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3年第12期|楊沁:薩布麗娜
楊沁,生于1987年,四川廣漢人,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現(xiàn)為世紀文景編輯。小說處女作刊于《北京文學》并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巖層書系”2021青年作家選本。另在“網(wǎng)易人間”、《文匯報》《外國文藝》等平臺發(fā)表作品若干,譯有《迦利時代:南亞次大陸游記》。
導(dǎo)讀
女主曾在一位外語教授家做過家政,后來在情感上誤入歧途,當她即將陷得更深,去跟教授一家告別時,道德、傷害、責任……全都向她撲來,她將如何面對?
薩布麗娜
楊 沁
太陽快落山了,這個時候的后街總是散發(fā)出一種倦怠昏沉的氣息。白天,明晃晃的光線把街面每一個碾碎的豁口、招牌上每個字的橫豎撇捺都照得清清楚楚;到了晚上,夜色把所有腌臜的細節(jié)都吞沒了,涼風輕起,這條人來人往、狹窄擁塞的小路意外有一番市井溫存之美。唯獨黃昏時刻,這條街最顯出脆弱的一面。天邊余霞散開,一點點融入青黛色的云層里,霞光里的萬物都籠罩在一層無可挽回的破碎之中:路面積了一層油垢,像老人皴皺的臉;垃圾瑟瑟縮在路邊,找不到去處;連路邊的露天排水溝似乎都因為某種憂郁而格外臭些,那氣味又惡作劇似的,偏要混合著水果攤隱隱飄來的天真香氣。許秋紅坐在攤位后面,心里像丟了什么東西一樣,又懶懶地不想動彈,下意識揮舞著櫥柜外那三只變換姿勢屢屢進攻的蒼蠅,只有蒼蠅是不知道疲倦的。
陳嗣趿著拖鞋,晃晃悠悠地走過家家樂百姓大藥房和卡哇伊美飾,到秋紅的鹵肉攤跟前斜斜站著,嘴上咧出一個粗大而松垮的笑:“老板娘,今天生意好不好?”秋紅臉上白,看起來簡直就是本城人,一雙丹鳳眼像蜻蜓的翅膀,透明而微微翹起,眼角剛剛有初老的皺紋,看上去也還年輕,向他乜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說話。陳嗣便兀自向櫥柜里張望,猶豫是要豬耳朵還是鹵肥腸,眼神又沿著秋紅的玫色雪紡短袖上衣,一出溜從胳膊望到了脖子下面那片天光云影的胸口。陳嗣開面館,眼神也是油膩膩的。要了半斤肥腸,指明說要切段,接過來的時候還捏了捏鹵肉西施的手。
“秋紅姐?!币粋€背雙肩包的男孩笑吟吟地走到她跟前——說他是男孩像是不太準確,他個子很高,下巴一圈密密麻麻的胡茬,身上的汗味已經(jīng)透出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氣息;但說他是男人又似乎言之過早,那張臉還很清秀,尚未蒙上風霜打磨的痕跡,瞳孔一閃一閃的。秋紅一驚,像摸到了滾燙的鍋蓋一般猛地抽回手,“艾明,你來了,東西我都準備好了?!笨峙滤麆偛艣]看見什么。
一斤肘子切成薄薄的片、一只燒雞分成小塊,里里外外套了三層塑料袋,細細地裝好。艾明嘴甜,聲音也干干凈凈:“秋紅姐,你手藝真好。記得上次在劉老師家吃你做的鹵味,我還剛上大學,這一晃都七八年了,你走了,后面來的人再也做不出那個味道了?,F(xiàn)在你能回來,真好!”秋紅也有些矜持地笑:“是啊,沒想到,回來了,你這書還沒讀完。”艾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快了快了,博士論文都在寫了?!鼻锛t問:“女朋友今天來沒?”艾明半轉(zhuǎn)過身,朝一個站在街邊、穿藍色連衣裙的女孩招了招手,女孩抿嘴,微微笑著晃了晃肩膀,但并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秋紅忽然覺得自己不是站在店里,而是像植物一樣,被種在了這爿不到十平米的店面,腳下的根須都泡在鹵水里,她點點頭:“挺好,挺好?!?/p>
艾明說,今天是劉教授家一年一度的仲夏夜聚會,他買好熟食就得趕緊過去了,免得耽誤開飯時間。艾明問多少錢,秋紅迭迭說不要了,不要了,給劉教授做點吃的,怎么還能要錢。艾明就掃了櫥柜上的二維碼,叮咚一聲轉(zhuǎn)了兩百塊。秋紅有些氣惱,怎么給這么多?艾明轉(zhuǎn)身就跑了,他站在街對面,拉著女友回頭向秋紅揮揮手,像一個站在蔚藍色的大海上,因為即將啟航而歡欣不已的海員。
陳嗣嗤笑一聲:“還挺高尚,賣東西不收錢??瓷夏菍W生哥了?”秋紅罵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認認真真地說:“是為了那個劉教授。我以前在她家做活,人家是大學老師,有知識有涵養(yǎng),對我挺好的?!标愃眯逼鹧劬此?,那眼神上上下下地摸著她:“那我不也對你挺好的?”秋紅有些心不在焉,又忍不住透露出一絲風情:“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一會兒讓你老婆聽見了?!标愃煤呛且恍Γ骸奥牭搅苏?,要不是你不愿意,我買個喇叭做廣播,讓這條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知道?!闭f著他壓低聲音,仿佛在和她對接某種親昵的暗語,又藏不住得意的神色,“讓他們知道,我把你搞到手了?!?/p>
