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6期 | 石舒清:牛事二題(之二)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寧夏海原縣,1989年畢業(yè)于固原師專英語系,當過中學(xué)教師,海原縣宣傳部創(chuàng)作員等?,F(xiàn)為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xié)全國委員會委員。寧夏文史館館員。寫作以短篇小說為主,出版各種文學(xué)著作十多部。曾獲第五屆、第八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等,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據(jù)該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獲得第21屆韓國釜山電影節(jié)新浪潮獎;短篇小說《表弟》被改編為電影《紅花綠葉》,獲第三十二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獎。
牛事二題
石舒清
之二
飼養(yǎng)員李尚福奉命上山給隊里的牛圈門砍一根門軸時,看見一頭牛拖著韁繩在林子里吃草。當它抬起頭來望著遠處咀嚼著時,會看到韁繩不夠長,顯然它是掙斷韁繩跑出來的。是哪里的牛呢?肯定不是自己隊里的牛,作為飼養(yǎng)員,沒有自己隊里的牛都認不出來這樣的事。李尚福在林子里轉(zhuǎn)了好大一會兒,終于砍到一根比較滿意的門軸,小腿粗,兩米左右的樣子。其實砍門軸費不了多少時間,主要是找適合的門軸得花時間。太陽從一個合適的角度照入林子里,使林子里某一時刻亮得有些堂皇。剛剛從樹上砍下來的木頭還顯得生機蓬勃,斷茬處甚至有些汗津津的感覺。李尚福把上面的枝枝葉葉用斧頭剁下來,拖過去給那頭牛吃。枝葉肥嫩,似乎能嗅到一絲清苦的味道。牛先是吃了幾口,好像是不太合口味,就吃得慢下來。看看韁繩,果然是掙斷的樣子。但還可以勉強把牛拴在樹上。李尚福就把牛拴在近邊的一棵樹上,扛著那根要做門軸的椽子出了林子,下山去了。牛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李尚福遠去,同時把自己的臉挨在樹上蹭癢癢。它旁邊的枝枝葉葉像對突然發(fā)生的一切沒能明白過來的樣子。
傍晚時分,西山那里顯得威勢壯闊,像是有大團的炭隨處燒著,有些燒出了金子一樣的色澤,鍛造著的鋼水那樣要流下來。林子里已經(jīng)有了夜影,好像夜率先在林子里安營扎寨了似的。這時候就見李尚福帶著弟弟李尚仁,從林外的光亮里走到夜影朦朧的林子里。兄弟倆徑直走到那頭牛跟前,在牛邊上站了片刻,就解開韁繩把牛牽走了。李尚福在前面牽著,李尚仁在后面跟著,手里是一根從地上撿起來的樹枝,可以用來作趕牛用。等兄弟倆把牛牽出林子下山時,西山一帶炭團里的火星已經(jīng)不多了?;鹦窍袷且环N食物被吃進了奇怪的肚子里,卻更加地顯出一種威勢來,像是要把連綿的山頭壓服在自己身下似的。
李尚??噶碎T軸下山后,總是惦記著林子里的牛,忍不住去告知了弟弟李尚仁。兄弟倆過來過去商量了一番,最后李尚福說,是這樣,咱們天黑沒人時去看一看,要是牛不在了,那就好,這事就過去了,要是牛還在,咱們就先牽回來,畢竟一頭牛拴在樹林里過夜也比較危險對不對?給狼吃了咋辦?兄弟倆捱到一個時辰,上山一看,牛還在,就把牛悄悄牽回家來,圈在李尚仁兩口子住的窯洞里。一頭牛在窯洞里,使窯洞顯出窄小來。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xí)r,李尚仁把這頭牛牽著,到很遠的一個公社去賣了。那里正逢集,出手快不說,還賣了個好價錢,賣了三百六十元。賣給了一個叫梨樹溝的生產(chǎn)隊。
