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3年第9期|扎西才讓:棕皮筆記本
扎西才讓,藏族,一九七二年生,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xué)作品見于《詩刊》《人民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紅豆》《芳草》《星星》《飛天》《西藏文學(xué)》等刊物,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詩選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作品多次入選年度作品排行榜和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桑多鎮(zhèn)故事集》《山神永在》、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詩集《桑多鎮(zhèn)》《甘南一帶的青稞熟了》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紅豆》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等獎項。
1
四月初,盧曼草的兒子來電話說,他阿媽病倒了。我趕去看望她的時候,她已被兒女們安置在寬大的板炕上,身體深埋在被子里。病中的她看起來瘦小又孱弱,臉上皺紋細密,皮膚干枯。她的雙手搭在被子上,手背上青筋暴起,色斑也如褐色的蜘蛛,裸露著的骨節(jié)粗大、變形、突出,完全失去了原先修長、光滑、柔美的樣子。
昏暗的房間里只有她一人,見我來了,她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珠,眼神呆滯地看著我。我說:“老連手,我是卓瑪,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嗎?”這時,她的臉上才有了活氣,身子前傾,想起身招呼我。我趕忙扶住了她,讓她緩緩坐好。她聽從了,像個懂事的孩子。
多年來,她?;疾?,每次都是傷風(fēng)感冒之類的小毛病。我也多次去看望她,只要我去,她就一改平素寡言少語的樣子,總是說說笑笑的,把病不當(dāng)病。年初她就病倒了,請來阿古一看,說是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得去醫(yī)院才行。到了醫(yī)院一查,的確是患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另外還得了痛風(fēng)病。說是慢性病,得請?zhí)旖蚰沁叺膶<襾聿拍苤魏?。她問天津?qū)<疑稌r候能來,大夫說那就得等到青稞下種以后了。于是讓醫(yī)院開了一堆治療痛風(fēng)和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的藥,她也不愿住院,就直接回了家。
我坐在她旁邊,她還是有說有笑的,不過動不動就齜牙咧嘴。一問,說是關(guān)節(jié)疼得很,不能站也不能走,得躺著才行??磥磉@次,她的病情顯然加重了。
我問:“天津那邊的專家還沒來嗎?”盧曼草說:“前天打電話給醫(yī)院了,大夫說快來了,讓我們做好住院的準備?!蔽覇枺骸澳慵依锶四??去哪了?”她說:“有的去醫(yī)院打聽消息,有的去找我阿爸了?!蔽覇枺骸澳惆值陌V呆癥還沒好轉(zhuǎn)?”她說:“還是老樣子?!蔽矣謫枺骸澳愕牟?,還疼嗎?”她說:“要是不吃藥就疼得厲害,吃藥就不怎么疼了?!蔽艺f:“那你確實得去住院?!彼f:“就是的,天津?qū)<乙粊?,就住進去?!蔽艺f:“看來天津那邊幫扶我們這邊,是幫對了。”她肯定地說:“國家做的決定,那肯定錯不了?!?/p>
盧曼草說到“國家”二字時,咬得很重、很清晰,似乎這個詞很有力量,啥困難都能解決掉。
我說:“你說得對,國家就是我們的老天爺,有國家在咱們啥都不怕。”
我倆都笑起來,整個房間似乎也亮堂了。
我從隨身背的包里,拿出棕皮筆記本,遞給她。她問:“看完了?”我說:“是的,詳詳細細地看了,認認真真地看了?!彼f:“看了就好,甭給別人說啊,丟人現(xiàn)眼?!蔽腋嬖V她:“你放心吧,我不說,但會寫一篇讀后感給你看?!彼f道:“我知道你是歷史老師,愛看書,你看了也甭寫,要是寫了我會哭的?!蔽页兄Z:“好的,我不寫,我就說給你聽聽?!?/p>
2
盧曼草一生下來,就愛哭。
在桑多鎮(zhèn)上她就喜歡哇哇大哭。她在暗暗垂泣的過程中,讀完小學(xué)念完初中。因與一位瑪曲男孩早戀的事,她挨了老師的批評。她固執(zhí)得很,死活不認錯,最終被學(xué)校開除了。家人想給她轉(zhuǎn)學(xué),她卻不想念書了,直接去了牧場,成了藍天白云下的美若天仙的草原牧女。