秋紅第一次到省城時,走路急匆匆的,弓著背,不敢抬頭張望,仿佛多看一眼,她就會在這座龐大而炫目的迷宮里失去方向。她走到中介跟前,中介皺著眉頭問:“你十九歲?”秋紅犯了錯似的點點頭。中介嘆口氣:“這個年紀的不好找啊,為什么叫家政阿姨?就是要找四五十歲的阿姨嘛,哪家的女主人,愿意給自己家里找個年紀輕輕的小妹呢?”秋紅快急哭了:“那怎么辦?我不能就這么回去啊?!敝薪橄肓艘粫海骸坝屑胰丝赡軙?,主人倒是不錯,就是活兒麻煩些。”
教授夫婦退休多年,現(xiàn)在都是將近七十的老人了,兩人只有一個女兒,在法國定居。法國,法國你知不知道在哪里?很遠很遠,世界上最浪漫的國家。前幾年,女主人,也就是教法語文學的劉教授患了重病,不能走路了,只能坐在輪椅上。
秋紅跟著中介到劉教授家,屋子不大,在一樓,光線不好,乍然走進去,黑洞洞的。但她分明看見,客廳的整面墻上都是書,它們巍然聳立,沉默而陰郁,大多是外國書,那些字母如藤蔓一般連成妖嬈的圖案。她想到自己初中都沒讀完,突然變得畏縮,感覺內(nèi)心一種深沉的羞恥被拆穿了。沒想到劉教授端詳著她滿臉通紅的樣子,微笑道:“極好,是個樸實的孩子?!背探淌谝矎臅坷秕獠匠鰜恚骸凹热粍⒗蠋熀湍阃毒?,那就太好了。我們只是希望有個人來幫忙,不會苛待你,你在家里盡管自在些。”
秋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有這樣的好運氣。劉教授為人很是親切:“我們家的事都比較簡單。我除了不能走路以外,其他事情基本都可以自理;程教授更是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不出來。唯一可能有點麻煩的是,我們有時會讓你做一點西餐,但你不要緊張,我會告訴你該怎么做。冰箱上層門最下面一排格子里有一塊黃油,請你把它拿出來——”
黃油,黃色的油,像老家的豬油一樣結(jié)成塊,像嬰兒的皮膚一樣光滑,也有嬰兒般的芳香。巧克力,那種黑黑的小方塊剛開始甜得她“啊”一聲喊了出來,仿佛有一枚甜炸彈在她嘴里爆炸,巧,可以理解,那“克力”是什么意思?廚房里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硬邦邦、五金工具一樣的黃色物件:螺旋形、斜管形,最漂亮的是一種像蝴蝶形狀的,這些摔不碎、掰不斷的東西竟然不是玩具,而是面條?
秋紅慢慢知道,家里很多外國包裝的東西是姐姐(她現(xiàn)在這樣稱呼劉教授遠在異國的女兒)定期從國外寄回來的,比如上面印著王宮的圓形鐵盒餅干,一些散發(fā)異香的罐頭,還有劉教授涂臉的乳霜,也有一些是不時前來探望的學生們帶來的,那些畢業(yè)的學生,變著法術(shù)一樣給老師帶來各式各樣的奇巧玩意兒,吃穿用度,樣樣都有。有的學生常來,秋紅記住了,每隔一段時間,又會出現(xiàn)新的面孔。秋紅為能照顧劉教授感到高興,確切地說,是一種自豪感。她慢慢從學生們口中知道,兩位教授以前放棄了在國外的優(yōu)渥生活回國,為學校作了很大的貢獻,具體有多大,那超越了她的理解范圍,總之就是很大。那些她從未見過的新鮮東西擺在客廳、餐桌、櫥柜里,它們的邊緣發(fā)出誘人的微光,餅干盒子上穿著紅藍制服的騎兵朝她驕傲地微笑著。有時候秋紅覺得,那些東西是一道旋轉(zhuǎn)門,只要輕輕推開,后面就是一個更遠、更炫目,乃至不可想象的世界。
秋紅你是哪里人?同安縣趙家鎮(zhèn)二龍村人,山溝溝里頭。家里都有什么人?媽去世得早,就有爸和弟。上過多久的學?讀到初二,爸就不讓念了,先是在家下地干活,后來要把我送去嫁人,我不干,跟著村里打工的人偷偷跑到省城來的,我到省城了,才敢給村里打電話,答應(yīng)把掙的錢寄回去給弟上學,爸才不罵我,算是同意了。
程教授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頭跟劉教授說了幾句話。他們說的是外語,嘰里咕嚕的,但秋紅知道,他們一定在談?wù)撟约海⑶也幌胱屪约阂驗槁牰硕鴤?。程教授的表情很嚴肅,但語氣很柔和,過了一會兒,劉教授緩緩點頭。
過了幾天,有學生給秋紅帶來了兩件嶄新的連衣裙。