這三百六十元,兄弟倆是這樣分的。原本父母去世早,李尚仁可以說是哥哥李尚福帶大的,后來李尚福又給李尚仁娶妻成家,兄弟倆是想著一起過下去的,但一起過了一年多,還是分家另過了。那時候的光陰,確實沒個什么分頭,最為值錢的是家里的一個立柜,能裝很多東西,還有匠人手工繪制的花鳥,可以說是又實用又好看。對于家里的這個大件,妯娌二人都想要,都暗暗施壓力給自己男人。最后是李尚福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獨裁了一把,他說這個事這樣定,講嫂比母呢,先上來的眉毛高過后上來的胡子,弟媳婦你來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是有這個柜子了,那么現(xiàn)在來這么定,立柜歸你嫂子,但是我們作為哥哥嫂子一方,給你們一百六十元錢,算是給你們的一個補償,你們可以用這個錢再做個立柜。當然,當下一下子拿不出這個錢來,就算暫時欠著,等手頭松活些,就把這個錢還了。當著弟媳婦的面,李尚福還打了一個欠條給弟媳婦存著。這事就算這樣解決了。分家的時候李尚仁還沒有孩子,現(xiàn)在李尚仁的大女子都快四歲了,這個賬還沒有還上。那時候一個工一天最多值四角錢,要一下子拿出一百六十元來,確實不是容易的事??钢T軸下山的李尚福由林子里的牛想到這筆欠賬,忽然覺得心里一亮豁,覺得說不定這次就把這筆讓人頭痛的欠賬一下子給它解決了?;丶液屠钌腥室幻苤\,李尚仁說,反正是山里跑的,又不是咱們知根知底偷的。這樣一合計,就由李尚仁負責(zé)找個僻背的地方把牛賣掉。李尚福說得很清楚,你賣多少我不管,反正我就當把那一百六十元欠賬還了,你讓你媳婦把那個欠條給我。牛賣掉的當天,李尚仁就讓老婆把欠條還回李尚福,當著弟媳婦和自己老婆的面,李尚福把那綹二指寬的紙條撕碎了。大家好像都為此松了一口氣。
過了大概只五六天,聽到了消息,說是臨近的張家灣大隊柳套生產(chǎn)隊丟了一頭牛,正發(fā)動人到處找呢。李尚福聽到消息,心里咚的一聲,好像心離開了應(yīng)該在的位置,到處胡亂晃蕩著。這可怎么辦?一直自己在哄自己,在安慰自己,就當這是個沒主的牛,就當這牛丟了主人找不見就不會再找。然而哪里可能,哪里會有一頭牛丟了不好好找的。那是非找不可的。僥幸心理在事情沒有到一定程度時是很容易占主導(dǎo)位置的。然而現(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誰丟了牛已經(jīng)清清楚楚,而且人家找得轟咚咚的。要是最終讓找到頭上就壞了。那是什么性質(zhì)?不但給人家偷偷摸摸牽回來,還膽大妄為給人家賣了。不是你的東西你咋敢賣?你當那是一只雞一只兔子?那是一頭牛。一頭賣好幾百塊錢的牛。找到頭上就得吃不了兜著走,給人家怎么講,和偷有什么區(qū)別呢?不是你的,你當你的賣了,到哪里也說不過去啊。李尚福覺得自己想得太簡單了,幾十年的五谷白吃了。這么簡單的道理竟然不明白?;蛘叩览硎敲靼椎?,但還是那么干了。這一刻好像才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真不能相信,自己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要說實打?qū)嵧狄活^牛來賣掉,李尚福覺得打死自己也不會做出來。現(xiàn)在算什么呢?牛是賣掉了,賣掉的牛不是自己的,但是賣牛的錢卻是當成了自己的,而且還用這錢還了一筆老賬。李尚福反省檢討,想自己之所以這樣反常規(guī)地來做,主要還是自欺欺人地認為,這牛根本上不能說是自己偷來的,偷這樣的字眼和自己一輩子就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根本上覺得這牛是自己撿來的。