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覺醒來，天氣好得讓人想流淚。

我可不是玻璃心。我以前覺得自己是銅鑄鐵打的，自從伍哥走了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變了，總是莫名想流淚。

我一個大男人，這么矯情干啥？我瞧不起自己。

昨晚我夢到伍哥了，自從伍哥離開這個世界后，這是我第一次夢到他。太奇怪了，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這么久了，我的夢里竟然一直沒有他，直到昨晚。

然而夢里的情形實在太模糊，我怎么都想不起伍哥說了啥、做了啥，只記得伍哥健碩的身影晃了好幾晃。

這個夢提醒了我，我得把伍哥送我的那缸青稞酒拿回來。這是伍哥送我的，我要好好存放。

我借來一輛電動三輪車，騎了四十多分鐘后，我到了伍哥的鴿棚。

這是一個三面都有屋子的小院，只留下一間放一些東西，其他所有屋子都用來養(yǎng)鴿子。院子里沒有鋪地坪的地方，荒草瘋長，僅僅幾個月，已有小腿高。那棵并不粗壯的杏樹，枝葉婆娑中灑下一片濃蔭，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到地上，斑駁如織。杏子已經(jīng)成熟，有不少掉落到地上，黃黃地鋪了一層。伍哥在的時候，他會親自摘了杏子送給大家品嘗，其中就有我和孫飛飛。

我走到當(dāng)初和伍哥喝茶的地方，之前擺放的幾件簡單的家具已經(jīng)搬完，隨地堆著一些空紙盒和包裝袋。

此時此刻，我深刻體會到了人去屋空的寂寥之感。

屬于我的酒缸在那里靜默著。走上前，我發(fā)現(xiàn)根本抱不動它，僅憑我一個人的力氣，根本沒辦法把這個龐然大物放到三輪車上。

“給我一個支點，我就會撬起整個地球?！蓖蝗幌肫饌ゴ蟮陌⒒椎碌倪@句話，我有了辦法。

我把車子推到酒缸旁邊，找來兩塊木板，用石頭支好，想利用杠桿原理把酒缸弄到車上，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的力氣根本不夠大。

我走出院子，想在附近找個人幫忙。環(huán)顧四周，入眼的全是破敗的院落，不見一個人。我想打電話叫個人來，又覺得沒有必要如此興師動眾。

返回院中，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撬起了酒缸，當(dāng)它一厘米一厘米地向著三輪車廂挪動時，一種巨大的成就感瞬間包圍了我。

然而，就在我拼盡全力讓酒缸挪出一段不容小覷的距離時，不幸發(fā)生了——木板突然斷裂。我找來的薄脆的木板，承受不了如此重量，生生從中間斷裂。那個酒缸，剛好磕在一塊石頭上。缸破了，在撲鼻的氤氳酒香中，伍哥留給我的佳釀頃刻間遍地橫流，慘不忍睹。

來之前，我本應(yīng)該準備幾個小桶進行灌裝的，現(xiàn)在我再沒辦法把這些酒弄回去，我白跑了一趟。

一種無能為力的虛脫感緊緊攫住了我。想起伍哥，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他。

就在我坐在門檻上傷神的時候，突然，一陣咕咕聲伴隨著翅膀拍打的聲音傳了過來。

是鴿子的聲音。伍哥的鴿子不是全都賣了嗎？怎么還會有鴿子在這里飛？

循著咕咕聲望去，只見一只鴿子飛落在小院的墻頭上。它左邊啄幾下，右邊啄幾下，優(yōu)雅地在墻頭徘徊。它時而昂著頭，時而低頭整理羽毛。它并不在意我的注視，全然無視我的存在。它像一個將軍，有時凝視遠方，有時低頭沉思。它的脖子粗大而短小，身體呈紡錘形。因為是逆光，我看不清它的毛色，遠遠地觀望，我有限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能判斷出這是一只品質(zhì)極佳的賽鴿。這是從哪里來的鴿子？為什么會飛落到這里？它是偶爾路過，還是專程趕來？在這空闊的院落，到底有什么東西吸引了它？

