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閩:小說要寫出復雜人性里的光
李西閩,作家,福建長汀人;曾在《收獲》《花城》《青年作家》《上海文學》《作品》《江南》等刊發(fā)表大量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唐鎮(zhèn)三部曲”:《執(zhí)夢》《畫師》《饑餓》以及《血鈔票》《地震三書》《孤獨旅行家》,短篇小說集《以博爾赫斯命名的房間》,散文集《肉身》《死亡之書》等50余部;有五卷本《李西閩自選文集》、六卷本《李西閩文集》以及10卷本《李西閩經(jīng)典小說文集》出版;現(xiàn)居上海。
從嚴肅文學作家到恐怖小說大王
吳絲絲:很多人稱呼您為“中國恐怖小說大王”“親歷汶川地震被埋76小時的幸存者作家”,您是怎么看待這些標簽的?
李西閩:當年南方人物周刊的吳虹飛采訪我的時候,給我弄了一個“恐怖大王”的稱號,后來大家就叫習慣了,叫我大王。我覺得不要緊,戲稱也好,是種標簽也好,就像我們的名字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跟我的作品沒有關(guān)系,作品寫不好,叫什么也沒用。但事物總有兩面性,好處是“恐怖大王”“地震作家”的稱號會特別容易識別一個人,不好的地方是,會低估了我的作品,這一點其實也無所謂,反正只要是我的讀者,都不會看低我的作品,就像“唐鎮(zhèn)三部曲”當時在《收獲》發(fā)表的時候,責任編輯葉開就說,這個根本就不是什么恐怖小說,就是嚴肅的文學作品。
吳絲絲:您是個嚴肅文學作家,怎么會想到寫恐怖小說?
李西閩:對我而言,恐怖小說也是嚴肅小說,恐怖小說對我的寫作是一種升級,也是一種挑戰(zhàn)。我寫的恐怖小說,并不是網(wǎng)絡上那些鬼怪故事,我并沒有改變寫嚴肅文學的初衷,只是給嚴肅小說披了層恐怖的外衣,小說應該有更多的可能性。其實在我眼里,沒有嚴肅小說和通俗小說之分,只有好小說和壞小說之分。
90年代末期,有一個重要的問題,當時的中國作家是比較低迷的,那個時候產(chǎn)生了一個危機,很多作家疑惑到底寫什么?圖書也賣得不好,也沒人讀,光靠一些文學雜志在那里,發(fā)一些傳統(tǒng)作家的東西,也沒什么大的影響。從受眾方面來講人群是越來越少了,作品寫出來肯定要有受眾,讓自己的讀者得到更多一些,沒有受眾的話,作品是沒有意義的,我一直這么認為,并不是說曲高和寡的東西有多厲害,真正重要的作品是要有人讀的。很多大師的作品,它在世界上有廣泛的受眾,沒有這個基礎,作品的生命力就會受到質(zhì)疑。受眾是一方面,創(chuàng)作是一方面,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用什么態(tài)度去創(chuàng)作,這也是很重要的一點。
所以這種改變是挑戰(zhàn),我想走一條中間的道路,就是把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結(jié)合,這種創(chuàng)作的融合,我認為是得到了某種實驗性的成功,就像我的作品“唐鎮(zhèn)三部曲”,它沒有影響嚴肅文學的品質(zhì),也具備一定可讀性。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這種嘗試是有意義的,從那以后的四五年時間,很多嚴肅作家就開始走這條路子了。
吳絲絲:您把恐怖小說寫作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小說實驗性獲得成功,市場和讀者都很認可,有一些寫作者將您的小說作為范本進行學習,能具體談談創(chuàng)作融合的過程嗎?
李西閩:創(chuàng)作過程花了很多心血,要把一種文學形式推到極致,需要去思考很多問題,還要不斷實踐。從第一個文本到第二個文本,我的第一部恐怖小說《蠱之女》是完全失敗的,因為當時根本就不知道怎樣寫這種類型的小說,改了二十多稿,后面歷時兩年才出版,但我骨子里得到了很多啟示,又琢磨了很多東西。從寫第二本恐怖小說《血鈔票》開始,我就找到寫作的一個通道了,用很優(yōu)美的語言,營造恐怖的氛圍,寫一個陰暗雨季的故事。第二本書讓我獲得了某種成功,從讀者的受眾,到寫作的質(zhì)量,都有一個質(zhì)的飛躍?!堆n票》這本書,當時確實受到很多寫這種類型小說的人的推崇,他們寫這個類型的小說,很多都是從模仿學習《血鈔票》開始的,這本書成為了他們寫作的一個范本。
吳絲絲:您對早期作品比較滿意的是哪部?百萬字量級的厚重之作《唐鎮(zhèn)三部曲》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構(gòu)思出來的?