他那天帶李尚仁上山時,心里就很矛盾的,倒好像盼著上山后不見那牛,那樣不就解脫了嗎?不就把事情交給上蒼來解決了嗎?不就讓自己不再為難了嗎?但是牛卻在??吹脚T诘哪且豢蹋吹脚_€拴在樹上的那一刻,他覺得他的心理是不可描述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只好牽著走了。記得他和李尚仁上山的時候,就說得清楚,就是去看看牛還在不在。這就好像是去打卦一樣,一切都不是由自己決定的,都需要相機行事,然而牛卻真真確確在,在林子里,好像知道他們會來似的,好像等著他們似的,剛剛解開拴在樹上的繩子,根本用不著吆喝和驅(qū)使,就主動地跟著他們走了,倒好像他們就是這牛的主人。李尚仁雖然手里拿著樹枝,但根本用不著在牛身上打一下。試想一下,要是他們不去牽那頭牛,會怎么樣?牛會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在那里,直到柳套生產(chǎn)隊的人一步一探找到它嗎?難道就不會被別的人牽走?附近山里的狼是不少的,常有各個生產(chǎn)隊的羊被狼咬倒的消息,難道就可以肯定牛拴在樹林里是安安全全的嗎?何況牛原本還沒有拴著,長腿子的東西,誰知道會跑到哪里去呢。李尚福覺得自己心里的念頭真是多得很,剛出來一個好像是幫自己的念頭,立刻就出來一個相反的念頭讓前一個念頭灰頭土臉落荒而逃。在暴雨亂箭一樣的念頭里,李尚福要求自己冷靜下來,要想出一個當務(wù)之急的應(yīng)對之計。李尚福覺得,當務(wù)之急是必須要在對方找到自己之前先去對方那里,先主動,免得后被動,不能躲,不能瞞,躲不過去瞞不過去的,越早處理越好,要是讓人家逮到,什么罪名都可以派到你頭上的,不知道會給你弄個什么罪名呢。那時候的罪名夠多的,偷牛賊,壞分子,上綱上線,判刑殺頭,就看怎么判了。李尚福嚇出一頭冷汗來。想著趕緊要去張家灣大隊柳套生產(chǎn)隊給人家說清楚,牛不要再找了,找我就是了。先把這一點定下來。大方向一定,亂麻麻的念頭就滅了不少。既然要去柳套生產(chǎn)隊坦白承認,當然不能光帶著一張嘴去的,得帶上關(guān)鍵的東西,最好是把人家的牛原封不動地給人家牽回去,牛還回去了,就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的事了。然而這牛已經(jīng)是給賣掉了。得把這賣掉的牛再弄回來。找弟弟李尚仁去,讓他把錢拿上去贖牛??墒莿倓偨o弟弟弟媳婦還了賬,又成了這樣,就等于是這賬還沒有還,賬沒還不說,欠條一把都撕掉了。想得有多美啊。事情哪里會按你想的來。再給弟媳婦重新寫一個欠條就是了。不知道這錢什么時候才能還上。這一次寫欠條就把還錢的日子明明白白寫上,不然怎么好意思把欠條給弟媳婦呢?李尚福覺得把重新寫了的欠條再給弟媳婦,是一件很難堪的事。要看那婦人的臉勢啊。但是比較牛的事,這都是小事了。如果沒有牛的事,給弟媳婦重新寫了欠條,于李尚福而言,就好像是要做近乎自己極限的事,但是現(xiàn)在有了牛這樁事,在弟媳婦跟前難堪一下,就是可以接受的了。不發(fā)生特別事情的時候,人總是不知道他的邊界極限在哪里。好了,先得去找弟弟,先和李尚仁溝通好??隙ㄊ遣桓吲d,覺得鬼耍水空喜歡了一場,肯定是對他這個當哥的有怨氣,但還有什么好辦法呢?沒有。只能先去悄悄和弟弟說,然后讓弟弟和他老婆說,他是沒法當著那兩口子的面說的。錢到手頭人心變,不知道會和弟弟怎樣說一場呢。但弟弟畢竟是他帶大的,萬不得已他還可以再獨裁一下,讓弟弟把在口袋里還沒有焐熱的錢先給他交出來,好去把牛盡快贖回來。李尚福早就想好了,這個事情,他要把弟弟摘開,所有牽牛賣牛的事,前前后后樁樁件件都是他李尚福一人干的,和別的任何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找到李尚仁,把李尚仁引到大門外一個背靜的地方說了時,李尚仁慌急起來,說哥你不早說,再是遲了,錢已經(jīng)買了椽子了。這么快就買椽子了?其實是把人家的椽子早就看好著呢,就是沒錢,所以錢一到手,單怕零打碎敲買了別的,就趕緊去把椽子買下了。
