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如雪的詩人”羅伯特·瓦爾澤:成為渺小,保持渺小
1956年12月25日,農(nóng)場少年們發(fā)現(xiàn)了一位無聲躺臥在雪地里的男人,雪花靜落在他黑色的外套和帽子上,已經(jīng)攢起薄薄一層。這是瑞士作家羅伯特·瓦爾澤的死亡,那起初只是一次普通的散步,亦是他27年精神療養(yǎng)院生活里的日常。在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坦納兄妹》中,他曾敘寫詩人塞巴斯蒂安在冷杉樹下、大雪之上的悄然離世,未曾想這竟成讖言,化為作家對自己的訃告。然而,相較于在慘烈戰(zhàn)爭或流亡路途中喪生,他的死亡似乎毫無意義、不值一提,不能激起任何時代反應(yīng)。人們對他最后的幾十年也知之甚少,畢竟,彼時外部世界已然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再沒有提筆寫過作品,而曾經(jīng)的推崇者們也都紛紛離世。
羅伯特·瓦爾澤寫過三部長篇小說,數(shù)以千計的詩歌、短篇、小品文與書信,許多發(fā)表在報紙和期刊上,其余則散落在各處,死后才為人所知。而他走過的路途更多,即使活動疆域十分有限,他的步伐依舊踏過了數(shù)千英里。這位散文天才有著非同尋常的生活經(jīng)歷與職業(yè)生涯:1878年,瓦爾澤出生在瑞士比爾,是家中第七子,還有一個妹妹。他自14歲起就開始在銀行工作,兩年后,母親去世,他便辭去工作,選擇與哥哥卡爾一起前往斯圖加特,打算從事文藝工作。然而,戲劇生涯出師不利,18歲的瓦爾澤愿望落空,又重返瑞士做起會計員老本行,其間發(fā)表了諸多詩歌、散文,但戲劇與小說出版計劃接連受挫。直至1905年遷居柏林,其寫作生涯才漸入佳境,他在短短六周內(nèi)創(chuàng)作出首部長篇小說,并先后出版“浪蕩子三部曲”《坦納兄妹》《助理》與《雅各布·馮·貢騰》。與此同時,他還進入了一所仆人學(xué)校,學(xué)習(xí)如何更好地服務(wù)于人。社會性的工作與私人性的寫作在瓦爾澤的前半生彼此交織、滲透甚至對抗。瓦爾澤一心想要進入柏林乃至德國的文學(xué)圈,然而卻始終處于外圍邊緣。35歲那年,由于資助人的去世,迫于思鄉(xiāng)與貧窮,瓦爾澤不得不再次退回瑞士老家。隨后,一戰(zhàn)爆發(fā)、參軍打仗、困頓生活、弟弟自縊等接連打擊,讓瓦爾澤的精神狀態(tài)愈發(fā)潰散。1929年起,他便入住了伯爾尼的療養(yǎng)院,開啟了漫長的封閉時光,直至去世再無更多重要發(fā)表。他的五十歲生辰無人問津,離世亦是悄然而突兀。
與現(xiàn)代主義的其他作品一樣,瓦爾澤的文字中彌漫著微妙的幽默,交織著憂郁、眩暈的氣質(zhì)和對觀察的熱愛。他時常在虛構(gòu)的文中夢想詩人的生活,二者雙重的夢幻比現(xiàn)實要精彩得多。變動的居所、豐富的打工經(jīng)歷與社會浮沉,讓瓦爾澤擁有了對于城市生活極為敏銳的觀察。在他的筆下,那些默默無聞、竭力工作的無名角色似乎都曾有著輝煌暢意的過往,并希冀著瀟灑自在的文藝生活;然而,一旦以此為業(yè),成為詩人,真正進入創(chuàng)作世界,他們似乎又會接連受阻。瓦爾澤的“小職員”本身也是“詩人”,一如他自己的雙重生活,他同時享有對兩個世界的細膩把握,也能深刻意識到兩者各自的深淵與其間的裂隙。小職員們“極少容許自己有出格的行為;熱情奔放的個性一般來說與他無關(guān)”,然而他們也擁有著“豐富、光榮、真誠而接觸的性情”,擁有著比詩人更為害羞的本性;他們扮演“沉默的寫字工具”,“每天進出同一扇門,千萬次在商業(yè)信函中使用同樣的話語”,但在私下里卻對“藝術(shù)、文學(xué)、喜劇以及其他不太正經(jīng)的玩意兒有著正確的判斷力”,也許縱情某些寶貴嗜好,卻過著寧靜孤僻而有尊嚴的生活。瓦爾澤所描繪的大城市中小職員的生活,放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依舊恰切:受過高等教育的都市打工人,不得不在連片重復(fù)的工作與生計壓力中壓抑敏感個性與憂郁熱望,獨立思考的理性不得不服從于商業(yè)運作的邏輯與擺置,卻還要時刻提防丟了飯碗,從而淪為無關(guān)緊要、被視為墮落的游移分子,少年的大大夢想被城市磨滅為小小生計。