說她貌若天仙不是吹噓。她本身就長得讓人心疼,話又少,給人乖巧伶俐的感覺。實際上,她白天在牧場,晚上愛在鎮(zhèn)上和一群男孩閑逛。她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打扮,顯得很時髦很另類的樣子。這種晝伏夜出的生活方式,使她養(yǎng)成了特立獨行的性子。
說是特立獨行,是有依據(jù)的。她除了晝夜生活方式的與眾不同,在經(jīng)歷過多的哭泣后,她忽然開始了笑的日子。她當(dāng)著父母的面、親戚的面、對象的面、丈夫的面、孩子的面、同事的面,以微笑、偷笑、大笑和狂笑來替代話語,把自己笑成了戀人、新娘、媽媽、奶奶,現(xiàn)如今,早就笑成了滿臉盡是細密皺紋的老女人。
我對她說:“你這人好奇怪啊,整天光知道哭呀笑呀的?!彼f:“以前怕人就愛哭,后來不怕人了就愛笑?!薄芭?,你哭哭笑笑的,原來是這樣啊,誰信呢?”她說:“哎呀卓瑪,這哭呀笑呀有啥不好?還不是大半輩子就這么過來了?”我問她:“那你怎么就不愿和人交流呢?”她說:“笑不就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嗎?”我說:“有些事,得用說話的方式才能溝通?!彼f:“卓瑪,這我知道,我和你還有話說,和別人好像無話可說,真的是這么回事?!蔽艺f:“你總得和你的家人說話吧?”她說:“我以前還和他們交流,后來就沒話說了,感覺說啥都沒意思?!?/p>
她這么一說,我只好閉了嘴,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我發(fā)現(xiàn)盧曼草還是喜歡交流的,不過不是和人,而是和身邊的家畜,和山林里的植物,和那些浮在空氣里看不見的靈異。
她說:“你可別小看它們,它們個個都有靈性,都懂我?!?/p>
我一聽,就覺得頭發(fā)豎了起來,脊背發(fā)麻,身子發(fā)涼,仿佛有異物來到了身邊,趕忙離開她,回到家里,才覺得安全了許多。
我和盧曼草同齡,我們一起上的小學(xué)和初中。她輟學(xué)我繼續(xù)求學(xué),后來我在桑多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教歷史。也許是學(xué)歷史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看不見的東西。但盧曼草信,她常常給我說這方面的事,說得多了我就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當(dāng)我和她鬧別扭的時候,盧曼草就說:“不想和你說話了,你這人好沒趣。”
我不接她的話茬。她見我不搭腔,就說:“不說話是吧?那好,我也不想說了,就各過各的日子吧。”
她說到做到,在很長一些日子里,絕不主動來找我。我只好去找她,無論我怎么找她說話,她都閉著嘴,見我像見了陌生人,弄得她的家人以為我和她鬧崩了呢。
是什么原因使盧曼草的性格異于別人呢?是輟學(xué)還是早戀,抑或是在桑多鎮(zhèn)夜生活中形成的叛逆?我搞不明白,但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和她之間的友情。
后來我還是找到了她性格形成的蛛絲馬跡。機緣巧合,我在文友處得到一本與桑多鎮(zhèn)有關(guān)的詩集《桑多鎮(zhèn)逸事錄》,封面上是一幅白描人物,頭戴狐皮寬帽,身著高領(lǐng)皮衫,外套滾邊大襖,腳蹬尖角長靴,腰佩銀鞘長劍,坐在繪有山水和“壽”字的堂屋門前,眼觀遠方,眼神沉靜,看起來很有氣勢,是個有身份的人。封面之后就是正文,顯然缺失了目錄,正文近百頁,蠟版油印,鐵筆銀鉤的簡體字。封底也沒有了,估計被人撕去干了別的。詩集署名蘇奴。誰是蘇奴?住在哪里?詩集里沒有可以找尋詩人的信息,我只好問老閨密盧曼草:“你知道一個叫蘇奴的寫詩的人嗎?”她有點驚奇地問:“蘇奴?寫詩的?”我連連點頭。她作出思考的樣子,但還是一攤手說:“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問的是誰。”我說:“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看看,這本詩集里還寫到你了?!彼粤艘惑@,接過詩集細看:
斜陽橋頭,長發(fā)女子盧曼草靠著橋墩吸煙/她的摩托車在一旁突突突地喘息/橋下就是桑多河/平靜的水面,倒映出她變形的身影/她把煙蒂拋入水中,吱的一聲響,倒影顯得更亂了/但只一會兒,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她把雙手搭在嘴邊,做成喇叭狀/發(fā)出一聲長嘯:歐吼吼吼吼吼……/遠處,桑多山頂?shù)耐硐技t彤彤一片/誕生在桑多河源頭的血水,也持續(xù)不斷地向斜陽橋涌來/歐吼吼吼吼吼……/我關(guān)上窗戶,隔絕了長嘯,只剩下她那奇異的動作/像極了她那言行怪異的父親
看完后,她自言自語地說:“你看看,你看看,把我寫成啥樣子了?”我聽得清清楚楚,趕緊追問:“看來你知道蘇奴是誰,對不?”她不回答,依舊自言自語:“把我寫成這樣子倒沒啥,還把自己寫成了怪人,哼!”