七月的一天,家里來了七八個學生,這是一年一度的仲夏夜聚會。劉教授穿了一件碧色的中式盤扣立領(lǐng)絲質(zhì)襯衫,聲音里也帶著一點平日少見的雀躍。有一個男生,個子高高的,五官像秋天的山水一樣明凈疏朗,秋紅站在廚房里,遠遠就看見了。后來她端菜出來時,學生們正在自我介紹。那個男生身體微微前傾:“劉教授、程教授,我叫艾明,是法語系大二的學生。我是伍老師的學生,聽說伍老師是劉教授的關(guān)門弟子,按輩分我該叫您師祖了?!贝蠹叶寄醯匦ζ饋怼⒔淌谔痤^,微微笑道:“你是我們今天最年輕的客人。Bienvenue chez moi(歡迎來我家)?!卑鞔蟠蠓椒降溃骸癈'estmonhonneur de vousrencontrer(認識您是我的榮幸)?!鼻锛t聽不懂,她只是覺得那些音節(jié)像靈巧的鳥兒從艾明嘴里輕輕起飛,撲扇翅膀交錯開來,轉(zhuǎn)瞬即逝。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輕柔,仿佛害怕驚擾到對方,更怕驚擾到自己,這讓秋紅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大嗓門,暗暗有了羞慚的感覺。
程教授若有所思:“艾明和秋紅大概是同年的?”大家的目光都轉(zhuǎn)向秋紅,她一下子臉紅了:“我,我是87年生的。”對出來了,還真是同年,只是秋紅大三個月。艾明笑著:“那我該叫你秋紅姐啦?!鼻锛t姐努力鎮(zhèn)靜地回應(yīng)著,手腳卻都不知道往哪里擺放了,好不容易回到廚房,心比從家里偷跑出來,坐上去往縣城的公共汽車時跳得還快。
廚房里是昏黃的白熾燈,這種晦暗又溫暖的燈光照在身上像一層紗巾;灶臺上,藍幽幽的火苗舔舐著發(fā)黑的鍋底,鍋蓋在蒸汽的撲朔中發(fā)出輕微的震簌聲,水龍頭偶爾滴下一串斷斷續(xù)續(xù)的水珠;她聞著食物煮熟的味道、垃圾桶里蝦皮開始腐壞的味道、夏夜沉默又溽熱的味道,這一切都讓她感到安全又陳舊。客廳里,學生們正圍著兩位教授念詩,念完之后他們會碰一次杯,淡黃色的啤酒在玻璃杯中來回搖曳,然后大家興致勃勃地談起對這首詩的看法,每個人都可以隨意發(fā)言,之后再念下一首詩。他們偶爾會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像年輕的浪花拍打著無邊無際的海洋,客廳的燈明亮得刺眼,秋紅聞到啤酒里麥芽的味道,讓人想奔跑也讓人沉醉的味道。那些聲音、亮光、氣息,無比迫近又無比遙遠。
九點半了,秋紅估摸著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把切好的水果端上去。她朝劉教授露出一個示好的微笑,然后用活潑的語氣問道:“飯菜咸淡還可以嗎?”大家紛紛夸贊起她的手藝,清蒸鱸魚好,糖醋排骨好,菠菜湯好,家常烙餅也好,最好的還是那些鹵味,大伙兒起先都問,在外面哪家店買的?劉教授露出欣慰的神色:“秋紅不僅手藝好,人也很聰明。她看我平時跟人打電話,經(jīng)常說法語,那天她突然告訴我,她學會了幾個法語單詞,讓我聽聽說得好不好。來,你讓大家都來聽聽?!鼻锛t感激地望了一眼劉教授,又有些緊張地說了幾個“你好”“再見”“謝謝”,大家乘著酒興鼓起掌來。艾明突然說:“我們在課堂上都會給自己取一個法語名字,秋紅你有嗎?”秋紅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大家便攛掇艾明想一個??评?、西爾維、朱麗葉、阿瑟利娜……程教授哈哈大笑,“你要向她解釋一下每個名字的意思?!鼻锛t一下子有點愣住了,好像要在一分鐘之內(nèi)挑選出屬于自己的命運,這樣重大的決定簡直是一次賭博。“薩布麗娜?!彼蝗徽f,眼睛里泛出熠熠的光,下注,并且對勝負頗有信心。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選中這一個,或許是這個詞發(fā)音里的節(jié)律一下子擊中了她內(nèi)心深處某處遙遠的、已被她久久遺忘的跳動,“薩布麗娜。”她又確認道,不可撤銷。
薩布麗娜。毫無疑問,秋紅成了整條后街、整個外語大學家屬院,乃至這一片小區(qū)里最幸福的家政工。當她穿著連衣裙,裊裊婷婷地走過豆腐攤、水果店、點心鋪的時候,她輕輕揚起臉龐,雙頰紅潤,步子輕盈,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家政工,而是教授夫婦失而復(fù)得的二女兒。這一點,她已經(jīng)從小攤主們、小區(qū)保安和家政中介的眼中反反復(fù)復(fù)得到了確認。雖然從來沒有人跟她正式說過,但她從那半是羨慕、半是驚訝的眼神里讀出了這一層含義,于是她和他們說話時,聲音也輕柔起來,起初還有點刻意,后來便自然而然了,包裹在謙遜中、不言自明的驕傲。他們只看到了她的外表,他們還不知道那個名字。當然,除了劉教授當晚的客人,沒有別人知道她的外國名字。現(xiàn)在,那四個字鑲嵌在她心中,如同當晚寥落而又散發(fā)著飽滿光輝的星星。那天晚上實際上有星星嗎?沒關(guān)系。那四個字仿佛一道暗語、一個密碼,只要她在心中悄然念起,她就會坐回客人們中間,在無數(shù)次的返回中,她成了當晚的女主角,和大家一起坐在客廳里,分享著笑聲和詩歌。