它在我的注視中款款飛下墻頭。它竟然飛進了鴿棚！我終于看清了，這是一只通體雪白的鴿子。它具備優(yōu)秀賽鴿的所有條件，幾乎完美無缺。我跟著它進去，盡量放輕腳步，生怕我的到來驚嚇了它。它對我全無戒備之心，專心尋找著鴿棚內(nèi)遺落的谷粒，不時低頭啄食。

這太不可思議了！我關(guān)了門，張開雙臂輕輕將它趕到一個角落，然后蹲下身捕捉它。它幾乎是順從地讓我捕捉，沒有一點反抗。當(dāng)我按照伍哥教我的方法輕輕地將它放在我的手中時，我看見了它美麗而又零亂的羽毛，不是我過去所見的健康鴿子光滑柔順的翅羽，但也足夠漂亮。我覺得它似曾相識，我仔細察看它的足環(huán)，上面醒目地標(biāo)著：YX0001。

天??！我差點叫出聲來。這不是宇星一號嗎？伍哥的宇星一號??！它足環(huán)的拼音首字母就是宇星一號的標(biāo)志?。≡谒€是一枚蛋，還沒有真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就曾費盡心力照管過它呀！

它的眼瞳美麗如畫，眼砂飽滿，顏色鮮亮，層次分明。這雙眼瞳放出獨特的光芒和射線，堪稱驚艷。僅從眼砂我就可以判斷，這是一只罕見的高品質(zhì)信鴿。這種眼砂叫智慧砂，具有這種眼砂的鴿子既能留種又能競翔，極其罕見。

它是上次參加馬進組織的公棚比賽時失蹤的，時間過了這么久，它竟然自己飛回來了！它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它的羽毛零亂且缺少光澤，它的兩爪有多處新舊傷痕，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暗示它曾經(jīng)歷了種種艱辛與磨難。它不斷發(fā)出咕咕之聲，絲毫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任何掙扎逃脫的舉動。

這太神奇了！這不死的精靈，不知道它是每天都飛回來，還是僅今天在這里停駐，恰巧被我碰到?？粗@個精靈美麗清澈的眼瞳，我?guī)缀跻飨聹I來。

伍哥，是不是你的在天之靈召回了宇星一號，還是冥冥中有一種力量促使它回歸？

我打電話把宇星一號飛回來的事告訴了孫飛飛。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了她壓抑的啜泣之聲。孫飛飛哭了，她和我一樣，為宇星一號的回歸而哭。

孫飛飛說，就讓宇星一號自由地飛翔吧。天大地大，它不需要我們的圈養(yǎng)。

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的本心也是讓宇星一號自由地飛翔，而不是被人為擺布和操控。

2

“花兒”本是心上的話，

不唱時由不得個家；

鋼刀拿來頭割下，

不死時就這個唱法。

當(dāng)我聽到伍哥唱這首“花兒”時，還沒有宇星一號。那天，我的內(nèi)心被深深觸動。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過這種感覺了。“花兒”是我們西北人的音樂，是安城人耳熟能詳?shù)拿窀瑁粐鴦?wù)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那天，伍哥把我叫到他家里，嫂子還做了兩個下酒小菜，我和伍哥邊喝酒邊聊天。那天伍哥心情不錯，就給我唱了這首“花兒”。

在我看來，這首民歌包含著多重含義。也許伍哥最想表達的就是他對鴿子的那份無與倫比的愛，尤其是他最鐘愛的那幾只，我知道它們的名字：宇星三號、宇星四號、宇星五號……還有花喜鵲、紅狐貍、黑衣戰(zhàn)士……

我問伍哥，為什么沒有宇星一號？伍哥說，你以后就知道了。他還說，一個國家信鴿事業(yè)的發(fā)展程度，說明了國家的文明程度。

伍哥能把個人的愛好上升到這個高度，再一次讓我刮目相看。此時，醉意醺然的伍哥臉上帶著酡紅，飽滿的額頭和毛發(fā)稀疏的腦袋都泛著油光。他的大鼻子亮晶晶的，眼睛水汪汪的。這張臉以及坐下后更顯矮小的身材，儼然是油膩中年男性的典型代表。后來伍哥還唱了幾首“花兒”，但我只記住了下面這一首：