李西閩:從開始寫恐怖小說到《唐鎮(zhèn)三部曲》,我比較滿意的是《血鈔票》,后面又寫了《崩潰》,以及《拾靈者》一系列的小說,中間有七八本小說,之后才寫到“唐鎮(zhèn)三部曲”?!疤奇?zhèn)三部曲”的構(gòu)思在90年代末,是我寫《死亡之書》的時候,當時我就考慮以老家河田鎮(zhèn)為藍本,寫一部長篇小說,寫一個小鎮(zhèn)百年歷史的長篇,但不知道怎么進入這個故事。寫恐怖小說之后,我慢慢找到了一個點,農(nóng)民的恐怖這個點讓我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
所以這個恐怖小說里沒有什么鬼怪,就是寫農(nóng)民的悲慘生活,中國農(nóng)村百年小鎮(zhèn)的那種風雨飄搖、那種破敗與掙扎,人性的復雜呈現(xiàn),很多人物就浮現(xiàn)在眼前,我一直在構(gòu)思這一個個人物,從1999年一直到2006年,真正開始寫作是2006年。每一個作家的寫作,不是一下子就能夠?qū)懗鍪裁礀|西來,寫作是一個長期積累的過程,從我少年時代到現(xiàn)在,已度過了幾十年的寫作生涯。
我與故鄉(xiāng)有一種隱秘復雜的關(guān)系
吳絲絲:在您的作品中,童年似乎有一層灰暗的陰影,您童年時期的經(jīng)歷,記憶中對您影響最深的是什么?
李西閩:每一個作家都跟他的童年分不開,童年的經(jīng)歷對人的一生影響深重,比如說苦難的童年,可能會傷害一個人,因為苦難絕對不是好東西,我不會歌頌苦難,它肯定是很傷人的東西,誰也不愿意踏入苦難,誰也不愿意過苦難的生活,包括有個苦難的童年。但我的童年,就是很灰暗的,那個時候死亡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比如每年春天五月份的季節(jié),下暴雨漲洪水經(jīng)常會淹死人,洪水會把河堤沖開,很多小孩,或者年輕的人,會葬身于洪水之中,那種苦難是很鮮明的。我記得常常在放學后,天空還下著雨,一群人在那里哭,我就知道又死人了。有的時候碰到一個小姑娘死掉,因為她年輕,尸體不能進房子,就停放在外面,用片竹席子把她的頭和身體蓋住,腳會露出來。當我看到那雙腳,心里就一下子會陷入一種很恐懼可怕的境地。我從小就對死亡就有很深的認識,死亡好像是無處不在的,死亡的天空是慘淡的,如同黑白電影里面的那種舊年代的生活,很多人一輩子內(nèi)心都會留下死亡的陰影,而這些陰影都是苦難。
吳絲絲:您的散文《路迢迢》中,講述自己八歲時不滿于故鄉(xiāng)貧窮與饑餓的苦難,計劃逃離故鄉(xiāng),離家出走二十幾天的傳奇故事,這是真實的故事嗎?童年的苦難對您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
李西閩:我很小的時候就想逃離河田鎮(zhèn),一直就想逃走,因為我覺得那個地方不是好地方,那么多苦難,那么破舊,色彩灰暗。我一刻也不想待在那里,但童年的自己無處可逃?!堵诽鎏觥肥钦鎸嵉挠涗?,八歲那一年的出走,對我影響特別深刻。我那時就知道,未來自己一定會逃離這個地方,在這里是活不下去的。這種苦難它曾經(jīng)傷害到我,但是被我化解了,化解之后,才會勇敢地走出去。人是忘不掉那些苦難的,但是它最終沒有成為傷害我的東西,它不是一把利劍,需要我扛著,后來苦難成為滋養(yǎng)我的東西,成就我的東西。我的故鄉(xiāng)和童年的苦難經(jīng)歷,對現(xiàn)在的我來講是一片肥沃的土壤,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營養(yǎng),它長出了文學的花朵。許多人為什么走不出童年的陰影呢?因為他沒有看到外面的世界,哪怕是到了外面,如果沒有嘗試著去打開自己的心靈,去接納它,去理解它,去原諒它,去跟童年和解,也走不出苦難。童年永遠是心頭的一把劍,它會刺傷你,會時刻撥開你的傷口,讓你難受。但盡管如此,我依舊厭惡苦難,也一直在批判這種苦難,永遠不會贊美這種苦難的生活。苦難與貧窮就是惡的根源。為什么我們一直要擺脫貧窮,擺脫苦難,就是擺脫邪惡,就是要擺脫人性的那種惡。當然我的童年是很豐富的,它并不是單一的,苦難的比重會占得比較大一些,但童年還是有美好的回憶。