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3年第11期|傅菲:兩種野禽
董 雞
葛溪在橫峰縣青板鎮(zhèn)徐家村直流,河面寬闊,白水四揚,過了村口,斜下的山梁擠壓了河床,有了半弧形的灣口。原始的河岸長著樟樹、冬青、楓楊樹、楊樹、水松、高山榕、榆樹、刺槐、紫穗槐、白玉蘭、香椿、泡桐等高大喬木,密匝又疏朗。槲蕨包裹著老樹,一層層蛻下死衣,白白的,嫩葉在旺盛地發(fā)育。南岸是臨水的徐家村,北岸是一畈山壟田。山壟呈面包形,山上是青松、闊葉喬木、灌木、萁蕨和雜草藤蘿。溪自北向南、向西,沒入一片開闊的田疇,注入信江。
6月,雨絲稀稀,細小的雨點稠密,飄蕩著雨霧,分不清哪兒是河面哪兒是山壟,也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時間和空間被雨霧模糊了,只聽得溪水在嘩嘩作響。其實是臨近傍晚,四野無人。我在田壟閑走,聽得“董,董,董,董”的叫聲從稻田溢出來。禾苗已完全分蘗,禾葉挺直而分散,覆蓋了稻禾與稻禾間的空隙,水綠汪汪白汪汪。雨落在禾葉間的蜘蛛網(wǎng)上,彈起來,又落下去,被黏住了。一張蜘蛛網(wǎng)就像一張玉盤,盛滿白亮亮的雨珠子。
叫聲洪亮、甜潤,有綿長的回味。細聽之下,覺得是石撞在叫。
有一種大癩皮蛤蟆,腹部白色帶黑斑點,背部有一層麻黑色疙瘩,頭扁眼大,叫聲如石頭撞鐘,在贛東北,稱之石撞。南宋末鄱陽人張世南撰寫筆記《游宦紀聞》,凡10卷108條,記錄趣聞軼事,是本奇聞異錄,卷二載:“予世居德興,有毛山環(huán)三州界,廣袤數(shù)百里,每歲夏間,山傍人夜持火炬,入深溪或巖洞間捕大蝦蟆,名曰石撞,鄉(xiāng)人貴重之?!?/p>
毛山即大茅山,三州即信州、歙州、饒州。石撞即棘胸蛙。
石撞在傍晚、夜間出沒,4~6月求偶,鳴聲如鼓:董、董。在村野僻靜活水之處、高山溪澗流淌處,隱藏于草叢、澗石、石縫和樹根。石撞吃草葉間的蟲子。站在田壟,也沒看到石撞活動。石撞跳起捕蟲,彈出柔軟的舌頭,黏住蟲,縮進嘴巴吞食。但叫聲一直洪亮:董,董,董,董,董。我撿了一個小石塊,扔到發(fā)出叫聲的稻叢,一只鳥啪啪啪踩著泥漿,從稻壟走了出來。
鳥的頭上有冠狀紅色額甲,喙白黃而尖,喙緣淺紅,全身灰黑色,腿長而細,爪分叉。這是一只雄性董雞。董雞走得很快,啪啪啪,進了另一塊稻田。禾苗在動,一棵挨著一棵動,如波浪線在游弋。不知道它是否發(fā)現(xiàn)了我,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怕驚擾了它。
在田壟站了半個多小時,也沒聽到董雞鳴叫,也沒看到禾苗搖動。在禾叢,它隱藏了起來。天將晚,雨霧蒙上了黑灰色。南岸燈光盈盈,村巷有了走動的人影。
朋友戈竹武見我緩緩地走過橋,回徐家村,問:在田壟站那么長時間,你看什么呢?