上地里種的是麥子，

下地里種的是豆兒；

拔草的阿姐們一溜兒，

哪個是阿哥的肉兒？

伍哥的嗓音渾厚中略帶沙啞，唱“花兒”所需要的清亮高亢的唱腔，伍哥完全不具備，他唱得悲情、蒼涼，卻又別有韻味。

伍哥唱這首“花兒”時，嫂子剛好進來。聽見他唱這個，她滿臉不高興地說，你的心思不是在鴿子上，就是在一些女人身上，永遠都不在這個家里。

伍哥尷尬地笑著說，看看，又上綱上線了不是？嫂子瞪了他一眼走了。

伍哥大概是想借這些“花兒”來表達一種別樣的情緒，看破不說破。他不說，我也不便深究。

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我和伍哥的第幾次見面。只記得初次見面時，我只是想完成報社安排的采訪任務(wù)，寫一篇關(guān)于賽鴿的稿子。彼時，我未曾想到有一天我會和伍哥稱兄道弟，一邊喝酒一邊聽他唱“花兒”。

3

太多了，你要聽什么？初見那天，伍哥問我。

他的語氣咄咄逼人，我倒也不以為意。像他這種總以為自己是個什么人物的人，我見得多了。

所有關(guān)于賽鴿的一切，我都想聽。我對伍哥說，同時竭力表現(xiàn)出一種虛心求教又如饑似渴的樣子，我知道許多被采訪者喜歡我這個樣子。

你得有明確的問題，我才好回答。伍哥說。

初次見面的那天，伍哥的態(tài)度并不友好，我早感覺出來了，我只是強忍著沒有發(fā)作。其實也怪我，因為我之前沒有做多少功課。為了不冷場，此時我只能現(xiàn)場隨機應(yīng)變找問題發(fā)問。

鴿子有愛情嗎？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問出口后又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有點可笑。

嗨！這你可別小瞧了。它們最忠于愛情。伍哥回答我。

難道還是一夫一妻？我笑著說。

怎么不是一夫一妻？你太無知了！伍哥生氣了，他的語速變快，還輔以莫名其妙的手勢，比如雙手不斷地握住又放開，或者左右劃過，或者上下劃過；又比如不時在油亮的額頭上抹一把，或重或輕。

成鴿對配偶是有選擇的，不是隨隨便便就來的。一旦配對成功之后，公鴿和母鴿親密生活在一起，會共同承擔(dān)起筑巢、孵卵、哺育、守衛(wèi)的職責(zé)。配對之后，如果其中一只飛失或死亡，另一只很長時間之后才會尋找新配偶。伍哥說這些的時候，表情既認真又凝重，讓我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認真對待這次采訪。

哪像人？婚內(nèi)出軌、變心，簡直成了家常便飯。鴿子是我見過的最忠誠的禽類。伍哥繼續(xù)說，它們?nèi)绻チ肆硪话耄话悴粫佥p易接受另一個異性。都說鴛鴦忠誠，那是扯淡！

我昨晚喝酒喝到半夜才睡覺，今天腦袋發(fā)蒙，渾身乏力，腦細胞明顯不夠用。此時，剛剛夸獎完鴿子的伍哥，正無比輕蔑地看著我，仿佛我就是那個背叛了愛情的人。

可能伍哥在婚內(nèi)飽受折磨，所以才把鴿子的愛情無限美化。我在心里暗笑他，但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繼續(xù)采訪工作。

如果鴿子不拉屎就好了，我不喜歡鴿子屎。有一次，居然還落到我的鼻尖上。我說。

我發(fā)覺自己又說錯了話，因為此時伍哥的表情已由輕蔑再次轉(zhuǎn)為憤怒。這個男人竟然這么容易動怒，太不友好了。

鴿糞是所有常規(guī)畜禽糞便中營養(yǎng)價值最高的，因為鴿腸相對于牛、羊、鵝、豬而言太短，食物在腸道中逗留的時間不長，所以鴿飼料的養(yǎng)分大部分被排出體外。鴿糞含粗蛋白約28%、純蛋白13%、總氨基酸8%，且各種氨基酸比較平衡，此外，還含有豐富的B族維生素和多種微量元素……伍哥語帶氣憤、滔滔不絕。