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紅魚》,講述一個美好的女孩子,在河邊天天跟一條魚對話的故事,那都是我的想象,當時很喜歡一個小姑娘,就希望她更美好。我去年在《上海文學》發(fā)表的一篇非虛構(gòu)作品《遠去的滑輪車》,寫的是在苦難年代互相取暖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我的童年特別多,少年時代那些萌動的情感,小朋友之間那種友愛,都會留下很多美好的東西,還有對外面世界美好的幻想,外面的世界是未知的,未知的東西反而會讓你更加充滿想象,這種想象的過程也是很美好的一種童年記憶。童年里這些灰暗的、明媚的記憶,都是我創(chuàng)作的沃土。
吳絲絲:您曾說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縈繞著死亡的氣息,您的作品中有一種從故鄉(xiāng)抵達萬種離愁的傷感,很多人熱愛故鄉(xiāng),也懼怕故鄉(xiāng),您在外行走多年,回過頭來看,是怎樣理解故鄉(xiāng)的?
李西閩:有的時候人年紀越大,可能會想回故鄉(xiāng)多待一段時間,但是每次回去待幾天或者十來天之后,又想逃離那個地方。對故鄉(xiāng)的感情很復雜,它跟你好像有聯(lián)系,又好像沒聯(lián)系,它總是若即若離的,你又痛恨又愛它。故鄉(xiāng)這么多年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已不是我原來住的那個地方了,變得又陌生又親切。故鄉(xiāng)對我來講,是一個越來越復雜的地方,但故鄉(xiāng)和我有一種嚴密的關(guān)聯(lián),我的很多作品,還是在寫那片土地上發(fā)生的事情,包括寫城市小說的時候,那片土地上的人物又會跑到筆下來,我與故鄉(xiāng)總有一種隱秘的關(guān)系,好像它總在暗示我什么,這個東西是很微妙的。
文學啟蒙與命里終須有的創(chuàng)作之路
吳絲絲:您很早就開始發(fā)表作品,少年時選擇去當兵,但要成為一個作家,成長路上會面臨很多人生的分岔路,在穿越這些小徑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契機,讓您堅持走了從文這條路?
李西閩:我初中的時候就開始迷戀上寫作,寫小說,寫散文,寫詩歌,結(jié)果數(shù)學就學得很差,沒考上大學,17歲去當兵也是很偶然的一次機會。我們班里的同學基本都考上大學了,就剩兩個人沒考上,我就是其中一個。沒考上大學,我跟著堂叔去到一個很偏遠的、靠近江西的山里,去做泥水匠學徒,又是小工,一天兩塊錢的工資。我心情郁悶,天天去村里面一個小吃店,要一壺米酒,切一點豬頭肉什么的,一個人喝悶酒,每天晚上就在那邊賒賬,喝到工資都不夠還錢。小吃店有兩個人在經(jīng)營,一個是中年人,一個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堂叔月底去黃山出差,就和我說,這個月不給你錢了。我問為什么?他說,拿去還你欠小店的錢還不夠,下個月再說吧。我不管,還是常常去喝酒,有一天那個小姑娘見我一個人在喝酒,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話:看你跟那幫工人不一樣,你不是池中之物。我一聽,想這小女孩又沒讀過書,她怎么知道池中之物這個詞,就覺得特別驚訝。我就問她,你說我應該怎么辦?她對我說,你是高中畢業(yè)生,可以去當兵,我們村里有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去當兵,還考上了軍校。我一聽,這也是一條出路,那個時候還不像現(xiàn)在,可以出去打工,要走出山區(qū)只有兩條路,一是考大學,一是當兵。后來我就選擇去當兵,那一年秋天就去部隊了,這個經(jīng)歷也是蠻離奇,如果沒有那個小姑娘提醒,我真的可能一輩子就在那里,也可能不會寫作了。因為在年少時,人的精神如果一直很困苦的話,就會放棄最初的那種理想,去選擇生存,因為生存才是最現(xiàn)實的東西。
吳絲絲:您在文學創(chuàng)作初期,遇到了哪些困難?是如何走上職業(yè)作家道路的?
