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蒂:紙有千秋業(yè)
被譽為“大自然的天書”的武夷山,擁有世界自然遺產、世界文化遺產雙重頭銜,其“千峰來朝,萬山俯首”的最高峰黃崗山,位于江西省上饒市鉛山縣境內。很多人不知道,橫跨江西、福建兩省的武夷山,其實不僅出產茶,還生產紙。武夷茶葉哪家強?江湖尚無定論,而“武夷紙張”以鉛山連四古紙為佳,卻是不爭的事實,自古就有定論:明代高濂《遵生八箋》,將連四紙列為元代“妍妙輝光,皆世稱也”的精品;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多處記載并高度評價連四紙。
所謂古紙,指歷代有史料意義和文化價值的紙張。
神奇的造紙術,作為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在中國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從目前史料來看,江西造紙在唐代有了最早記錄,在明代進入全盛時期,清代依然繁榮,并有鉛山造紙的官方記錄,清代田園詩人程鴻益所作《鉛山竹枝詞》,便對竹紙的復雜制作工藝有過精彩描述:
未成綠竹取為絲,
三伐還需九洗之。
煮罷煌鍋舂野碓,
方才盼到下槽時。
雙竿入水攪紛紜,
渣滓清虛兩不分。
掬水撈云云在手,
一簾波蕩一層云。
連四紙是中國手工竹紙的杰出代表,是傳統(tǒng)社會的手工紙名品,質地潔白、細膩綿密、平整柔韌、防蟲耐熱、輕薄吸水、久不變色,素有“壽紙千年”的美譽。最好的連四紙,簾紋既隱約又光華內斂,薄如蟬翼又韌性十足。舊時經書、貴重典籍、碑帖、契文、家譜、書畫、扇面等多用連四紙,《康熙字典》《永樂大典》等線裝古籍用的都是連四紙。“著墨鮮明,吸水易干”的特點,使連四紙成為文人墨客心目中極其優(yōu)質的書畫用紙,許多字畫、印譜、拓本依托它得以傳世。紙也是有命運的,天道之數盛極而衰,連四紙在清乾隆后期最為興盛,到民國時期已大為衰落,不過也還銷往商務印書館等大型印書機構。及至20世紀90年代,連四紙因手工成本高,生產一度中斷。2006年,連四紙制作技藝被列入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又被定為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品;2018年,連四紙列入第一批“國家傳統(tǒng)工藝振興目錄”。連四紙浴火重生,而今不僅銷往國家圖書館及多省圖書館,還被許多書畫家、鑒藏家訂購。
據說,連四紙之所以好,首先是因為鉛山的竹、水、空氣好,這三個先天條件必須齊備,缺一不可。
出于對“江西文房四寶”之一連四紙的敬意,我登臨武夷山國家公園(江西片區(qū))時,順便上鵝湖書院旁羅溪村的連四紙復原手工生產線參觀過,所見所聞證實,所言不虛。
鵝湖書院?沒錯,就是朱熹與陸九淵兄弟“曠世之辯”、辛棄疾與陳亮“千古之晤”的鵝湖書院,坐落于武夷山下鉛山境內。在鵝湖書院連四紙小展館,我膜拜了用連四紙印制的《稼軒詞抄》。
連四紙和武夷茶,曾使鉛山物阜民豐、商賈云集。造紙業(yè)鼎盛時期,鉛山有紙槽兩千余張,而“萬里茶道第一鎮(zhèn)”河口古鎮(zhèn),昔日是與景德鎮(zhèn)齊名的江西四大名鎮(zhèn)。感受連四紙的紙上風云,揣摩連四紙的前世今生,我不勝唏噓。紙文化本身是一個嚴密的體系,鉛山人生活在這種文化之中,自然對此體會尤深。50多歲的章仕康,是抄紙行當的個中翹楚,為連四紙制作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據章仕康師傅介紹,他們完全按照古法造紙要求,使用全天然原生態(tài)的紙漿、紙藥和純手工制作的木制紙槽、環(huán)保優(yōu)先的焙紙房,一絲不茍完成漚、蒸、漂,舂、抄、焙等近百道工序,全程靠手工、憑經驗完成。
比技術高的是戒律。首先是原料的講究,材料來源須完全天然、毫無污染。苧麻、樹皮、藤皮、稻草、秸稈都可以造紙,但用毛竹造紙是最好的。連四紙的原材料,要在立夏前后十天左右,嫩竹即將長出兩對芽葉的時候砍伐取用,務必把握時機,否則只能待來年。
得山水清氣,鉛山自古盛產毛竹,此可謂得天獨厚。
上善若水。水在連四紙生產中也至關重要,鉛山人認為,“水好”是生產好紙的關鍵,水質、水溫都是決定性的因素。沖、浸、漂、洗要求水量充足且水質清潔,打漿、抄紙則必須用無任何污染的山泉水。鉛山水系發(fā)達,泉水溪流多發(fā)源于武夷山,比如發(fā)源于“華東屋脊”黃崗山的桐木溪,是武夷山最純凈的水源,比如辛棄疾命名的千年不涸的瓢泉,水源是順著武夷山大峽谷巖石間流下去的?!拔乙娗嗌蕉鄫趁模锨嗌揭娢覒缡恰?,就是辛棄疾在瓢泉畔寫就的。
如果說取材的關鍵在于“快”,那么其制漿、漂白的精髓在于“慢”。從砍竹到打成紙漿,就有近70道工序,從紙漿到成紙,還有幾十道工序,總共需要一年多的周期。“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制紙也不例外。天然漂白是連四紙生產中最為重要的工序之一,分為漂黃餅和漂白餅兩個大步驟,需經幾個月日曬夜露的漂白,完全依靠自然的力量,不添加任何人工合成的化學制劑(據說也要用一味配藥,用神秘的水卵蟲樹制成),否則過不了幾年紙就黃了。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許多古紙、古畫,迄今保存完好,而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的那些洋紙洋書,早已產生了“圖書自毀”危機,就是有力的佐證。
連四紙整個制作過程工序之煩瑣、條件之嚴苛,無出其右。煎料、蒸煮、清洗、曬料、過混、做“黃餅”、漂白、踩缸、灌漿、漂洗、松料、做“白餅”、漂白、抄紙……特別是材料要在鍋里一遍又一遍過堿水,要在甑中一次又一次蒸煮,要在火墻上一回又一回烘焙,讓我想起俄羅斯作家阿·托爾斯泰在《苦難的歷程》中所言“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我們就會純凈得不能再純凈了”,一根根毛竹,也必須經過千錘百煉的苦難歷程,才能成為一張張以“幾乎無塵埃點或破皺處”為標志的連四紙。多么不易??!
精益求精的技術工藝,獨有的天然漂白秘訣,為連四紙賦予了紙質潔白、永不變色的優(yōu)良品質,使它具備了其他傳統(tǒng)手工紙所不具有的獨特價值,故而使它成為手工紙中的極品。據鉛山縣博物館館長鐘文良介紹,與鉛山有關的文化名人,如蔣仕銓、汪東興、郭沫若等,曾經都以使用連四紙為樂。
《考工記》認為,“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在我看來,這句話簡直就是為連四紙量身打造的。
(作者:楊海蒂,系《人民文學》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