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我喜歡在書上留下痕跡,不讓它們寂寞
于堅
中華讀書報:第四屆西南聯(lián)大國際文學節(jié)暨于堅作品國際研討會11月6日在昆明閉幕。來自中國、比利時、丹麥、日本、俄羅斯、阿根廷、澳大利亞等國家的詩人、作家、學者參加活動。舉辦這樣的國際活動,您認為對于詩歌交流、文學創(chuàng)作有怎樣的意義?和不同國度的詩人在一起,你們會經(jīng)常交流閱讀嗎?
于堅:相當重要。如果世界上有100個民族的話,詩人作家就是第101個民族。這個民族守護著古老的道(孔子、老子)、靈光(本雅明)、“詩意的棲居”(海德格爾)、“幽靈的口授”(阿什伯里)、“最高核準權”(陳寅恪),對拜物教、同質化、異化都是一個偉大的抵抗陣線。我們在一起就是交流閱讀。閱讀不一定只是書本,也是人。對于我,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部巨大無邊、不斷再版的好書。聽著一個來自比利時的漢學家用漢語念他用弗萊芒語寫的關于我的《便條集》的評論,確實相當奇妙。我們心心相印。這是在其他會議中感覺不到的。
中華讀書報:從當年的《詩六十首》到《于堅的詩》《棕皮手記》和“于堅記系列”的《昆明記》《建水記》《密西西比河某處》《印度記》《希臘記》《在東坡那邊——蘇軾記》和最近出版的十年詩選集《漫游》等等,作為中國“第三代詩歌”代表性人物,您已經(jīng)出版詩集、文集50余本及攝影集等。您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怎樣的?
于堅:我現(xiàn)在的寫作可以說是后退的,我的野心是成為一個用現(xiàn)代漢語寫作的古典文人。我試圖重新回到“文章”,回到“作文”,“文”是一種最根本的寫作,這是漢語的特性決定的。子曰“煥乎其有文章”,這是最深邃最有氣象的寫作。我覺得五四以來受西方影響的寫作分類令“文”變得狹隘、輕浮、單調。無論《左傳》《史記》還是《紅樓夢》其實都是文章。說《史記》是散文、《紅樓夢》是小說是把它們說輕了。文是一種混沌文體。喬伊斯、普魯斯特都想寫這種東西。比如我的《密西西比河某處》,里面有散文式的段落,小說式的段落,有長詩、短詩、隨筆、引文、評論、圖片等等。我試圖營造一種氣象萬千的語辭氛圍。
中華讀書報:回憶下您的閱讀吧,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大量的閱讀是在什么時期?
于堅:我小學時代就開始閱讀了。開始是背誦,我背誦過《三字經(jīng)》《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等等。我父親有一個書架的書,還訂著許多雜志《收獲》《觀察家》《兒童文學》《少年文藝》《世界文學》……我母親說我還背誦了《新華字典》,但我記不得了。大量的閱讀是在“文革”后期,當時許多書在地下流傳,我得到一本讀一本,從第一個字讀到最后一個字。四卷本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只借給我五天,我讀完,還記了一本筆記。13歲左右,我讀完了十卷本的《魯迅全集》,還有《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歐陽海之歌》什么的。讀的第一本西方小說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我根本搞不清那些外國名字,看不下去。第一本詩集是美國詩人朗費羅的《海華沙之歌》,完全看不懂。但是表姐給我一本屠格涅夫的《羅亭》我突然看得進去了。自以為是羅亭,后來(22歲)又陷入迷狂,自以為是約翰·克利斯朵夫。
中華讀書報:在不同的時期,閱讀對您產(chǎn)生了怎樣不同的影響?
于堅:我一生都喜歡讀書,可謂“讀書破萬卷”。我現(xiàn)在還在讀,最近剛剛把《易經(jīng)》抄寫了一遍。我在工廠的時候,把讀過的小說講給同車間的工人聽,我講過《九三年》《福爾摩斯探案集》《紅與黑》等。幾乎是背了下來。我太喜歡讀書了,這是一個嗜好,在實體書店的時代,我可以說不是在回家的路上,就是在去書店的路上。昆明每個書店的店員我都認識,她們還是姑娘的時候我就認識,她們現(xiàn)在都是祖母了,都離開了書店,我還在書店里逛。書里面怎么說,我就怎么做。年輕時候文學方面的書讀得多,后來我讀了大量的哲學方面的書。早年我較欣賞自由主義,現(xiàn)在我讀《論語》、宋明理學,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古典自由主義。康德說出了真理,但是他的語言味同嚼蠟,是個沒有身體的大師,活得太抽象了。叔本華、尼采就很好看。海德格爾、本雅明都很好看。讀書的影響很難說,這是我的生活方式之一??傊揖瓦@么讀書,這么寫作,一路讀下來,寫下來了。
中華讀書報:哪些書對您的觸動比較大,有沒有哪些書使您讀了之后覺得:我要當一名作家或詩人?