原來是這么個事,兄弟倆分家后,把原本的老院子中間橫一道墻一隔為二,李尚福一家住上院,李尚仁小兩口住下院。上院除了窯洞,還有三間土房。下院則只是窯洞沒有土房,而且那窯洞原本還是裝草用的,另一眼小點的窯洞原本里面有一盤石磨,就是個磨坊,李尚仁兩口子搬過去后,拾掇拾掇就成了自己的一個家。因當初鬧著分家最為上心和執(zhí)著的就是李尚仁的老婆,她只是想去過自己的小日子,所以別的條件就不能太要求了,這樣就也算是心甘情愿地選擇了下院。但在下院住了一段時間,兩口子就覺到住在草窯和磨坊里的不好,覺得兩個人好像是一對兒逃難者似的,就打算在院子里蓋兩間土房子。蓋房子談何容易,前輩人抓天挖地一場,也只是給家里留了幾間椽子發(fā)黑后墻漏風(fēng)的土房子而已。但是李尚仁小兩口卻把蓋土房子的位置留出來了,把蓋土房子的邊墻都準備好了,說來就缺一個房頂,說到底就缺蓋房用的椽子。隊里有一家人,不知道什么機緣,前二年去新疆奇臺生活了,院子撇下了,讓堂弟給照看著,那院子里就有幾間舊土房,很有了年歲的樣子。李尚仁知道的一個信息是,那搬離者留下話給堂弟,如果有人想買椽子,就把土房拆掉,把椽子賣出去。李尚仁兩口子到這院子里看過,看過這房子的椽子,雖然說時間久了,但椽子顯然是好椽子,陪自己這一輩子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人壽不如物壽,尤其好木頭,多少代人它們好像也陪得起。李尚仁兩口子多次看過這椽子,看這椽子幾乎都看出感情來了,好像這椽子終歸是自己的。所以拿到賣牛錢,李尚仁就想到了這錢的去處,就去找搬離者的堂弟。這樣四十六根椽子就到了李尚仁家里,一份沉甸甸的家業(yè)那樣齊整地碼在墻根下,單等著農(nóng)閑時節(jié)就著手蓋房子。說來真是有些巧了,賣牛錢三百六十元,椽子一根八元,四十六根合三百六十八元,只須再添八元錢就買賣成交,所以李尚仁兩口子覺得這幾乎是一份天意。
好端端美滋滋的一個指望,忽然間又給來了這樣一下子。李尚仁的不安和沮喪掩飾都掩飾不住。李尚福說,我先問一句,錢給人家了嗎?肯定給了呀,不給錢人家讓你拉椽子?李尚仁說。李尚福好像被噎了一下,一時不知說什么,忽然埋怨說,你也知道錢是這么個來路,先不要忙著動轉(zhuǎn),先等著看一看再說嘛,真是當自己的錢了。李尚仁給哥哥說得不高興,臉上帶著一種特別的表情,看著另一邊。那你說現(xiàn)在咋辦?人家柳套現(xiàn)在到處找牛呢,牛嘛,又不是個雞娃貓娃,要找肯定是能找著呢,要是找到咱們頭上可就壞了,說嚴重些這是犯法的事,人家拿繩子捆咱們,咱們也沒說頭。李尚??粗钌腥实膫?cè)臉說。他看見李尚仁的側(cè)臉像廢舊牛皮紙剪的一個鞋樣兒似的。李尚仁忽然忍不住一樣說,欠的賬多少年不還,剛剛還了又是個這。李尚福有些吃驚,弟弟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會想到他們兄弟之間竟會落到說出這種話來的境地。這才發(fā)生了一點什么呀,還沒到關(guān)鍵呢,要是到了真正關(guān)鍵的時候,不知道這一手帶大的弟弟還會說出什么來呢。李尚仁也好像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出言不遜,雖然不看李尚福,已經(jīng)有了自責(zé)的樣子。李尚仁說,哥你知道家里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還有說話的人呢,你想害著人家把房子都拆了,椽子合適的價錢給你了,錢也給人家了,現(xiàn)在咋弄好像都弄不成,要是這房子蓋不成,你想想有我的好日子過嗎?