羅伯特·瓦爾澤(Robert Walser,1878-1956),瑞士作家,被譽為現(xiàn)代德語文學(xué)奠基人,也被稱作“命運如雪的詩人”
從銀行職員、工廠工人、抄寫員到助理、管家、仆人,瓦爾澤將所有的職業(yè)經(jīng)歷都寫進了作品中,他本人也幾乎可以被放進任何一本歐洲職員小說里,從果戈理到卡夫卡。然而,不同于后者,瓦爾澤始終在懷疑自己同時工作與寫作的可行性。作為典型的ADHD(注意力缺陷與多動障礙),他與其筆下帶有自傳色彩的角色們一樣,都無法專注一項長期工作或所謂大項目,長遠規(guī)劃不曾出現(xiàn)在其詞典當(dāng)中。一如總在山林與城市之間搖擺不定的人物,他始終如游萍飄蕩,上下浮沉,從未深耕什么或完成什么壯舉,也始終游離在任何圈子或城市中心之外,無論是在工作還是寫作方面。也正是如此,他寫下的文字并非偉人或大工程的頌詞,而僅是小人物、小物件的禮贊?!靶凶咴诼吠旧系娜耍仨氁宰畲蟮娜崆楹蛯W⒘硌芯?、觀察最微小的生動事物。……對散步者而言,最高級的事物和最低等的事物,同樣可愛、同樣美麗、具有同樣的價值?!彼麜ㄙM好幾頁筆墨描繪一顆紐扣,沉溺于精美的女士繡花鞋無法自拔,被路邊橫臥的狗吸引眼球,忘記出門的原因,或是又在無盡的落雪中靜聽寂靜的聲音。閱讀瓦爾澤是一場目不暇接的馬拉松,讀者被光怪陸離的街道、店鋪、行人、動物和擺件的重重細節(jié)拖拽得暈頭轉(zhuǎn)向,好不容易將視線凝聚在某一點,卻又被調(diào)皮詩人的奇妙玄想拋擲到另一個位面。
瓦爾澤一生寫過無數(shù)的散步與漫游,這一母題在每個長或短的作品中變形重構(gòu)。他稱自己散步是“為了讓自己活著,也為了維持我和這個生動世界的聯(lián)系,沒有這種感覺,我再也寫不出半封信,也寫不出絲毫的詩歌或散文。沒有行走,我就會死去,而我熱衷的職業(yè)也會毀于一旦”。德·塞托爾式的漫游者之目光平等地灑在每個物件之上,給予其最和煦的關(guān)照與最動人的闡發(fā)。倘若我們對比他散落各處的沿途風(fēng)景,總又能發(fā)現(xiàn)新奇事物之中的相似路途,好像他一輩子都在同一個街區(qū)打轉(zhuǎn),與同一群人潮相遇。路的起點總是自己幽靈般的寫作屋,沿途是城中喧鬧的主干道,環(huán)形廣場立于其中,而后我們在道路盡頭遇見鐵路與山林,抑或前往半山腰上的啤酒屋,待夜幕降臨再悠悠蕩蕩,踱回晦暗街巷。他時而化身為荷爾德林,“生來就是為了在夢境與幻想中游走,在自然的脖頸之上懸吊”,時而又成為圖恩的克萊斯特,無事可做,爬過古老廢棄的墻垣,或是走入人群,任由人流推搡。于是,在馬不停蹄的次次散步中,在散亂零碎的物件之上,建立起了瓦爾澤的小小世界,這個用雙腳即可丈量的渺小世界綿綿不絕地為他提供寫作的靈韻。瓦爾澤的文學(xué)烏托邦并不在外域,也不在夢中藍花所在的精神之所,而恰恰在身邊的市井阡陌。
“渺小”,對于瓦爾澤而言甚至也是貫穿于創(chuàng)作形式甚至手稿風(fēng)格中的氣質(zhì)。形式上,他偏好阿爾弗雷德·波爾加所述的“小形式”,這不僅是文學(xué)表達方式,也更是對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零散瑣碎問題的呈現(xiàn)。作者試圖抓住不斷更迭的瞬間性,甚至延長之,使得故事的敘述比故事本身漫長許多。通過流動性、片段式的寫作,他與路上不同的人、事、物打交道,構(gòu)成對于城市全景但非系統(tǒng)性的勾畫與判斷。他定期向報紙供稿,將自己稱為“散文工廠”,其文學(xué)世界便由此破碎散落的文本堆疊而起。