,是愛。這么珍貴!怎么能輕易喊出來?又怎么能輕易與人分享?
當天下午,殷紅告別了姥姥,跟著母親和繼父老藤坐上了那奇特的車輛。面對刀螂一般的手扶車,殷紅有些無措,不知道它如何載著他們前行,也沒踅摸到可以坐上去的位置,還想著是不是把后面那個蓋子掀起來坐進去。正想往后面奔,母親卻狠狠地往后拉了她一把,力氣之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有些意外地看了一下母親,母親卻對著她朝老藤身后努了努嘴。此時,繼父老藤已坐在了手扶搖桿后面的駕駛位上。她這才注意到,在老藤身后,鐵皮蓋子前的廂板下面橫著兩塊木板。她不知道那兩塊鑲上去的木板是可以坐的,是母親上前把她安頓在近旁的木板上,然后再繞過車頭坐到了另外一邊。
殷紅很快就知道母親為什么那么用力拉住她了,原來這是一輛殯葬專用車,那半圓形的鐵皮蓋子是用來遮掩尸體的,老藤的主要營生就是把尸體拉到火化場,而母親則在墨鎮(zhèn)衛(wèi)生院門口開著一家壽衣店。他們是半路夫妻,卻共同擁有一條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母親的產(chǎn)業(yè)在上游,老藤的殯葬車處于下游。
把壽衣店開在衛(wèi)生院門口,顯然來自于母親在城市闖蕩的經(jīng)驗,可這經(jīng)驗在鄉(xiāng)村并不適用,鄉(xiāng)下很少有人愿意在醫(yī)院離世。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鄉(xiāng)里人對死亡也沒那么恐懼,知道那是一件必然要降臨的事情,都是由家人提前準備好“送老”的衣裳,用工業(yè)化手段生產(chǎn)出來的壽衣幾乎沒有市場,幸虧還有花圈扎彩這些送葬用品支撐,不然母親的壽衣店是很難維持下去的。與此相反,老藤的殯葬車卻很紅火,總要有人把離世的人送往一個安妥之處,更何況,老藤不但收費合理,服務還非常到位。那個鐵皮蓋子不僅維護了死者的尊嚴,他還在底下的廂板上鋪上了席子和褥子,盡量給往生者提供一個溫暖而適意的最后旅程。可老藤每次把尸骨送往火葬場后總會喝醉,這個時候整條街上就會有好戲看,先是有打罵聲從壽衣店里傳出來,之后就是醉酒后的老藤腳步踉蹌地往外跑,身穿拖地花長裙的母親則緊跟其后追打。
壽衣店開在簡易的二層樓上,樓下是店面,陳列著花圈壽衣等一些喪葬用品,樓上算是活人的生活區(qū)。本來是一個大通間,只有一張床和鍋碗瓢盆之類的東西,殷紅來了之后,老藤用纖維板專門隔出來一個單間,但纖維板很不隔音,殷紅常常會被半夜鬧出來的動靜驚醒。
店鋪是租賃的,殷紅住進來不久就見到了房主。這是一個大腹便便的腫眼泡男人,這種長相的男人在鄉(xiāng)村非常少見,殷紅由此深深地記住了他。更讓殷紅印象深刻的是母親對這個男人的態(tài)度——母親那張還算潤澤的圓臉盤在這個男人面前綻放得無比嬌媚,而那個男人也很配合,一邊促狹地笑著,眼神兒在母親胸前晃來晃去。時間久了,殷紅發(fā)現(xiàn),母親不但是對房主,對好多男人都會以那樣的姿態(tài)綻放。開學不久的一天,殷紅從學校放學回來,發(fā)現(xiàn)母親沒在一樓,她想趕緊去樓上自己的空間寫作業(yè),卻聽到二樓傳來的動靜不對。她很快就意識到了什么,悄悄躲在疊加在一起的花圈后面,過了不大一會兒,就見母親嬉笑著跟一個男人從樓梯上下來。她在那些花紙做成的假花叢中渾身顫抖,想義正詞嚴地站出來斥責母親,但她最終還是盡量把自己的身子縮了起來,只任眼淚無聲地從面頰上流過。
當初,離開姥姥的時候,跟母親并排坐在一起,隨著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前行,殷紅心中充滿著幸福和向往。她想,她終于可以有一個完整的家了,她終于可以把那聲媽媽光明正大地喊出來了,她為乍見到母親時的茫然后悔不已,為在姥姥家喊不出的那個聲音而內(nèi)疚。那時,隨著眼前一掠而過的風景,她在暗暗操練著那個藏在心底的珍貴稱謂,她對生活充滿著信心,她對自己充滿著信心,她想她會是一個好女兒的??涩F(xiàn)在,她卻仍然喊不出那個疊音,那個來時的夢想也逐漸破滅了。母親不是她心目中的母親,這里也不是她的家,她想逃離,可她又能逃往哪里呢?
墨鎮(zhèn)聯(lián)中本來就校舍緊張,有了住校生后,只騰出來了兩間教室,分別用作男生和女生宿舍。為了控制住校人數(shù),學校規(guī)定,只有離家十華里以上的學生才有住校的可能,而她遠遠不夠這個條件,母親給她報名的時候登記住地是墨鎮(zhèn)商業(yè)街,拃把長的距離,想要住校比登天還難。無處可逃,她只有忍了,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努力,她想盡快考出去,離開這個所謂的家。
升入七年級后,她的生活因一個人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了改變,這個人就是她后來的丈夫趙永河。
趙永河這年剛從萊城師范畢業(yè),教七年級四個班的幾何。殷紅是數(shù)學課代表,負責代數(shù)和幾何的作業(yè)收發(fā),跟任這兩門科的老師接觸相對多一些。實際上,即使她不是課代表也不能不對趙永河印象深刻。在那個年代,像墨鎮(zhèn)聯(lián)中這樣的農(nóng)村初中,大部分都是民辦教師,還有少數(shù)民辦轉成公辦的老教師,從正式師范學校出來的畢業(yè)生應屬鳳毛麟角。同樣是從鄉(xiāng)村出來的趙永河,長相也算不上英俊瀟灑,但畢竟在城里讀了三年書,畢竟是青春最為勃發(fā)的年齡,他的到來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
起初,殷紅對這位趙老師的印象并不好,趙老師上課時板書很不規(guī)范,是那種天馬行空般的樣態(tài),課后留在黑板上的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線條和圖案,像殷紅這樣的好學生還沒問題,但對一些學習吃力的學生來說就麻煩了一些,想回顧一下都極為費勁。另外,趙老師也太洋活兒了,梳大背頭、扎外腰、穿雪白的襯衣不說,每天三餐之后都要刷牙。當時學校還沒自來水管,趙老師在辦公室里擠好牙膏,端上一缸子水到辦公室東墻角去刷,白漿般的污水殘留在那里,曬干了就會形成一層類似白石灰狀的瘡疤,顯得格外扎眼,看著讓人不舒服……
這年中秋節(jié)后的一天,老藤把一位還不到四十歲就意外去世的男人送走,這次他醉得特別厲害,吐得壽衣店內(nèi)滿地都是污穢,母親幾乎把他罵了一夜。躲著纖維板后面的殷紅也幾乎一夜沒眨眼,到快天亮的時候才迷糊著,待醒來已經(jīng)八點多了,她趕緊背上書包跑到學校,第一節(jié)的幾何課都快要上到一半了。她站在教室門口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報告,正在講課的趙老師很生氣地看了她一眼就不再搭理她。她只好眼淚汪汪地在那里站著。課講完了,趙老師給同學們布置好習題,才過來問她為什么來得這么晚。
面對趙老師的責問,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恣肆地流下來。趙老師看她這樣,口氣也軟了下來,再次問道:“你不是就住在墨鎮(zhèn)街嗎?為什么還會遲到?”眼淚更兇猛地落下來,她是住在墨鎮(zhèn)街上,但又有誰知道她真正的生活環(huán)境是什么樣子的?她又怎么能把這一切對外人來講?
