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康:那些龍王們
舊時各地多有龍王廟,百姓天旱就會去求雨。趙樹理《求雨》還寫到金斗坪村民求雨儀式:“全村一百來戶人家每八人編成一班,輪流跪禱”,“該不著上班的人,隨便在一旁敲鐘打鼓,希望引起龍王注意”?!段饔斡洝纷髡咧獣悦耖g的習(xí)俗,第八十七回還寫到鳳仙郡為求雨,“家家供養(yǎng)龍王牌位”,但他又用一連串故事告訴人們,這樣祈禱是求錯了對象。
大家熟悉涇河龍王與賣卦先生袁守誠打賭的故事,袁守誠說“明日辰時布云,巳時發(fā)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龍王當(dāng)然不信,水族們都認為“那賣卦的定是輸了”,“大王是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有雨無雨,惟大王知之”??墒怯竦弁蝗幌轮冀涤?,時辰數(shù)目一如袁守誠所言。為了賭贏,龍王降雨時“改了他一個時辰,克了他三寸八點”,結(jié)果為此被推上剮龍臺斬首,唐太宗身邊大臣魏征行刑。涇河龍王向閻羅王狀告曾允諾阻止行刑的唐太宗,后來閻羅王宣布,“自那龍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該遭殺于人曹之手”。唐太宗派唐僧西行取經(jīng),化解冤孽便是重要動因。
玉帝旨意的執(zhí)行不可走樣,龍王也無自行降雨權(quán)。悟空曾請東海龍王降雨壓服紅孩兒的三昧火,龍王回答說,“我雖司雨,不敢擅專,須得玉帝旨意”,哪里下,始末時間以及降水量全都由玉帝決定,簽批手續(xù)又繁瑣,“還要三官舉筆,太乙移文,會令了雷公電母,風(fēng)伯云童”方可行事。鳳仙郡連年亢旱,累歲干荒,悟空召來東海龍王敖廣請他施雨救濟,敖廣不敢埋怨他記性太差,只好再次重申:“我雖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輩。上天不差,豈敢擅自來此行雨?”他建議悟空去天宮“請一道降雨的圣旨”,他才能“照旨意數(shù)目下雨”。悟空果真上天申請,玉帝一聽就光火了。三年前他出行時,親眼看到鳳仙郡郡守推倒齋天素供喂狗,便下令以不降雨為懲罰。玉帝睚眥必報,那事發(fā)生在“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都記得清清楚楚,至于連年旱情導(dǎo)致“十歲女易米三升,五歲男隨人帶去”的慘劇,他是全然不顧的。最后在悟空指點下,鳳仙郡全民燒香念佛,才換來了甘雨滂沱。
降雨權(quán)全歸玉帝,車遲國的求雨透露了他的調(diào)度原則。國王先請和尚求雨,和尚只知“拜佛”,“空念空經(jīng),不能濟事”。他們求錯了對象,玉帝怎肯為“空念空經(jīng)”降雨?后來虎力大仙用“朝廷的糧餉”祈禱,玉帝便如其所愿。唐僧師徒到車遲國后與虎、鹿、羊三怪斗法,求雨也是項目之一?;⒐帜钪錈螅涤臧嘧酉?shù)到場,四海龍王也“一齊擁至”。悟空十分驚訝:“你們怎么來的志誠!是何法旨?”率領(lǐng)雷電部的鄧天君答云,那虎怪“發(fā)了文書,燒了文檄,驚動玉帝,玉帝擲下旨意”。原來,玉帝是根據(jù)求雨作調(diào)度,而求雨得有供奉,正像如來讓眾比丘圣僧為舍衛(wèi)國趙長者誦經(jīng)換來三斗三升米粒黃金一般,他下旨時只關(guān)注供奉到位沒有,并不在意虎力大仙是否妖精。
書中也有玉帝旨意之外的降雨。悟空為朱紫國國王治病需用雨水服藥,他等不及國王張榜招人求雨,便徑自召來東海龍王。龍王怎敢私自下雨,而且“只身來了,不曾帶得雨器,亦未有風(fēng)云雷電,怎生降雨”?當(dāng)弄清楚只需一點雨水服藥,龍王放心了,這只要“打兩個噴涕”便可解決,玉帝并不會追究責(zé)任。另一次是紅孩兒抓走了唐僧,悟空又奈何不得他的三昧真火,便去請東海龍王幫忙。事情緊迫,已等不得奏請玉帝走那套降雨程序,而龍王獨自打噴涕只能形成毛毛雨,于是便召集四海龍王及眾水族一起上。這場雨密密沉沉如同甕潑盆傾,作品用了“噴雨”一詞,估計是四海龍王與眾水族一起不停地使勁打噴涕與吐口水??墒撬接陦翰环琳婊?,悟空反被水火交夾,狼狽不堪。