我之所以猜測詩中的盧曼草就是我的老閨密盧曼草,是因為她父親確實像詩中寫的那樣,是個言行怪異的老人。但她父親的名字叫索南不叫蘇奴,再加上她的否認,我又陷入了迷霧。
3
盧曼草和我說話的時候,偶爾也會提及她父親。有一天,她哭哭啼啼地來找我,告訴我她夢見她父親死了又活了,到夢里來找她。她說:“哎呀卓瑪,我夢見我阿爸歿了又活了,他穿得破破爛爛的,跟著西山那消了的雪水回來了。泥漿弄臟了他的臉,樣子那么難看,好像他準備要再死上一回。我替他洗了臉,梳好頭發(fā)。我說阿爸,你的長相還是我熟悉的長相,你的耳朵鼻子嘴巴還是你以前的樣子,你看你的長腿和我的一模一樣,你的長脖子我也有。你說你都歿了好些日子了還回來干啥呀?難不成你想帶我離開家,像你那樣?xùn)|奔西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好裝瘋賣傻?”她說,在夢里她一反常態(tài),教訓(xùn)了父親好一陣子。醒過來后她又唉聲嘆氣,悔不該那樣對待一個脾氣古怪的親人。
盧曼草對她父親的講述,使我對她的家族史有了濃厚的興趣。當(dāng)我想進一步了解她父親時,她卻說父輩的事她知道的并不多,終究還是避開了話題。她聽說我得到了《桑多鎮(zhèn)逸事錄》詩集時,皺起了眉頭,稍微有點想講家族史的興趣,說她的祖父才是傳奇人物。我問到底是怎么一個傳奇法,她說反正是給頭人當(dāng)過貼身護衛(wèi)的。再問就三緘其口了。在蘇奴的詩集里我還是找到了她祖父的影子:
旺秀頭人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身邊簇擁著幾個佩刀的健壯的隨從/那來自川康的鐵匠打造的藏刀/刀鞘和刀柄折射著細碎的光芒/產(chǎn)自東方漢地的耀眼的珠寶/也在供桌之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侍女們靜候在十步之外/謹慎又小心地看著男主人的背影/可是,一身盛裝的頭人/只扭頭觀望桑多河邊獵取野豬的小廝/啊呀,想當(dāng)年,正是那段狩獵壯舉/改變了黑頭小廝的生命軌跡/他成為頭人的貼身護衛(wèi)/在桑多鎮(zhèn)志里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把讀到的這首短詩告訴盧曼草時,她笑了起來,眼睛里有光點在閃耀。她告知我她的祖母也是有故事的奇女子,她的身份可是頭人家的二小姐。待我細問時,她卻很謹慎地閉了嘴,仿佛提及祖輩的往事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我只好在《桑多鎮(zhèn)逸事錄》里尋找有關(guān)她祖母的文字。我找到了:
頭人家的二小姐身穿寶藍色的長裙睡著了/那完全放松的姿態(tài)令人著迷/她柔軟的黑發(fā)與裙子混為一體/裸露的乳房,像極了來自漢地的精美瓷器/甜夢中她舒展著修長的肢體/在午后的光照里有著灰暗的影子/窗外,是流淌了幾百年的桑多河的濤聲/確實像她離世多年的母親的絮語/我聽說某個來自拉薩的畫師/在桑多鎮(zhèn)上留下了以她為主角的唐卡/收藏畫作的人,已于某次兵變中死去/在追憶那段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之際/讓我們把總統(tǒng)、軍隊和茶馬都忽略了吧/只來猜度她嘴角浮現(xiàn)的神秘的笑意
我把這首詩讀給盧曼草聽,她聽著聽著就流下了眼淚。