見她一直流淚,趙老師看起來有些煩了,說:“你不說話就在這里站著吧。”說著就準備返回教室。她抬起淚眼,看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的趙老師,忽然來了勇氣,堅定地說:“老師,我想申請住校?!?/p>
這夢想已藏在心中好久,自然也想好了理由。她對趙老師說她本來來自于一個遙遠的小山村,只是寄宿在墨鎮(zhèn)街的親戚家,親戚家在衛(wèi)生院旁邊開壽衣店,沒有多余房間給她提供,她睡覺的地方是用花圈隔出來的一個空間,面對那些妖艷的假花,她每天晚上都會被噩夢驚醒。
這是她有生以來撒得最大的謊,竟然沒有一絲障礙,而且還頗為真誠,講到動情的地方聲淚俱下,居然還真把年輕的趙老師感染了,這讓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趙老師為她找了班主任,又找了教務處主任,女生宿舍的門終于向她敞開了,盡管簡陋得不能再簡陋,只是在木板上鋪了一層麥秸,她已經(jīng)很知足了。
4
趙永河真正注意到殷紅是在死過一回之后。
私下里,趙永河把自己分到墨鎮(zhèn)聯(lián)中當成了一次人生失陷,所以,面對下一個陣地,他絕不允許自己再次失手,這下一個陣地就是他的婚姻。
幾乎一考上師范,趙永河就存有婚姻焦慮,知道像他這樣的鄉(xiāng)下孩子,無背景無門路,要留在城里教書太難了,而回到農(nóng)村,若再找一個農(nóng)村戶口的媳婦,還不是照樣種地?那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輩又有什么區(qū)別?也因此,雖說是站在講臺上成了一名人民教師,他卻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踅摸對象上。怎奈在這鄉(xiāng)下,吃商品糧的適齡女孩太少了,正式師范畢業(yè)的女生,即使分回來也都想通過婚姻回城,供銷社那幾個女售貨員都是合同工,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畢業(yè)一年之后,他終于錨定了一個合適對象,是墨鎮(zhèn)衛(wèi)生院新分來的護士,他對其展開了猛烈攻勢,護士值夜班他提著熬好的雞湯過去陪著,護士節(jié)假日回家他用自己新買的永久牌自行車接送……對這些無微不至的照顧,護士一開始還有些抗拒,幾次之后就開始半推半就地接受,這給了他莫大的信心,暗暗期盼金石為開的那一天??赊D過年,護士突然上調(diào)進城,去了大醫(yī)院,他再找過去,連護士的面都沒見上。這事對他打擊很大,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回去不久就喝下去了半瓶農(nóng)藥,幸虧同宿舍的老師發(fā)現(xiàn)及時,才避免了悲劇的發(fā)生。
痛定思痛之后的趙永河及時調(diào)整了方向,他把目光放在了潛力股殷紅身上。靈感來源于他的母?!谌R城師范學校,有很多年輕教師把學生發(fā)展成對象的例子,那些在大學校園里不太自信的教師,在自己的學生面前卻有著莫大優(yōu)勢,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受此啟發(fā),趙永河也覺得這樣操作會有較大把握。此時,殷紅已到了八年級的下學期,是升學的關鍵時期,幾次模擬考下來,殷紅都是位列前三。按照以往經(jīng)驗,殷紅考上中專的概率應該很高,這也是趙永河之所以選擇殷紅的原因所在。當然,屆滿十六歲的殷紅出挑得也很不錯,已盛開成了一朵汁水飽滿、青翠欲滴的鮮艷之花。
對自己的學生不能像追護士一樣明目張膽,這點分寸趙永河還是能把握的,好在他已跟班成了畢業(yè)班的數(shù)學老師,又成了班主任,這就給他帶來了很多便利。學期一開始他就把殷紅任命為學習委員,接著就是入團。那時候北京市海淀區(qū)出的一本學習資料比較搶手,學生很難接觸得到,他把自己手上的這本交給她,名義上是讓她帶著班里的同學一起學,但真正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他就是要提前刮下春風等那秋雨的到來。
可殷紅當時并沒有那么靈透,她在班里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當學習委員沒人會感到意外,這樣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入團也再正常不過了,至于掌握學習資料那更是她分內(nèi)的事情。她并沒有把趙老師開的這個小灶獨吞,她認真從其中選了一部分新穎的題型和獨特的解法,利用自習時間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跟同學們一起來分析理解。說起來,她雖然處于情竇初開的年齡,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學習上,更何況趙老師是老師、她是學生,無論是所處環(huán)境還是年齡都是不對等的,她不可能領會到趙老師的心思。
面對殷紅的遲鈍趙老師并不著急,他知道殷紅已成了甕中之鱉,盡在其掌控之中了。果然,一切都很順利,先是過了學校預選和鎮(zhèn)上預選這兩關,然后再來悅城參加最后的角逐。趙永河作為帶隊老師之一跟考生們住在考場附近的賓館里,經(jīng)過前兩輪的篩選,來悅城參加考試的只有八位同學,按照以往的戰(zhàn)績,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同學能進入中專學校大門。兩天考試下來,同學們都覺得自己沒出現(xiàn)重大失誤,帶隊的副校長覺得今年應該收成不錯,一高興就答應讓考生們在城里多玩一天。
當天下午,其他同學在副校長的帶領下都去逛百貨大樓了,趙永河把殷紅單獨留下來說要帶她去見一個人,是他師范同學,現(xiàn)在悅城師范學校團委工作。這對殷紅有著足夠的吸引,那個年代大部分的中專生都要進師范學校,殷紅已經(jīng)了解到了,悅城師范是省重點師范,不但師資力量雄厚,而且歷史悠久,她最想報考的就是這所學校。
趙永河帶著殷紅來到悅城師范,先找到學校團委辦公室,結果辦公室人都下班了,去旁邊的教導處打聽,說團委的郭老師有可能回宿舍了。按照指點來宿舍找,也是鐵將軍把門。沒找到郭同學,趙永河看起來有些沮喪,殷紅卻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這是她第一次進這樣的學校,寬闊的操場、聳立的教學樓都讓她覺得新奇。此時正處于放暑假的前幾天,也是畢業(yè)季,校園里那些青年學子似乎都很忙碌,那些洋溢著青春激情的身影匆匆掠過,有一種讓人著迷的暗香。
在校園轉了一圈之后,趙永河把殷紅帶到門口一家叫凡米力的餐館,點了兩個菜,還叫了兩瓶啤酒。這是殷紅第一次進飯店吃飯,緊張得有些無所適從??诖镞€有五塊錢,這是老藤偷偷給她的。來參加考試,需要交食宿費二十塊錢,母親黑著臉把這錢拿給她,并沒有再多給她一分錢,是老藤悄悄追出來,把這五塊錢塞給了她。
熱騰騰的菜端了上來,餐桌上卻沒有開啤酒的起子,趙永河起身去找起子。趁著這個空當,殷紅來到吧臺想先把賬結了,吧臺后面的老板娘報給她一個數(shù)字,超出了她的想象,口袋里的那五塊錢根本不夠,她想先把這五塊錢放在這里,剩下的再想辦法,還沒等她說出來,趙永河趕了過來,一把把她扯了回去。
重新坐回餐桌前,趙永河看起來有些生氣,硬邦邦地說:“老師就不能請自己的學生吃頓飯了?”殷紅有些害怕了,低下頭,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囁嚅著說:“我想請老師吃飯?!币蠹t說的是真話,她多少已感覺到了趙老師對她的關照,想借這個機會表達一下對老師的感謝。趙永河看她這樣,臉部的表情隨即松弛了下來,柔和地說:“你這次能考上也是給老師長了臉,老師要先感謝你?!闭f著就把啤酒瓶子伸過來,往她面前的玻璃杯里倒酒,嫩黃的酒液流進杯子里,上面立刻泛起了一層厚厚的白沫兒。趙永河也給自己杯子倒了酒,然后端舉起來,笑盈盈地說:“來!祝賀你!未來的人類靈魂工程師?!边@個提法讓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自豪,她也不由自主地端起了酒杯。
她第一次喝啤酒,輕輕抿了一口立刻就放下了,很不適應那種酸澀的滋味。趙老師卻一下喝進去一大口,然后拿起筷子往她眼前的碟子里夾菜。她本來以為趙老師會有一番類似于繼續(xù)努力、好好學習之類的囑托,沒想到,趙老師很快就把話題轉到剛剛尋訪不遇的郭老師身上了。
郭老師跟趙老師在萊城師范是上下鋪,平時還在一起搭伙吃飯,像一塊掰不開的鮮姜一樣整天膩在一起,可在分配的時候卻有了天壤之別。他分回了農(nóng)村,而郭老師卻來到了比萊城師范還要重點的悅城師范,而且還進了極有發(fā)展前途的團委,這一切都有賴于郭老師有個在地區(qū)教育局任副局長的舅舅。要知道,郭老師在學校時的表現(xiàn)根本不如他,不但補考了兩次,連普通話都有沒達標。說到這里趙老師就有些憤憤不平了,說:“這個社會太沒真事了,沒關系沒路子簡直寸步難行?!?/p>
吃完飯,走出凡米力餐館,街上的燈光已亮了起來,有種流光溢彩的感覺。墨鎮(zhèn)也有了路燈,但那幾盞孤零零的燈光跟眼下又是多么不同呀!街上到處是吃過晚飯出來遛彎兒的居民,暖暖的光亮裹挾著人流,帶給殷紅的是一種怡人的芬芳。趙永河領著她來到了悅城師范東面的雙龍公園,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
起初,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趙永河沒說話是在斟酌如何向殷紅表白,殷紅卻是在認真感受眼前這風景。過了一會兒,趙永河靠殷紅這邊坐了坐,突然說道:“你知道老師一直很喜歡你嗎?”殷紅臉漲紅了,但她還是沒有深想,以為老師說的喜歡就像長輩喜歡小輩那種一樣,這也足夠她害羞的了。
殷紅表現(xiàn)出來的羞澀給了趙永河莫大鼓勵,他把手伸過來攥住了她的手,然后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懷里拉。殷紅驚呆了,沒想到趙老師會這樣,趕緊掙脫著站了起來。誰知,趙老師并不想放手,接著也站起來,上前就把殷紅攬過來,隨即嘴巴貼上來對著殷紅的臉頰亂啃。
殷紅的內(nèi)心漸漸悲涼起來,這讓她一下子想到了去壽衣店找母親的那些男人,那個大腹便便的腫眼泡男人,還有那種促狹的笑。她再也無法忍受了,拼命把眼前的趙永河推出去,倉皇地跑出了公園。
5
七月快要結束的一天下午,趙永河帶著悅城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來到壽衣店,同時還帶來了幾樣看起來比較高檔的禮品。母親和老藤樂開了花,堅持要留下趙永河吃晚飯,趙永河沒怎么推讓就答應了。
母親難得地做了一桌子好菜,老藤也拿出了自己平時舍不得喝的好酒。在一樓的鋪面里,在那些追憶逝者的假花叢中,述說著美好的祝愿和對未來的期望。母親故意客套著埋怨趙老師不該這么客氣,來送通知書已經(jīng)是天大的喜訊了,還帶著禮品過來。趙永河卻給出了另外一番道理,說殷紅這次能考上給他這個班主任掙足了面子,他是來感謝的,感謝父母培養(yǎng)出了這么優(yōu)秀的女兒。這個討巧的說法讓母親和老藤更加歡心,不住地給趙老師往碗里夾菜,還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對老師這個稱謂,趙老師接著又提出了不同意見,說自己雖然是老師,但年齡比殷紅也大不了幾歲,殷紅考上了師范,不久也會是老師,他和殷紅的關系就變成同事了,所以,現(xiàn)在應該改口了。
“你們是殷紅的父母也是我的長輩。嬸子和叔,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趙永河認真地反問道。
這對母親和老藤來說又是一個驚喜,他們沒想到年輕的趙老師居然會這么論事,既然話已說到了這個程度,已沒有客套的必要了,直接就把那兩個稱呼應承了下來。
殷紅當然也興奮,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可眼下,趙老師的反常行為又讓她多了一層疑慮。自從悅城的那夜之后,殷紅一直躲著趙老師。成績還沒下來的時候,她去學校填了一次志愿,趙老師要留下她單獨聊聊,她借故提前離開了。此時,她還抱有著幻想,覺得趙老師不可能真有那種想法,畢竟她還未成年,又是他的學生,他怎么可能把那種心思放在她身上呢?