李西閩:2004年從部隊自主擇業(yè)以后,開始走上職業(yè)作家道路。我在寫作上真沒碰到過困難,一路都挺順的,可能主要是心態(tài)好,退稿也無所謂,反正一個雜志退稿,我就拿到別的雜志去發(fā)。我寫出來的作品,也沒什么廢品,基本上都能發(fā)表,只是有好壞之分。每個時期都有一些我滿意的好作品,也有垃圾作品,這是很正常的。但我對自己要求也蠻高的,不是說外境很順,我就亂寫一氣,要構(gòu)思好每一個作品,要把它們好好寫出來。我珍惜自己的天賦才華,很敬畏它們,不會因為發(fā)表容易,就降低自己的質(zhì)量。我在生活里時常見義勇為,幫人家打架,抓小偷,有一些很張揚的行為,但在寫作上一直是很謙卑的,我越熱愛的東西,對它就越誠惶誠恐,從沒覺得可以拿這個來炫耀,因為寫作是自己很私人的事情,一定要寫出你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才對得起自己。一份自己最熱愛的事業(yè),寫出好作品是應該做到的事情,沒什么值得驕傲的。當作品寫出來,某種意義上就不屬于作家了,它屬于這個社會,甚至屬于全人類、全宇宙,它有自己的命運。每一部作品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寫完就長大了,該讓它走了。
吳絲絲:您體驗過許多職業(yè),當兵二十一年,當作家,還和朋友開過飯店,做過圖書公司編輯,還做過書商,您的職業(yè)經(jīng)歷對創(chuàng)作有什么幫助嗎?如果您不當作家,會從事什么職業(yè)?
李西閩:我們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很少有人一帆風順的,我身邊的同學們也好,我的朋友們也好,都經(jīng)歷過很多,也擁有過很多職業(yè)。對于我個人來講,經(jīng)歷的確是一種財富,文學它就是一種社會學,你是要寫社會,要觀察這個社會里面人性深處的東西。在某一個職業(yè)領域,某個空間里面,都有美好的東西,也都有一些不好的東西,多經(jīng)歷一些職業(yè)的話,人生會比較豐富有趣。你不僅洞悉了許多人,得到了大量素材,隨便想寫一個什么樣的人物,腦海里一下就浮現(xiàn)出來了。我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時,不用考慮有沒有細節(jié)可寫,有沒有人物可寫之類的問題。我想寫什么,都會有大量的故事、大量的人物、大量的細節(jié)涌現(xiàn),這跟我豐富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一個人寫作的話,一定是要有很多細節(jié),人物都是要很準確的,一旦經(jīng)歷多了,寫任何東西都會寫得很準確。如果不當作家,做一個普通人也挺好,我廚藝很好,吃過的人都說好吃,或許會當廚師,或許會從事別的工作,誰知道呢,仿佛一切都是天注定。
吳絲絲:您有一部中篇小說叫《以作家博爾赫斯命名的房間》,在成長過程中,您是否受到了某些作家或者文學流派的影響?作品中有哪些元素是向其他作家致敬的?