百回《西游記》中有三十七回涉及龍王,取經(jīng)途中他們出面相助就有九次。東海龍王敖廣為四海龍王之首,悟空與他也頗有緣分。金箍棒就是從東海龍宮取到的;剛追隨唐僧時,因嫌他絮絮叨叨,悟空欲回花果山重做大王,又是聽了敖廣“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的勸導(dǎo)回到唐僧身邊;后來悟空幾次有事,也總是先找他。西海龍王敖閏的形象略差些,當(dāng)年悟空取走金箍棒后,奏請玉帝討伐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其子縱火燒了殿上明珠,敖閏便向玉帝告他忤逆,準備處死,雖是按朝廷法度辦事,但畢竟是用極端手法處理家庭矛盾。北海龍王敖順對取經(jīng)有功也有過,悟空在車遲國比斗下油鍋時,敖順捉走羊力大仙護身的冷龍,使他“霎時間骨脫皮焦肉爛”;獅、象、鵬三怪要蒸吃唐僧師徒時,又是敖順變作一陣冷風(fēng)“盤旋圍護”??墒?,其外甥鼉龍卻抓了唐僧與八戒,還邀請敖順一同蒸吃。悟空問罪時他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派兒子摩昂前去討伐。后來悟空追趕犀牛精直至西海,敖順當(dāng)即吩咐摩昂“快快拔刀相助”,也算立了一功。作品對南海龍王敖欽描寫較少,只是在悟空取走金箍棒后讓他說了句“我兄弟們,點起兵,拿他不是”,刻畫了個狂傲形象。面對悟空,四海龍王總有種恐懼感,敖廣曾形容道:“南海龍戰(zhàn)戰(zhàn)兢兢;西海龍凄凄慘慘;北海龍縮首歸降”,自己則“舒身下拜”。因常煩勞龍王,悟空態(tài)度總體上還較謙和客氣,但生氣時卻透露出心中鄙視,那些龍王只不過是“帶角的蚯蚓,有鱗的泥鰍”而已。
作者還寫過另外幾個龍王。第一個是化身金色鯉魚被逮的洪江龍王,唐僧的父親陳光蕊將他放生,后來為報恩,他又救了被扔進江的陳光蕊,這是個正面形象。另一個是亂石山碧波潭的萬圣龍王,他是牛魔王的好友,其女婿九頭駙馬在祭賽國下了一場血雨,偷走金光寺塔頂?shù)纳崂饘?,寺里和尚為此受盡了委屈;女兒萬圣公主又偷了王母娘娘的九葉靈芝草,將碧波潭裝扮得金光霞彩,晝夜光明。悟空為金光寺和尚申冤,為祭賽國索回國寶,一棒“把個老龍頭打得稀爛”,八戒則一鈀筑死了萬圣公主,九頭怪被二郎神的哮天犬咬掉一頭,逃之夭夭。再一個是烏雞國御花園里的井龍王,那里同樣有水晶宮,有巡水夜叉與眾水族。當(dāng)年獅精奉佛旨將烏雞國王推下井,尸首就一直擱在那井中的水晶宮里。井龍王的日子似乎并不舒坦,他哀嘆“久困于此,日月且不能長見”,但又無可奈何。
此外還有一個有龍王之實而無名分的鼉龍,他強占黑水河神的府邸與部屬,成了一方霸主。河神向上司西海龍王告狀,但鼉龍是敖順的外甥,故而“不準我的狀子,教我讓與他住”。當(dāng)年被魏征斬殺的涇河龍王是敖順的妹夫,他有九個兒子,四個被敖順安排到淮瀆等地當(dāng)龍王,另四個也都有崗位,如老八蜃龍就由東海龍王安排“砥據(jù)太岳”,可能急促間一時沒有編制,對最小的鼉龍便是“著他居黑水河養(yǎng)性,待成名,別遷調(diào)用”,待崗的鼉龍強占黑水河,其實是敖順的指使。
作者對那些龍王的安排似是在嘲諷明代的分封制,龍子龍孫太多了無法處理,就連井中也設(shè)置了崗位,難怪八戒初見時也一下子懵了:“海內(nèi)有個水晶宮,井里如何有之?”至于河神,有點類似王爺所在處的地方官員,他們之間產(chǎn)生矛盾是常事。作品中水系官員組成了冗雜的隊伍,第五十一回里,悟空懷疑青牛怪來自天宮,玉帝下旨清查各處可有私自下凡者,水德星君也奉旨“查點四海五湖、八河四瀆、三江九派并各處龍王”。各處查點完了,可是水德星君那兒仍“尚未完也”。
《西游記》是組織神話的撰寫,但其中有不少是作者參照現(xiàn)實的摻入。魯迅曾稱作品中“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那些龍王都是世俗化形象,他們在下屬或平凡人等前頤指氣使,不可一世,遇見強似自己的悟空,則口稱“小龍”叩首,這正是生活中某些人嘴臉的移植。其敘述又緊扣水族的特點,渲染龍王宴樂是“長鯨鳴,巨蟹舞,鱉吹笙,鼉擊鼓”,描寫水族間戰(zhàn)爭是“鯨鰲吞赤鯉,鯾鲌起黃鱨。鯊鯔吃鮆鯖魚走,牡蠣擒蟶蛤蚌慌”。語出詼諧,構(gòu)圖滑稽,還是魯迅說的對,“我們看了,但覺好玩,所謂忘懷得失,獨存賞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