酒醉飯飽之后,趙永河站起來告辭,殷紅隨著母親和老藤送到外面。趙永河推起自行車準備離開,眼睛卻一直看向殷紅,母親隨即推了殷紅一把說:“你去送送趙老師。”
殷紅本來想拒絕,但看趙永河一直推著車子站在那里,只好跟了上去。繞過衛(wèi)生院路口,就是往墨鎮(zhèn)聯(lián)中的一條大路,路邊還有幾個零星乘涼的人,窗子里透出來的燈光跟寥落的路燈光亮或有交織,把前路映照得半明半暗。趙老師慢慢推著車子往前走,殷紅跟在后面,正想著要不要跟趙老師說一聲就轉身回去,趙老師卻倒退了幾步,來到殷紅身邊,一下子攥住她的手說:“殷紅,我是認真的。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些早,但我可以等?!?/p>
這次,殷紅內(nèi)心想著逃離,腳步卻不聽使喚地站住了,她努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鄭重地對趙老師說:“趙老師,請不要再這樣了。您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我的老師,現(xiàn)在是,今后也是?!闭f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開學前的這一個多月,殷紅回到了那個小山村。姥姥年齡大了,基本的生活還能自理,但像挑水劈柴這樣的重活已做不動了,好在周圍的鄰居對她非常照顧,暫時還不令人擔憂。自己養(yǎng)大的外孫女這么有出息,姥姥自然感到無比高興,逢人便說殷紅成大學生了。在這個不足五十戶的小山村,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飛進了那些柴門小院。這是從這個村子里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那些看著殷紅長大的嬸子大娘紛紛要給她發(fā)腳兒——這是當?shù)匾粋€風俗,把即將出遠門的親人請到自己家里,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以此來表達一種美好祝愿。
面對鄉(xiāng)親們的熱情,殷紅非常感動,是這塊土地養(yǎng)育了她,她同樣也眷戀著這塊土地,她很想做點什么。小學校的教室在假期里閑置不用,她找到了村小學校長,拿來了鑰匙,把那些整天在街上瘋跑的泥孩子集中起來,根據(jù)各自情況開始給他們補課。
初中最后這個假期,殷紅過得非常充實,一般上午陪陪姥姥,幫姥姥干點活,下午給孩子們上上課,有時晚上還和孩子們一起組織個故事會什么的。到開學的前一天,她準備返回墨鎮(zhèn)的時候,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趙永河找了過來。
趙永河帶來一輛后面有車廂的大頭車,司機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駕駛室門上噴著“墨鎮(zhèn)食品站”五個黑體字。這次趙永河所帶的班級有兩個考上了悅城師范,除殷紅外,還有一位姓嚴的男生,他父親就是墨鎮(zhèn)食品站站長。趙老師對姥姥說他是來接殷紅的,明天就要開學了,擔心殷紅錯過了報到時間。姥姥自然對趙老師千恩萬謝,一邊還叮囑著殷紅:“老師對你的這份恩情,你永遠也不要忘記?!?/p>
第二天一早,本來說好殷紅要跟嚴同學一起坐著大頭車去報到的,但殷紅卻給母親留了張紙條,坐上了最早的那輛去悅城的班車獨自走了。她知道趙永河也許會去送行,她就是要以這種姿態(tài)來表明自己的決心。昨天回墨鎮(zhèn)的時候她就不想坐那輛大頭車,但看趙永河還算本分,又有司機在旁,再加上姥姥在旁邊添油加醋,她就不能再硬犟了。
師范生活給殷紅帶來了一種全新感受,她多么想讓所有過往成為序章,眼下這份生活才是一個真正開始,可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
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末,班里的團委書記給她捎信,說郭書記找她有事,讓她到團委辦公室去一趟。她是有些感覺的,不想去,但又不敢不去。來學校報到的第一天,交接團關系的時候,郭書記手里攏著她遞過去的材料,格外對她說:“我跟趙永河是同學,有事可以單獨找我?!?/p>
趙永河果然在,郭書記很快就借故離開了,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們倆。她想再次說明白,又想到趙老師為了她專門跑了這么遠的路,內(nèi)心萌生了一種不太忍心的感覺。正猶豫間,就聽趙老師說:“我剛才已跟郭振才說了,讓他想辦法把你弄進學生會,成了學生會干部,畢業(yè)分配的時候就能為你加分不少?!?/p>
她心中陡然產(chǎn)生了反感。她想,他還是看輕了她,她內(nèi)心已經(jīng)樹立了很高的目標,她想通過自己的奮斗來實現(xiàn),不想依靠任何人。剛才的顧忌被沖淡了,她很堅決地說:“我不想進學生會,根本也沒考慮過畢業(yè)分配。”說著就要往外走。
趙永河有些意外,趕緊上前想攔住她,她卻已快速地跳到了門外。她站在外面,返身對門口的趙永河說:“趙老師,我回教室了。你回去吧,以后再也不要來找我了。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p>
她還是太單純了,以為跟趙永河說明白了就能擺脫他,殊不知,此時的趙永河已經(jīng)孤注一擲了,她成了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怎么能輕易放棄呢?盡管她不理他,但他幾乎每個周末都來學校,天晚了,有時會跟郭老師擠一下,郭老師那邊不方便就找殷紅班的男同學,跟那些男生住在一起。很快,周圍的同學就都知道她有了男朋友。
她愈來愈不想見他,經(jīng)常跟他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并且對他的做法愈來愈反感,連曾經(jīng)作為老師的那一絲感激都沒有了。她少女的心靈像露珠一樣晶瑩,她一直認為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寶貴的,是一種自然萌發(fā)的情愫,而不是靠這種死纏爛打能獲得的。
然而,二年級上學期,猝不及防的愛情來了,卻是發(fā)生在了一個不該愛的男人身上。
6
姬長松是一個滿足了她所有少女夢想的男人。他第一次帶著吉他給他們上課就深深吸引了她,那修長的身材、飄逸的長發(fā)、彈吉他時那陶醉忘我的神態(tài)都在她心里打下了烙印。從此她喜歡上了音樂課,喜歡上了吉他,她人為地制造了許多接近姬老師的機會。悅城師范學校在城東,姬老師家在城西的省煤炭學校,聽說姬老師愛人是煤炭學校的物理老師。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姬老師就住那間單身宿舍。這樣的日子就成了她的節(jié)日,她總能找到理由去姬老師宿舍向他討教,那是她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心中裝滿愛整個人就會變得特別陽光,眼前的世界也會晴空萬里。但她卻盼著天天下雨,因為這樣她就能天天見到姬老師了。
她做夢都想擁有一把屬于自己的吉他,可她打聽了一下,最便宜的吉他也需要四十多塊錢,這對她來說可是一筆巨款。自進了悅城師范,母親就對她斷了供,她的學業(yè)全靠國家提供的生活費和微弱的獎學金來支撐。生活費通過餐票的形式發(fā)到手,每月二十七元,對她來說足夠了,但對有些男生卻遠遠不夠,尤其是體育班的部分男生,這就形成了一個地下市場,多余的餐票可以通過這個市場來換取一定份額的現(xiàn)金。她獲得這個渠道之后,每餐就只打最便宜的半份菜,只買一個饅頭,她用三個月的時間攢了接近三十元,再加上過去節(jié)省下來的十來元,她終于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了。在那個秋天快要結束的下午,她戰(zhàn)栗不已地把吉他從琴行抱回來。之所以戰(zhàn)栗不已,不是因為眼前這滿地的落葉,這微寒的風景,而是因為愛情有了活靈活現(xiàn)的呈現(xiàn),有了表達的途徑,如同困囿于巖壁中的泉水在左沖右突之后,終于尋得了奔涌的渠道。
她的反常逐漸引起了趙永河的察覺,在跟蹤了幾次之后,趙永河尋到了根源。此時的趙永河已被調(diào)入墨鎮(zhèn)政府,成為黨政辦公室秘書,行事作風比過去自信了很多。他專門來學校找了姬老師,又通過郭書記找學校領導反映,說姬老師道德敗壞,身為有婦之夫卻勾搭女學生。校長讓班主任找殷紅談話,她堅決地否認了,可姬老師卻從此開始疏遠了她,她幾次抱著吉他上門,姬老師總是匆匆地躲開,并且?guī)缀醪辉僭趯W校里留宿。
她從來也沒奢望過姬老師能愛她,可她也不想讓姬老師認為她是一個輕薄女子,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每時每刻都在思念姬老師,每時每刻都在捕捉姬老師的身影,第一次感到愛一個人原來是這么辛苦,但她卻是快樂的。她想這就足夠了,她就是要做一只撲向火焰的飛蛾,讓愛情的火焰把她痛徹地燃盡。
一九八六年的元旦是殷紅終生難忘的日子,這天晚上他們班舉行元旦晚會。經(jīng)過一年多的磨合,同學們都已熟悉了起來,那些有一定藝術天賦的同學也不再端著了,晚會進行得非常熱鬧,同學們也都玩得比較盡興。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姬老師來了。班長本來早早就去請了姬老師,不知為什么姬老師到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姬老師的到來又給晚會掀起來一個高潮,同學們起哄讓姬老師出個節(jié)目。姬老師顯然在外面喝了酒,起初是紅著臉推拒,后來說自己沒帶吉他過來。殷紅趕緊把自己的吉他拿過來,姬老師在接吉他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殷紅一眼。殷紅注意到了姬老師的目光,那里面包含著的內(nèi)容非常復雜,殷紅看到了里面的暖意和愛憐,心里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那天晚上,姬老師唱的是《亞細亞的孤兒》,這雖然是首流行歌曲,但并沒有在校園里傳唱起來,知道這首歌曲的同學并不多,但殷紅喜歡。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兒有白色的恐懼
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戲
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
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
姬老師懷抱吉他,目光深邃,沙啞的歌聲伴著吉他的和弦猶如冬日飄零的樹葉,似有歸處,卻又不知飄搖去往何方。眼淚漸漸從殷紅的臉頰上滑落,她覺得姬老師的這首歌就是唱給她的,她就是那個亞細亞的孤兒,父親從未出現(xiàn)在記憶中,雖有母親卻從未感受到母愛的襟懷。
