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華柏木鋪
迤邐古道,山水迢迢。瞻前路,萬重青峰縈云帶;望來途,江聲滔滔去不回。山重水復的長路上,踽踽行來的旅人一次次手搭涼棚,瞻望前路又回望來路,見眾山秋意初染,看日影緩緩西斜。
“歸路苦悠悠,行人欲白頭。泉聲偏聒枕,蟲語自鳴秋。金盡囊余被,孤燈月滿樓。壯心搔不著,時起問更籌?!边@是清乾隆年間貢生、保山人氏寧毓賢的《柏木鋪旅舍》詩。柏木鋪位于漾濞縣城隔江對面的飛鳳山東側(cè),是古西南絲綢之路上的一處古驛村莊,離城約只三里,但因有飛鳳山東翼相隔,不聞城中市聲。明崇禎十二年(1639)三月徐霞客滇游之途進入漾濞,對古驛柏木鋪有這樣的記述:“有數(shù)家夾道,大坊跨之,曰‘繡嶺連云’,云登嶺之始也,是為白木鋪。”
依詩中“歸路苦悠悠”之嘆,詩人想是從遠方歸來,沿著古道一路西行,意欲回去保山故里。一日長路之后,走到了古驛柏木鋪,當夜便在此間歇息。柏木鋪位于一座山腳,西面與飛鳳山隔一道小箐,箐中有一小溪流下;東面與潘家灣大山隔一道更深且長的箐,箐中流下一河,名為石月亮河。一溪一河,潺潺匯合于村莊腳下,之后,往下二里,匯入了從西北而來的漾濞江剛好環(huán)住古城的那段手臂彎。
本來,一日長路的辛勞應會讓詩人在古驛的旅店中酣然入眠,犬吠不覺,而事實上詩人卻不能入眠,且因不能入眠而嫌村下泉聲聒枕,怪秋蟲夜鳴唧唧。分析這一切的因由,近看或是那一句“金盡囊余被”的窘澀,秋意已起,夜氣漸涼,古驛簡舍內(nèi),詩人獨對著一盞孤燈。窗外月如霜華,灑滿屋樓,愈發(fā)顯出一人一燈的清寒來。若是放遠了看,漫洇在整首詩中的深濃愁緒,皆起因于“壯心搔不著”。一個讀書人,總不免躊躇滿志,卻怎奈世事多艱,壯心難酬??吹贸觯@是一趟失意的歸程,因為心意不暢,行路之苦令詩人覺得頭發(fā)也要白了,夜里幽幽的泉聲和蟲聲讓人覺得聒噪,窗外的滿目月華,卻盡顯室內(nèi)孤燈之清冷。滿懷壯志抑郁難舒,以至于連頭上的頭發(fā)也已少了許多。長夜難寐,詩人于是一次次起來問更。歸路還遠,待天亮起程,還要繼續(xù)踏上新一天的漫漫路途。
或許是經(jīng)了一夜歇息,精力恢復;又或許是清晨時光,看日出東方,萬山清明;當然,更或許是因為人生得意,意氣風發(fā),與《柏木鋪旅舍》的幽苦氣息不同,同是清代的騰沖舉人尹藝的《發(fā)柏木鋪》則顯得氣勢開闊,意緒昂揚:“戎旦征人早,橋頭日已紅。點蒼千嶺雪,漾濞一江風。隔岸炊煙合,前村野水通。數(shù)聲何處雁?飛入五云中?!?/p>
想著那也是一個秋天,只是時令應該是暮秋了。早起的詩人從古驛出發(fā),卻發(fā)現(xiàn)日頭比他這趕路的人還要早,已然照到了村下小河的橋上。看對面,蒼山眾峰高處此時已披上了白衣,村下沿著峽谷間的漾濞江吹來的秋風帶來點點涼意。隔著小河的對岸村中,有早飯的炊煙裊裊升起,絲絲縷縷,在高處匯合、纏繞。村側(cè)的一溪一河,不變地在村前相遇。不知何處有數(shù)聲雁鳴傳來,待細尋覓身影,卻早已飛入了高處的層層云彩間。
朝陽,炊煙,雁陣,云彩,更加上點蒼千嶺雪,漾濞一江風。整首詩帶出幾許李白《早發(fā)白帝城》的開闊意氣。而這里早發(fā)柏木鋪的詩人尹藝,看其自譽為“征人”,應當是一次離家遠行,且極有可能是一次赴考。由詩中早起趕路所見的開闊、清朗的風景畫面里,見出的是詩人的萬里意氣、壯志滿懷。那飛入五云中的雁陣,更是詩人對自己未來人生的憧憬。詩書作有憑,來日望登高;一飛沖霄漢,愿作大鵬游。