我說:葛溪真是美,真不想離開。
翌日早晨,我又去徐家村田壟。雨更大了,沒了雨霧,天空倒明凈了。雨洗去了灰色。葛溪完全裸呈了出來,湍急的水流濺起了白浪,像水面浮起的白玉蘭花。一只董雞,值得我冒雨前來。
事實上,我對董雞并不陌生。少年時期,禾苗分蘗時,戴著斗笠去耘田,拄一根木棍,腳板鏟進泥漿,翻上來,把稗草、酸模等雜草踩進爛泥里。左腳耘3株,右腳耘3株,一個橫列往前推一個橫列,耘過去。耘到田中央,母董雞帶著一群小董雞疾走出來,急急地叫。母董雞頭部黃褐色,背部橄欖黑,有棕褐斑紋,長腳把它的整個身子撐起,高了禾苗。扔了木棍,追趕董雞,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爛泥里,身子不穩(wěn),腳踩在禾苗上。董雞跑得快,在禾壟間穿來穿去,一會兒就不見了。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像施了隱身術(shù)似的。割早稻,也會碰上董雞。割稻的人,割著割著,一只或幾只董雞飛出來,我們在旱田地追,喊著:抓董雞,抓董雞。十幾個人圍過去,呼呼呼,董雞飛進了另一塊稻田。
村人也把董雞叫作花田雞。這是村人的誤識?;ㄌ镫u是秧雞科花田雞屬鳥類,董雞是秧雞科董雞屬鳥類,雌鳥毛色相近,但董雞體型更大,花田雞腳短且粗,鳴聲則完全不一樣?;ㄌ镫u在贛東北是冬候鳥,鳴聲是這樣的“嗤嗤嗤,嗤嗤嗤”。
說起秧雞科不同鳥類的叫聲,也真是千差萬別。白胸苦惡鳥也叫白胸秧雞、白腹秧雞,兩頰、喉以至胸、腹均為白色,上體暗石板灰色,黑白相間。為什么叫苦惡鳥呢?這個名稱讓人腸胃分泌苦水。又苦又受惡的鳥,就是苦惡鳥。每次看到白胸苦惡鳥,就會想起電影里的舊社會勞苦大眾。其實,白胸苦惡鳥很有風度,在田野閑步,像個謙謙君子。只是它的叫聲:kue,kue,kue,聽起來就是苦惡、苦惡、苦惡。普通秧雞站在田頭,張著嘴叫:吤兒吤兒吤兒,像喉嚨里哽塞著東西。董雞則是:董董董董,以聲取名,遂名董雞。
站在葛溪河畔,靜等著董雞鳴叫。可它就是不叫。它習慣于早晚叫。在發(fā)情期,日夜叫。禾苗抽穗了,但尚未揚花、灌漿。董雞已經(jīng)過了發(fā)情期。我尋了田頭一棵大樹,撐起傘,靜候著。我心里有數(shù),董雞就在山壟田里,它的覓食范圍并不大。僅有幾塊水田就夠它一家子生活了。
站了一個多小時,看見董雞出來了。還是那只公董雞,直起上身,翅膀弓著,像企鵝一樣走路。它走在雜草叢生的田埂上,伸長了脖子,喙翹起來,大搖大擺地走。這是董雞慣常的走路姿勢,步伐雄壯威武,有昂揚之氣。在走路的時候,它在“探查”四周“敵情”——天敵、情敵,都是不可以忍受的,也是不可以接受的。它隨時作好“戰(zhàn)斗”的準備。在繁殖季,公董雞有自己的領(lǐng)地,是這片田野的冠冕之王。
在田埂“巡視”了一遍,它開始啄食嫩草葉、嫩禾葉,啄食蟲子。它猛啄。
禾葉被雨打得一上一下彈動。所有的禾葉在彈動。細碎的雨珠被彈得低低揚起。董雞點著頭,翹起尾巴,叫:董、董、董、董。
雨聲輕盈,溪聲喧嘩,與董雞的鳴叫聲交混。這是雨季的落幕之曲。炎熱的仲夏即將到來。想起1989年夏天,在偏遠的鄉(xiāng)村學校工作,晚上睡在死寂般校園,聽著窗外的董雞叫聲,竟然聽得出神,不想入眠。
學校在路邊山岡上,被墳?zāi)拱鼑?,路下有一片?shù)百畝稻田。蟬聲與董雞的鳴叫聲交替,月色與山色交映。夜深,披衣坐在學校門口的臺階上,凝望著稻田。樸實的、染著月色氣息的稻田,被古城河半繞。我才19歲,我有不甘。一眼望到邊的稻田,就像一眼望到邊的人生。那不是我要的人生。蟬吱呀吱呀叫著,不知疲倦。董雞也董董董地應(yīng)和。在它們的叫聲中,月色蕩漾,我心蕩漾。