晚會結束之后,殷紅眼巴巴地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外,同學們也在逐漸離開。外面下起了小雪,冰冷的雪花無聲地飄落在滾燙的臉頰上,瞬間就融化了。這一絲絲的清涼并沒有使她清醒起來,她反而執(zhí)念于內(nèi)心的某個決定,她想,她應該把這份愛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讓他知道她有多么愛他,然后,她再決絕地轉身離開。她知道這個想法極度自私,可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她的內(nèi)心已盛不下這么多的思念,她每天都在心中默念成千上萬的“我愛你”,只有在確定周圍無人時才敢悄悄讓那三個字發(fā)出聲音,這種做賊般的感覺讓她感到羞愧和褻瀆。今夜,她就要對他面對面表白,這是她留給自己的唯一機會。
姬老師好像知道她要來,看到她并沒感到意外。房間里彌漫著重重煙霧,床邊寫字臺的煙灰缸里還有未燃盡的半根香煙,那閃動著的光點在昏黃的臺燈光下呈現(xiàn)著迷離的色彩。姬老師坐在床邊,顯然要把寫字臺前那把唯一的椅子留給她。她沒想要坐過去,靜靜地站在寫字臺邊,醞釀著自己的情緒,她要勇敢地把那三個字說出來。
姬老師看起來好像比較頹廢,長長的頭發(fā)在幽明的燈光下拖著濕重的暗影,瘦長臉頰的輪廓隱現(xiàn)在暗影中,顯得凝重而悲傷。姬老師抬了一下頭,似乎想對她說些什么,可傳出來的卻是一聲長長的嘆氣。她的內(nèi)心突然涌現(xiàn)出了無限的愛憐,眼前這個男人的所有身份都消弭了,他只是她的愛人,只是她的孩子。她撲上來,猛地抱住了他,他似乎也沒感到意外,張開懷抱很自然地接納了她。
他們很快就吻在了一起,在暈眩中,她把這塵世拋在了腦后,初次的戰(zhàn)栗使她的身體抖動成了一臺無法控制的機器,任其奔涌。她想即刻死去,讓這幸福的瞬間石化為永恒的愛。
一陣嘈雜聲之后,幾束手電筒的光亮肆無忌憚地照射過來,緊接著幾個身影闖了進來。其中一個女人披頭散發(fā)地沖過來,一邊還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們這對該死的狗男女!我打死你們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
女人是姬老師的合法妻子,是趙永河找來的。
趙永河本來是找殷紅過元旦的,但沒找到殷紅,了解到他們班要開聯(lián)歡會就早早守在了教室外面。殷紅和同學們聯(lián)歡的時候,趙永河一直在窗外窺視,聯(lián)歡結束,眼看著殷紅走進姬老師的宿舍,趙永河的妒火和憤怒達到了極點。他本來想直接闖進去,又一想這樣不足以讓姬老師身敗名裂,就連夜打的到城西的煤炭學校找到了姬老師的妻子,又找到了學校教導處主任和保衛(wèi)科長一起來捉奸。
當夜,把姬老師和殷紅押解到校長室的時候,趙永河單獨把殷紅叫到一邊,他讓殷紅咬住自己是被迫的,讓殷紅告發(fā)姬老師強奸。殷紅定定看了趙永河一下,什么也沒說,抬手狠狠地扇了趙永河一巴掌,然后昂首追上了前面的隊伍。
面對校長的盤問,殷紅承認整個事件都是她主動的,是她勾引了姬老師。說這些的時候她內(nèi)心涌動著一種悲壯和痛徹的感覺。她想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當年,他一定也是以這種姿態(tài)面對法官的,為了愛去赴死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這種感覺讓她的心靈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充實,她想她要比她的父親幸運很多,她相信自己的愛情,她相信姬老師是天底下最值得她去愛的男人。
學校的處理決定很快下來了,在姬老師妻子的不依不饒之下,學校把殷紅勸退了,姬老師也被調(diào)離教師崗位,去鍋爐房做了一名鍋爐工。殷紅離開學校的時候并沒有太多難過,唯一不舍的就是姬老師,她覺得是自己連累了這個男人,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另外一方面,她反而感到了某種輕松。她想,她失去了馬上到手的鐵飯碗,趙永河也就不會再糾纏她了,她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懷抱,可以隨心所欲地去愛了。
但后來的情形并沒按照她的期望往下走,趙永河沒有放過她。從悅城師范退學之后她想到外地去謀生,一切都準備好了卻沒有走成,被趙永河和她母親阻止住了。此時的趙永河正在謀求墨鎮(zhèn)財政所副所長的職位,在這關鍵時候他把自己的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要塑造自己不離不棄的光輝形象。還有一點也極為重要,一開始趙永河追求殷紅可能只是為了城市戶口,但后來,他應該是真的愛上了殷紅。重新回到墨鎮(zhèn),趙永河利用自己的人脈把她暫時安排成了民辦教師,想找機會再給她轉正。
殷紅本來對這一切是抗拒的,她不愛趙永河,更放不下姬老師。其間,在一個夜晚她悄悄回學校去找姬老師,在鍋爐房那個簡易木門前等了好久姬老師都沒為她開門。后來,她在外面的臺階上彈起了吉他,臺階正對著那個房間的小窗口,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窗口,她的吉他聲也只為這個窗口開放。她聽說他已經(jīng)跟妻子分居了,覺得也許有了某種可能。她彈的曲目就是《亞細亞的孤兒》。那個晚上,她對著他的窗口一遍遍地彈著,她要告訴他,她是多么孤單,她是多么想得到真愛。她希望她的琴聲能走進他心田??赡莻€窗口卻一直沉默著。她幾乎在那兒待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她知道他快要出來了,她卻逃了。她想讓他為他們的愛情把門打開,而不是為了去伺候那粗黑的鍋爐,既然他不能為愛開門,她還有待在那里的必要嗎?!
回來后不久,殷紅就跟趙永河去墨鎮(zhèn)民政辦公室領了結婚證。
7
我于一九九○年七月從悅城師范學校畢業(yè),先到墨鎮(zhèn)教辦報到,八月被分配至北莊聯(lián)中任教。此時,殷紅已帶著愛的傷痕,在這所學校工作生活有四年半了。她本可以留在墨鎮(zhèn)中學(原墨鎮(zhèn)聯(lián)中),可她執(zhí)意要來這偏僻的學校,并且把家也安在了這里,已成為墨鎮(zhèn)財政所副所長的趙永河只好順從。墨鎮(zhèn)離北莊有將近二十華里,有一部分還是山路,來回并不方便,趙永河大多數(shù)時候都住在鎮(zhèn)上的宿舍里,只有周末才會趕到北莊聯(lián)中跟殷紅團聚。
我見過殷紅的第二天早上,來辦公室早了一些。我的辦公桌昨天校長已經(jīng)安排好了,課程也已排好,讓我教七年級兩個班的英語。我根本不想教英語,一個緣由是我本身英語基礎很差,我初中畢業(yè)就考上了師范,中等師范學校根本不開設英語這門課程,單憑初中那點英語底子顯然不足以做老師;另外一個緣由就是我一直愛好文學,夢想著當作家,這顯然教語文更合拍一些??尚iL說北莊聯(lián)中不缺語文老師,他們向教辦打報告要求的也是英語老師,教辦給學校派來的應該就是教英語的,我拗不過校長只好勉強應承下來。
殷紅老師也來得很早。殷老師今天穿著黑色長褲和白色短袖衫,看似平常的衣物在殷老師身上還是顯得很不一般,掐腰的上衣恰到好處地裹在身上,把本來就昂揚的胸部凸顯得更加飽滿。殷老師的皮膚很白,白色襯衣把臉部的白嫩發(fā)揮到了極致,烏黑的秀發(fā)盤在腦后,使挺拔的身材顯得更加出挑。這是一個很有韻致的女人!昨天下午在倉皇之間我只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同,現(xiàn)在真正立在眼前我才發(fā)現(xiàn)了她作為女人的魅力。
今天殷老師的態(tài)度有了很大不同,一看到我就笑盈盈地招呼道:“王老師,早??!”殷老師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想到她昨天那冷冰冰的態(tài)度,我還沒順過來,但畢竟初來乍到,也站起來禮貌地回道:“殷老師早!”
我們的辦公桌錯對著,我很容易就能觀察到她的動作。我重新坐好,佯裝出一副專注于書本的樣子。書本是英語課本的教學參考書,我想讓它教給我怎么講授英語??墒茄矍暗淖帜负臀淖衷絹碓交鞚幔乙粋€字也看不下去,總感覺殷老師昂著頭一直朝向我,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抬頭裝作無意識地朝她瞭了一眼,果然,她正盯著我。我有些窘迫,想趕緊把頭低下,殷老師卻及時抓住機會開口了,說:“王老師,項大娘一家最近剛遭遇了不幸,唯一的女兒剛嫁出去不久就喝農(nóng)藥自殺了,她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去后面的牙山子上痛哭,以后對她說話能不能客氣一點兒?”
我呆住了,沒想到殷老師會對我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同時也多少明白了昨天她為什么那樣對我。我心里涌出一陣內(nèi)疚,那個一陣風就能吹倒的項大娘,怎么還承受著這么大的悲傷!殷老師似乎感受到了我情緒上的波動,接著又說:“你也不要對我的話太在意,你的要求很正當,那個雞窩雖然存在了多年,但建在那里確實有些不合適。李蘭一直沒提是因為她借這個雞窩讓項大娘代養(yǎng)過兩只雞。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方式方法。這兩個老人都很善良,對人也很好,我們理應對他們尊重?!?/p>
后面的話殷老師顯然是想撫慰一下,但我卻同樣感到了一種隱含著的力度。這讓我心中的挫敗感明顯壓過了剛剛建立起來的內(nèi)疚,總感到被眼前這個女人當面數(shù)落,這種復雜情緒讓我更加不敢面對。
雞窩是在周六拆除的。那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來就看到項大爺撅著屁股在東墻邊上忙活,還有一個穿白襯衣的男子也在塌著身子幫忙,項大娘站在旁邊打下手。我有些不知所措,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幫忙。項大娘看到了我,照例打著招呼。那位幫忙的男子支起了身子朝我看了一下,然后挓挲著雙手熱情地走過來說:“你是新來的王老師吧?我是老趙,趙永河。咱們是鄰居?!?/p>
老趙看起來并不老,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長了一張很圓的臉,這使他比實際年齡還要顯得年輕一些,神情也更有親和力。面對老趙的熱情,我也本能地把手伸過去,這時老趙卻看了看自己沾滿泥土的手哈哈笑著說:“你看,你看,我這手怎么能和你握?晚上我請你們喝酒,到時咱們再好好敘?!闭f著又回身指了指已經(jīng)拆了一半的雞窩說:“這雞窩有年頭了,磚頭都粉化了,也該換新的了?!?/p>
老趙后面的話顯然減輕了我的心理負擔,想到之前對待項大娘的態(tài)度我更感到不好意思了,把襯衣的袖子往上擼了一下就要加入拆雞窩隊伍,老趙說什么也不讓,說我剛上完課,該好好歇歇。再說就半米高的雞窩也用不開這么多人,有他和項大爺就足夠了。見老趙執(zhí)意不讓,我也只好作罷。
我把自己貓在宿舍里,聽著外面的聲響,雞窩很快就拆好了,接下來就是把雞窩建在哪里的問題。項大爺一開始提議建在自家門口,老趙卻提出了不同意見,說那同樣不合適,不但離宿舍太近,還影響過往行人。最后老趙建議把雞窩建在南墻邊上,那里相對隱秘一些,既不會把臭味傳過來,學生也輕易不會過去,只不過就是離宿舍遠一些,項大娘再去雞窩喂雞或掏雞蛋就要走更多的路。項大娘接上話說:“那算什么,就這幾步路。我整天坐著,正好需要活動活動?!?/p>