我后來專門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伍哥說的這些內(nèi)容來自百度百科。他竟然一字不落地背了下來。我也由此得知，在16至18世紀的歐洲，鴿糞被當(dāng)作無價之寶，被認為是比農(nóng)家肥還有效的肥料，以至于會有武裝警衛(wèi)守護在鴿子窩的周圍，防止小偷偷走鴿糞。在16世紀的英國，鴿糞還是唯一已知的硝石來源，而硝石是制作黑火藥的重要原料。

后來我無數(shù)次想起我和伍哥的初次會面，深為自己采訪前不做功課而自責(zé)和愧悔。

當(dāng)時，我們的報紙改版后推出了新欄目，我負責(zé)《新發(fā)現(xiàn)》這個專欄。這個欄目是新聞的延伸，側(cè)重于新奇事物，圖文并茂。

接下這個欄目后，我并沒有多少激情。我在報社已經(jīng)整整十年。我曾經(jīng)狂熱地愛著文學(xué)，立志當(dāng)個作家，但是要實現(xiàn)這個夢想太難了。確如那句話所說，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入不敷出的民刊當(dāng)副主編。雖然副主編的名頭在不了解情況的人那里十分唬人，但我深刻體會到了沒有資金支撐的民刊生存之艱難，尤其是每期的印刷費都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窘迫，讓我近乎以乞討為生——借助做軟廣告支撐辦刊費用。這份民刊最終因為朝不保夕，不得不?？：髞?，通過熟人介紹，我成了這家報社的一名臨時聘用人員，已經(jīng)臨時了整整十年。我沒有職稱、沒有工齡，養(yǎng)老和醫(yī)療保險交的都是最低檔，工資一年只能漲三十塊，我做的工作并不比在職在編的記者少，我卻沒有任何前途可言。領(lǐng)導(dǎo)說過多次，報社條件有限，很難實現(xiàn)同工同酬。這種機制，嚴重挫傷了我的工作積極性。但我更清楚，太多的大學(xué)生就業(yè)無門，我好歹頂著記者的名頭還能混到一口飯，不但職業(yè)體面，而且是我所喜歡并擅長的工作，不用出死力氣流大汗，這也是我為什么心甘情愿一干就十年的主要原因。

我無意中聽人說伍哥是個鴿癡，專養(yǎng)賽鴿已有多年。我心中暗喜，下一期專欄的稿子有著落了。于是我徑直找上門去，沒想到卻被伍哥各種蔑視加譏諷。

4

這個城市，養(yǎng)鴿人不少，但專門養(yǎng)賽鴿的不多，早早病退在家的伍哥養(yǎng)賽鴿已有七八年。

伍哥已經(jīng)發(fā)福，碩大的啤酒肚半懸在粗而短的雙腿上方，我保證如果他低頭但不彎腰的話永遠看不到自己的腳。中等身材的伍哥理了個板寸頭——越發(fā)顯得頭發(fā)稀疏。伍哥圓潤的下巴右側(cè)有一顆肉痣——聽說以前沒有，是近幾年才長出來的，這讓他的形象又打了不少折扣。

我問過伍哥與鴿子結(jié)緣的始末，伍哥跟我說了他小時候發(fā)生的一件事。

那時，伍哥上小學(xué)五年級，和所有這個年齡的小孩子一樣喜歡小動物。他想養(yǎng)鴿子，但是家里人不同意，主要原因之一是鴿子要吃糧食。當(dāng)時一家人連自己的肚皮都很難填飽，哪有多余的糧食給鴿子吃？于是，每天一放學(xué)，伍哥就去拾麥穗、割豬草、找燒柴，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父母同意他養(yǎng)兩只鴿子——兩只雪白的鴿子。然而，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越來越差，老師不止一次讓他叫家長。后來他父親終于忍無可忍，當(dāng)著他的面用鐵锨拍死了那兩只鴿子。他父親拍死他的鴿子還不算，還要求伍哥把它們收拾干凈拿到廚房，讓一家人喝鴿子湯。