翌年,我離開了那里。再也沒回去過。似乎我就是一個心腸極硬的人,不會去留戀。過了45歲之后,我又返回鄉(xiāng)野,出沒于田野、溪流之畔、叢林。這不是生命意義上的返回,而是再次去追尋,不是去追尋失落的,而是追尋更廣大的未知。有追尋的人都是被未知所牽引的。但某些看似被遺忘的東西,會在某一瞬間被突然喚醒。比如董雞的鳴叫。恬淡的,浸透了南方潮濕的鳴叫。在這一刻,會發(fā)現(xiàn)世間是如此之美。
董雞是夏候鳥,4月,長出繁殖羽和冠狀的紅色額甲,來到贛東北。河汊密布的贛東北,是候鳥安居之地。董雞是在哪一天,到達河畔的稻田、草澤地和葦塘的呢?不知道。公董雞日夜展示咯咚咯咚鳴聲,展示雄壯、華貴的身姿,取得母董雞青睞。公董雞的“聘禮”是豐厚的——在草叢間、稻葉間,和母董雞一起織巢。一窩產(chǎn)卵3~8枚,“夫妻”育雛,約20天,小雞隨親鳥吃食。繁殖季結(jié)束,公董雞脫落繁殖羽和紅色額甲,與母董雞一樣,長得如同鄉(xiāng)野農(nóng)夫。巢像一只烏篷船。船是不會沉沒的。雨季來了,田水高了,船也高了。董雞就是青青田間的船家農(nóng)夫。在船上生養(yǎng)子嗣,在田里覓食。
1983~2008年,因廣泛使用呋喃丹、甲胺磷、敵敵畏、磷銨等劇毒殺蟲劑,董雞、白胸苦惡鳥等以稻田為主要棲息地的涉禽,被毒死。因此,在贛東北罕見。劇毒也滅殺了泥蛇、泥鰍、黃鱔。董雞棲身之處,離不開高草和水。這是涉禽的生態(tài)之災(zāi)。
鳥活得安詳,也就是人活得安詳。
葛溪是橫峰主要水系之一,發(fā)源于磨盤山山脈下的葛源清源溪,終匯鄱陽湖。磨盤山山脈系靈山山脈北部余脈,是橫峰縣的主要林區(qū)。森林養(yǎng)育了河流,河流恩澤了萬物眾生。這是一條非常清澈的河流,一條未被破壞的河流,四季豐沛。我曾沿著葛溪徒步十余華里,看溪水流淌,看岸邊的灌叢和雜草,看山勢形態(tài)。徐家村也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自然村,村戶不多,樹木高聳。去多了,就會發(fā)生意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董雞。這是必然的意外。為了獲得這種意外,我就更喜歡去那些鮮有人知道但又很有趣的地方。無數(shù)這樣的地方,構(gòu)成了我的私人地理。
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私人地理。我的私人地理大多與鳥獸有關(guān)。
褐河烏
褐河烏的翅膀上有了一座廣袤的森林。
在甘溪,我見到了褐河烏。五府山山脈自南向北,群山以“川”字形盤踞,形成三條狹長的河流:甘溪、金鐘溪、畈心溪。若非雨季,溪流也并不壯闊,但也不羸弱,木桶大的河石裸露出半截。河床卻十分開闊——河需要足夠的胸懷容納山洪的到來。山洪是一種吞瀉的“風暴”,推枯拉朽,把岸邊的柳樹洋槐連根拔起,把山巖開裂的巨石卷入水中。河床橫陳著密密麻麻的石塊。石塊均勻地分布,大石塊布起了陣列,無數(shù)的中小石塊鑲嵌其中。如果石塊在夜間會發(fā)光,那么我會把河流視作頭頂上的銀河。
與其說是河水的塑造,倒不如說是時間的淬煉,經(jīng)過千萬年的磨礪,巨石沒有了任何的棱角,水磨圓了每一塊石頭凸起的尖利鋒銳部分。水是時間的溶解劑,把石頭溶解為細沙。河石和水的落差造就了數(shù)以萬計的漩渦,形成了湍湍急流,白花花飛瀉。褐河烏在這樣的山溪生活。
如果你在海拔高度500~2500米的溪流,看見體羽深褐色、尾短喙黑腳鉛灰色的鳥兒,貼著水面逐著水浪飛行,那么它就是褐河烏。除了孵卵、夜宿,它從不離開水面。