晚飯時,老趙果然過來喊我喝酒,我心里有些怯場但想到老趙的熱情還是去了。我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酒宴擺在了院子里,就在項大爺家門口。酒菜都已備好,老趙還請了校長和教導主任,項大爺和殷老師也在座。項大娘由于最近身體不好,早早進屋歇著了。桌上的菜也比較豐盛,大多是一些現(xiàn)成的熟食??次易?,校長笑著說:“王老師可真難請,讓趙所長喊了兩次才出來?!蔽覜]聽出校長話里有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紅著臉點了點頭。老趙打圓場說:“王老師正在專心看書,一開始沒聽到?!?/p>
開始喝酒了,他們都喝度數(shù)很高的白酒,只有我和殷老師倒了一點啤酒。校長一開始不讓,說我是男人怎么能站到女人的隊伍里,最后還是老趙替我擋了駕。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雖說校長和教導主任是客人,真正的中心卻是老趙。想想也是,老趙是鎮(zhèn)政府的干部,還是重要部門的領導,用校長的話說是全鎮(zhèn)人民的財神爺,別說校長,就是鎮(zhèn)教辦主任也得謙讓三分。所以,校長在趙所長面前極為恭敬,幾乎每句話都在維護趙所長。趙所長呢?不但沒有倨傲自恃,反而不斷地跟他們開著玩笑,順便把很多鎮(zhèn)領導的逸聞趣事抖摟出來,逗得他們哈哈大笑,整個酒桌的氣氛煞是熱鬧。殷老師是個例外,坐在那里很少說話,好像是個局外人。我也很少說話,原因顯然和殷老師不同,他們講的這些我都聽不明白,話題里提到的有關人員的名字也沒聽說過,只好保持沉默。我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實際上,我的位置確實也成了死角,校長當然不會在乎這些,幸好還有趙所長時不時扭身叫一下“王老師”。
中間我逮著了一個機會。酒桌上,除我之外的四個男人全部抽煙,趙所長一開始放在桌上的兩盒煙不大一會兒就抽光了。趙所長起身要回屋拿煙,我急忙站起來說:“別拿了,我去門口小賣部看看?!壁w所長趕緊制止,我卻執(zhí)意跑了出來。門口的小賣部是附近居民開的,只有一個類似于給犯人送飯般的小窗口。此時,那扇微小的窗口已關了,我敲了好幾下才勉強打開,探出一張滿是雀斑的胖臉,帶著慵懶的睡意,上面寫滿了不耐煩。我要買剛才他們抽的那種帶過濾嘴的香煙,雀斑臉很干脆地說沒有。借著昏黃的燈光我探身往里面的貨架上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最貴的只有一種叫云門的香煙,只好買了四盒云門回來。趙所長已經(jīng)把從自家屋里拿出來的香煙打開了,看到我手里的香煙說:“你跑得還真快!這煙也不錯!有一陣子童鎮(zhèn)長就愛抽這個?!毙iL抬起醉眼蒙眬的眼睛看了我一下說:“多少還算懂點事!”我知道校長這話是專門針對我的,算是整個晚上對我唯一的肯定。
這是我跟趙永河第一次接觸,給我留下了極為良好的印象。但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天,他和殷老師的不和諧就爆發(fā)了出來。
8
星期一例會,校長傳達了墨鎮(zhèn)政府下發(fā)的一個重要通知,鎮(zhèn)政府要求全鎮(zhèn)所有工作人員集資,并分了三個檔次,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每人八百元,其他公職人員六百,民辦教師和合同工每人二百。
這個通知對我們幾個已不新鮮,前天晚上趙所長請客的時候提到過,并且說這次集資不同于以往,是為了支持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發(fā)展。鎮(zhèn)造紙廠要升級改造,童鎮(zhèn)長堅持改造要一步到位,從德國引進了一批國際最先進的設備,鎮(zhèn)財政的財力不夠因此才需要我們這些人來作貢獻。趙所長透露這個信息的時候是在酒后,那個時間殷老師已回屋休息,趙所長說話似乎更放得開了,順便渲染了一番他跟童鎮(zhèn)長的關系,說最近童鎮(zhèn)長老帶著他出發(fā),就連回老家去看望父母也把他帶上。
校長宣讀完鎮(zhèn)政府通知,還沒提具體要求,下面的老師們就炸了鍋,都抱怨說沒錢交集資,給我們發(fā)這點工資還來摳搜,真是閻王不嫌鬼瘦!其中喊得最響的是教導處的律主任。這個反差有些大,那天晚上喝酒的時候律主任雖沒明確表態(tài)支持,但說到這事的時候也不住地點頭,還直夸童鎮(zhèn)長有雄才大略,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怎么像換了一個人?反差更大的是殷老師,我本來以為她應該早就知道集資的事情,沒想到她居然一無所知。比起律主任來殷老師更理性一些,先跟校長算賬,說:“民辦教師現(xiàn)在每月的工資是十五元,一年還不到二百元,現(xiàn)在交二百塊錢的集資款就等于一年多沒收入,一個拖家?guī)Э诘募彝ヒ荒隂]一分錢的進項怎么活?通知不是分三六九等嗎?民辦老師在最低檔,民辦老師在他們眼里就不算人,既然他們不拿我們當人看,我們就不能看不起自己了,我們要維護自己的尊嚴,我們民辦老師也許就只剩下這點尊嚴了。不交!堅決不交!于情于理我們都不應該交這個錢?!?/p>
誰都能聽得出來,殷老師這番話表達的是兩層意思,也就是她最后所說的情和理。于情,鎮(zhèn)政府這樣下通知本身就是對民辦教師的歧視。公辦教師和民辦教師都是教師,上一樣的課,公辦教師的待遇卻比民辦教師高出很多。這種巨大落差已經(jīng)在民辦教師心里形成了傷口,鎮(zhèn)上的頭頭腦腦們也許是出于好意,讓民辦教師少交四百,殊不知這樣讓民辦教師們心里更加不舒服,等于往原來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于理的意思就明確多了,每月就那點錢維持生活還不夠,哪有余錢來交集資?
我雖來了沒幾天,但也覺察到律主任和殷老師是學校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兩個人的業(yè)務都很棒。律主任任畢業(yè)班的數(shù)學課,教過的學生曾經(jīng)在全縣的數(shù)學競賽中拿過名次,據(jù)說墨鎮(zhèn)中學來挖了他好幾次都沒挖動,主要原因是家中妻子有病不能走遠。殷老師教七年級兩個班的語文,在生源如此的情況下七年級的語文成績在全鎮(zhèn)也是數(shù)得著的,更重要的是她丈夫是鎮(zhèn)財政所的領導,理應支持丈夫的工作積極響應集資,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是這么個態(tài)度。
在律主任和殷老師的引領下,老師們的膽色更壯了,思維變得空前活躍起來,由自身困境拓展到質(zhì)疑集資這種行為的合理性上。有知道些內(nèi)情的老師就說造紙廠自打建成就沒贏過利,中間還承包給了一個姓鄭的老板,結果被姓鄭的掏空了又交回了鎮(zhèn)上,說這次集資是為了升級改造,改造了不是還得虧?!還有個老師說他有個拐彎子親戚就在造紙廠上班,工人的工資發(fā)不出來,廠長卻整天坐著上海轎子花天酒地,說是聯(lián)系業(yè)務,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卻堆積起來賣不出去,庫房裝不下只好放在外面,結果被雨水重新澆成了紙漿……
當初拿到通知的時候校長覺得這事問題不大,因為全學校只有我和校長兩人交六百元,其他老師都交二百,數(shù)額差距很大,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率先垂范了,有了這種姿態(tài)下面的工作應該非常好做,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亂糟糟的局面。
眼看上課時間到了,已有老師拿起課本準備往外走,校長趁勢說:“咱們先上課,集資的事過后再議?!?/p>
童鎮(zhèn)長給集資設定了一個月的期限,但過了半個月交上來的集資款還不到五分之一。童鎮(zhèn)長就給各個部門下達了死命令,到期完不成任務就地免職,并不斷召開調(diào)度會,讓落后單位的負責人在會上作表態(tài)發(fā)言。校長每次從鎮(zhèn)上回來都黑著臉,他接受上次教訓,不再在會上公開要求,而是把每個老師叫到校長室單獨交流,但仍收效甚微。也催過我?guī)状?,我已?jīng)回過一次家了,家里也正在為我籌錢。
只剩下最后一個星期了,北莊聯(lián)中成了全鎮(zhèn)最落后的單位,鎮(zhèn)上派來督導組前來督導,督導組組長就是財政所的趙所長。
趙所長這個督導組一共三個人,但真正進駐學校的時候趙所長卻給其他兩人放了假,說自己家屬是學校職工,他也就變成了北莊聯(lián)中的家屬,回自己家辦事根本用不著這么興師動眾。果然趙所長沒出現(xiàn)在校長召集的星期一例會上,倒是在例會快要結束的時候來了,手里還拿著兩條帶過濾嘴的香煙。老師們看到趙所長進門都紛紛站起來打招呼,趙所長謙和地回應著,校長從旁邊拉過來一把椅子讓趙所長坐,趙所長擺了擺手說:“你那邊是校長席,我隨便坐就行。”說著正巧看到殷老師邊上有空座位就坐了過去。有的老師就開玩笑說:“這是在家里沒親夠呀!”趙所長笑著說:“這幾天忙,沒來得及!所以借你們的辦公室恩愛一下?!边@話本來不太好笑,但校長笑了,很多老師也笑了。殷老師卻一臉嚴肅,似乎坐到身邊來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校長給趙所長敬煙,趙所長卻一邊拆著手里的煙一邊說:“來,抽我的。昨天晚上才從辦公室?guī)н^來的,這煙柔和?!闭f著起身先給校長送過去一包,然后又送到每個老師的手上。
校長點上趙所長帶來的香煙說:“還是領導的煙好抽!”其他老師也都附和著說好。趙所長說:“煙本身沒有孬好,抽著順口就行!我本家有個爺爺,抽了一輩子老旱煙,他抽的那煙我小時候偷著嘗過,一口煙下去半天上不來氣。你讓他抽我們這樣的煙那還不如殺了他……”
聊了一陣子抽煙,趙所長就言歸正傳了。趙所長沒回避自己這次肩負的使命,說北莊聯(lián)中在這次集資中落在了后面不是大家的錯,是他們這些專業(yè)財政人員沒給大家說明白,集資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復返,是三年以后要返還的,而且這中間還算利息,利息比銀行要高出許多。最重要的是現(xiàn)在民辦老師為什么待遇低,說起來還是鎮(zhèn)財政不行,大河里沒水小河里干。這次集資說是為了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實際上就是培植財源,財源廣了鎮(zhèn)財政自然就壯大了,只要鎮(zhèn)上有了錢我們這些人的待遇自然也就上去了。
在趙所長講話的過程中殷老師借故出去了,趙所長仍然信心滿滿地把話講完。聽完了趙所長的話大家一時都啞口無言,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次集資只是挖肉不會增肥,沒想到還與自己將來的待遇有些關聯(lián)。律主任不甘心就這樣陷落,插話說:“經(jīng)是好經(jīng),就是怕這些人給念歪了,不是聽說那位造紙廠的廠長只知道吃喝嫖賭嗎?咱們集上去的錢就怕都讓他給糟蹋了!”
趙所長說:“這個問題你還真提到點子上了,我給大家透露個消息,原先那位任廠長剛剛被免職,現(xiàn)在是鎮(zhèn)上一位管工業(yè)的副鎮(zhèn)長兼任廠長,這樣的高配也可以看出黨委政府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決心來。另外,我們這次的集資直接存進銀行,銀行收到這筆保證金之后再給我們貸款,也就是說我們直接和銀行打交道,銀行再和造紙廠打交道,大家不相信財政所的話對銀行總該有信心吧?”