李西閩:在桂林有一個書店旅館,有十幾個房間,每一個房間都是用名作家來命名的。我住的那個房間,就是以博爾赫斯命名的,我在那里寫了一部小說。這個房間是真實的,但所有故事都是虛構(gòu)的。向某位作家致敬,我好像沒有過,都是自發(fā)的寫作,或許會借鑒一些敘事方式,也只是去做另一種創(chuàng)新融合。但在早期有一本書對我影響很大,我看的第一部外國小說是《基督山伯爵》,當時我正在讀初中,記得四冊《基督山伯爵》,好像是兩塊多錢。因為沒錢,整個夏天我都在采金銀花,然后把金銀花拿到收購站去賣。收購站剛好就在那個新華書店旁邊,賣完金銀花攢夠了錢,我跑到書店,結(jié)果那套書賣完了。為此我躲在一堵墻后面哭,哭了半天。后來一個堂叔知道這事,他在我們縣城師范學校里讀書,他說可以幫我去縣城里面看看。我就把錢給他,星期六他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Я艘惶住痘缴讲簟贰?/p>
在這之前我偷偷讀了很多古典小說,那時候都是繁體字,有《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這樣的書,當我第一次讀外國小說,才發(fā)現(xiàn)西方講故事的敘述方式,跟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是另一個不同的小說世界。所以《基督山伯爵》對我影響很大,算是我的小說啟蒙,當時讀了起碼十幾遍。當兵走的時候,我把書放在家里老柜子里面,后來有一年大洪水把它沖跑了,不然現(xiàn)在還在。
吳絲絲:您在體驗失敗與成功等不同的人生階段時,是如何看待人生起落的,是用怎樣的心情度過人生不同階段的?
李西閩:人生起落是常態(tài),對我來講高光的時刻反而比較少,很多時候都是失敗的人生。我在做書上是失敗的,開飯店也是失敗的。在失敗者的整個人生里面,失敗的成分要比成功的時候多得多,對失敗也已經(jīng)習以為常,不會讓我痛苦,只會增加一個又一個人生的體驗而已。文學上我也是個失敗者,說實話沒有能寫出更好的東西,可能未來會有,但偶爾的一些小成功還是讓自己很快樂的。比如在某個刊物上發(fā)表一個小說,心里都會持續(xù)幾分鐘的快樂。因為創(chuàng)作是自己喜歡的,也是自己選擇的,純粹創(chuàng)作自己喜歡的東西,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就是快樂的。我不管這本書發(fā)行量有多大,或者有多少讀者,在寫作的過程中根本就不愿意去考慮這些,考慮也沒有什么用,只要自己寫出來,完稿了,那真的是很開心的體驗。這就是創(chuàng)作過程的快樂,也是體驗人生的快樂。比如我開了個公司,失敗沒關(guān)系,只要過程還蠻有意思,對我來講就是一種寶貴的人生體驗。我對那種成功,就是所謂的大成功有一種羞澀感,如果我很看重這個的話,可以投機鉆營,可能會拿到更多的東西,也可能失去更多,但是我都不會,我甚至會放棄很多東西,因為我覺得寫作的過程才是最關(guān)鍵的部分。至于所謂的成功,獲獎什么的,讓我上臺領獎,我可能會很羞澀,覺得配不上這個獎,經(jīng)常會這么考慮,這個獎好像是給錯了那種感覺,因為我確實不在乎這些東西,我不會為了一個獎去投機鉆營,對此沒有任何渴求,這可能跟我從小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因為很簡單的事情我就會滿足。十幾歲時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我把十二塊錢稿費,給我爸八塊錢買化肥,還有四塊錢,請同學們吃鹵豬蹄,大家都很開心,沒有什么了不起。在之后所謂成功的時刻,都是用這樣的心態(tài)度過的,就是很平常的快樂。我所有的經(jīng)歷,失敗的過程也好,成功的過程也好,都是去享受過程,對我而言都一樣。
吳絲絲:您長達三十九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在追尋文學夢想的路途中,有遇到過什么困境嗎?比如寫的作品被退稿,稿費無法支撐現(xiàn)實生活?
李西閩:我在寫作上基本上是順風順水的,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到發(fā)表第二篇文學作品,中間經(jīng)歷了四五年的時間,退稿紙一麻袋一麻袋的,但那時候還小,也沒感覺,反正繼續(xù)寫,自己還年輕,也沒那種挫敗感,像一頭倔驢一樣,一直往前拱,什么都不怕。在我17歲當兵的時候,在新兵連就發(fā)表了第二篇作品,是一首詩歌。這第二篇被發(fā)表的作品,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寫作對我來講真的是很順利的,后來也一直沒碰到因為退稿讓我灰心的事情,對于我來說退稿是很正常的,就和家常便飯一樣,你愛發(fā)不發(fā),覺得我的作品好,你就發(fā)表,不好我也不會去強求,也強求不了,這個東西是順其自然的。
關(guān)于稿費,關(guān)于錢的問題,可能因為小時候的苦難經(jīng)歷,錢或者貧窮是打擊不了我的,我沒錢的時候,要飯都要過。遇見困難,沒錢的時候,確實是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但我可以吃糠咽菜,就吃咸菜和稀飯,一分錢也不花,沒飯吃的話,就去喝涼水,再難也頂?shù)眠^去。
吳絲絲:一個人平衡現(xiàn)實與理想是很難的事情,您在苦難困境之中,還會堅持寫作嗎?
