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談枕邊書
海男,寫作繪畫,生活在云南
《帶著幸福的靈魂去擁抱你》(花城出版社)談到了您在魯迅文學院的生活,那一時期的閱讀和寫作是怎樣的情況?
海男:魯迅文學院兩年的生活和學習,改變了我的寫作和人生。那時候的魯院簡樸而安靜,我們除了讀書上課就是寫作。我跟遲子建同屋,旁邊住著莫言和余華,還有洪峰、劉以林和肖亦農(nóng)等同學,過道上充滿了寂靜和腳步聲,五樓有一臺唯一的電視,三樓有一臺唯一的電話,大家經(jīng)常到五樓去看足球和新聞,洗澡到樓下的公用浴室。我們通常在五百字的稿紙上寫作,后來在紙質(zhì)筆記本上寫作,好像所有人都在紙上寫作。我和遲子建同屋背對背寫作,安靜極了,周末我們會去王府井買書,看美術展覽吃小吃。
17歲就寫詩,這些年來您的著述頗豐,長篇小說、散文、詩歌……您最愛什么? 幾十年間,您的寫作風格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
海男:我的寫作包括詩歌、散文和小說,三種文體在我的時間中不停地交替寫作,給予我生命以激情和速度。我的寫作一直在云南,上世紀90年代的寫作有《女人傳》《男人傳》《身體傳》等作品,后來我的寫作變得更加遼闊,這跟我在云南的地理人文版圖上行走有關系。云南很像拉美,充滿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時間和背景。
您曾和妹妹?;劢Y伴走過黃河——您認為旅行對寫作非常重要嗎?
海男:那時候我們正值青春期,從云南到青海黃河源頭往下走,并且自始至終沿著一條偉大的河流,在那個年代,山河地理和不同區(qū)境的風貌人情世故都注入了我們的記憶,最為重要的是我們培養(yǎng)了自己孤獨自由的青春跡象。美喻于廣闊而深淵,多少年來,我們就是在這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路上,遇到了滿樹銀花,照亮了自己的語言和面孔。只有從深淵中升起的太陽和月光會更持久地陪伴你自己。抵達和隱形無蹤都是與時間秘密赴約。我忘卻的,我銘記的:就像從前行走的路線,像從前的電線桿上棲滿的燕雀,哪怕是在今天的網(wǎng)絡線上:仍然穿梭著一群群的麻雀,在飛禽走獸中它們生命力頑強,繁衍力也很強。而且敢于棲在電線桿和網(wǎng)絡線上。總有許多變舊的家具被人帶走了,被人忘卻了,總有靈魂中的事件一遍遍地像銀手鐲越來越亮。行走黃河,雖然是一件屬于青春期的故事,但依然是我們成長歷史中最美好的記憶,因為它出現(xiàn)在我們最好的年華。我們沿著黃河邊走邊看,直到今天,這個故事就像剛剛發(fā)生過。
聽說您小時候是聽鬼故事長大的?童年生活對您后來的寫作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海男:是的,我從小生活在滇西小縣城,那里純樸的民風滋養(yǎng)我成長,在一個天遠地僻的地方,人們的娛樂就是講故事,尤其是在晚上,做完了作業(yè),就是聆聽母親鄰居們講故事,很多故事詭異驚悚,但就是喜歡聽。童年是幸福的,我們看露天電影到河水里去摸魚蝦洗衣服??葱强?,那時候的星星太多了,真的是繁星滿天,它給予了我空間和想象力。我童年的很多意象包括跟隨農(nóng)藝師母親走過的鄉(xiāng)鎮(zhèn)田野民風自然,都影響了我的一生。寫作者的童年生活將影響人的一生,那時候我接受的教育多數(shù)來自母親,她是一個像大地一樣慈悲和廣闊樸素的女性,她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但我在童年時跟隨她走過的自然和鄉(xiāng)村,蹚過的河川聽過的鳥鳴走過的鄉(xiāng)村小路,都是我所接受的最長久的美學和教育。
在成長的經(jīng)歷中,哪些圖書對您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海男:我的讀書生涯從十歲開始,那時候讀《野火春風斗古城》等等,真正的閱讀是從青春期跑步開始的,每天跑步時都背唐宋詩詞,后來閱讀了大量80年代后翻譯過來的作品,其中《追憶逝水年華》《百年孤獨》,弗吉尼亞·吳爾夫的全部作品,博尓赫斯的所有作品,昆德拉和卡夫卡,尤瑟娜爾等人的全部作品對我影響很大,還有《山海經(jīng)》等作品。
您曾被評為“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如何看待這一榮譽? 您比較擅長寫長詩,為什么? 如何評價自己詩歌的獨特風格?