家里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媳婦在家里有些強勢,李尚福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那么快就分家。原本想著李尚仁兩口子年輕身體好,可以幫著掙幾年工分,但比較權(quán)衡期間,還是分家為好。爺兒父子都過不到一搭,何況弟兄。但說個實話,弟媳婦也只在自己占理的事情上才顯得強勢,倒不會胡來。與其說李尚仁怕著老婆的強勢,倒不如說有時候他也需要老婆的強勢,正是憑著老婆的貌似強勢,一些他不便說的話不便做的事可以由著老婆去做。李尚??吹贸鲞@一點的,也覺得無可厚非,畢竟人一心在這個家里,一心想著把小日子過好,這沒有什么可指責(zé)的。不是圣人,不能要求太高,拿要求別人的試著要求一下自己就知道了。而且李尚仁的老婆不正是自己給選擇說定的嗎?那還有什么可說。老實說,給弟弟找這么一個硬棒媳婦李尚福從心里說是滿意的,要是找上一個軟筋耷腦沒主見的,不是把弟弟害苦了嗎?給弟弟找了一個弟弟很看重的媳婦,這是讓李尚福心里覺得很欣慰的事。心里是這樣的想法,嘴上卻好像很著惱地說,那這事就說到這,都算是我的,和你們沒關(guān)系,你們好好蓋你們的房子過你們的小日子去吧。說到這里竟奇怪地辛酸了一下的感覺,就扔下李尚仁走開了。走出十來步又突然想起了似的,從口袋里摸出一個什么,手里捏著走回來,給李尚仁,說給,把這個拿上,我欠你們的一百六十元等于是還欠著,我不能拿那個錢給你們還賬。原來是重寫的欠條。李尚福說,你轉(zhuǎn)給你媳婦,把話說清,賬還沒有還,兩年內(nèi)還清。你要是不好給你媳婦就先放著,話就是這么個話。李尚仁手里捏著欠條,看著哥哥遠去,好像世上盡是沒有辦法解決的事情似的。他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他媳婦悄然出現(xiàn)在街門那里,手里牽著比門檻高不了多少的兒子,用一種不安的猜測的眼神看著他的背影。
李尚福找李尚仁的當天晚上,李尚仁也來到李尚福家,帶著一百元錢要給李尚福。原來是他去搬離者的堂弟那里討來的。那堂弟已經(jīng)寫好了給堂哥的信,好在信也還沒寄出去,錢也沒匯出去,這就有了一點騰挪容讓的空間,就是說,新疆那邊雖有賣椽子的意愿,但還不知道椽子已經(jīng)賣了出去。李尚仁給那堂弟答應(yīng),盡可能快會還上這一百元錢,至于到底什么時候還,哪里來的錢來還,李尚仁覺得自己也是不知道。李尚仁甚至吞吞吐吐說了把椽子退回去的話,那堂弟幾句干脆話就給他攔回來了,那堂弟說,要是房子沒拆,一切都還好說,房子都已經(jīng)拆掉了,就等于是生米做成了熟飯,他沒辦法給堂哥交代。還連著問不是一直都要買嗎,怎么忽然間又要退了?當然不能說牛的事??傊菦]有什么合適的話回答人家。李尚仁哭一樣笑著對李尚福說,哥就這一百元錢,我都是差點給人家跪下了才搞來,接下來我還要想辦法給人家還呢。
李尚仁離開好長時間,燈花兒都結(jié)了好幾個,李尚福還看著窗臺上油燈邊那一沓錢,苦思冥想百思無計的樣子。三百六十元的牛,拿一百元去想贖回來,世上怕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原本的理想是,拿賣牛的錢把牛贖回來,再去還給失主,那事情還是不難解決的?,F(xiàn)在可怎么好?一百元去贖誰的牛?李尚福覺得只是帶著一百元自己不好出面了。但弟弟這里他清楚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做到了弟弟的極限,還能讓弟弟怎么做,總不能讓他把錢搶回來吧。