她開始主動觀察起劉教授的一舉一動來。飯后吃一塊小甜食,否則一頓飯便像是沒有吃完,于是,她也習慣在吃過午餐后嘗一塊蛋黃酥或綠豆餅,家里有學生們絡(luò)繹不絕送來的零食,總是吃不完的。洗臉、洗手、洗過每一處皮膚后都要涂上潤膚乳,皮膚一旦暴露于空氣就意味著風險,所以她也會在睡前小心翼翼地擦拭指尖。劉教授坐在輪椅上,但在秋紅眼里,這種局限反倒具有一種象征意味:她成為某種不變的、恒常的、決定性的標準。
每天下午三點半,程教授會從書房里出來,坐在劉教授身邊,秋紅送去一壺剛泡好的紅茶、一盤點心。他們把這個小小的儀式叫作“下午茶時光”,兩個人閑坐聊天,半個時辰后,程教授再起身轉(zhuǎn)回書房,繼續(xù)埋首書堆。秋紅有一次對劉教授說:“特別喜歡看你和叔叔坐在一起,特別溫馨。在我們老家,結(jié)婚多年的夫妻從來不會這樣坐在一起,和和氣氣地說話?!眲⒔淌谀樕细∑鹨荒t暈:“的確,我們這一輩子很相愛?!蹦莻€“愛”字像閃電一樣擊中了秋紅,仿佛它是世界上最不堪啟齒的字眼,但劉教授說出來卻如此風輕云淡,如同她在談?wù)撍吞鞖狻D欠N鎮(zhèn)靜簡直讓秋紅莫名感到惶恐,她想起老家鄰居的伯伯,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他的老婆總是笑呵呵地瞇著眼睛,仿佛周圍到處都是有趣的事,值得她仔細觀看。每隔兩天那個伯伯都要打一頓她,她和爸和弟晚上坐在家里看電視,誰也不說話,只有電視里的人發(fā)出夸張而做作的聲音。這時隔壁傳來女人的鬼哭狼嚎,給電視里的都市言情劇增加了一個古怪的背景音。愛。劉教授也習慣在客人們面前談?wù)搻?,她與程教授少時相戀,相守相伴一生,是彼此在世間最信賴的依托,也是靈魂最默契的伴侶。最難忘的一幕,是當年他們一起在法國留學,程教授在一個小鎮(zhèn)的石橋上對她說je t'aime(我愛你),那是他們定情的時刻。那個小鎮(zhèn)被稱為“歐洲的露臺”,到處都是鮮花,橋下流水潺潺,過去了四十多年,那一幕仍像鏡面一樣在日復(fù)一日的擦拭中熠熠生輝——我愛你。
“你愛我嗎?”陳嗣扎進她身體里,前后運動著,她覺得他屁股一扭一扭的,動作十分滑稽,簡直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快感慢慢傳遍全身,她不禁脫口而出這個聽上去有些愚蠢的問題?!笆裁矗俊标愃靡汇?,那天他來之前心里也打鼓,他看上鹵肉女攤主很久了,簡直可以說是日思夜想、神魂顛倒,她終于同意了,把他招進了這間小小的出租屋。出發(fā)前,他在家小心地刮了胡子,腋下涂了消臭劑,甚至還鄭重其事地刷了一遍牙,但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他的心理預(yù)期范圍,他一頭霧水?!澳銗畚覇??”秋紅又問了一遍,熱切地看著他。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愛,當然愛,我愛死你了?!边@話讓他自己也激動起來,他忍不住加快了速度,像犁一樣渴望抵達大地深處最溫暖的地方,“我愛你,我愛你?!鼻锛t露出滿意的笑容,這一刻她感到幸福極了。陳嗣,陜西面館的老板,四十七歲,已婚,老家有一子正在上高中,身高一米七三,右臉眼睛下方有一顆痦子,上面長著一根又粗又硬的黑毛,即使剪掉又重新長出來,曾一次幫她擺平來找麻煩的地頭蛇,一次借了八千塊錢給她。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xiàn)在被愛包裹著,在這間陰影叢生的小屋子里。在歐洲小鎮(zhèn)的、會說外語的、站在明亮光線里的那種愛,離她太遙遠了,她永遠也夠不著。相反,現(xiàn)在她獲得了一種在污泥里打滾的徹徹底底的快樂,將自己和眼前這間暗處爬著蟑螂的屋子、和這個頭發(fā)花白又油膩的男人融為一體,還是從另一個女人手里偷來的。這實在是太快樂了。于是她快樂地喊了出來。
秋紅打開門,艾明像一頭年輕的鹿跳躍著進來,后面跟著一個面容羞澀的女孩。秋紅有些錯愕。艾明挽著女孩的手臂走到客廳里:“劉教授,這是我女朋友莎莎,她聽我說起您家里的聚會,很想認識您,我就把她帶來了。”莎莎是那種一看就知道很乖巧的女孩,嘴角總是有一抹不由自主的笑意,自己說著話就忍不住笑起來,又為自己忍不住笑感到不好意思。劉教授忍不住頻頻點頭:“真好,是哪個系的?和艾明是同一屆的嗎?你們是怎么認識的?”艾明和莎莎相視而笑,艾明正要講話,劉教授撫掌笑道:“等一下,等秋紅給我們泡好茶,我們一邊吃著點心一邊講,美好的戀愛故事應(yīng)該配上好吃的食物才更有滋味?!?/p>