海男:所有的榮譽都會讓我更貼近母語詞根而已。我喜歡寫長詩,就像寫一部長篇小說,這也是一種身體中寫作的需要習慣。我覺得寫長詩更能讓我持久地沉迷于一個主題中所煥發(fā)出來的美學情緒。我的詩歌,始終如一地陪伴我,在不同的時代呈現(xiàn)出了我身體和靈魂所歷經(jīng)的詩學軼聞,我能寫下去是因為命運的安排。只有飽含深情和憂郁時,才可尋找到詩和靈魂。
很多東西首先只能寫給自己看,這是一個原則,它看上去顯得漫長,無數(shù)文字很像蟻群在土丘上的城堡里,外面的人看不見,只有螻蟻們一點點在里邊拓寬藏身的領域,其過程就是為了筑起棲身地。寫作者愛上的永遠是來自內(nèi)心所設計的線路和人生,在寫作時,跟任何人沒有關系,它是一種秘密的憂傷和快樂。寫作,每一本書的核心都會帶來剎那間穿過身體的閃電般的速度,而貫穿書中的卻是靈與肉永久的激蕩和搏斗后:抵達和返回的故鄉(xiāng)。更多時辰,我住在詩歌的房舍中,像住在離古剎很近的地方,每天喜迎暮鼓晨鐘,等待燃燈的時間。
談談您的閱讀情況吧,您的閱讀有何偏好?
海男:讀書是每天的事情,書桌上都是書,通常寫作前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開一本陌生的書,它使我有新鮮感,讀幾頁后,沉睡的冥思被激活,寫作就開始了。書,經(jīng)常在枕邊,露臺和書房,也在箱子里,沒有書就心慌,有幾十本書不斷地反復閱讀。好書,哪怕你讀幾十遍,仍然是新鮮的,這就是經(jīng)典吧! 我讀藥書,動植物書,哲學書,經(jīng)書,凡是陌生的書都喜歡。
您的詩歌經(jīng)常登上很多刊物的頭條?!兜诌_之美》獲第六屆“中國長詩”獎,詩集《憂傷的黑麋鹿》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在您看來,優(yōu)秀的詩歌具備哪些因素? 您評價好作品的標準是什么?
海男:述說個人的靈魂出竅時的迷茫過程,比時間的歷史淵源更為古老:因為它是從身體中遇見的一場場突如其來的春夏秋冬的變幻。詩歌的現(xiàn)代性,也就是記錄我們生命中那些瞬間即變的日常性,所謂日常就是生活,情緒和社會,我們使用的工具,身體的經(jīng)歷。寫作也一樣,所有文本的延續(xù)和存在,日常生活就是時間的造夢檔案。詩歌不是社會檔案和史卷,詩歌的標準是心靈漂移記,如腐木上的藍色波濤,載著夢想者不斷抵達又消失。詩歌就是詩歌,特殊的語言,在那么短的排列組合中:詩歌不是散文小說的事件。但杰出的小說散文中都彌漫著詩歌的意象。詩歌是剎那之間的相逢,帶給人意外的顫栗和迷失。我理想中的好詩:黝黑沉迷,像一個停止了漂泊的夜晚,走進了房間。我理想中的好詩:如炭火正燃燒,那紅通通的鐵爐架上的壺水沸騰著。我理想中的好詩:如同一張干凈的臉,如同男女性別充滿了距離。
作為云南師范大學的特聘教授,您會經(jīng)常和學生交流閱讀的話題嗎? 會和學生互相推薦圖書嗎?
海男:是的,每周都跟學生交流寫作讀書,我的工作室就有很多書供同學閱讀,我經(jīng)常告訴同學,從18歲到30歲是一個讀書最好的年齡,在這個年齡讀夠了幾十本經(jīng)典書籍,將是你一生的靈魂伴侶。
您有固定的枕邊書嗎? 哪些書是您的枕邊書? 為什么會成為您的枕邊書?
海男:我的床上三分之一都是書,我喜歡的書會反復購買,因為每一個時代的裝幀都不一樣,現(xiàn)在的書出版得越來越精美。我喜歡干凈散發(fā)出芬芳的書,當然,我也喜歡留下我用鋼筆劃下精句的書。兩種書都裝滿歲月的標簽,很多讀過的舊書中還有我收集的蝴蝶標本和一幀幀金黃的楓樹葉等等。書中呈現(xiàn)出閱讀者的痕跡和走向,書反映了我們個人的遷徙史,從一個書架到另一個書架,從一間房到另一間房,這本身就是書的故事。有幾十本好書我不斷地閱讀,換不同的譯品版本反反復復地讀。書不會從人類歷史中消失,因為書是燈塔山水和神意。
您常常重溫過去的書嗎? 反復重讀的書有哪些?
海男:反復閱讀的書有《山海經(jīng)》《百年孤獨》《追憶逝水年華》,博爾赫斯文集,艾略特文集,米沃什文集,奧頓文集等等。讀紙質(zhì)書的安靜,就像站在鏡子前為自己從容淡定地化妝,你要看見臉上的暇憩煙火,也要看見無邊的時光皺褶。重讀尤瑟納爾的《苦煉》,她的每一本書都值得重新翻開,每一次拂開都是陌生的世界和語言,永恒的書都具有這種特質(zhì),就像憂傷的本質(zhì),始終為你的心靈而煥發(fā)出迷醉的色香。
如果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見到誰?
海男:我最想見到的就是米蘭·昆德拉。
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海男:《新華字典》、但丁的《神曲》、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
假設正在策劃一場宴席,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會邀請誰?
海男:我的師兄莫言。他是我最喜歡的中國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