鴿子湯伍哥一口也沒喝，那晚他以絕食表示強烈抗議。沒人理會他，鴿子湯被一家人喝了個精光不說，連骨頭都被嚼碎進了他父親的肚子里。從那天起，伍哥就暗暗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養(yǎng)鴿子，想養(yǎng)多少養(yǎng)多少。之后，先是求學(xué)后又工作，伍哥很難實現(xiàn)這一宏愿，直到退休后，伍哥終于實現(xiàn)了他兒時的夢想。

人無癖不與交也，以其無深情也。忘了這是哪個古人的話。我喜歡深情的人，我和伍哥因為那次采訪建立起了一種不同尋常的友誼。

很多次我充分發(fā)揮想象，伍哥這種臃腫又笨拙的身體，怎么與鴿子如此幼小的禽類共處。在見識過伍哥伺候鴿子的一系列操作后，我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

伍哥的鴿棚不算小，他在郊區(qū)租了一個院子，用來養(yǎng)鴿子。伍哥總共有多少只鴿子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伍哥精選的鴿子共有六十六只，他給它們統(tǒng)一編了號。從三號到三十六號，他給這些白鴿子統(tǒng)一取名為宇星。他對他的鴿子從來不只稱幾號，每次必須冠以宇星二字，比如宇星六號、宇星九號等。我問他怎么這么啰唆，直接叫編號不就得了。他說，那不行，這是生命，得給予它們足夠的尊重。鴿子是禽類中的高等動物，和人是一樣的。

伍哥又開始滔滔不絕，你幾時見我叫李賢為小李？我從來不在人的姓前加個“小”字稱呼他們，這也是一種尊重。他說，誰也不小。你沒發(fā)現(xiàn)嗎？我從來不叫你小張，而是叫你洪泉或者是老弟。你不覺得這遠比叫你小張親切嗎？

我一想也是。

5

這天早上九點四十分，我跟著伍哥去訓(xùn)鴿子。

我從來沒見過訓(xùn)鴿，原以為越早越好。哪知道我起個大早匆匆趕過去時，伍哥還在沉浸式地打太極。

我采訪過安城著名的太極拳師，他給我講過一些門道。伍哥的動作一收一放很是自如，我能看出來，他確實很注重意、氣、形、神的鍛煉，不像有些人，只是形似太極，用力卻不用意。

我站在鴿棚前看伍哥打太極，問他，現(xiàn)在訓(xùn)鴿是不是太晚了？

他說，還早著呢！

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研究不遠處堆放的各種鴿藥和鴿類保健品。

這些東西隨意放在一些紙盒里，沒有任何遮蔽，任憑風(fēng)吹日曬和雨淋。這實在不是伍哥的行事風(fēng)格啊，我想。那一瞬間，我覺得伍哥這個人太難懂了。他那么愛他的鴿子，放到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卻這么隨意地對待這些鴿子用的東西。

這時，一張粉紅色的信箋進入我的視線。

因為是打印體，又是很隨意地放在上面，還有一些明顯的落灰，我斷定這不是保密的東西，于是拿起來細看。

尊敬的孫飛飛女士以及您所經(jīng)營的鴿藥：

首先，請讓我表達我十二萬分的敬意和謝意！

我正式接觸現(xiàn)代賽鴿運動是在二十多年前，一些鴿病簡單常識我是從附近鴿友處學(xué)來的，那時候感覺國產(chǎn)鴿藥簡直弱爆了，使用過后不是效果不明顯就是太傷鴿子。后來偶然間使用了一次您推薦的鴿藥，讓我改變了對國產(chǎn)藥的認識，您的鴿藥堪稱“神藥”……

對這種明顯帶有廣告性質(zhì)的感謝信，我興味索然。后面的內(nèi)容我大概掃了一眼，大意是孫飛飛女士的鴿藥和保健品如果對癥使用，效果驚人。如果在賽鴿前和賽鴿中使用他們推出的設(shè)計方案，一步步按方案實施，這些賽鴿在大賽中肯定能拔得頭籌。