有時候一些事情好像其中有些神秘的因素在作怪,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使你沒辦法悔棋,使你沒有辦法回到原點,李尚福甚至覺得,如果這牛不是這樣一個來路,進一步說,這牛就是自己的(雖然不會有這樣的事),那么賣掉了,或許就可能是簡簡單單的,就不會有后面緊著急著買椽子等等。李尚福覺得,好像有個什么力量在其中專門算計著自己針對著自己似的。李尚福有一種自己被折騰得夠嗆的感覺。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李尚福始終是清楚地認定的,還是那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先找到自己,必須趕在他們前面做出應(yīng)對和處理,現(xiàn)在關(guān)鍵就是要盡可能快地想出好的解決辦法。時間緊急,火燒眉毛,得快。沒李尚仁什么事了。全是他李尚福的事。全得他想辦法往起扛,然而憑著他,就算把每一顆牙齒都算成骨頭,又能支撐多少壓力呢?思來想去,李尚福甚至都有些埋怨隊長了,要是隊長不安排他上山砍門軸,不是就見不到那牛了嗎?李尚福現(xiàn)在回想上山進到樹林的情景,雖說陽光和亮,但已經(jīng)給人一種里面住著妖精有著妖氣的感覺。天都快亮了,李尚福就是睡不著。
就在胡思亂想埋怨隊長的時候,李尚福又疲憊又熱鬧的腦子里忽然電光石火亮了一下,對啊,去找隊長啊,說不定隊長能幫上忙的。除了隊長,沒有第二個人能幫他了。
對隊長的埋怨忽然翻轉(zhuǎn)出另一重意思來,讓李尚福有些措手不及,有些絕處逢生的感覺,好像從沒路的地方又隱隱約約看到了路的痕跡似的。李尚福精神為之一振。要在平日,讓李尚福去找隊長求這個求那個是不容易的。李尚福不習(xí)慣開口求人,現(xiàn)在卻是不同了,現(xiàn)在只要有辦法,即使找神仙爺爺,李尚福也會抹下臉去找的。形勢會逼著人做出讓他自己也覺得驚詫的事來。李尚福就決定去找隊長,而且想到就要做到,沒有多少時間供你左思右想,以求周全,走一步看一步了。李尚福想求隊長先給他把隊里的錢挪上,給他挪上二百六十元錢,口氣太大了,一次挪這么多錢?試問誰一次性向隊里挪借過這么多錢?就是娶媳婦借錢也借不了這么多,借四十五十已不得了。但是現(xiàn)在就需要借這么多,少一分也不行。就給隊長說實話,踏了迷糊草,昏頭了,竟把人家丟了的牛撿回來賣了。賣了錢哪里走了?怎么說怎么講?扯一個謊吧,不扯謊不得成,就說錢讓街上幾個街油子看下了,一路偷偷跟著,半路上就把他給搶了。為了保命,只好認搶。現(xiàn)在后悔的話是不能說了,千句萬句歸一句,就是把賣牛的錢一分不少給買主,把牛贖回來,再還回失主。不得了的事啊,會受法判刑的事啊,都仗著隊長幫忙了,你不幫只有死路一條了。只要隊長答應(yīng)幫忙,答應(yīng)挪借這個錢,就是把他李尚福賣了都可以。但是他又覺得氣短,自己能賣多少錢呢?能賣過一頭牛錢嗎?牛是有人要的,會有人買他李尚福?他想不出自己值多少錢??傊怯X得不會值多少錢。這樣子一感覺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不值錢。他想著必須要讓隊長給自己挪這個錢,不然就沒有活路了,傳揚出去還咋活人?還要央求隊長給他保密著。又給你挪錢又給你保密,有這么好的隊長?李尚福的腦子里好像有無數(shù)的零件高速地運轉(zhuǎn)著,每一個零件都在圍繞著隊長這個主題在運轉(zhuǎn)。要當機立斷,快速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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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十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