李西閩:會呀,寫作是我的熱愛,我的愛好,我會把苦難跟寫作分開,而且分得很明白,去解決現(xiàn)實中深層次的困難,跟我的寫作是兩碼事,可以一邊謀生一邊寫作,我會想辦法找到另一條道路,就是說解決現(xiàn)實的辦法。人生那么漫長,肯定經(jīng)歷過很多困難,也有一分錢都要命的時候,簡直恨不得去賣血,沒辦法困難來了,就硬著頭皮頂上去,也不能退縮,就是得活下去。所以我覺得也得益于童年的那種苦難,后來碰到任何困難都可以頂過去,從來沒有什么挫敗感,包括寫作方面,比如說《死亡之書》這本書,經(jīng)歷了四十多家出版社退稿,我也不會去煩惱,覺得總有一家出版社會出的,后來被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吳絲絲:您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遇見過什么困難,會讓您感受到挫折和痛苦?您是如何克服的?
李西閩:創(chuàng)作的時候每個人都有瓶頸期,也有一部小說寫不下去的時候,但又覺得這個小說題材特別好,比如寫了十萬字又寫不下去的時候,那當然會很痛苦了,但痛苦沒辦法,別人又幫不了你,不像沒錢的時候,還可以問別人借一點錢。寫作是很私人的事情,你是真的沒辦法,但你也不能太折磨自己,那就先放下,就不寫了唄,有什么了不起?哪天靈感一下就打通了,峰回路轉(zhuǎn),那就繼續(xù)寫下去。也有十幾個中短篇,現(xiàn)在還放在那里,寫不下去就不寫,沒辦法就繞著它走,不能去硬碰它,因為有的東西肯定是機緣沒到,硬著頭皮寫的東西肯定寫不好,不如干脆放棄寫新的東西,能夠順利寫出來的東西。
吳絲絲:您感覺在什么樣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小說,更能創(chuàng)作出滿意的作品?
李西閩:其實好的小說誕生,作者自己寫第一段時就有感覺了,這肯定就是個好小說,不會差的。寫作的過程,覺得自己越寫越深,寫很多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東西,就會完成一個好作品,你自己感覺得到。我寫作可能跟別人不一樣,構(gòu)思的時間會比較長,構(gòu)思完了以后,會找一個地方待一兩個月去寫作。我是很瘋狂的人,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很忘我,比如說一天寫作十六甚至十七個小時,對我來講是很正常的事情,比如“唐鎮(zhèn)三部曲”中的某一本書,是我在海南三亞寫的,當時把自己關(guān)在一間房子里,一箱方便面,一箱啤酒,一箱礦泉水,可以一個星期不出門,甚至兩天不吃飯,不分白天黑夜,寫累了,躺一會醒來又繼續(xù)寫,選擇了一個好題材,便一口氣把它寫完,這種一氣呵成的狀態(tài)寫出的東西,相對來說我也比較滿意。
不斷創(chuàng)新,寫作才有意義
吳絲絲:您的作品信息量如此之密集厚重,每一部作品都不一樣,您發(fā)表出版那么多作品,其中有很多量級很重的長篇小說,您如何保持驚人持久的創(chuàng)作力?爆炸性的創(chuàng)作靈感主要來自哪些方面?
