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很小,“二十世紀中國”很大
1908年2月25日,生前的弟子、好友在杭州鳳林寺為秋瑾開追悼大會。這次追悼會距秋瑾在紹興就義,只有七個月。親友們將她的墳遷到西湖之畔西泠橋側(cè),再開追悼會以表紀念。在秋瑾墓長達70多年的十次遷移中,這是第二次遷墓。十個月后,朝廷便下令平墓。
當天追悼大會,主調(diào)自然是對鑒湖女俠的緬懷,對朝廷的憤恨。然而,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出現(xiàn)了。說話的是一位旗人,而且是杭州駐防營協(xié)領,叫貴林。目擊者說,貴林在追悼會上大放厥詞,說什么明亡于李闖,而非大清,大清是從李闖那里得的天下,秋瑾搞種族革命,未免不大對頭。這話引起了全場公憤,當面痛斥這位旗人將領。于是貴林“怏怏而去”,銜恨于心,向朝廷密報,后來清廷下令平毀秋瑾墓,貴林便是主謀之一。
故事講到這里,是不是很流暢?什么人啊,竟敢在烈士靈前批評逝者生前行為不當?事后又含怨告密,真是太壞了!
事情真的這么流暢嗎?我們先來了解一下貴林。貴林有兩個身份,一是杭州駐防營協(xié)領,一是杭州惠興女學??傓k。如果你不了解惠興,我打個比方,她就是清末的張桂梅,為了興辦女學不力,惠興于1905年12月憤而服毒自盡。現(xiàn)在杭州仍然有惠興中學,紀念這位女教育家。而在惠興逝后,勉力維持女學堂的,正是總辦貴林。
而且貴林跟浙江的許多革命黨人,關系著實不錯。放棄翰林之位鬧革命的蔡元培,1902年元旦舉行婚禮,貴林赫然在座,而且發(fā)表了演說。還有記載說,貴林在當時杭州駐防營中,被稱為“清朝孔子”。這樣一個人,他會失心瘋地為了清朝統(tǒng)治去靈前罵秋瑾嗎?但是大家都這么說。于是到了辛亥革命,貴林作為頑冥不化的舊朝官僚,就被處決了。
那到底貴林那天在秋瑾追悼會上,說了些什么?好在他自己有記錄,而且發(fā)表在《惠興女學報》上,后人才能知道他真實的觀點。
作為與眾多維新人士交好的滿族軍官,貴林的主張是要消弭滿漢之見。他與徐錫麟有過交往,不相信官方文告里說的,徐錫麟竟會刺殺巡撫恩銘、起兵反滿。他真心認為徐是被冤枉的,自然,他更不相信被徐錫麟案牽累的秋瑾有什么造反的行為。
貴林沒見過秋瑾,他對秋瑾的批評,主要來自所聞,說秋女士“志大行粗,語言不謹,文字蠱禍,而家庭革命之說實有以尸之”。秋瑾在當時,遠不是如今大眾記憶中的光輝印象,她喜男裝,喜騎馬,愛刀劍,連革命同志也嘖有微詞。而秋瑾被禍,實因提倡家庭革命而非政治革命,這是當時輿論的共識。但是,貴林在追悼會上講這樣的話,當然是不合時宜的。
那貴林為何要在追悼會上對一個素不相識的逝者發(fā)難?其實貴林有一番大道理要發(fā)揮。他認為徐錫麟案也好,秋瑾案也罷,“兄弟姑不論其是否冤誣,然可斷定其為國事公罪之案”。貴林的意思,在現(xiàn)代憲政制度下,“國事公罪”是不會受到死刑這種對待的。他舉的例子是日本明治維新后的西鄉(xiāng)隆盛。貴林認為西鄉(xiāng)隆盛謀叛,是主張憲政而不能達成,但西鄉(xiāng)認可“天皇神圣不可犯”,因此被誅之后,很快天皇就“赦其罪且旌其行”。貴林的潛臺詞很明白,如果中國的維新人士都堅持“尊君愛國”,那么等到憲政功成,像徐錫麟、秋瑾這樣的政治犯就不會被殺頭,這就是滿人貴林被在座眾人稱為“愚拙”的見解。
這一樁公案,經(jīng)《秋瑾與貴林》作者夏曉虹于2007年像破案一樣抽絲剝筍,條分縷析,才得以大白于世間。貴林的苦心,也不致埋沒于歷史的塵灰之中,正如作者在文末所言:“這部分人的努力與聲音,在迅速的革命風暴中被無情地席卷而去,可嚴肅的歷史研究者不應該追隨時事變化,漠視其存在,對其活動與心事一筆抹殺?!碑斈曜x到這一段,極為擊節(jié),對于如何規(guī)避歷史人物與事件的刻板印象,似有所悟。
2023年,將此篇再放置在多年研究匯編而成的《秋瑾與二十世紀中國》之中再看,猶如鏡頭往空中拉起,看到一座城市在大地上的位置,對于“秋瑾”這樣一位表征性人物,正宜結(jié)合史料的考辨,時人的輿論,以及整個二十世紀對秋瑾的書寫與接受,才能讓秋瑾的所言所為,煥發(fā)出迥異于記憶的新義。晚清的輿論以“家庭革命”為辭,為秋瑾死于政治罪名鳴冤,而到了1930年代,則是以“政治革命”收編“家庭革命”,再到1950年代的“革命傳統(tǒng)教育”,秋瑾等人呼吁男女平權(quán)的呼聲被壓抑了,方向雖異,結(jié)局類似,都是將秋瑾這樣一位復雜的人物納入近代革命的宏大敘事之中,至少是抹殺了她很重要一部分的“活動與心事”。
我在好書評獎的推薦視頻里講,閱讀《秋瑾與二十世紀中國》,宜采用“倒讀”,先讀“剩義篇”,無論是媒體約稿的《英雌秋瑾》,還是為《中華文明之光》所作《我欲只手援祖國——說秋瑾的女杰情懷》,都是正面立論,可以讓讀者從整體上把握秋瑾的人生全貌;而作者用力最勤的“延展篇”,則是多角度全方位地掃描“晚清的秋瑾”與“二十世紀的秋瑾”,足以讓人明了作為敘事主角的秋瑾所處地域環(huán)境、輿論氛圍,乃至時代幻變給她臉龐抹上的不同油彩。最后來到“本事篇”,仔細探討秋瑾本人的趣味愛好、情感取向、政治論述與女性意識,才算完成了對秋瑾這位“熟悉的陌生人”的重塑。此時再回看課本、詞條中的秋瑾,不免有一種洗盡鉛華、入眼入心的恍然。
“秋瑾”很小,“二十世紀中國”很大。但大總是由無數(shù)小組合、激蕩而成,大的敘事,也不能吞化小的復雜。不能識小者,不足言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