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一個人放棄自己的命運,這值得感傷嗎?
2005年,臺灣歌手季忠平在專輯中發(fā)布了一首《昨夜小樓又東風》。這首歌后來由費玉清翻唱過,也被選為《中國好聲音》的參賽曲過,但始終沒什么熱度。版本諸多,我最喜歡的還是原唱。前奏對風與珠簾的情境仿擬、囈語般的音韻,都像是一種對夢境的重述。在那樣的基調(diào)下,季忠平并不標準的普通話,反而顯露一種流逝之氣。有段時間,我循環(huán)播放著這首歌。然后,就像“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蔣捷,最后理解了“雨”一樣,人們總會在某一階段,忽然理解了過去朗朗上口卻不曾明白的詩句。
其實“小樓昨夜又東風”,不僅僅是回憶或者夢(二者是同一種東西)。它蘊藏著另一種情境:一個人雖然還活著,但他生命已經(jīng)停止在過去的某個時刻。因為丟失一切“身份”、無處可去,他被迫重返那場使生命坍塌的地震,從中尋找對此刻的“活”這個動作有意義的碎片。我所明白的是,這不是一種抒情,完全不是字面上的“愁”——這無望而艱難地翻尋生命的行為,恰恰是文學發(fā)光的地方。
寫《小樓昨夜又東風》,也是基于對這一點認識的體驗。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尚且年幼,上海的飯局氣氛非常濃重。工人、無業(yè)游民、老師、明星,有時會被拉到一桌吃飯,成為江湖朋友。我曾見過一些當時的明星,最多都不超過幾面之緣。他們身上有神秘的光輝,飯桌上的人也追捧不已,但如今再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早已不知所蹤。我總是在想,為什么會這樣?這個問題當然很難有答案,甚至他們自己也未必明白。無論如何,它以某種形式困擾了我。在我成年以后,化作一種時常盤踞于心的失落。我想接近他們,探索他們,以文學的方式將一種無用的安慰交付到他們手中。
在《小樓昨夜又東風》中,虛構的演員喬啟明就承擔了這樣的角色。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非常知名,后慢慢退出影視圈。在巔峰時期,他既享受著當明星的快感、優(yōu)越感,又并不真的為此滿足——他想拍一部和眼前大火的作品全然不同的電影,姑且命名為《小樓昨夜又東風》,去“尋找自己”。在我看來,他想尋找的是真正的生命,但對生命的欲望埋藏得非常深,以至于他處在被世俗欲望的推拉之中(這是他的選擇,這與社會性別結構也相關)。直到有一天,時間消耗殆盡,《小樓昨夜又東風》落成于影帶、成為被世人奚落的失敗之作的時刻,亦是一種抵抗的告終。
一個人放棄了自己的命運,這值得感傷嗎?事實上,這是絕大部分人的選擇。相比之下,放棄會讓人輕松很多。但有意思的是,徹底的放棄也非常困難,這就導致人們往往不斷回到一場又一場的夢里。小說中的喬啟明,假如草率地想,自然可以算作一則悲劇。可我們不該輕易地對他下判斷,因為在他者無法看見的層面,在他的“夢”的冰山之下,他一定還在想方設法地尋求生命,也許不再是以拍出理想電影的形式。而唯一一點很可惜的是,一個人的困境是獨屬于自己的,其他人哪怕抱有善意和耐心,也不能真正地理解。于是我們來到小說的結尾,同時也是創(chuàng)作談的結尾,《海上花》中的一句歌詞——“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暫光亮,是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