李西閩:我能保持創(chuàng)作的激情,最重要的還是喜歡寫作,寫作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如果我?guī)滋觳粚憱|西,就有一種荒廢的感覺。再說句老實話,因為我是靠寫作為生,我必須這樣寫作,才有收入,不寫作就沒收入,我需要養(yǎng)家糊口,還要請朋友們喝酒,所以寫作它是一種生存的手段,這個也不怕丟人。是熱愛和生存這兩個點支撐著我,讓我保持著高度的創(chuàng)作熱情。
我的靈感特別多,在街上走一段路,就會有好多靈感出現(xiàn)。我會把這些靈感分類記錄在手機備忘錄上,哪怕是一句話或者一個詞,有的適合寫短篇小說,有的適合寫中篇小說,有的只適合寫長篇小說。在沉淀一段時間后,一些靈感會被我慢慢淘汰,我會挑出一個最值得寫的,把它構(gòu)思成一個完整的作品。作為一個作家,很重要的是對這個世界始終保持敏感度,如果你對這個世界沒有敏感度了,覺得什么都不新鮮,一切都沒意思了,那這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命也就完結(jié)了。一個好作家始終會保持一種高敏感的目光,去看待這個世界,永遠對這個世界保持好奇心,還要有一種責任感,并且總能捕捉到他需要的素材,還要不斷去發(fā)現(xiàn)新的事物,才有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我寫的三十多部作品,每一部都不一樣,保持自己有新的作品呈現(xiàn)給這個世界,呈現(xiàn)給讀者,寫作對自己有要求和挑戰(zhàn),不能一直延續(xù)一種風格寫,如果這樣我早就不寫了,重復性的寫作毫無意義。
吳絲絲:您的小說每一本都具有文本創(chuàng)新的實驗性,比如同一個系列的“唐鎮(zhèn)三部曲”,從兒童視角到對氣味的強調(diào),以及文本并置結(jié)構(gòu)的創(chuàng)新,每一本小說仿佛都在經(jīng)歷一次獨特的冒險與挑戰(zhàn),您對小說的創(chuàng)新性有什么樣的理解?
李西閩:創(chuàng)新是作家生命力的一種表現(xiàn),我的每一本書都力圖與前面所有作品不一樣,我要保持那種旺盛的創(chuàng)作生命力,這是我寫作路上不斷前行的一種推動力。作家寫小說很容易就陷入一種困境,每個作家可能都經(jīng)歷這個過程,你寫了一段時間以后,幾年沒有新作品出現(xiàn),或者沒有新的文本出現(xiàn),還是延續(xù)之前的那種創(chuàng)作,就會有一種焦慮感,怎么解決這個焦慮的問題呢?對我來說就是創(chuàng)新。而文本的創(chuàng)新,其實是你對自己的生活,對這個社會,對這個世界有新的發(fā)現(xiàn),找出某一個新的點,會生發(fā)出很多新故事,才能保持這種創(chuàng)新能力。為什么我每一部小說都不一樣,我徹底寫完一部小說,就不會重新使用這種寫作方法,或者用這種結(jié)構(gòu)來寫第二部小說,我肯定會有新的結(jié)構(gòu),要找到新的內(nèi)容,來呈現(xiàn)我的文學世界。這種不斷創(chuàng)新,對我來講是一種永遠的激情,也是一種方法,一直在不停地追求,一直不停地努力往自己的世界里奔跑,一直是往前走的,而不是往后走,這對我來講是很重要的事情。作家不要重復自己,因為重復自己是很可憐的,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的話,對于作家是很殘酷的一件事情,有的作者你不用看他一百部小說,看一部就足夠了。創(chuàng)作是一種力量,我要給讀者帶來新鮮的體驗,那肯定要不停地往前走,不能重復自己,重復自己是失敗的,就等于說你抄襲了你自己,抄襲自己是沒有意義的。只有不斷創(chuàng)新,寫作才是有意義的,作為一個作家才有存在感。
吳絲絲:您在小說創(chuàng)新上的不懈努力,讓讀者看見一個文學世界的多維迷宮,除了創(chuàng)新意義,您堅持創(chuàng)作的信念還有什么?
李西閩:堅持創(chuàng)作的自由和良知,好像以前有人說過,先鋒就是自由,我同意這句話。你只有自由地創(chuàng)作,作品才是走在前面的,是與眾不同的,不是重復自己的。這種自由要規(guī)避很多問題,自我審查的問題,以及這個世界對你的要求。其實真正的寫作,是不在乎出不出版,發(fā)不發(fā)表的,是你內(nèi)心要表達的東西,能不能流暢地表達出來,這個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在堅持,我的創(chuàng)作一定是我想要寫的,我想表達的,而不是別人強加給我的,或者去討好某種東西所寫的作品。我一直堅持自己創(chuàng)作的理念,寫自己世界觀里的東西,而不是委曲求全,去刻意歌頌什么,不能違背自己的心,違背自己的靈魂。一個作家的良知特別重要,良知是最重要的信念,每一個作家都該具備。一個有良知的作家,創(chuàng)作相對來講是自由的,不會受到一些外界的限制。除了良知,我的內(nèi)心有一片純真的世界,保留著初始的那種天真,人的天真是很珍貴的。我現(xiàn)在五十多歲了,但心里一直有二十五六歲時,看待世界那種毛茸茸的天真。
吳絲絲:您的創(chuàng)作從《死亡之書》《血鈔票》到《唐鎮(zhèn)三部曲》再到《幸存者》《寶貝回家》,每個時期作品有什么不一樣,是如何演變的?您認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哪一部?