督導組的工作成效在進駐當天就顯現(xiàn)出來,星期一下午校長室門口的小黑板上就張貼出了北莊聯(lián)中的集資進度表。全校共有十七位教職員工,已有十一位老師上交了集資,其中名字排在前面的是校長,緊隨其后的是殷紅老師,律主任的名字也排得比較靠前,其他六位老師一看這陣勢就趕緊回家湊錢去了。
我是這六位落后分子中的一員,我沒想到劇情反轉得這么快,當天下午急慌慌地跑回家,巧合的是這天是墨鎮(zhèn)大集,父親已經(jīng)在集上把殼郎豬賣掉了,集資的錢湊齊了我也就不著急了。在家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返回學校,沒想到集資的事情又發(fā)生了變故,小黑板上的集資進度表被人撕掉了。
撕掉集資進度表的是殷老師,據(jù)說頭天下午集資進度表貼出來不久殷老師就去找校長,讓校長把她的名字去掉,她根本就沒交集資款怎么還上了光榮榜?校長說:“集資款是趙所長交的,你和趙所長一個鍋里攪勺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交了也就表示你交了。”
校長故意帶了一點色情意味本來是想緩和一下氣氛,不承想把殷老師惹火了,她生氣地說:“你怎么這么惡心呢!誰跟他你中有我了?我告訴你,我跟他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我是我,他是他。他交了,不代表我同意交!”
校長覺得殷老師有些過分了,強壓著升上來的火氣說:“你們是合法夫妻,你卻說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反正趙所長已經(jīng)把錢交給了會計,學校也已經(jīng)統(tǒng)計上去了,你要不同意那就去找趙所長,別再跟我理論?!?/p>
上午這邊一結束趙所長就去別的落后單位督導了,想找趙所長當時也不可能。殷老師堅持說:“我不管他和你們怎么說的,現(xiàn)在光榮榜上是我的名字,我就有權利要求你們?nèi)サ簦疫€能連我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自主權了?”
校長終于火了,說:“在你的名字下面已經(jīng)完成了二百塊錢的集資款,門口的這個集資榜就是這個任務的呈現(xiàn),你完成了任務我們當然要把你的名字寫上了。至于你有什么疑問,你就去找那個替你交錢的人,別在我這里胡攪蠻纏!”
殷老師也急了,說:“我怎么胡攪蠻纏了!是你為了巴結趙永河,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不尊重我這個當事人。我的態(tài)度很明確,這集資款我就是不交,我不能拿自己的血汗錢讓他們這些人來敗壞!怎么,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兩個人粗聲大氣地吵了起來,隔壁辦公室里的老師們聽到動靜趕緊趕過來勸架。殷老師也不知哪里來的火氣,拍著桌子跟校長理論。校長此時已經(jīng)弱了下來,也不看殷老師,斜著身子坐在自己椅子上抽煙。幾個老師一齊才把殷老師勸出來,殷老師來到外面火氣還沒消,抬眼看到墻上紅紙上自己醒目的名字心里更氣了,上前一把就把光榮榜給撕了下來。
我去校長室交錢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張被撕毀的光榮榜,殷老師是從上往下斜著撕下來的,撕得還基本合理,大部分老師的名字都在,只是把校長和自己的名字弄得只剩下最后一個字的偏旁,那不完整的墨跡茍延殘喘地逗留在利劍般的缺口上。應該是當初張貼的時候紙張的最上端沒有糊上膠水,往下張裂著,這就給了殷老師可乘之機。光榮榜貼在小黑板上的位置明顯比殷老師要高出許多,想來殷老師是跳起來撕的,可以想象殷老師當時的憤怒程度,誰能想到平時淑女一般的殷老師會有如此豪舉!
我交的這六百塊錢是從不同人手里湊起來的,所以碎票比較多,校長數(shù)了好一會兒才數(shù)清。數(shù)完了錢,校長對著我瞇起眼睛說:“你是最后一個完成集資任務的!”我不知道校長這是在責備還是在隨意地發(fā)一些感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殷老師闖了進來。
殷老師的態(tài)度看起來還是比較平和的,進門還不忘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后徑直走到校長跟前說:“你不是說我和趙永河不分彼此嗎?他既然能代表我,那我也能代表他,況且集資款在我的名下,我現(xiàn)在要求把我的錢退回來這總該行吧?”
校長顯然沒料到殷老師會有這樣的要求,面容一下子收緊了,掩飾般地從桌上摸起香煙叼在嘴上,猛地嘬了一口,再徐徐地把煙霧吐出來,習慣性地把身子歪向了一側。殷老師催促道:“你發(fā)個話,到底行不行?”校長無法再回避,把頭扭過來說:“為什么非要這樣?不就二百塊錢嗎?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趙所長想一想吧!他是財政所領導,對他的工作家屬不但不支持還給他扯后腿,傳出去影響多不好!”
殷老師說:“這不是錢的事。再說我早就說過他是他我是我,尤其是在這個事情上我不能支持他,他們拿著錢不干正事我不能助紂為虐!”
校長看殷老師這么堅決,就把腦袋扭回去繼續(xù)悶頭抽煙。殷老師有些急了,說:“你總得有個態(tài)度吧!”校長說:“你這種要求我沒法給你態(tài)度?!?/p>
殷老師說:“好!你不給態(tài)度我就寫份聲明,說明集資的那兩百塊錢與我無關,我拒絕繳納集資款,并附上拒絕的理由。我不但要把這份聲明寄給鎮(zhèn)黨委政府,寄給區(qū)委區(qū)政府,還要寄給《悅城日報》。”
校長沒想到殷老師會有這樣的底牌,霍地站起來說:“你這是威脅!我告訴你,我不吃你這一套!”
眼看兩個人又要吵起來,我趕緊把殷老師勸了出來。
走出來的殷老師余怒未消,氣哼哼地說:“真是豈有此理!這種事情還有綁架的?我就不相信了,我還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我原以為接下來殷老師會跟我有更多的控訴,沒想到她卻一轉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9
集資事件最后雖然不了了之了,但卻成了一道繞不過去的分水嶺。過去,在外人眼中,趙永河和殷紅還算是一對琴瑟和諧的夫妻,而自此之后,人們才似乎觸摸到了某種真相。
國慶節(jié)之后的某天下午,我正在房間里看書,突然聽到了吉他的彈奏聲。我感到奇怪,在這山旮旯里平時連唱歌的聲音都聽不到,怎么會有人彈吉他?
我走出房門,循聲而去,看到是殷老師正在彈吉他,就在后面那破敗不堪的操場上。夕陽西下,黃葉斑斑,周圍的荒草還殘留著最后那抹青色。殷老師坐在倒塌的籃球架底部的骨架上,懷里抱著深橘色吉他正在忘我地彈奏。殷老師外面穿了一件白色風衣,原本高挽著的頭發(fā)聚攏在后面,變成了一截蓬松的馬尾,此時正隨著殷老師身體的擺動在跳躍。金色陽光下,朦朧的臉龐伴著靈動的身姿把整個背景襯托得無比美好。
我站在旁邊,閉眼凝神細聽。那時我還不知道殷老師的過往,也無從知道殷老師彈奏的正是《亞細亞的孤兒》,只是從那悠長的旋律中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孤獨與悲傷。
我不敢上前驚擾,趁殷老師還沒發(fā)現(xiàn),我悄悄退了回來。路過項大娘門口,項大娘截住了我,悄悄對我說:“有好長時間不彈了,不知怎么又彈起來了?!闭f這話的時候,項大娘綠豆般的小眼睛難得地從眼皮后面扒拉出來,閃耀出狡黠而神秘的光澤。我有些莫名其妙,目光掠過眼前的項大娘,跟她身后那布滿歲月塵埃的黑色門框交匯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早,殷老師過來借自行車去悅城,說由于修路,通往悅城的長途車不通了。說好下午能回來,可下午突然下起了雨,到了很晚殷老師還沒回來。此時,趙永河已隨鎮(zhèn)長出發(fā)去了德國,家里只有殷老師一個人,我不免有些擔心。
我披上雨衣,冒雨走了出來,沒想到雨下得比我想象的要大。黑暗中看不清那細密的雨線,只感到有急促的雨點敲打著身上的雨衣,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手電筒的微弱光芒被不斷飛濺起的霧氣所遮蔽。我沿著外面水庫大壩一路前行,走到大壩盡頭也沒有發(fā)現(xiàn)殷老師,再往前是一馬平川的柏油路,沿著這條道路就能一直走到悅城。殷老師在這么寬闊的道路上不可能遇到什么阻礙,我決定回頭再重新找尋。這次我比來時看得更加仔細,差不多走到壩中心的時候,我在壩沿上發(fā)現(xiàn)了那輛自行車。自行車斜躺著,一只輪子搭在壩沿的矮石墻上,另一只輪子淹沒在了壩沿下。這是我的自行車,我拎著手電伸頭往下看,模糊的光柱下,我朦朦朧朧地看到殷老師正在下面掙扎著往上爬。殷老師看到了光亮猛地把頭昂了起來,白亮亮的雨點利劍般射下去,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頓時變得更加混濁。也可能是沒有了力氣或者是壩上的石板太滑,殷老師的身子雖然努力往上攀附,但卻一直沉在最下面。幸虧我車子后座上留有預備帶東西的繩索,我把繩索解下來伸到下面,殷老師攀著繩索才慢慢爬上來。
幸好殷老師沒有受傷,往回走的時候我推著自己的自行車,殷老師拿著手電筒跟在后面,微弱的光亮繚繞在身旁。我們都不說話,心中卻有著難得的默契。她似乎也穿著雨衣,材質(zhì)好像是那種透明的薄塑料。經(jīng)過剛才一劫,我們的情況都差不多,渾身上下都早已濕透,雨衣變成了身上的某種羈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剛開始換衣服殷老師就進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條厚厚的毛毯,說天涼了讓我先用這個取取暖。其時我正把沾濕的襯衣扒下來,光著肌肉飽滿的上身,殷老師朝我看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接過毛毯披在身上。殷老師似乎并沒在意,搖著手說:“不要這樣披,要把濕衣服全脫下來蓋在床上才能暖過來?!蔽乙幻娑汩W著她伸過來的手掌,一面一迭聲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這種倉皇的狀態(tài)顯然提醒了她,之后她很快就離去了。
我很快就暖和過來,換上干凈衣服去給殷老師送毛毯。房門虛掩著,我敲了幾下才聽到低低的回應,推門進屋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人,電視機前的小凳子上摞著殷老師剛才穿的濕衣服。正遲疑,聽到靠窗的布簾后窸窸窣窣地響。殷老師可能在換衣服,我放下毛毯就想離開。還沒轉身,簾子后突然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聲音突兀而凄涼,似乎懷有極大的疼痛。我吃了一驚,往簾子前移了幾步,猶豫著想拉開簾子,但最終又把手縮了回來,急遽地叫道:“殷老師?”呻吟聲停止了,我放松下來,想抽身離開,那呻吟聲卻再次響了起來,而且比上次更加讓人揪心,我不再猶豫,猛然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里面的空間極為逼仄,靠東墻的地方豎著一個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摞著不少雜物;西邊是一張大大的木床。我想我是貿(mào)然闖進了不該進入的禁地,但殷老師肯定是遇到了緊急情況。果然,看到我進來,殷老師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中透著無助和哀憐,說道:“肚子疼,我要死了……”
我有些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殷老師病了,而且非常嚴重。我把手中的毛毯急忙蓋在那正在掙扎著的身體上,然后準備跑出去找人。還沒走出來,殷老師卻又突然在后面喊道:“王老師,別慌,我可能只是受了涼。那邊有個熱水袋,你給我拿過來?!?/p>
我這才注意到,在那個樟木箱子旁邊,放著一個暗紅色的熱水袋,熱水袋的開口還氤氳著絲絲蒸汽。很可能是殷老師剛剛就覺察到了不妙,想灌上熱水袋捂捂,還沒來得及就被猝然而至的疼痛擊倒了。我把熱水袋的塞子用力擰了擰,塞到了毛毯下面,殷老師接過去,按壓在她的肚腹上面,然后又長長往外舒了一口氣。這應該是個恢復體力的信號,殷老師的眉頭也有所舒展,看起來已沒有剛才那么痛苦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案板上的半塊生姜做了一鍋姜湯。我端著姜湯再次來到殷老師這邊的時候,殷老師已經(jīng)能坐起來了,但看上去還是很虛弱,有一種大病初愈的樣子。
一碗熱騰騰的姜湯下去,殷老師臉上逐漸恢復了原有的氣色,精神頭也好了很多。我放下心來,正準備告辭,殷老師卻拍了拍床沿說:“謝謝王老師啦!您能在這里坐一會兒嗎?”口氣是溫柔的,而且第一次使用了“您”,內(nèi)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傾述的渴望。我有些遲疑地坐到了床尾,斜著身子面對著坐在床頭的殷老師,這樣看起來就有了一種面對面談話的姿態(tài)。
“剛才一定嚇著你了吧?小時候落下的毛病,一受涼就會疼得死去活來的,焐一焐就好了。小時候沒熱水袋,姥姥就用裝葡萄糖的玻璃瓶子,灌上熱水包上毛巾放在肚子上,一會兒就緩過來了。”
我知道殷老師把我留下來肯定不是為了說這些,就默默地看著她,期待著她繼續(xù)往下說。
“你一定也看出來了,我和趙永河不像夫妻,我們確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夫妻?!币罄蠋熣f到這里輕輕笑了一下,眼睛里卻溢出了淚花。
話題跟我剛才的預感吻合了起來,我卻感到了心酸,不自覺地說了一句:“可你和趙所長看起來很般配!”