我問她:“詩人記載的真的是你祖母的故事?”她不回答我,但她憂傷的表情讓我確定了事件的真實性。我對她說:“實在對不起,我讓你想起祖輩的往事了,我讓你傷心了。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彼f:“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倒讓我挺驕傲的,我只是想起了母親過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苦日子。”當(dāng)我打算細問時,她卻說:“我累了,過幾天你再來我家,我給你講更多你感興趣的東西?!?/p>
4
小鎮(zhèn)上的時間過得緩慢,手上的指頭得數(shù)好一陣子。數(shù)完了我就去找她。她打開一瓶青稞酒,我們兩個女人邊喝邊聊。酒到深處,她小心翼翼地從家中藏式高柜中取出一本棕皮筆記本,翻到中間一頁,遞給我說:“你看,這就是我母親的故事?!?/p>
我接過棕皮筆記本,看得出是一本頗顯昂貴的舊筆記本。我細看盧曼草翻到的那頁內(nèi)容:
她害怕的光,偏偏自窗外射入,灼熱而明亮,照亮了她的困境。猥瑣的男人左手摟住她的肩,右手輕捏著她小巧的下巴。他的五指粗大,他的皮鞋堅硬,他的皮夾克包裹著干瘦的軀體。他的凝視使她不寒而栗,他的挑逗使她顫抖不已。紅磚鋪就的地面蟄伏著讓她絕望的黑影。她渴望天色暗下來,在黑暗中要么被毀滅要么被拯救。她身后的那扇門被推開,貓在走動,人影晃動,她的土豆從盤子里滾到墻角,她碩大的耳環(huán)也掉下來。其后十年混亂的生活,足以證明這個鄉(xiāng)村女孩,不曾走出那道濃重的陰影。
筆記本上的文字,寫得工工整整的,但有幾處,可能是下筆的力度大,把紙都戳破了。顯然書寫者還是未曾克制住內(nèi)心的憤怒。
我問:“這本筆記是誰寫的?”盧曼草說:“就是我家那個怪人弄的?!蔽液芷婀值貑枺骸澳愀赣H?他還會寫作?”她說:“他就愛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今兒個就給你說說他?!?/p>
盧曼草的父親,一個以調(diào)解為職業(yè)的和事佬的形象漸漸浮現(xiàn)出來了。有往事可以作證。
桑多鎮(zhèn)的某天下午。這半邊天云層變厚變暗,另半邊天藍過一塊巨型寶石。云下的桑多河堆起激越的浪花,云下的桑多鎮(zhèn)只能看見九層樓的金頂折射著光輝。一片高聳的柏樹旁,一個長相英俊的男人面對著一個妙齡女子,正在給她解釋著什么。女子邊聽邊叫嚷,見叫嚷無效,就干脆閉了嘴,不言不語了。過了一會兒,女人提起氆氌做成的紅色裙擺,擋住了氈靴上的爛泥。男人看在眼里,突然就不說話了。二人都扭過頭,看到遠處莫測的河水往小鎮(zhèn)方向緩緩流去了,水面上流淌著異樣的風(fēng)云。男人見勸告不起作用,就騎到棗紅色大馬上,一甩鞭,走了。獨坐的女人發(fā)一會兒呆,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塵。沒想到男人又騎馬回來了。
那獨坐的女人就是盧曼草的母親,試圖說服女人的男人正是盧曼草的父親,那個在廚房里試圖占有女人的是桑多鎮(zhèn)的鎮(zhèn)長。女人的拒絕更激起鎮(zhèn)長想得到對方的欲望,就派能說會道的盧曼草的父親來說服女人,沒想到調(diào)解的過程就是二人產(chǎn)生感情的過程。
我問:“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她說:“廢話,要不然哪有我?”我問她:“鎮(zhèn)長會答應(yīng)嗎?”她說:“能答應(yīng)嗎?他派人整治了我阿爸,從那時起這個怪人就愛在本子上亂寫亂畫了?!蔽矣謫枺骸昂髞砟??”她說:“后來我阿爸就活得落憐了,我懷疑他的怪就與這事有關(guān)?!蔽艺f:“你真的很反感你父親嗎?”她說:“我不是反感他,只是不想提起他?!蔽艺f:“那為啥呢?”她說:“他身上有很多因果呢?!蔽覇枺骸耙蚬可兑馑??”她說:“也就是說,我家族的事總是和他有關(guān)?!