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家姑娘在海邊》創(chuàng)作談:那些花朵般的面孔
幼年時,唱歌跳舞曾是社會性的重要活動,演出此起彼伏。日常生活的貧脊被舞臺上的絢麗糅合到一起,成為我們成長的營養(yǎng)。文藝宣傳隊,這是當時我不求甚解的一個詞,隊友們每天進出校園,大多不必坐進教室,而是直接置身排練廳,從藏到蒙到維到朝鮮,各民族的身姿逐一試過。那時我黑、瘦、矮,終日猴子般上樹下河,比男孩子更迅猛地惹事生非,目光茫然懵懂,得過且過,即使動不動臉蛋被抹上厚厚的油彩,在舞臺大幕間頻繁出沒,也沒有特別高興或不高興。
但是十歲那年,在一個陽光傾巢而出的夏日,我見到了一個人,她姓翁,縣劇團舞跳得最好的那位,二十歲不到,極高的個子,長手長腳,笑意盈盈。那時我父親是公社分管文教衛(wèi)生的副主任,他以磅礴洶涌的激情搗鼓出一個名震四方的公社宣傳隊,縣劇團因此經(jīng)常駐點鎮(zhèn)上,三餐也同在公社食堂。無論臺上還是臺下,之前我都早已見過翁,擦肩而過,井水與河水。但那個夏日她被請來教我們排練,就站在咫尺外舉手跨腳旋轉跳躍,她動著,我們也跟著動。音樂由立于一旁的老師用手風琴奏出,循返往復,高揚脆亮。某一瞬一股氣流當頭貫下,仿佛被電擊,剎那間陽光剔透,四周每一根柱子都明媚如洗。
原來人可以活得這么美。
后來她又來再來,一次次把這種感覺放大。
也就在這期間,公社宣傳隊的那群男女也陸續(xù)被請來,教我們跳這支或那支舞,他們大多是從城里來插隊的。這個千年古鎮(zhèn)離市區(qū)只有十幾公里,江水環(huán)繞,魚米豐盛,就成了有吹拉彈唱跳一技之長的人,優(yōu)先選擇的“廣闊天地”。他們正青春年少,一腔豪情與一身才華都愿意傾倒而出。彼此間多少還有點較勁,每支舞的成敗都關乎各自的臉面。這其中有一個叫三妹的女子,身材勻稱,腰肢挺拔,舉手投足都韻味疊出。她從城里來插隊后,被一所村小學招為民辦老師,專門教跳舞。那個離鎮(zhèn)上還有五六公里的偏僻小村,因為三妹,很快就在各種文藝演出中名聲鶴起了,成為可以與我們鎮(zhèn)中心校齊名的強勁隊伍。鎮(zhèn)里動不動就演出,兩所學校經(jīng)常聯(lián)排節(jié)目,三妹領銜,她讓我們這樣那樣,動作要扣住節(jié)拍、氣息需呼應情緒,細白的皮膚和彎彎的半月眼在大汗淋漓間,泛出無盡的滋味。碰到全縣巡回演出,一個公社最多只能挑出兩個節(jié)目參加,我們兩所小學于是合為一體,同住同吃,齊排練共演出。
中學時在宣傳隊里主管舞蹈的也是女知青,個子高挑,聲音響亮,快人快語,隨時瞪著眼準備對動作錯誤和脫拍的我們大喝一聲,恨不得再飛起一腳。
回憶這些時,有一個句子一直在耳邊回循:“美好的女性引領我們前行?!边@應該脫胎于歌德的詩句:“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背藥砦璧?,這些知青還帶來了書。在他們簡陋的行李袋里,一本本紙張泛黃、封面已經(jīng)破損的書不時冒出來,并陸續(xù)傳遞到我們手中,從《寶葫蘆的秘密》到《苦菜花》、《青春之歌》、《野火春風斗古城》……
成年后我常常在猝不及防間猛然想起十歲那個夏天,以及那個翁姓美麗女子。八十年代初,翁已是市文工團的一員,在主演一部轟動一時的話劇后,又成為一部香港功夫片的女主角。電影上映后她成為明星,但很快傳出她入獄的消息——最初說因出賣情報被捕,幾十年后在網(wǎng)上查到,她其實是因生活作風而致牢獄之災。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在報刊上發(fā)文章,暑期到作協(xié)打張證明,獨自頂著大太陽輾轉赴省女子監(jiān)獄,試圖探望她,無果。后來以她為原型,寫了長篇小說《薔薇前面》。該書2003年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時,我曾四處托人查找她下落,設想有一天能坐到她對面,把這本書親手交給她,并告訴她在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遙遠夏日,那個舞姿優(yōu)美的女子曾在無意間開啟了我對世界的向往。但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出獄后她去了香港,幾年前已經(jīng)病逝。
那個小村里的宣傳隊員中學時很多跟我成了同學甚至同桌,我們匯到一起,仍然日復一日排練演出,繼續(xù)獲得免上課免考試的權利,以至于高中畢業(yè)時,我竟不知道數(shù)學中的正負數(shù)為何物。她們則早早結婚生子,過上平靜富足的日子。而那個叫三妹的舞蹈老師七十年代末招工回城,十幾年后工廠倒閉。命運沒有給她驚喜,從小辛苦練舞,夢想以此為飯碗的她,終究還是被舞臺遠遠拋棄了。
廣場舞盛行后,當年的宣傳隊隊友在沉寂幾十年后,突然又得以生輝。她們在各自的村子里重新被注目,承擔起教練和領舞的角色,穿著色彩濃烈演出服的照片在朋友圈連綿不斷。繞了一圈,童年打下的底子又剎時向外突圍。她們很高興,照片里橫溢著無以言表的歡愉與滿足。歲月曾賜給她們很多可能性,不待兌現(xiàn),又一把收回,卻仁慈地多少殘留些審美方向。拔背立腰,眼含秋水,身姿柔媚,站在那里她們就一眼有別于其他農(nóng)婦。
有一天曾經(jīng)的同桌發(fā)來一段視頻:她和另外幾個當年的宣傳隊員去看望老師。她們一起逛公園,見有塊空地,臨時起意,欣然跳廣場舞《雪山阿佳》。視頻像素不高,我反復看,看了好幾遍。她們或穿緊身裙,或穿高跟皮靴,領頭的那個微胖,肩頸略僵,但每個動作都款款有致情緒飽滿……多年不見,我們的三妹老師??!雖已年近八十,她居然仍是最出挑的。
就是那天,我決定寫《漁家姑娘在海邊》。
小說里舞姿翩翩的老師名字就叫三妹,她身上也融進了那個翁姓明星以及公社宣傳隊其他女子——閉上眼我想了想,仍記得起許多人的名字,她們的臉也一張張花朵般飄浮而過,連氣息都清晰可感。在什么時代,生于什么地方,成長中與哪些人相逢,被怎樣的際遇澆灌與塑造,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生命有光,光逶迤而至,它們總會竭力找到閃爍的契機,悲欣交織,且歌且行。在這個故事背后,我的一聲慨嘆正悠長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