“其實也特別簡單,”莎莎攏了一下頭發(fā),將幾綹碎發(fā)梳到右耳后面,“我是俄語系的,比他小一屆,但我們同時選了中國古代文學的通選課。學期中的時候,老師選了五個同學上臺讀自己的期中論文,其中就有艾明。我覺得他寫得特別好,下課后就去找他聊天?!鄙幸稽c初來乍到的緊張,又渴望給劉教授留下完美的印象,聲音有點顫抖,聽上去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到一半,她不知所措地看了艾明一眼。艾明便接過話:“莎莎對我的論文很有見解,而且她一說話,我就覺得這個女孩實在是太可愛了,于是趕緊趁機要了她的電話號碼?!眲⒔淌谟中牢坑謿g喜:“這實在是太好了。你們是因為精神上的互相理解、彼此欣賞走到一起的,這樣的愛情最為難能可貴?!眱蓚€年輕人交換了一下激動的眼神,仿佛一對躍躍欲試的鳥兒互相撲打著翅膀,他們實在沒有料到,自己簡單的戀情是這樣一件難得的事情。
秋紅站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門廊里,精神、靈魂、柏拉圖,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夠得著這些詞語。笑語飄進她的耳朵,挪椅子的響動,茶杯和茶杯相碰清脆的一聲,艾明的嘴唇在吐露著什么,她都聽見了,卻也同時一下子被巨大的寂靜攫住。劉教授說,愛是一種非常珍貴的東西,世間只有少數(shù)幸運兒才能得到,我非常幸運,能和程教授相伴一生,我祝愿你們也成為這樣的幸運兒。這話聽上去極為謙遜,但秋紅知道,這話是驕傲十足的,驕傲得讓她抬不起頭來。
過了一個星期,秋紅就不再為艾明而傷心了,那一剎那的動心,本來也是虛無縹緲的。反倒是劉教授,秋紅隱隱覺得隔膜了,劉教授看莎莎的時候眼里有一種微微驚訝的光彩,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和贊嘆,仿佛借由年輕的女學生,劉教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時代,重新成為一個為初戀臉紅的少女。但秋紅覺得,劉教授不會為眼前這個日日為她做飯、洗衣、清理陽臺的女孩贊嘆,自己肯定不在她祝福的范圍之內(nèi)。
應(yīng)該找一份屬于自己的愛情了,能夠理解自己、和自己相配的。秋紅知道自己在附近有不少仰慕者:出入小區(qū)的保安都會主動和她打招呼;復(fù)印店的學徒每次看她來,不管店里有多少顧客都會先給她辦事;思來想去,條件最好的應(yīng)該是后街巷口那個賣包子的小高,小高讀完高中就來省城打拼,包子鋪生意好,已經(jīng)有口皆碑,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小高看她的眼神也是喜歡的,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從此以后,秋紅每次從包子鋪門口過,小高和她打招呼,她都故意停下來和他聊幾句,天氣好不好,老家在哪里等等,小高一興奮,額頭就開始冒汗,她都一一看在眼里。
一天下午,劉教授讓秋紅推著她去了社區(qū)的退休人員活動中心,在那里遇見幾位老友。秋紅見劉教授談興正濃,便說自己想出去一下。劉教授遲疑了一下,囑咐她盡快回來,不要超過四點。四點,秋紅記住了,如得了特赦令一般踮著腳出去了。她轉(zhuǎn)過長長的、土磚砌成的巷子,但覺天光云影在臉上徘徊,空氣、樹葉、麻雀,一切都輕盈欲飛,涌向四面八方。小高正在店里和面,見她來了,嘿嘿直笑,拿手掌抹額頭的汗珠,眉毛上粘了一層白,秋紅便伸手去拂他的眉毛,咯咯地笑著。門口一個中年女人打量了秋紅一眼,走開了,店里便只剩下他們倆。小高說,他得了一些從山上采的野生蘑菇,做在包子里肯定好吃。秋紅便說,那我來幫你。她穿了一件方領(lǐng)水紅色毛衣,小高擔心弄臟,拿出一件新的白圍裙,給她系帶的時候,小高看見她后脖子上細細的絨毛,正在他的呼吸中輕輕擺動,好像春天里生出的第一株蒲公英,小高嗓子發(fā)緊,渾身都僵硬起來。秋紅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搟面,一邊問他最近生意如何,累不累?小高像個喜不自勝的小學生,老老實實地一一答來。
“夜里九點才收攤,早上三點又要起床發(fā)面?!毙「卟幌袷窃V苦,倒像是炫耀。秋紅忍不住暢想,以后小高做包子,她做鹵肉,店面可以再擴大,蓬勃的熱氣在身后咝咝響動,他們被包裹在又香又膩的氤氳水汽中,未來幸福的一幕宛在眼前。兩個人說說笑笑,不覺時間飛逝,忽然聽得外面一聲驚雷,天邊烏云翻滾起來,秋紅趕緊脫下圍裙,小高急急忙忙地給她裝了半打剛出籠的香菇肉丁包,拿在手里幾乎是滾燙的。