蔽艺f:“不是每個家人都和家族有關(guān)嗎?”她說:“別人經(jīng)歷的事過上幾十年就忘了,可我阿爸總是把啥都寫下來?!蔽艺f:“這不是好事情嗎?”她說:“哎呀卓瑪,有些事得記著,有些事還是忘了的好?!蔽覇査骸吧妒碌糜浿??啥事得忘了?”她說:“與家族無關(guān)的人還是忘了好?!蔽艺f:“你能給我打個比方吧?!彼又f:“好,你還記得我阿爸在筆記里寫到的那個畫師嗎?”我說:“就是那個來自拉薩的畫新式唐卡的畫師?”她說:“就是他,不是他還能是誰?他差點毀了我的祖父?!蔽覇枺骸暗降自趺椿厥拢俊北R曼草沒回答,但從我手里要回筆記本,翻到另一頁,又遞給我看。
旺秀頭人的莊園,在致命閃電的抽打中,顯得莊嚴而雄偉。短暫的輝煌后瞬間又陷入黑暗,等待著閃電的再一次抽打。年輕的畫師躲在漆黑的門洞里,期待著那渴望中的大雨。與別人一樣,他也在等待著頭人,等待著頭人狩獵歸來的消息。
而在桑多草原上,一幕慘案正在發(fā)生——
一個赤裸上半身的男子慌不擇路,一下子就撲進齊膝深的草地。鮮血從他脖頸上流下來,被風(fēng)吹到肩部。持匕首的人窮追不舍,他目露兇光,緊攥著刀柄的右手,比任何牧場男人的手還要結(jié)實有力。遠處三個騎手,手持弓矢,堵死了男子的生路。如果仔細聆聽的話,定能聽到他們?nèi)綦[若現(xiàn)的貓戲老鼠時才有的笑聲。
此后,男子的臉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刀疤。
兇案就發(fā)生在桑多鎮(zhèn),沒有訴訟,沒有民間仲裁,沒有白紙黑字,來暴露這人世的悲劇。這口口相傳的慘案,像史詩一樣被桑多河水帶走,最終失去了它的本意。
讀到這里,我恍然大悟,對盧曼草說:“就是說頭人要殺你的祖父?”盧曼草搖搖頭說:“不,他只是想懲罰我的祖父?!蔽覇枺骸盀樯赌兀俊彼磫栁遥骸澳阏f為啥?”我說:“我真的想不明白?!彼f:“原因很簡單,他的女兒懷上了黑頭小廝的骨肉。”
聽她這么說,我就明白了。就問盧曼草:“這是私密的事,頭人怎么知道?”盧曼草說:“是畫師告的密?!蔽覇枺骸案婷??為啥?”她說:“畫師畫完畫的那天,也喜歡上了畫中的少女。”我說:“那個畫師還是與你的家族有關(guān)系,不該忘了他的?!北R曼草說:“假如我阿爸在本子上不寫這事,我們就能忘了他?!蔽艺f:“我覺得有些事有些人,還是記下來比較好。”盧曼草說:“是啊,我阿爸也這樣說,你們讀書人是不是都有記筆記的愛好?”我說:“那倒不一定,有人愛好寫作,有人愛好喝酒,對不?”她說:“對,不過寫歸寫,還向著外人展示就不好了?!蔽覇枺骸澳愀赣H給外人說了?”她說:“就是啊,畫師到頭人那告發(fā)我祖父。事情過去好多年,我阿爸還對阿媽說那事不怪畫師,只怪那個叫愛情的東西?!蔽覇枺骸澳愀赣H真這么說?”她說:“是啊,就這話,你說這是他該說的話嗎?”我又問:“你母親是怎么回答的?”她說:“阿媽哭了,她說公公和婆婆這輩子都活得可憐?!?/p>
5
說盧曼草的祖父活得可憐倒是有點道理,畢竟他為得到二小姐都讓頭人給破了相。說盧曼草的祖母活得很可憐,這結(jié)論是不是對的?是的,盧曼草翻到棕皮筆記本的另一頁給我看:
二小姐虛弱地躺在大床上,年老的仆人佝僂著腰身,端來一碗奶茶。桑多鎮(zhèn)的老醫(yī)生坐在一旁,嚴肅地拿出幾包藏藥,那裝藥的褐色布袋,已經(jīng)被曬得褪了色。當(dāng)我寫下以上場景時,二小姐——我的母親,早就離開了令她傷心欲絕的人世,去了另一個世界。旺秀頭人也老了,說起身邊的女婿和遠遁的畫師,他撇了撇嘴道:“就是這些臭流氓,改變了我女兒的命運!”我緊握著竹筆,寫出母親躺在寬大木床上的情形,寫出她暗淡的膚色和木然的眼睛,我因痛苦而積蓄起來的淚水,現(xiàn)在終于打濕了衣襟。
讀到這里,我的眼圈也紅了。我問盧曼草:“這也是你父親寫的?”她說:“你這不是在說廢話嗎?”