于堅:不記得了。我19歲的時候王維的《輞川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泰戈爾的《園丁集》、惠特曼的《草葉集》令我徹夜不眠。1988年我讀到了海德格爾,至今還在讀。我抄寫了莊子,也非常喜歡老子。我17歲的時候去我父親被下放的村子看他,在一個草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古體詩詞的油印小冊子,我非常喜歡王維的詩,馬上開始模仿著寫起來。但是我并沒有想成為一個詩人,那時生活中沒有這種人,詩人都是書上的人。我只是發(fā)現(xiàn)寫作這件事會令我獲得尊重。小學四年級時有一天老師念了一篇作文,我沒在意,忽然發(fā)現(xiàn)全班同學都看著我,才知道是我的作文。我一向在班上是落后的幾名,經(jīng)常被忽視。忽然間我與眾不同了,連喜歡欺負我的一位同學都對我刮目相看。我開始有意識地自覺地寫詩是在大學時代。
中華讀書報:您的作品曾多次獲得“書香昆明·云南十大好書”,能談談您所理解的“好書”嗎?
于堅:現(xiàn)在所謂的“好書”評選不可完全信任。好書是幾個評委評得出來的嗎?我知道什么是好書。我記得1978年,昆明白云巷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自發(fā)書市,大家把自己的藏書找出來,彼此交換。我的《九三年》換你的《歐根·奧涅金》,他的《匹克威克外傳》換他的《貝姨》。這些書已經(jīng)十多年不見了,忽然就出現(xiàn)了。那真是讀書人的狂歡節(jié),我換一本回來,三天讀完,再去換另一本。讀書人在白云巷里逛來逛去,從早到晚。大家像兄弟一樣彼此信任,好書終于又見了天日。許多人因為喜歡同一部書成了肝膽相照的朋友。都是舊書,卷邊的,有的幾乎要散頁。巷子里彌漫著一股書味。我換來的書沒有一本令我失望過,那真是金子換金子。我記得我換到了汝龍翻譯的《契訶夫手記》、朱光潛譯的《歌德談話錄》,還有幾冊《中華活頁文選》……終生影響著我的寫作。
中華讀書報:作為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的教授,您是否格外看重對學生在閱讀、寫作方面的引導?您會常為學生推薦圖書嗎?
于堅:我經(jīng)常在微信朋友圈里面向他們推薦書。我覺得非常重要,現(xiàn)在的閱讀風氣令學生不知好歹。他們以為只要出版的,發(fā)表的、獲獎的、被邀請開會的、“十大好書”就是好的。我經(jīng)常推薦我認為的好書給他們。我說,你們要寫作的話,首先要自己寫一本自己的文學史,不能迷信那本文學史,你自己真的喜歡嗎?還是輿論暗示你就喜歡。也要求他們喜歡那本書就要像它說的那樣去生活?,F(xiàn)在許多人聲稱他們讀過莎士比亞、讀過杜甫,而為人卻是兩回事?,F(xiàn)在讀書和古人完全不同了,我最近讀《近思錄》,那些作者那樣說,他們也是那樣做的。
中華讀書報:曾在某篇文章里看到,有一段時間您常看《顏真卿全集》,天天看——您有什么讀書方法可以分享嗎?能否以《顏真卿全集》為例,和我們分享一下您的閱讀收獲?