2020年10月,在五府山蓋竹洋盤桓三日,我算是空手而歸。我本想去找獼猴和黑熊的,最終連一只山雞也沒見到?;丶掖袅宋逄?,我又去五府山。我不甘心,約了同學俞順洪去楓澤湖看越冬候鳥。楓澤湖是甘溪、金鐘溪、畈心溪匯集之處,近10平方公里的水面在夏季棲息著數(shù)千羽鷺鳥。湖中小島的樹林,翠翠的樹枝簇擁著白鷺。白鷺翩翩起舞,引頸高歌。湖邊的灘涂白皚皚一片。我想,斑嘴鴨、赤麻鴨、綠頭鴨、鴻雁、鵲鴨等鴨科鳥類,會來楓澤湖越冬。楓澤湖禁漁已有8年,魚蝦螺貝豐富,是鴨類鳥的天然食場。眼下正是漸寒的11月中旬,白鶴、白頭鶴、白枕鶴、灰鶴等鶴科鳥類已抵達鄱陽湖,鴨科鸊鷉科鷸科水雉科等鳥類在半個月前,已在鄱陽湖落巢了。
在楓澤湖走了大半湖岸,在5個觀鳥點,我都沒看到湖面有水鳥的蹤跡。在一個距居民區(qū)較近的湖邊,我才看到5只小鸊鷉在有浮草的水面戲水。我有些失望。為什么冬候鳥不回楓澤湖呢?與楓澤湖沒有草澤地有關(guān)。大部分冬候鳥在草叢筑巢,吃草根。
又過7天,我一個人去五府山。我沒有明確的想法也沒有最終目的地。我沿甘溪溯源而上。溯溪約2000米,岸邊已無村舍,右岸開闊的田野如卷軸徐徐張開。青山在峽谷兩邊逶迤,山堆積,層層堆積,如浪頭推著浪頭。河道保有原始的風貌,巨大的河石不再是黃麻色,而是暗灰暗褐,石面長著薄薄的地衣。沉在水中的河石赭白色,被溪水沖洗得裸露而干凈。一只褐河烏站在河道中央的石塊上,起伏著身子抖著尾巴,翹著窄長的喙,在跳舞。徐緩的溪流在河石間發(fā)出淙淙的水流聲。甘溪如一架鋼琴,河石是琴鍵,被溪水不知疲倦地演奏。褐河烏是站在鍵盤上的舞者。
在距褐河烏約20米遠,我駐足了,坐在一塊河石上。我脫了鞋子,腳浸入水中。水有些寒。我遠遠望著褐河烏,目不轉(zhuǎn)睛。它側(cè)起頭,張開右翅,伸出喙梳翅下的羽毛。但它的舞步絲毫沒有停下,它依然保持著優(yōu)雅的舞姿。它起伏的身子踏著水聲的節(jié)奏。它轉(zhuǎn)過喙,摩擦兩邊的翅膀,左刷刷右刷刷,一個俯沖,落入水中潛泳。它的翅膀如魚鰭,在自由地扇動。它像一條勇猛的青魚,扎入水底。它順水游下來,游了8米之遠,鉆出水面。它的喙如一雙鐵筷子,緊緊地夾著水蜈蚣不放。
褐河烏屬于河烏科鳥。河烏科鳥類是雀形目中唯一可以潛水的鳥類。褐河烏是高山居民,以清潔的山溪為棲息地。它不離開水面,即使被人驅(qū)趕或追逐魚類,它也不走空中近道直飛,而是沿著河流的曲線,貼近水面低翔。一旦有猛禽獵逐它,噗噗噗,它飛入河岸的石洞,或河石的裂洞。
在南方的森林,我見過無數(shù)的瀑布,有的高百米,疊瀑層層垂瀉,有的高數(shù)十米,一瀉到底,形成厚厚的瀑簾。而飛入瀑簾,在暴流上啄食的鳥,卻非常稀少。褐河烏是其中之一。婺源北部有一座山,名大鄣山,山中有深谷,名臥龍谷。谷中澗水湍急,滔滔翻滾,懸崖和斷石眾多,瀑布沿谷懸掛,瀑聲轟鳴不絕。其中最高瀑布下垂近兩百米,凌空飛白練,瀑簾從石壁平整地倒掛下來如白光閃閃的冰川。有一次我去臥龍谷,站在欄桿邊,觀長瀑飛瀉。一只褐河烏迎著瀑水飛身投射進去,被瀑水沖落下來,掉進漩渦滾滾的深潭。它游了出來,抖抖翅膀,又迎浪飛進去,又被沖落下來。再而三,它終于飛了進去。當時我還不認識褐河烏。我被它無所畏懼的氣勢所折服。在大多數(shù)人的認知里,鳥膽怯,謹小慎微,稍有危險便飛走,躲藏起來。其實,有些鳥非常勇猛,海鳥迎擊風暴,鷹雕捕捉山羊。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塑造了它們剛毅的氣魄。在南方的森林,食物豐富,鳥哪需要以命相搏去取食呢?