我開始佩服盧曼草的父親了,這個名叫索南的愛記筆記的人,竟然把他家族史里最隱秘的東西都給記下來了。怪事啊,讀這棕皮筆記本上的文字,感覺好熟悉呢,和蘇奴的《桑多鎮(zhèn)逸事錄》好像哎。
我把我的疑惑告訴了盧曼草。她說:“真的像嗎?”我說:“不是一般的像,是很像?!彼f:“那肯定像啦,怎么能不像呢?”我問她:“你為啥這么說?難道那個蘇奴,就是你父親?”盧曼草不回答我,只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都發(fā)毛了。
我說:“好,好,不說你家的那個怪人了。”她說:“你在我跟前說他,沒啥,你可是我的好閨密。”我問:“這棕皮筆記本能借給我看幾天嗎?”盧曼草卻拒絕了我:“不行,這里頭有很多我家族的秘密,你只能在這里看看。”
我有點惱怒,忽然覺得我們今后有可能就沒話說了。
我起身告辭,她默然起身相送。到大門口時,她又讓我等等,返身回去拿出那棕皮筆記本,再次遞給我說:“你猜得沒錯,蘇奴就是我阿爸,我阿爸就是蘇奴?!?/p>
我明白了,在藏語里“索南”就是“蘇奴”,都是富貴的意思,只不過方言的發(fā)音不同罷了。
盧曼草又告訴我:“你手頭的那本詩集也是我阿爸好多年前寫的,印得不多,都送人了。”
是的,果然如此。這棕皮筆記本的內(nèi)容,加上詩集《桑多鎮(zhèn)逸事錄》中的內(nèi)容,其實就是一部殘缺的家族史的實錄。盧曼草的父親,哦,不,是詩人蘇奴,果然有著好文筆。在他的筆下,他的親人無不閃耀著勃勃生機。我讀到了他筆下盧曼草的形象:
她留短發(fā),愛抽一種叫牡丹牌的香煙,戴墨鏡,穿貼身喇叭褲,穿黑色絨布高底鞋。她有挺直的倔強的鼻梁,有濕潤的鮮艷的嘴唇。她的指關(guān)節(jié)勻稱,輕磕桌面時,中指上的金戒指,在燈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和人對坐時,她愛笑,愛無視對方,更愛一言不發(fā)。她呀,總是在無休止的沉默中度過漫長的下午。哦,我的盧曼草,小鎮(zhèn)上的盧曼草,你身上早就褪盡了桑多草原牧女的氣息。當(dāng)你吱的一聲點燃香煙,聽我說,歲月過早地抹去了你星辰般羞澀的眼神。
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無奈和愛憐,在其筆下竟然糅合得這么真實這么完美。我甚至也讀出了作為父親的無助與絕望:
她從浴室里出來,躺在床上。悶熱的夏日,給了她露臂袒胸的理由。她用寬大的毛巾遮住屈起的右腿,而左腿和上身,則裸露在臨窗的空間。下午四時的陽光炙烤桑多鎮(zhèn),她呀,就是另一顆讓人灼熱的星球。而我就像是墻上畫框里被囚禁的老人,對著鉛色的天宇,伸出絕望的手臂。是的,我看著她出生,在母親的臂彎里沉睡,后來背著書包,去了那混亂的學(xué)校。我也目睹她羞澀地笑,給男孩寫信,和父母爭吵,徹夜不歸,多次被人拋棄。在承受過多的失敗后,現(xiàn)在她無所謂了,袒露著油黑的腋毛,在房間里昏睡。我掙脫了畫框的約束,從墻上走下來,靠近她,凝視她。但她似有感覺,換了個睡姿,曖昧的光線一下子撲向她那鼓蕩著青春氣息的身子。
也就是在棕皮筆記本里,我還讀到了蘇奴對其妻子的愛,這愛有點復(fù)雜,不像是愛,但也不是憐憫或懺悔:
我牽著我那肥胖的女人,加入那名叫鍋莊的圓形的舞陣。有人在圈外席地而坐,打開幾聽啤酒。有人陪著女孩,策馬奔向草地深處。有人隨著音樂唱起歌,風(fēng)吹出了眼淚。我看到了每一幕,但我還是做出了選擇:和自己的女人一起跳舞。我抬腳、揚手、轉(zhuǎn)身、頓足、甩袖,發(fā)出輕呼。我跟著我的女人轉(zhuǎn)圈,看見了她黝黑的脖頸和粗壯的腰身。好多年了,我的女人始終陪伴著我。好多年了,我和歲月一起,把她從天仙般的少女變成了失去奶水的粗糙的老婦。當(dāng)我倆漸漸步入舞蹈的內(nèi)圈,當(dāng)我倆突然成為舞蹈的中心,我再也無法適應(yīng)那極速的步履,跌倒在她身上,眾人善意地大笑起來。我抱住了她,她露出好多年前的羞澀的笑容。