活動中心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劉教授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或許是光線的原因,臉上浮著一層陰郁。秋紅心一沉,一個像是負責人的大姐見她來了,長長舒了一口氣,有些怨怒:“你怎么就把阿姨扔下,自己跑出去了,還不知道回來?”“對不起,阿姨……”秋紅趕緊推起輪椅,那幾個包子此刻拿在手里左右不是,成了她活脫脫的、熱氣騰騰的罪行見證。劉教授默默無言,外面響起了滴滴答答的雨聲。
回到家,劉教授換下淋濕的衣服,坐在床上,臉色蒼白,宛如大病初愈的人,把她叫到跟前:“人家的媽媽剛剛來活動室找我,說你經(jīng)常跑到店里去,和她的兒子非常親熱,是這樣嗎?”劉教授努力保持著平靜的語調(diào),“她說的話很難聽,你以后做事,還是該有些分寸?!鼻锛t垂著頭,迭迭說“我錯了”“對不起”,然而在她承認錯誤的時候,更多的疑問全無來由地向她奔涌而來:為什么錯了?錯在哪里了呢?愛是那么珍貴,為什么自己去尋找愛就是錯的?以及更莫名其妙的,劉教授不喜歡自己了嗎?第一次惹劉教授生氣是在什么時候?是自己穿上連衣裙她眼睛陡然一亮的那次嗎?還是更早以前,她擅自在客人們面前說話打趣的時候?
劉教授淋雨后患了感冒,斷斷續(xù)續(xù)拖了十來天。秋紅這些天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雪上加霜,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在兩位教授面前證明什么,心里又夾雜了一股煩躁。一天她買菜回來,劉教授屋里沒有動靜,程教授書房里倒難得地有聲音,是在跟誰打電話。她便尖起耳朵聽。來電之人大概是在問劉教授的病情,程教授說,不礙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好了,就是我們家的小保姆帶出去……
“轟”的一聲,秋紅只覺得天靈蓋上一道閃光,一下子呆在了原地。她一向覺得程教授雖寡言少語,對待她卻是更慎重、更在意的,那是有修養(yǎng)的男性老者對年輕女孩不求回報的愛惜,她從來不期待自己的父親能給予這樣的愛,卻對程教授擁有這一點深信不疑。每次他們向客人們介紹說“這是照顧我們家的秋紅”,從來沒有使用過那個低人一等的字眼,她心里都更愿意相信這是程教授的意思,他也堅持要劉教授這么做,他們已經(jīng)在潛意識中把她當作了女兒不在身邊的慰藉。但其實不是的,小保姆,她怔怔地望向四周,屋內(nèi)一切物什還是那個樣子,但籠罩在它們表層的淡淡光暈消失了,吸入鼻腔的空氣中滲入了一種幽涼,甚至含有殺伐意味的氣息。玄關(guān)的玻璃柜上放著一家三口十多年前的合照,姐姐站在中間,笑容燦爛,她的容貌并不出眾,眼神卻深邃而有洞察力,仿佛能緊緊抓住周圍的空氣:這里是我的。
“秋紅,你回來了嗎?”劉教授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她“哎”答應(yīng)一聲,聲音軟綿綿的,包含著她自己也沒有預(yù)料到的隱隱哭腔。她轉(zhuǎn)身走進廚房,將剛買的菜扔進水槽,一條已經(jīng)開膛破肚的鯽魚翻著白眼,尾巴仍不甘心地一動一翹,這就是她做過的那些夢的全部真相。她以前竟那樣幼稚,相信自己可以和他們一樣。她抬起手,在朦朧而腫脹的淚光中看著自己修剪得圓潤修長的指甲,現(xiàn)在她知道,不一樣,永遠不可能一樣。
所以,不久,當秋紅試著給家里打電話,那頭說她爸生了重病的時候,她幾乎不假思索地提出自己要回家一趟。程教授說,如果時間不長,他們可以等一等,但如若超過三個月,他們就要請別的阿姨代勞了。秋紅點點頭,她留戀這里的外國零食、看不懂的書籍、客廳里的談話,但又急迫地想離開,似乎這一切在帶給她幻想的同時,更帶給她難以承受的負荷。她想去找小高告?zhèn)€別,但轉(zhuǎn)念一想,那又能怎么樣呢,還是算了。
回家當晚,爸就把我鎖了起來,用一條大鐵鏈子,把我拴在床柱子上。你看得到嗎?我的右腳踝上現(xiàn)在還有一個淡淡的疤痕,比周圍的皮膚顏色淡一點?我坐在床上,褥子有一股霉臭,鄰居家又傳來那個阿姨的慘叫,我開始回想,之前是怎么在這個地方生活了整整十九年的。不可能,我還聞得到舊書和紅茶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我是不是躺在教授家里,做了一個噩夢?爸把我賣給了鎮(zhèn)上一家賣五金的人,收了三萬彩禮。去結(jié)婚吧。他說。我看著爸,電話里他說他得了肺癌,現(xiàn)在他就坐在我對面抽煙葉,自己家種的旱煙葉,曬得干巴巴的,卷起來抽,焦味特別濃,他噴出一口濃煙,好像在證明自己沒有完全說謊,肺癌和煙葉之間也不是全無聯(lián)系。我想他肯定心里還是有愧疚的,因為他都沒有正臉看我一眼,但他又說,人家家庭條件還是不錯的,又是家里的獨苗,總比在外面伺候別人強。