李西閩:每個階段都有我認為最好的作品,比如在九十年代,我認為最好的作品是《死亡之書》,我創(chuàng)作時飽含著一種內(nèi)心的憤怒感,對這個世界的一種憤怒,也是對人生苦難的一種即時記錄?!端劳鲋畷穼懥硕鄠€死亡故事,發(fā)生在“文革”時期,我少年時期耳聞目睹的一些死亡故事。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有過很震撼的體驗,當時我躲在詔安縣海邊,一個叫港口村的地方,住在一所沒有裝修的房子里面,半夜還漏著風,就用塑料布把那個窗戶釘起來,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還有一張床,其他什么也沒有。那時有一個村里的老太太死了,每天晚上打鼓,有一種古老的聲音,還有吹嗩吶里的哭聲,死亡的氣息與蒼涼感一直伴隨著我。我在那里寫了一個月,內(nèi)心是很震撼的,對死亡的理解和認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端劳鲋畷肥俏?990年代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到現(xiàn)在為止,它也是我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第二個階段是我寫恐怖小說的時期,就是從2000年到2008年這個階段,我覺得最重要的小說還是《血鈔票》,因為它改變了我的很多東西,它甚至改變了我的生活,當時我從部隊離開,沒有選擇地方政府給安排的工作,選擇了職業(yè)作家的道路。當時很多人勸我不要走這條路,你可能會養(yǎng)不活自己,寫《血鈔票》這本書,讓我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從文本上,從書的發(fā)行量上,都讓我獲得了文學價值和經(jīng)濟利益兩方面的收獲,這本書是改變我人生的一本書。當時我剛轉(zhuǎn)業(yè)到上海,舉目無親,不知道怎么辦,就準備靠寫作為生?!堆n票》讓我活下來,給我打開了另外一種事業(yè)局面,是另外一條道路的開始,所以《血鈔票》對我來講很重要。它還有一個重要的點,是中國小說文本實驗的一種成功,在2000年它是有巨大貢獻的一本書,打開了懸疑小說和恐怖小說新的道路,很多人開始以這個為范本來寫作,僅這一點它就具有典型意義。
第三個階段才是《唐鎮(zhèn)三部曲》,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創(chuàng)作之后,可以說《唐鎮(zhèn)三部曲》是嚴肅小說和類型小說的新融合,是我目前創(chuàng)作的一個巔峰狀態(tài),但是我最好的小說,真正的巔峰可能還沒出現(xiàn),估計要在我六十歲左右出現(xiàn),因為我現(xiàn)在構(gòu)思了很多很棒的小說。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階段是,2008年地震被埋之后,我寫出了《幸存者》,它對我來講也是一種挑戰(zhàn),在這之后恐怖小說寫得少了,寫了一系列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小說,比如《寶貝回家》,還有《姐姐的墓園》以及《凜冬》這些小說,是切入社會現(xiàn)實的一些很嚴肅的小說,《寶貝回家》寫的是那些孩子被拐賣的家庭受到的傷害,《凜冬》是幾個抑郁癥病人的故事,這些都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作品。一路走來,從《死亡之書》《血鈔票》到《唐鎮(zhèn)三部曲》再到《幸存者》,這一系列的小說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到現(xiàn)在我心里依然有很多嶄新的東西在出現(xiàn),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小說。我正在構(gòu)思一部小說叫《低語》,它可能會超越我以前所有的小說,寫一個女性從小到她三十歲的故事,整個敘述方式是自己跟自己說話的方式,不光是社會的變遷,人心里的物是人非,有很多想要表達的東西,它可能會是一部很好的小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了五六萬字,寫得十分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