顯然,他講述的是他老有所依的心境。不過這心境似乎有意掩藏著什么。是什么呢?在一篇名叫《草地午餐》的文字里,我讀到了另一段有點蒼涼的文字:
糌粑。酥油。煮熟的牛羊肉??蓸贰Q┍?。酸奶。拉卜楞礦泉水。幾個繪有八寶的小瓷碗……都堆在寬大的羊毛地毯上,壓住了那些色彩明亮的吉祥圖案。盤腿而坐的我的女婿三十開外,面孔粗糙,一身黑皮夾克,前胸敞開,棕皮短靴壓在腿下,偶爾發(fā)出輕微的聲響??粗舆呁嫠5暮⒆觽?,他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坐在我對面的女兒也快到而立之年,她身著寶藍色的形似旗袍的服飾,這用綢緞裁就的衣物,勾勒出她豐腴的形體。而我,已是快五十歲的老人了,戴一頂乳白色的舊氈帽,閑置在腿上的左手青筋暴起。左手拎著紫檀念珠,慢慢地撥動。孩子們從溪邊奔跑回來,他們咯咯咯地大笑著。我的女兒慌忙站起來,抓住了最先跑到的快要倒地的那一個。我的女婿對后邊那個大喊:“慢點!”但兩個小家伙根本就不理他,他們像小鳥那樣撲進了我的懷里。我只好收起念珠,摟住孩子們,南風(fēng)吹出了我混濁眼睛里深藏的淚水。
的確是那種蒼涼的意味。
忽然想起盧曼草給我說過的另一個故事,而今才明白她說的那對夫妻里的父親,其實就是她的父親。那么在她眼里她的父親是怎樣的形象呢?
就讓我模仿蘇奴的棕皮筆記本中的文字,來還原她講述的那一幕:“桑多河邊,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玩耍,她的男人馬靴锃亮,穿一身得體的青色藏裝。她的父親垂垂老矣,呆坐在遠處巨石上。河水拍打河岸,啪兮啪兮,像在訴說陳年舊事。沉重的木船漸漸靠岸,碼頭上一下子就涌滿晚歸的伐木人、生意客和走親者。山尖的余暉終于撤到山后去了,河風(fēng)勁吹,人人都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老去。人群散盡,空船在河面上輕輕蕩漾,那鋼索也被滑輪擠壓出吱吱吱的聲響。他們從河邊回到家里,妻子對丈夫說,你看阿爸,他那身體,估計熬不過這個秋天了。丈夫說,嗯,他像偏西的太陽,快要落山了?!?/p>
6
半年之后,盧曼草和她丈夫的擔(dān)憂果然發(fā)生了。與父親相依為命的母親,因一種慢性病耗干了血肉和精氣撒手人寰。兩月后,父親——蘇奴竟離家出走了。被人從深山里拉回來的時候,他變得癡傻呆苶,仿佛把三魂七魄都丟到茂密的森林里去了。這個隱藏在桑多鎮(zhèn)的家族詩人,就這樣寂然匿聲了。
索南變得癡傻后,不愛說話的盧曼草,話卻多了起來。我去她家串門總看到她跟索南聊天,她說得多,索南答得少,索南搭話越少她說得就越多。
我問:“你不是不愛說話嗎?現(xiàn)在咋成了話癆?”她說:“以前是不想說話,話說多了會有晦事纏身,你不知道嗎?”我說:“你不去捭闔別人,就沒晦事纏身?!彼f:“哎呀卓瑪,捭闔自家人,也不成??!”我說:“你說得有道理。”盧曼草說:“肯定有道理了,你看我阿爸,愛寫家族里的事,這不就來報應(yīng)了嗎?”我說:“那你的意思是,他得這癡呆癥是寫了家族秘密的原因?”她說:“難道不是嗎?像算命先生算得多了,也會折壽的?!蔽艺f:“盧曼草,我給你說,你這想法是迷信,不能信的?!彼f:“這不是迷信,是因果。”我說:“好好好,是因果,我不跟你爭了?!彼f:“要說起因果,你這小家族出來的人,不懂,爭不過我的?!蔽艺f:“嗯嗯,爭不過你,你放過我行不?”