結(jié)尾還特別用加粗加彩的字加上這么一段：

感謝孫飛飛女士！您的鴿藥系列新品走在了行業(yè)的前列，是其他國產(chǎn)鴿藥無法比擬的。我受益良多，我也將盡我所能推而廣之。

感謝檢測團！特別感謝技術(shù)總監(jiān)！是你們讓我走出泥潭，以更加科學(xué)的方式投入到賽鴿運動中，謝謝你們！

我看完最后一句，彈了一下紙上的積灰，嗆得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這時，伍哥的太極也打完了。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后對我說，等我換了衣服，咱們就出發(fā)。時間還早，你再坐坐。

6

我生在安城，也長在安城，如今也工作在安城。今天，伍哥讓我見識了高原安城的另一種美。

伍哥訓(xùn)飛的地點選在一處丹霞地貌特征明顯的地段，這里有紅色的峰叢、石墻、洞穴、峭壁，雄渾開闊，參差百態(tài)，豐富的植被更是把這里裝點得美不勝收。不遠處是靜靜流淌的黃河，黃河水在這一段清澈如鑒，碧波萬頃。

伍哥把車開到一個坡上停了下來，準備放飛。我覺得很奇怪，按常理來說，訓(xùn)飛不是要避開高山嗎？如果鴿子被這些大山擋住，迷失方向飛不回來怎么辦？我心里的疑惑寫在臉上，伍哥看出來了。他說，它們不是尋常的鴿子，是賽鴿。這就意味著它們面臨的挑戰(zhàn)與難題不是一個兩個。如果連眼前這些困難都戰(zhàn)勝不了，它們就不是優(yōu)秀的賽鴿。

我這才明白伍哥的良苦用心。

沒有愿望的養(yǎng)鴿，就像沒有羅盤的航行。伍哥又冒出這么一句。他嘴中時常冒出一些金句，讓我不時有打開本子記錄的沖動。如果賽鴿的稿子讓我現(xiàn)在重寫，一定會在報社評稿中拿個優(yōu)秀，再多拿五十塊錢稿費。

這時，我和伍哥逐一打開鴿籠，籠門一開，鴿子就爭相飛上天際。

天氣極好，天空純凈，藍得近乎透明，幾朵閑云點綴之下，天空越發(fā)像織得緊致細密的藍緞子。這些小精靈飛到上空后，大都要盤旋一陣，才向目的地飛去。

它們是在辨明方向呢，這叫打盤頭。伍哥說，鴿子在定向的同時越飛越高，飛得高，才能看得遠。只有直沖高空，才能找到歸家的方向，計算歸家的航線。聰明的鴿子很快就會完成繪圖、計算的任務(wù)，標(biāo)出航線，朝著家的方向沖刺。一些反應(yīng)遲鈍的鴿子，要旋很多圈才能找到歸途，也有一些鴿子旋來轉(zhuǎn)去，還是定不了向，找不到歸途。在比賽時，同時開籠放出成百上千，甚至上萬只的鴿子，誰能早沖出鴿群，找準方向，誰就有奪魁的可能。

我一邊聽伍哥說話，一邊看這些精靈。它們飛翔的姿勢十分優(yōu)美，它們拍打翅膀發(fā)出高頻的啪啪聲，盤頭也越盤越高。

你看，還是那幾只，飛得最快最早。伍哥說。

我哪里能辨別出他說的那幾只是哪幾只，因為是逆光，此時它們大都是一個顏色——黑灰色。它們像風(fēng)一樣飛翔，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天空中顯得自由又自在。

這一天，伍哥給這三百只鴿子安排的訓(xùn)放里程是二百公里。也是在這一天，他差點揮起他結(jié)實的肉拳揍我一頓。

放飛鴿子兩個多小時后，我和伍哥返回了鴿棚。過了不久，就有鴿子陸續(xù)回來了。我估計這些小精靈餓壞了，抓起一把飼料準備投喂。我抓起的飼料還沒撒出去，只聽伍哥大喝一聲，你給我放下！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站在那里一臉茫然。

我沒想到伍哥翻臉真比翻書還快。剛才他還興沖沖地給我講他的鴿子怎么吃苦耐勞，怎么勇敢頑強地和老鷹周旋，怎么躲高壓電線，轉(zhuǎn)眼他就變了臉。

你怎么一點常識都沒有？伍哥氣憤地質(zhì)問我。賽鴿歸巢后最好一兩個小時后再正式喂食，目的是預(yù)防大腸桿菌感染導(dǎo)致的腸胃炎。大腸桿菌你知道吧，腸胃炎你得過吧。