在《徐霞客游記》中,徐霞客二人過柏木鋪后,“循南坡而西向上……有寺東向,當坡嘴中懸,是為舍茶寺,就而飯?!睋?jù)記,這舍茶寺便是后來多見于詩文的大覺寺,一個“懸”字,顯出其所處地勢之險陡。寺在秀嶺坡上,有門樓名為“放雪樓”,遠對北面蒼山眾峰,視野開闊,山河萬里。歷代以來過往此處的文人士子常多有題詩。曾任云南提督學政的清人吳自肅有《登放雪樓》詩:“柏木高懸一孤寺,登樓遙望客躊躇;虛心竹許栽千個,礙眼松須伐數(shù)株。自有云光供吐納,莫教雪影起模糊;當前面目還他好,擬作廬山笑腐儒?!?/p>
詩中一個“懸”字,一個“孤”字,再一次見出此山之陡、此道之艱、此寺之險。想那時,提督學政大人沿著徐霞客走過的古道一路行來。以其當日之身份,前日里想是住在漾濞古城的,甚或在此作了一兩日的巡察停留,夜間住在古城臨江的客舍里,聽城下江聲隱隱,萬年不息。次日離城早行,經(jīng)柏木鋪,上秀嶺坡,辛苦行至大坡高處的大覺寺,登樓放眼遠望,不禁滿懷躊躇。虛心竹和礙眼松是近前的所見,云光和雪影是遠處的風景,而眼前所見所感,莫不是作者內(nèi)心之照、人生之境。
作為古道上一個不算驛站的驛站,大覺寺里歷代留下的名人題詩可謂不勝枚舉。據(jù)說是上世紀30年代末為抗戰(zhàn)修筑滇緬公路時,大覺寺因修路的需要挪了一個位置。有了公路后,古道上的人馬行客漸漸往公路而去,大覺寺由此慢慢淡出了行人的視野。
山下的古驛柏木鋪亦如是。隔著村下的石月亮河,滇緬公路從相隔數(shù)百米的對面斜斜向上而去。在兩株并排而生、枝柯相連的數(shù)百年的古榕樹下,徐霞客和眾多曾行經(jīng)此地的詩人早已融入村莊的往事,千年來行經(jīng)此地的叮咚馬幫化作了村莊的記憶。村中那座“繡嶺連云”石坊是重建過的,位置還在原來的地方。坊下十余米的古榕樹下,石板古道上還留有舊年的印跡。道旁今立有兩座雕塑,緊臨石坊下的一座是馱滿貨物的馬幫,往下隔一道坎立在樹蔭里的是徐霞客。
想是因為村口那兩株遮天蔽日的古榕樹,因為樹下那行過千年馬幫的石板古道,古驛村莊柏木鋪有著一種端然且幽然的氣息。明明是隔著縣城那樣近,卻完全無礙地隔絕著外界的嚷嚷聲息,就連隔河對面滇緬公路上每天往來不息的車流,似乎也不能影響到它的靜寧,所有的喧囂一遇見這兩株古榕的深濃綠陰,立刻就會變得安靜下來。而另一方面,明明是這樣古老、清寧的村莊,近切地守著一方原初的山水,它卻又并不自塞,榕樹下的古道向著兩端遠遠伸開,便連接起絲路千年的悠悠往事,連通向星漢燦爛的大地遠方。
以一條古道為筆,記錄它的久遠往事;以一方山水作紙,書寫它的四季輪回。被東側(cè)的石月亮河和西側(cè)的飛鳳山河從兩側(cè)輕輕環(huán)抱的古村柏木鋪,數(shù)十戶人家倚坡而居。村莊高處有武侯祠,村莊腳下二河相匯的岬角上有文昌閣。絕大多數(shù)時候,古村柏木鋪是安靜和清幽的,小橋流水,古道人家;馬幫遠去,古樹依然。在兩株古榕樹下不遠處,有人家像舊時那樣靠路旁經(jīng)營著小賣店。人進了村,沿著古道一路走到樹下 ,看眼前石坊流水、馬幫行客,千年的往事伴著山風,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