我老家那邊喝喜酒是從頭天晚上開始的,所以我去到唐世輝家是晚上,那晚月亮很白,遠遠近近的房子、田野、小河都蒙上了一層白紗似的,村里很安靜,只有迎親的人鬧鬧嚷嚷,好像除了我們這些走在路上吹吹打打的人,其他人都死了,我們不是迎親而是出殯的。新郎官在堂屋里喝酒,喝著喝著,忽然往地上一躺,手腳抽搐,眼睛翻白,發(fā)羊癇風了,周圍的人說,想著晚上能睡自己婆娘,太激動了。他們哈哈大笑,露出牙齒,我猛掐著自己的手,讓自己記?。翰灰?,不要讓他們嗅到我身上不一樣的氣味,不要讓他們張嘴把我生吞下去。唐世輝剛開始對我下手比較重,后來他看我沒有要跑的意思,老實說,對我還是不錯。他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發(fā)病,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好像他身體里有個東西,他不過是它的提線木偶。但他耳根子軟,性格懦弱,在那些人中間算是心比較善的。我懷孕了,他們看我的眼神不再惡狠狠的,而有一點人味了。于是我對他們說,怎么辦啊,我肚子里要是個兒子,就是你們唐家的根,可不能再得上這病。我以前在省城里是給一個教授做保姆的,那個教授是醫(yī)科大學的專家,讓教授檢查一下,千萬不要把病遺傳給孩子。教授以前去法國留過學,法國你們知不知道?在歐洲,發(fā)達國家,教授就是在那里學成歸國的,他還會說法語,還教過我說,謝謝,你好,再見。他們真的相信了,唐世輝、他爸和表叔跟我一起去了省城,他們相信,三個男人能看住一個女人。從火車站出來,我們?nèi)プ罔F,在那個地下的蜘蛛網(wǎng)里躥來躥去,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張皇的表情,和他們在鎮(zhèn)上的張揚跋扈完全不同,大城市震懾住了他們,我心里對他們有了輕蔑,也更相信自己能成了。在一號線、二號線和七號線的換乘站,很多人下車,又有很多人上來。我以前看過新聞,當關(guān)門鈴聲“滴滴滴”響起來的時候,千萬不能搶上搶下,否則極有可能夾在安全門和車廂之間。滴滴滴,催促,警告,那兩扇門簌簌顫抖,我突然扒開前面那個人沖了出去,車門在我身后嚴絲合縫地關(guān)上了,我拔腿跑進了烏泱泱的人流。大城市真是好啊,到處都是人,來來往往的面孔此起彼伏,像小時候吹泡泡,不斷有五彩繽紛的泡泡升起來,追趕上前面的泡泡,有的泡泡砰的一聲破了,有的和別的泡泡融合成一個更大的泡泡,分不清楚哪一個是哪一個。我激動不已,又很快冷靜下來,首先得去打胎,但身上沒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劉教授。開門的是一個四十多歲、身材敦實的阿姨,我一下子愣住了,這里已經(jīng)不是我的地方了。她看我的眼神也十分茫然,我想起中介以前跟我說的,四五十歲的女人才適合當阿姨,她說得沒錯。我為什么要回來,可是我又能往哪里去呢?這樣想著,一見劉教授,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知道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就給了我兩萬塊錢,讓我開個小店??伤秊槭裁床话熏F(xiàn)在的阿姨辭了,讓我繼續(xù)留在家里呢?她還是沒那么喜歡我。
房間里沒開燈,秋紅的身體修長,像深海里一條微微發(fā)亮的銀魚。陳嗣說,我老早就見過你,那會兒你應(yīng)該還在那個教授家里當保姆,夏天的時候你上午來后街買菜,穿個半截裙子,屁股包裹在緊繃繃的布料里,飽滿渾圓,像兩個成熟的桃子。當時我就想,誰家的小妞那么漂亮啊,那么洋氣,簡直是仙女下凡,一點也不比大學里的女生差。真的,你跟別人都不一樣,比那些學生更成熟,更有魅力,比這條街上的其他女人更有氣質(zhì)。更不用說比起我家里那個了,一看她那張臉,我心里就升起一股無名火,我就想跑,還天天對我呼來喝去的,好像在使喚一條狗。在我眼里,你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秋紅哧哧地笑,又悵然若失地說,哪有你說的那么好,也就是個開小店賣鹵肉的,臉上也開始長皺紋,現(xiàn)在我倒有點認命了。陳嗣的手往她屁股上擰了一下,眼里露出淫邪的笑,“我說最美就最美,以后你就只屬于我一個人?!鼻锛t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么嗎?他們對我的愛只有一點,你不一樣,你是完完全全愛我的?!彼龂@了口氣,“也不知道唐世輝會不會有一天找到我。我經(jīng)常會做噩夢,我在天上飛著,突然天色暗了,我順著一股疾風掉下去,落在村子里,看見迎面走來的人都披麻戴孝,渾身起雞皮疙瘩。有時候晚上回來,烏漆麻黑的,我去摸燈開關(guān),手放在上面的時候心里會猛地一陣絞痛,會不會燈亮了,唐世輝就坐在角落里,伸著舌頭,傻笑看著我?”她說著,往陳嗣懷里痛苦地鉆去,喃喃自語,“他們不要我,我又不能回山里去,要是你以后也不要我了,我去哪里呢?”陳嗣說:“說什么傻話?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將她抱得更緊,閉上眼睛,醞釀著一些重大的舉動。