知道，也得過。我說。

那你還有啥可說的？

可是，它們餓了啊，飛了那么久。

劇烈運動后馬上進食的危害，你還要我再講一遍？

哦。我這才明白過來。

這時，伍哥抓住一只鴿子，我也抓住了一只鴿子。

你——

伍哥又是滿臉怒色，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錯了。

你仔細看看我怎么抓鴿子的，你以為你抓雞呢？

此時，我才看清楚。伍哥是用小拇指勾住鴿翼肩部，用無名指、中指、食指輕輕握住鴿背翼部，大拇指握住鴿腳。而我用一只手捏著鴿子的后背，相形之下，難免有粗暴之嫌。

伍哥輕撫幾下手中的那只白鴿，用酒精棉對它的嘴部、雙腳及肛門周圍進行消毒。他讓我學(xué)著做，我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照著做。然后，他在裝滿水的一個大口瓶中加入少量瀉鹽和蜂蜜。他告訴我，這樣既可排出鴿子體內(nèi)的臟物，又可增加營養(yǎng)。待鴿子飲過水又歇息片刻后，他從另一個地方拿來一些飼料，不是我剛才抓的那種——他手里的這些料更豐富，有豌豆、糙米、高粱、青稞等谷物。

這些食物吸水性強，賽鴿進食后會一再飲水。充足的水分可加快血液循環(huán)，加速食物消化，又有消除疲勞的作用。伍哥說。

在伍哥這里，我這個大學(xué)生簡直不如一個小學(xué)生。我不得不反復(fù)表現(xiàn)出虛心受教的樣子。

我仔細看伍哥怎么捉鴿子。他先是打開手臂像老母雞扇翅膀一樣把鴿子趕到屋子一角，用籠子一扣，再用拇指搭住鴿背，其他四指握住鴿腹，輕輕地將鴿子按在籠子上。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鴿子的雙腳，頭部朝前往外輕拿。他用雙手將鴿子從籠中抱出來，讓鴿子的腦袋始終對著他。

我教你怎么遞鴿子，你要用右手握住鴿子的后背，食指按住鴿子的肩部，大拇指在鴿子的左側(cè)，其余三指在鴿子的右側(cè)，全掌按在兩翼上，將鴿子的兩只腳握于小拇指和無名指下面。這樣，才方便讓人接，也不會損傷鴿子。

今天晚上最好開燈一到兩個小時，要增加鴿子的飲水量。遠程飛行，它們渴壞了，需要補充水分，要比平時更多。他說。

賽鴿經(jīng)過長時間飛行，眼睛中難免有灰塵、細菌侵入，所以在歸巢后連續(xù)三天都要做眼部保養(yǎng)，用眼藥水每天滴眼三次。他說。

賽鴿歸巢后第二天，給它們洗一次澡，在浴水中加入幾滴碘酒，一可消除疲勞，二可去除鴿虱。他說。

為了使賽鴿休息好，鴿巢要遮光，讓歸巢賽鴿閉目養(yǎng)神，防止鴿子互相爭斗，增加安全感，這也有助于增加鴿子的戀巢欲。他說。

我老婆說，我伺候娘老子，都沒伺候鴿子這么盡心。伍哥說這句話時，有一種顯而易見的自得與狡黠，讓人忍不住想笑。

我一邊看一邊用筆記。我仔細觀察伍哥，他的嘴巴微微張開，有時還輕輕吹著氣，仿佛是給他的愛鴿降溫。他的粗大的手指和肥厚的手掌輕握著鴿子，輕緩又細致。

伍哥的額頭上粘了片鴿子的羽毛，他每呼吸一下，那片指甲大的羽毛就隨著他的呼吸上下浮動，卻始終沒有掉下來。這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神情極其溫柔。他的大眼睛，很長時間才眨一兩下，不像我上次給他拍照時他不斷眨眼，讓我誤以為他害了眼病。

那時候的宇星一號，尚在孕育中。

……

（原載《清明》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