美國冰川學家、博物學家,被譽為“國家公園之父”的約翰·繆爾在《加州的群山》中說:“所有的鳥類中,只有烏鶇是敢于進入湍急的激流中的鳥兒?!睂@個觀點,我并不認同。搏擊激流,褐河烏同樣出色。見多識廣、博學多才的約翰·繆爾,怎么會忽略了褐河烏呢?我檢索資料,發(fā)現(xiàn)褐河烏僅分布于亞洲。
近年,我常去野外觀鳥。俗語說,一樣稻谷吃出百樣人,千人千面。鳥也是這樣。這是基因決定的。比如鴉科鳥類斗狠,紅嘴藍鵲、烏鴉、喜鵲、松鴉,無不是見蛇斗勝,見鼠斗死;伯勞科鳥類斗兇,見蛇殺蛇,見魚殺魚;鹟科鳥類斗樂,天亮時開始啼鳴,一只鳥啼鳴,兩只鳥相互對著啼鳴,成了鳥群追逐著啼鳴或站在一棵樹上一起啼鳴,它不啼鳴了,要不是睡了,要不就是死了;燕科鳥類斗飛,晴也飛雨也飛,變換著姿勢飛;雀科鳥類斗吃,麻雀和山麻雀是怎么吃也吃不飽的家伙,人還在睡,麻雀就進了廚房啄飯粒吃;河烏科鳥類斗水,水讓它興奮,它跳舞,它游泳,它聽著水聲睡覺,它迎著水浪求偶。
褐河烏善潛水善涉水善飛行,河石就是它的枝頭,以水生昆蟲為主食,如水蜈蚣、龍虱、紅娘華、田鱉、松藻蟲、水蛐蛐、仰泳蝽、蝎蝽、水黽、泥蛉、魚蛉、扁泥蟲、水斧、劃蝽等。它站在河石上,翹擺尾巴,歪過頭,以喙理毛。它趁機把尾脂腺分泌物涂抹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每一根羽毛上。理完了毛,它開始翻動眼球,翻出一層白眼瞼。這是它的第三層眼瞼——瞬膜。它前后擺身跳舞,一個猛扎,躍入激流,逆流而上,捕食水生昆蟲。涂抹了尾脂腺分必物的羽毛,就像一件防寒的防水服,遇水形成一層薄薄的空氣膜。在水中,褐河烏被空氣膜包裹,像一條白魚在搏擊湍急的水流和漩渦。它關(guān)閉鼻瓣,拒阻了水對的鼻腔的沖擊和傷害。瞬膜打開,像潛水員佩戴了眼罩,眼睛就可以無傷害地轉(zhuǎn)動、觀察,與陸地上,毫無二致。它短而有力的爪,可以輕松地抓住溜滑的水下石塊,堅硬的翅端如鰭狀肢,在水中著力,劃動翅膀。它是激流中的勇猛之士,雀形目中無任何鳥可與之相比。
但褐河烏并不常見:只生活在清澈的山溪。它是生態(tài)標志性鳥類,等同于兩棲動物大鯢(娃娃魚)。如果它在淺水覓食或落在石頭上棲息,被人驚擾,它不會呼呼飛走,而是抖一下翅膀,點一下頭,似乎在給人行禮,若是興致情起,它張開翅膀抖落一下,起伏腰身,翩翩而舞。它像個傣族俊俏少女,靦腆地托起裙擺,跳起迎賓舞。毫無疑問,它是山溪的主人。雖然沒有領(lǐng)地意識,但它生活在某一個相對長度的河段,幼鳥破殼后兩個星期,雛鳥便隨親鳥出行,一窩5~7只,分散在親鳥四周,站在石墩上四處眺望。
一個種菜的大叔見我坐在河石上有好一會兒了,問我到底在看什么?他說話的當兒,褐河烏啪啪飛走,啾呿呿地叫。我說看那只鳥兒,它潛水吃蟲呢。
褐河烏出現(xiàn)的地方,通??梢娦⊙辔病P⊙辔彩蛆吙气B類,前額白色,翼上白色條帶延至下部,且尾開叉,像穿黑白雙色晚禮服的紳士。小燕尾以山溪為棲息地,在溪邊石縫以地衣筑巢。但它不會潛水,喜熱鬧,尾巴點著水,吱吱吱吱叫。走了一段河道,我并沒看到小燕尾,倒是看到了兩只白頂溪鴝。白頂溪鴝像個戴白帽著銀灰袍服穿棕黃長褲的道士,蹲在溪中的巨石之上,等待飛蟲。