我趕緊打退堂鼓,轉(zhuǎn)換了話題。我說:“不過,你跟你父親說話,可能有利于他的癡呆癥的好轉(zhuǎn),對不?”盧曼草說:“對啊,我也覺得有作用的?!蔽覇枺骸澳愀愀赣H說不說棕皮筆記本里記的事?”她說:“和阿爸說別的,他好像興趣不大,但說棕皮筆記本里的事,他的眼睛就有神了,人也好像變得清透了。”我說:“看來要完全康復(fù),還得繼續(xù)說下去?!彼f:“看情況吧,我只是覺得他也是可憐人,跟我那過世的祖母一樣可憐?!蔽覇枺骸澳阏f你父親也可憐?”她說:“對啊,不管是我阿爸阿媽,還是我祖父祖母,他們都算是過去時代的人了,你看他在筆記里寫的那些內(nèi)容,哪一樁是讓人開心的事?”我說:“盧曼草,你甭傷心,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她說:“卓瑪,你這話說對了,現(xiàn)在不像過去,過去活得太苦,現(xiàn)在好多了?!蔽艺f:“現(xiàn)在不靠家族,靠國家了?!彼f:“對啊卓瑪。過去家族是靠山,現(xiàn)在國家是靠山?!蔽艺f:“你說得對,有國家當(dāng)靠山,我們的生活,肯定會越來越好的?!彼f:“就是啊卓瑪,你知道嗎?我想再多活幾十年呢。”我說:“那就向天再借五百年?!彼f:“啥呀,那不就活成老妖怪了?”
盧曼草說罷,我倆都大笑起來,只聽見撲棱棱一陣響,那房檐下的鴿子都被嚇飛了。
7
我和盧曼草邊聊邊追憶往事時,房門被人推開了,進來的是她的兒子——一個高大威猛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身后跟著身形瘦高卻萎靡不振的老人——索南。
她兒子說:“阿媽,阿爺找到了?!彼龁枺骸八艿侥睦锶チ耍俊彼齼鹤诱f:“老地方,就在那桑多山的山頂,我找到時,他一臉淚水?!彼龁枺骸斑@次他沒犯病吧?”她兒子說:“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的?!?/p>
說話間,索南坐到沙發(fā)上,等他坐穩(wěn)后我問他:“老人家,你還記得我嗎?”索南瞇著眼看了我好半天才說:“是卓瑪,對不?”我說:“就是我,就是我?!蔽覍ΡR曼草說:“看來老人家很清醒呢?!北R曼草說:“啥呀?過一會兒,他就糊涂了?!?/p>
話音剛落,院子里就傳來腳步聲,隨后盧曼草的丈夫走進房子,他邊走邊說:“趕緊收拾一下,天津的專家來了,明早開始坐診,我們先住進醫(yī)院,再慢慢檢查?!?/p>
她兒子問:“只帶阿媽去嗎?”盧曼草的丈夫說:“不,把你阿爺也一起帶去?!彼齼鹤訂枺骸鞍?shù)牟∫惨??”盧曼草的丈夫說:“當(dāng)然要治,癡呆癥也是病,得治?!彼齼鹤訂枺骸斑@病也能治好?”盧曼草的丈夫說:“聽說天津來的大夫很厲害,啥病都能治?!彼齼鹤诱f:“好好好,那我趕緊準備準備。”
盧曼草示意我扶她起來。我靠近她,抓住她干瘦的胳膊。她顫顫巍巍地從炕上站起來,我突然覺得她像極了蜘蛛的樣子,心中頓時生出一縷難受的滋味。是啊,不僅她像蜘蛛,我也像得很呢。就在我呆想時,盧曼草突然脫離了我的攙扶,吧嗒一聲摔在地上。我也跌倒在地,等我掙扎起來時,盧曼草的丈夫早就架起了他的妻子。
索南也慌忙走過來,把手放在女兒的鼻下,試探了片刻,焦急起來,說:“快點送醫(yī)院!”索南說這話時眼神犀利、動作急促,沒有一點兒癡呆癥患者該有的樣子。
他們慌慌張張地扶著盧曼草出門,空空蕩蕩的房間里只剩我一人。忽聽得有人嘆息,聲音長長的細細的,嚇了我一跳。仔細一看,是虛掩的房門被院子里的冷風(fēng)給吹開了。
半月后,果然傳來好消息。盧曼草病愈要出院了。她的父親索南——詩人蘇奴,也在大夫的調(diào)理下變得清醒而精神,仿佛美好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也許會有更多有關(guān)人生的絕美詩行,從他的筆下源源不斷地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