于堅:我所謂“天天看”指的是臨帖。讀書要身臨其境,感同身受。不能讀是讀,做是做。顏真卿的《竹山堂連句》里面講的那種生活,一群詩人約在一起寫詩(連句)我曾經(jīng)和我的朋友實踐過。有一次我和美國后紐約派詩人羅恩·帕特到阿巴拉契亞山脈的一座山上去寫詩,他寫英語,我寫漢語。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寫什么,但是我寫一首,他寫一首,那天寫了十多首,很好玩。后來在美國出版一本書。讀書,年輕時候要整部整部地看,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后一個字。詩集的話,最好還要背誦。中年以后,可以像魯迅那樣“隨便翻翻”。我現(xiàn)在看書都是隨便翻翻。翻來翻去,許多書也還是看完了。看書要有一個方向,你認同什么價值觀就在書里面去發(fā)現(xiàn)、找知音,看書才會有深度。比如80年代開始,我就認同語言即存在(用《易經(jīng)》的話說是“修辭立其誠”),“我的語言的局限就是我的世界的局限”(維特根斯坦),這令我后來自我清算了教育賦予我的本質主義思維方式。我找到了很多了不起的作家,比如尼采、魯迅、契訶夫、普寧、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喬伊斯、里爾克、拉金、畢肖普、汪曾祺、張愛玲、普魯斯特、阿索林、沈從文、孫犁、董橋、奧登、本雅明、福柯、羅蘭·巴特……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聲名赫赫的作家的名不副實,他們寫了些意思,沒有語言。杜甫是一種語言?!都t樓夢》是一種語言?!督鹌棵贰肥且环N語言。我想寫出“于堅語”。
中華讀書報:您會經(jīng)常重讀好書嗎?經(jīng)常重讀的書有哪些?
于堅:當然?!墩撜Z》《道德經(jīng)》《莊子》《世說新語》《左傳》《圣經(jīng)》、莎士比亞、曹雪芹、海德格爾、普寧、契訶夫、汪曾祺、博爾赫斯、納博科夫、阮籍、王維、杜甫、卡夫卡、喬伊斯……這些作家太耐讀了,可以讀一輩子。
中華讀書報:您的藏書有多少?藏書中詩歌會占相當大的比例嗎?您喜歡的詩人有哪些?
于堅:沒數(shù)過,我家里面到處是書。有些是流星,有些是恒星。我有許多我從來沒翻過的書,買的時候的激情消失了,就再也沒有翻開。有些書只是翻開時有一句話勾引了我,當場買下,怕它溜走,甚至就掏出筆劃杠,折頁,才去付款。窮學生的時候,我也偷過幾本書,實在是不讀它就活不下去了。我以為應該買些永遠不會看的書,比如《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你不會整部看完吧?打開都相當吃力。博爾赫斯有一次說,那本書在某排某處,相當重。他是這么說到書的。我有一些相當重的書,十幾公斤重,搬起來相當費力。搬家的時候,搬運工問,你要搬些什么,書。他們很高興,以為攬到個輕松活計,錢還不少。搬到下午,不干了,要求加錢。我買過些古董(古代的泥塑),價值不菲,你總不至于要天天看吧?但它必須在你的房間里。一個家就是一個廟,這是古代中國的世界觀。廟里面擺著諸神的塑像,家里面擺著書。
中華讀書報:您有什么特殊的閱讀喜好嗎?
于堅:我喜歡在好句子下面劃線,在書上批注。但很少用上。我喜歡在書上留下痕跡,不讓它們寂寞。
中華讀書報:您有枕邊書嗎,如果有,是有哪些?
于堅:現(xiàn)在放著《圣經(jīng)》《易經(jīng)》《論語》《孟子》,一本西班牙作家阿佐林的小說集。
中華讀書報:如果請您推薦五部好書,您會推薦哪五部?
于堅: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好書太多了。也是值得一代一代人不斷地出生到世的原因之一。他們可以在世讀書!有一次我的朋友李劼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能用漢語讀《紅樓夢》真是一種幸福。
中華讀書報:若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于堅:不知道,這是沒有發(fā)生的事。在根本上,我反對虛構。
中華讀書報:假設您正在策劃一場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會邀請誰?
于堅:我最近一直在和博爾赫斯“喝茶聊天”。那本《博爾赫斯談話錄》(威利斯·巴恩斯通/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太好看了。相當厚的一本。與懷特?!傲奶臁币膊诲e。(盧西恩·普賴斯《懷特海談話錄》)但我最希望與《世說新語》的那些詩人聊天,他們總是喚起我許多已經(jīng)遺忘的記憶。
(欄目主持人:宋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