秋紅把鋪面轉(zhuǎn)讓了,出租屋也退了,晚上11點07分,火車北站。臨走前,她必須要去跟劉教授道別。
家里跟她六年前來的時候幾乎分毫未變,半下午的太陽斜斜地穿過陽臺,在客廳地板上形成一道光帶,整面墻的書像一排排人站在架子上,沉靜不語地望著太陽要落下的方向。劉教授坐在床上輕聲道“進來吧”的時候,秋紅甚至以為是自己剛剛買菜回來。一直等到阿姨端上茶水,她才回過神來,這一次自己是客人。
秋紅有些拘束地笑著,問阿姨身體怎么樣,叔叔身體怎么樣,姐姐在國外工作是否順利,前陣子的仲夏夜聚會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熱鬧——仿佛一種慣性,她繼續(xù)說道——本來想來看看的,又怕自己聽不懂,給大家添麻煩。每次說出這樣自謙或自卑的話,劉教授都會柔聲安慰道,不用顧慮,我們家的門總是為每個人敞開,或者,能聽聽總是有好處的。這樣,她感覺她們便永遠定格在了一種高下立見的關(guān)系中。不,她早已厭倦這種關(guān)系。這次,秋紅心中忽然涌起一陣不顧一切的沖動,她說,或許以后沒有機會再來了,真是遺憾,她已經(jīng)決定要離開這里。說這話時,她甚至感到了奇異的解脫。
“為什么?你要回老家了嗎?”劉教授面露驚訝之色。
“不是,”秋紅低下頭,旋即微笑著望向她,“我打算去外省?!?/p>
“你一個人嗎?”
一切都沿著秋紅設(shè)定的方向前進著?!安皇牵粋€……和我好的人。”
“哦?”劉教授放下手中的骨瓷茶杯,“這是怎么回事?他是誰?”
秋紅輕輕說:“就是我們倆好上了。我的情況,肯定是離不了婚的。他也有老婆,但不想和她過了。我們?nèi)フ乙粋€沒人認識的地方,一起過?!彼痤^,有一種脫光了衣服站在劉教授面前的感覺,但最終還是不能毫無羞赧,仿佛要抓起一片無花果葉遮住最羞恥的部分似的,嘗試著再次迎向劉教授的目光,“只有在他那里,我才覺得自己是珍貴的。阿姨,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愛,這是劉教授教會她的東西,所以現(xiàn)在也是她面對劉教授詫異的目光時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
劉教授沉沉嘆息一聲。秋紅知道,她剛剛輕易說出的“愛”像一件瓷器,已經(jīng)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樣做是不對的,秋紅。愛,首先意味著責任,特別是他,還有孩子,你這樣仗著自己年輕,任性胡來,想過將來怎么辦沒有?”劉教授的臉色變得嚴肅,太陽此刻落入了地平線,黃昏的晦暗開始急促升起,不動聲色地涌入房間。
秋紅不再感到羞恥,面對劉教授的質(zhì)詢也不再膽怯,她只是困惑,甚至有些憤怒,“阿姨,愛是那么美好的事,為什么一到我身上,就總是錯的呢?”
道德、傷害、責任,她都聽到了,但這些都不能成為理由,更無法說服她。她早已作出了決定,而這個決定此刻就像窗外的暮色,越來越濃重,越來越不容置疑。她起身告辭,“不打擾您們吃晚飯”是最好的托詞。房門在她身后“砰”一聲關(guān)上的瞬間,她最后瞥見劉教授的側(cè)影,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那么瘦小、那么蒼老。她確定,她深信不疑,劉教授不可能永遠都是對的。
秋紅回到出租屋拿起行李,朝火車站飛奔而去。她和陳嗣約在候車室見面。離火車站越近,她的心就跳得越厲害,完全無法控制。很快,他們就能坐上火車奔赴遠方了,他們會在硬座座位上互相摟著,對周圍的人宣稱他們是夫妻?;疖囌就馊肆鳑坝?,陳嗣在哪里呢?有一剎那,在她隨著互相推搡的人群向進站口擠去時,她忽然想陳嗣會不會臨時反悔,不來了——幾乎是萬分之一秒,像燒焦的電流般閃過她的意識——那就意味著她全錯了,所有的所有,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想到這一點?
她渾身激靈,一下子悵然若失,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這些幽靈般此起彼伏的面孔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她繼續(xù)無意識地朝前走,進站口的燈亮著,她從未見過如此空曠而遼闊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