我很仔細地察看了兩岸的石縫、石洞。這是褐河烏或小燕尾營巢必選家居。溪岸是河石壘起來的,壘得有些粗糙,僅僅是石塊疊石塊,夯黃泥,而不是灌漿。石岸年代有些久遠,長了稀稀的灌木和茂盛的野草。飛蓬草、鬼針草、商陸、酸模、蒲兒根,確實很扎眼,一蓬蓬。有草的地方,我可以忽略。褐河烏不會在有草叢的石洞營巢。但找一段沒有草的石岸,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在一段約2000米長的彎曲河道,我來回走了一趟,也沒看到褐河烏的巢。有一截倒在河邊的洋槐樹,我看見了鳥巢。鳥巢隱藏在樹洞里,枯草葉編織,巢室碗狀,巢里有五片暗灰色的羽毛。
我坐在一塊比人還高的河石上歇腳,遠眺高高的山峰。山峰斗轉(zhuǎn),莽莽蒼翠。我叫得出名字的山峰,僅限于三五座。群山如鐵桶般圍住了窄小的盆地。我聽到了“啾呿呿”的叫聲,見一只褐河烏在一塊圓石上,對著嘩嘩的水面,擺弄自己的身影。褐河烏不是愛“照鏡子”的,水的流淌聲讓它興奮。它發(fā)出了一連串的顫音,柔曼圓潤,有雅致的脫俗。我就想,在水邊生活的鳥,其實和水中的魚一樣,靈巧飄逸,脫離凡塵,就連它的鳴叫也有著小夜曲的柔緩細長節(jié)奏,連同砂石滲透出來的水聲、秋風掠過田野的沙沙聲、沉入水中樹枝滑過流水的聲音,會讓一個迷戀野外的人著魔,生出幾分狂想:觀自在,是活的境界。
甘溪全長百里,源頭之一為五府崗(海拔1891.6米),是五府山山脈主要河流之一,穿過了九曲回腸的大峽谷。在楓嶺的一截河道,我無意之中,找到了褐河烏的鳥巢。一塊形如砧板的花崗巖巖石,從石岸伸出來,石面上的灰蘚半青半黃,石腳有一個喇叭口的鳥巢露出來。巢口直徑約30厘米,外形如圓筒,由干枯的灰蘚和地衣編織的。我掏鳥巢,輕輕往外拉,沒拉出來。巢黏附在巖石縫隙里,像一個內(nèi)嵌的壁爐?;姨\是一種活水地衣,即使干枯,并不意味著死了,它的根系吸收了水分又會活過來。巢室的部分灰蘚再次發(fā)育,在縫隙里活了下來,巢便一直“安裝”在里面。巢筑得非常隱蔽,外形和顏色頗具“隱身”效果,除了蛇,很難被其他天敵所發(fā)現(xiàn)。它的設(shè)計和裝飾,幾乎可以說是出自自然公民的非凡構(gòu)想。
在贛東北,我在大茅山南麓、靈山西北麓、大鄣山南麓、三清山北麓、五府山北麓,及北武夷的桐木關(guān)、篁碧、擂鼓嶺,見過褐河烏。當然,贛東北其他深山也會有。如果把褐河烏在贛東的分布繪制成圖表,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褐河烏的地方,絕對是人類的桃花源。
在五府山,我最想看到的是獼猴。贛東北有好幾座山,有猴子的族群生活。只有五府山的猴群是獼猴,而非短尾猴。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單獨種群的現(xiàn)象呢?我找不到答案。我很想找到這個答案?!暗弥畺|隅,失之桑榆。”我偶遇了褐河烏。它是森林的代言者。它的體羽并不多彩炫美,因此也不引人注目,甚至被忽略。很少有人知道,它是非常潔凈的鳥,它的巢穴和身體不容任何污垢。我是這樣看的,褐河烏不是得了潔癖癥,而是唯有潔凈,才配得上廣袤豐富的森林,才配得上清澈寂寞的山溪。
傅菲,當代散文作家,資深田野調(diào)查者,《南方周末》書院散文寫作訓練營導師,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shù)獎,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