借此方式,他試圖消解宏大敘事的整體系統(tǒng),反抗高貴體面背后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懷著“對物質(zhì)忠誠的、毫無保留的敞開和忘我,對所有現(xiàn)象和事物環(huán)抱的熱切之愛”,來觀察每一個渺小生命。桑塔格因此將瓦爾澤作品的核心稱為“對權(quán)力和統(tǒng)治的回絕”。他愿意成為渺小,以抵抗偉大。工廠主的兒子西蒙·坦納自甘做小時工、抄寫員,身為貴族的雅各布·馮·貢騰只身前往仆人學(xué)校學(xué)習(xí)卑躬屈膝,瓦爾澤筆下的人物自愿拋卻原本的地位,委身卑微的工作,目的是在其中找到人真正的尊嚴所在。看似墮落的選擇實際是試圖回到人之赤裸存在的嘗試——因為“人生不在坦途,而在迂回”。
20世紀初,托馬斯·曼也在其名留青史的中篇《死于威尼斯》中,寫過人物心甘情愿的“墮落”,功成名就的大作家阿申巴赫自甘抹平身份、拋棄事業(yè),尾隨意大利少年,在疫病一般的愛情烈焰中識出自身壓抑的澎湃激情。這是一篇關(guān)于“弱者的英雄主義”的故事,主人公“在刀光劍影中咬緊牙關(guān),在命運前自我克制,在痛苦中保持風(fēng)度”,他們病弱瘦削、貧困潦倒,但憑借頑強意志與智能,設(shè)法使自己的業(yè)績在一個時期內(nèi)放射出異彩。而這個名號放在瓦爾澤身上也同樣恰切。放棄偉大、成為渺小、保持渺小,從而作為渺小發(fā)出聲音,“反抗這種讓人有失尊嚴的忽視,而不是在晴朗的白天或籠罩在憂郁的落日余暉中的傍晚,去跟朋友談?wù)撨^往?!比嗽诔殡x出貴族、豪門的身份后,摒棄職業(yè)、工作、頭銜帶來的認可后,究竟該如何依舊享有人之為人的尊嚴?該如何言說、如何思考、如何行走?這是瓦爾澤在作品中反復(fù)省思的母題。
也因如此,瓦爾澤筆下罕有幸福如意的人生,難以言說的壓抑憋悶只能以無人可解的歇斯底里訴出,祥林嫂般的喋喋不休、反復(fù)咀嚼的私人情愫、散落天涯的孤苦境遇,似乎是深埋于每個故事下的晦暗底色。然而在他的作品中,愛和溫情又從未缺位,桑塔格甚至稱他為“甜蜜的貝克特”。在割裂的現(xiàn)代性生活體驗之中,瓦爾澤對于卑微之物、渺小之人的悉心觀察與呵護,何嘗不是最深厚的博愛。我們可以在其自傳小說中,看到流落四海的坦納一家跨時空的彼此信任與關(guān)懷,看到人們在廣場與街道上隨機搭訕而后相愛的自然,看到情感超越年齡、階層、性別的可能性。在失敗的柏林戲劇生涯中,瓦爾澤曾為童話《白雪公主》續(xù)寫戲劇:嫁給王子的白雪公主在城堡內(nèi)再次上演毒蘋果與獵殺的故事,人物掙扎于信賴與猜忌、溫情與絕情、倫理與真愛、過失與原諒的兩極,最終選擇彼此和解,共同生活。這看似非常美式溫情電影里的Happy Ending,美好得有如夢幻泡影,但在以分裂、抽離、畸變、怪誕為繆斯的世紀末現(xiàn)代性中,它卻顯得如此誠摯和寶貴。因而,本雅明不無欣賞地寫道,僅憑這部戲劇,我們就能知道俏皮的瓦爾澤為何會成為無情的卡夫卡最喜愛的作家?!班ㄆ峭郀枬绅埳嗟男?。它告訴我們愛從何而來。愛源自瘋狂,而非別處。這些人物背后都有瘋狂的影子,因此他們表面上都如此割裂、野蠻、執(zhí)拗。倘若用一個詞來同時概括他們身上令人愉悅和怪怖之處,那就是:他們都被治愈了?!倍斡麄儭⑵鋸谋还椭髦涞臍埧崆啻褐姓瘸鰜淼?,只能是人與人、人與物甚至人與空間之間的不計前嫌、無關(guān)類別的愛、聯(lián)結(jié)與和解。
瓦爾澤生于雪、葬于雪,一輩子看雪、愛雪、寫雪。他喜歡其童稚、純凈、無邪,以及無差別覆蓋萬物的靈性。最后的病院三十年間,他用削尖的鉛筆在隨手扯得的日歷紙上密密麻麻寫下“密碼卷帙”,輕盈而迷人地描摹出重復(fù)性散步路線中的細微差異,筆跡沙沙作響,也如落雪的沉默之聲。他曾記下一片雪花落在唇上帶來的感動,仿佛那是一個從遠處飛來的親吻,而他的逝世亦如雪花飄入大地,寂靜渺然。百年后,其文字皆化作雪花,在每一個殘酷冷峻的冬夜時分,輕吻他愛過的大地和世間所有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