殷老師驟然睜大了眼睛,有些吃驚地看著我,頓了一下,才反問道:“你真這么認為嗎?如果真這么認為,我就沒有講下去的必要了?!?/p>
在殷老師的逼視下,我低下頭,喃喃地說:“是他們都這樣說,我倒覺得他配不上你?!?/p>
殷老師聽了,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幽幽地說:“我們倒不是般配不般配的問題,而是我們根本就不該走到一起?!?/p>
這個夜晚,伴著外面瀟瀟的雨聲,在那間狹窄的房間里,殷老師向我講述了她曾經(jīng)歷的一切,講述了她與趙永河的婚姻,講述了她與姬長松的愛情。
姬長松被貶為鍋爐工的第二年就辭職了,此后一直不知所終,也幾乎切斷了所有聯(lián)系。這么多年來,殷老師一直沒放棄尋訪,直到昨天下午,她才從同學那里得到了姬長松的信息,今天借我的自行車就是去找姬長松的,還真找到了,姬長松現(xiàn)在在一家音樂培訓機構擔任輔導老師。她見到了他,他早已跟前妻離婚,他和前妻生的女兒也去外地上了大學。他們之間已沒有了障礙,這讓她看到了她生命中的春天。
從殷老師房間出來,雨早就停了,周圍一片寂然,黑暗似乎收走了所有的聲音,小小的星星一個接著一個鮮明地亮了起來,是那么純潔,又那么新鮮。它們盡著自己的力量,點點滴滴,把自己的光芒交織在一起。這世界是多么奇妙??!瞬間就會開辟出一個嶄新的世界。
10
一個星期以后,趙所長從德國回來了,不但給殷老師帶回來大包小包的東西,還給老師們帶回來一大包巧克力糖果。糖果的滋味不是單純的甜,夾雜著濃濃的焦奶味道,微微有一點兒苦澀。大多數(shù)老師第一次品嘗,都說味道有些怪,聽說這東西在國外都貴得嚇人,就都夸贊趙所長是個有本事的人,然后再感嘆殷老師的福分,能找到這樣的男人真是八輩子修來的運氣。
又隔了一個星期,巧克力糖果的余味還在校園里彌漫著,就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出來:殷紅老師正和趙永河所長鬧離婚。這下,北莊聯(lián)中又熱鬧了,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呆了。
本來兩個人之間的問題不應該有這么大的轟動,可是趙所長率先把這事給抖摟了出來。星期一早上,一般是各個單位最為繁忙的時候,趙所長這天卻沒去鎮(zhèn)政府上班,一大早就胡子邋遢地來到校長室找校長,說著說著就壓抑不住地痛哭起來。這個時間本來是學校例會,老師們都待在辦公室等校長來開會。趙所長這一痛哭辦公室這邊就聽到了動靜,有兩個很好奇的老師仗著膽子來到校長室門口,趙所長的哭訴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你說我這么對她,她還要跟我離婚,她為什么要對我這樣?我哪里對不起她?……你說,我該怎么辦?……”
這消息有點兒驚人,兩位偷聽的老師顯然是被驚著了,急忙跑回辦公室把聽到的內(nèi)容捅了出來。老師們乍一聽都感到不可能,反復問那兩個老師是不是聽錯了?但一會兒趕過來的校長很快就證實了消息的真實性。
早上的例會本就沒多少內(nèi)容,這個突然來臨的消息使例會變成了對殷老師的批判會。此時,殷老師已處于半休假狀態(tài),沒課的時候就在家,連我這鄰居都輕易見不著面。老師們對殷老師的批判就更放肆一些,總結起來不外乎四點:殷老師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是個心比天高的女人。最后校長甚至說了一句很粗俗的話:“不就是一個爛×嗎,有什么了不起!”
實際上,盡管我有思想準備但也多少感到了吃驚。我沒想到殷老師會這么果敢,這段時間我們見面很少,但由于心里藏了秘密,見面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我總是用憐惜的目光看她,而她的目光卻一如既往地清澈。這段時間,趙所長看起來也很正常,每個周末都回來,也沒什么動靜傳出來,比過去還安靜?,F(xiàn)在看來,這根本就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tài),是一種風暴來臨之前的平靜。
趙所長很快就把兩個人的問題上升成了一個群體事件。先由校長找殷老師談話,談話的結果又是一個不歡而散。這個結果校長早就料到了,趙所長更應該清楚,可是趙所長還是堅持讓校長出面,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難道僅僅是為了博取一點輿論的支持嗎?
校長找殷老師談話的第二天,殷老師就主動來找校長辭職了。校長回復說這事超出了自己的權力范圍,要上報到教委辦然后再經(jīng)鎮(zhèn)政府批準才行。殷老師說:“那就上報吧,越快越好。在學校未找到代課老師之前我會堅持把課上完?!?/p>
可殷老師最終卻沒有把課上完,接下來發(fā)生的兩件事促成了她的提前逃離。
其一是鎮(zhèn)政府不批準她辭職。鎮(zhèn)政府的這項決定是由校長向她口頭傳達的,理由是教育上現(xiàn)在缺人手,好不容易培養(yǎng)成熟一位老師不能輕易流失。
其二是趙永河被停職反省了。和他一起停職的還有墨鎮(zhèn)鎮(zhèn)長童德貴,根源就是上次他們的出國考察??疾毂緛硎菫榱艘M德國的先進設備,沒想到后來發(fā)過來的機器根本沒法用,經(jīng)反復檢查發(fā)現(xiàn)是一批淘汰了的舊機器,三百多萬的設備款白白打了水漂。有人對此進行了舉報,說由童鎮(zhèn)長帶隊的這個考察團說是為了考察設備,實際上,他們到國外就是為了看西洋景,用集資來的錢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根本沒把心思放在設備上。同時受牽扯的還有縣里的一位縣長,這位分管工業(yè)的縣長是被童鎮(zhèn)長硬拉進考察團的。
本來趙永河停職與殷老師沒多大關系,尤其是對于目前他們這種狀態(tài)來說。但實際上卻嚴重影響了殷老師的生活,趙永河停職之后就回到了北莊聯(lián)中。這時的趙永河跟原來已經(jīng)大相徑庭了,也不再注重自己的形象,整天裹著個破軍大衣在學校里進出,胡子也不刮,粗黑的毛茬參差不齊地從那張大圓臉上冒出來,整個頭部就像一個扎滿了黑蒺藜的南瓜。最惡劣的是他從早上就開始喝酒,喝完酒就在房子里痛罵,罵完了就開始痛哭。到了晚上折騰得更厲害,不斷有高分貝的聲音傳出來,是兩個人的吵架聲,有時還有拉拽撕扯的聲音。殷老師早就應該和他分居了,有次我隔著房門注意到,在他們房間的簾子外邊有一張用破凳子搭起來的小床。我住在他們旁邊,感到隔壁的屋子里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出驚心動魄的大戲。
殷老師是不堪其擾了,連續(xù)找了校長好幾次,要求搬到項大娘西邊的那間空房子里,校長都沒有同意,理由冠冕堂皇,說學??偛荒芙o職工提供兩個宿舍吧!最后殷老師給校長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讓我搬出來住那間房子,我可以把這學期的課教完,這樣對學生也有個交代;要么我就不管你們批準不批準立即走人。”校長嘿嘿笑著說:“你嚇唬誰呢?我這校長也不是為你一個人當?shù)模荒軄y了規(guī)章制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愛咋的就咋的吧。”
得到校長這個答復的第二天下午,殷老師決心離開了。離開前殷老師給七年級的同學上完了最后一課。
真正離開的時候卻遭到了趙永河的阻撓,他們在門口鬧了起來。此時的趙永河撕去了所有偽裝,對著殷老師肆無忌憚地辱罵著,我在房間里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走了出來。
殷老師提著個大行李包朝學校大門方向奔去,趙永河一邊辱罵,一邊從后面追上來拽住了旅行包,殷老師返身掙脫著,嘴里喊著:“放開!你要還是個男人你就放開!放開!……”趙永河嘴里不干不凈地回應著:“在你這個婊子面前,我早就不是什么男人了!我就是不讓你這個爛×女人去找野男人!”我是第一次見趙永河還有這么猙獰的面目,可能是剛剛喝完酒的原因,臉上布滿一大塊一大塊的紅紫,裂開的嘴巴和腫脹的鼻子又把這些顏色分解成支離破碎的色塊。那色塊隨著他激昂的情緒在抖動變形,這使他看起來極其丑陋而猥瑣。
我上前想把趙永河勸開,畢竟夫妻一場何必鬧到這種程度,事情到了這一步再留也無益了。誰知還沒等我開口,趙永河卻指著我的鼻子罵起來:“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嗎?沒有你說不定殷紅還不會跟我離婚呢!我出國的時候你們這對狗男女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說不定你們早就勾搭上了,你們這對狗男女!……”
趙永河一口一個狗男女地罵著,嘴里不斷噴出濃烈的酒精味道。我的火氣直往上撞,真想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又一想還是算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瘋狗,惹他何益?最主要的還是先讓殷老師脫身。
我不再有所顧忌,直接把他緊抓著殷老師旅行包的手掰開,然后擋在了他面前。我的身材比他高一些,長得又比他壯,他沒法越過我去追殷老師,只好瞪著混濁的大眼珠子恨恨地看我。我也毫不含糊,用同樣的目光盯著他。最后他沒辦法了,無奈而絕望地看著殷老師快速閃動著的背影,蹲在地上像個女人一樣呼天搶地地痛哭起來。
這時候,早就躲在邊上觀陣的幾個老師“及時”趕了過來,說及時是相對于趙永河此時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就整個事件來說,他們只能算不得不出現(xiàn)的善后者,或者是幸災樂禍的看客。甭管怎么說吧,他們來了,項大娘也顫顫巍巍地過來了。他們有的站在旁邊絞著雙手做出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有的蹲下來想把趙永河拉回屋。最有意思的是項大娘,一邊用那只干干巴巴的手掌給趙永河擦淚,一邊勸慰:“孩兒啊,我的孩兒啊,咱別這樣,先讓她走吧。她想過來就會回來了?!?/p>
趙永河得此機會變得乖巧而放縱,繼續(x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號啕:“她不回來了,我的大娘呀!這個臭×娘們有了野男人,她去找那個流氓老師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樣一來,我的位置就顯得有些尷尬了,按照現(xiàn)在以安慰趙永河為主的價值取向,我剛才的行為顯然是在助紂為虐,但我卻不想低頭,不想像他們一樣做那種假慈悲的表面文章。我應該及時閃開,可心里還記掛著殷老師,一個柔弱女人,帶著那么大的行李包要走到梨園村車站肯定很艱難。
我騎著自行車奔出校門,剛拐到大堤上就看到了殷老師。殷老師穿著一件帶有深藍色方格的薄呢外套,長長的頭發(fā)披散在肩頭,西去的陽光照射著她的背影,沉重的旅行包絲毫也沒給她帶來負擔,她挺胸抬頭闊步向前,步伐堅定心無旁騖。我本來以為她會直接坐上去悅城的長途車再也不回頭,不想她卻在車站旁邊的小旅館住了下來。她說她要先休整一兩天,要讓自己的情緒變得更為飽滿,要以最佳的姿態(tài)最好的情緒來面對自己的愛人,迎接新的生活。
安頓好殷老師我返回北莊聯(lián)中,剛踏進校門就感到氣氛不對。院子里停了一輛救護車,殷老師宿舍門口圍滿了人,接著就有一副擔架從人群中沖出來向救護車奔去,救護車很快就吞沒了擔架,然后閃著車頂上的紅燈急不可耐地開走了。
我趕到自己宿舍門口的時候人群正在散去,我連問了好幾聲怎么了?他們似乎都不愿搭理我,臉上的表情很是凝重。我更加疑惑,這時項大娘踮著小腳躥過來咬著牙說:“我說要出大事吧!這個女人就是個喪門星,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離婚!趙所長喝藥了?!?/p>
確切的消息第二天上午傳了回來,頭天下午坐著救護車離開學校的校長坐著警車回來了,趙永河已經(jīng)不治身亡,從他胃里沒有發(fā)現(xiàn)農(nóng)藥,而是檢測出了一種有毒的花種子。
警察搜查了殷老師的宿舍,發(fā)現(xiàn)了很多可疑線索,趙永河有一個那時非常流行的不銹鋼杯子,據(jù)他自己夸耀是童鎮(zhèn)長送給他的,趙永河對此視若寶貝,經(jīng)常隨身攜帶。警察從杯子里殘留的茶水中找到了致趙永河死亡的那種花種子。茶是大麥茶,趙永河由于胃不好,這大半年就只喝這種茶,花種子混在大麥茶中間很難分辨。警察隨后又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紙包,紙包里包著的就是那種花種子,經(jīng)進一步檢測,這是夾竹桃的種子。夾竹桃是種有毒的植物,但也是一味中藥,當?shù)鼐用駮r有種養(yǎng)。
一開始警察懷疑趙永河是自殺,但隨著這一系列的發(fā)現(xiàn)他們逐漸改變了看法。一個自己想死的人不可能用完種子之后再把種子這么隱秘地藏起來,再說把種子摻雜在大麥茶中顯然是有意為之,一個自殺者怎么可能會這么刻意?有了這種分析警察就展開了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重點當然是圍繞趙永河身邊的那些關系人。
我是最后一個被警察找來談話的,警察上來就問我和殷老師什么關系?我有些氣憤,這說明他們在內(nèi)心早已認定了很多事情,我想質(zhì)問他們幾句但最后還是忍了下來。后來又問我把殷老師藏在了哪里?我那種感覺就更為明顯了,這有些太荒謬,殷老師怎么會成了謀殺趙永河的嫌疑人?很顯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整個校園里的人都做出了對殷老師不利的證詞。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把殷老師和趙永河的真實關系說出來,剛講了兩句警察就打斷了我,讓我不要說些與本案無關的事情。那我只好閉嘴了,但我并沒有太過擔心,我相信這世界還有真理;我堅信殷老師沒有殺趙永河,盡管她在心里想過一萬次離開趙永河的方式,卻沒有一件是想通過謀殺來實現(xiàn)的。
可后來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殷老師承認花種子是今年春天一個學生家長送給她的,原本她是想種在自己宿舍前的,可是后來就不想種了。因此她就把種子放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縫隙里。警察問知不知道夾竹桃種子有毒?殷老師回答說:“知道,當時家訪時家長介紹過?!本煊謫枺骸爸烙卸驹趺催€想養(yǎng)?”殷老師回答:“就是喜歡,也許正因為有毒才更喜歡?!?/p>
到了這個地步,警察已經(jīng)不想再問下去了,在他們看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結案了。動機明顯,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在。到了下午殷老師就被他們戴上手銬帶走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殷老師。
11
第二年春天,我考入了悅城一家新聞媒體,離開了北莊聯(lián)中,而北莊聯(lián)中也于這年年底合并到了墨鎮(zhèn)中學。北莊聯(lián)中不存在了,但關于殷老師和趙所長的話題卻在墨鎮(zhèn)持續(xù)了好一陣子?,F(xiàn)實版的潘金蓮和武大郎盡管數(shù)見不鮮,但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總是讓人興奮,熱衷于傳播的那些人把聽到的故事不斷升級換代,在這個過程中殷老師身上的罪孽不斷在加重,以致在某些人的舌尖上被歪曲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女人。
今年春天,我搬進了高鐵附近的一個小區(qū),后面就是一條新興商業(yè)街。一天下午,我正在商業(yè)街上信步走,一位白發(fā)老人突然駐足在面前,我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良久,他試探著問道:“你……你……你是王老師吧?”我只有短暫的教師生涯,對這個稱呼早已陌生,眼前的老人顯然跟在北莊聯(lián)中的那段經(jīng)歷有關。我在記憶中搜索著,很快,認出來了,老人是當年北莊聯(lián)中教導處的律主任。我有些意外,隔著三十多年的歲月塵埃,容顏已改的故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我不禁心頭一熱,趕緊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
律主任看起來身體還硬朗,他早已從鄉(xiāng)村教師的位置上退休了,隨著孩子來悅城居住多年了,他每個月有七千多塊錢的退休金,可并沒有閑下來,而是在一家培訓機構看大門,說著就指著商業(yè)街里面的一棟房子,說:“吶,松果培訓,聽說過吧?”
我當然知道松果培訓了,這是一家培訓連鎖機構,最近幾年發(fā)展很快,光在悅城恐怕開了已不下十家。
“知道松果培訓是誰開的嗎?”律主任神秘兮兮地問道。還沒待我回答,律主任緊接著說:“是殷紅開的,北莊聯(lián)中那個殷紅——那個殷老師,你還記得嗎?我現(xiàn)在就是在給她打工?!?/p>
我驚呆了,沒想到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得到殷老師的消息。
據(jù)律主任說,殷老師后來被判了死緩,在獄中待了三年多,后來是她母親的持續(xù)上訪,最終得到最高院的復審。在復審的重新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了趙永河不但在墨鎮(zhèn)供銷社有個情人,這個情人還給他生下了一個孩子。工作人員從他情人那里找到了一本趙永河留下的日記,在日記里,趙永河詳細述說了自己的心路歷程,談到了自己對殷紅由愛生恨的詳細過程,再加上,停職之后對他的打擊,他已對人生感到了絕望,有了自殺的念頭。可他不甘心就這樣離世,他不能容忍殷紅就這樣離他而去,他要復仇,要帶著殷紅一起走,為此他甚至設計了好幾種方案,夾竹桃種子只是其中之一。
出獄之后,殷老師終于得償所愿,跟姬長松結婚了。兩個人一起辦了松果教育培訓,可沒過幾年姬長松就生病去世了,他們沒有孩子,殷老師一個人咬著牙把夫妻共同的事業(yè)堅持了下來,把松果教育發(fā)展成了今天這個規(guī)模。
這個后續(xù)故事讓我激動不已,其間,彼此的聯(lián)系斷掉了三十多年,現(xiàn)在殷紅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再次完整了起來,還是那個最初的樣子,還是站在那三個不完整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的樣子。
第二天下午,我再次來到后面這條商業(yè)街,按照律主任昨天的指點,找到松果培訓所在的那棟樓。律主任不在,大廳里靜悄悄的,兩邊的宣傳欄上布滿了花花綠綠的圖片和文字,左邊是松果培訓發(fā)展歷史,右邊是成果展示。我在左邊看到了董事長殷紅的照片,在她上面是創(chuàng)始人姬長松。照片上的姬長松有著高高的鼻梁,微微往里收縮的嘴巴,整個面容看起來非常清俊卻出奇的冷漠。而殷紅也不是原來的模樣了,齊耳短發(fā)往上收攏著,在額頭中間分開,看起來無比干練,面部表情洋溢著熱烈而自信的神采。
我正凝神觀望,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高跟鞋的嗒嗒聲,我扭頭一看,一個身著職業(yè)女裝的中年女性正邁上大廳臺階,匆匆往里面奔來。只一眼,我就認出來了,她就是剛剛從照片中走下來的那個人。我有些慌亂,想背過身子躲起來,但最終卻鼓起了勇氣,挺直了腰桿,面朝向她,迎了上去。
(刊發(fā)于《中國作家》2023年第12期 責任編輯 陳集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