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霖:由臧克家先生題贈想到的
1988年出版的《臧克家舊體詩稿》中有一篇《自道甘苦學舊詩》的序。斯序劈頭三句開宗明義:第一句:“我愛新詩,更愛古典詩歌?!钡诙洌骸拔覍懶略姡矊懪f體詩。”第三句則更是干脆聲明:“我是一個兩面派?!?/p>
1990年,臧克家先生曾贈我一個書法條幅,內容是他一首自作詩,詩云:“自沐朝暉意蔥蘢,休憑白發(fā)便呼翁??駚碛椴AхR,還我青春火樣紅?!痹娪屑で?,字亦極耐看。這首舊體,題為《抒懷》,作于1974年12月13日。那一年,臧克家69歲。12天后(1974年12月25日),臧克家寫下了回憶“五七”干校生活“憶向陽”組詩的第一首詩《夜聞雨聲,憶江南》:“料得江南春到早,云山滴翠水溶溶。清宵夢覺瀟瀟向,猛憶沖雨夜出工?!?/p>
作為一個著名的自由體新詩人,在晚年“忽然”寫起了舊體詩,起初頗讓人訝異。但誠如詩人在《自道甘苦學舊詩》一文中所言,也當然有著其內在邏輯。但他的舊體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時間是在1973年以后,其觀照的主題,一為酬贈舊雨新知;另一,就是反映“五七干校”生活與勞動。前者多收入《臧克家舊體詩稿》,后者則結集為《憶向陽》,1978年出版后在文學界曾引起過爭論,記得當時的聲量頗大。
《憶向陽》題材詩歌寫作后、出版前,臧克家就曾寄贈同一干校的“同學”或朋友看,并自印了油印本,在一定范圍中流播。得到的反饋(該詩集出版的1978年以前)自然也多是不錯的。正因如此,當人民出版社擬出版此詩集時,作為詩人,他當然是樂見其成的。
詩集出版后,風評一時不錯,但令詩人始料不及的是,老友姚雪垠在詩集出版當年的11月25日,寫下了《關于〈憶向陽〉詩集的意見——給臧克家同志的一封信》。這是一封公開信,發(fā)表在《上海文學》1979年第一期上。
該文基本上是全面否定了《憶向陽》主題的系列創(chuàng)作。姚文認為,《憶向陽》“用歌頌愉快勞動和學習的詞句去粉飾和掩蓋……”“你不僅沒有唱出人民的心聲,也沒有唱出你自己的心聲。詩中的感情不是真實的,至少說不完全是真實的。有真實的一面,但也是被你化過妝的感情。有更真實的一面你不肯寫出,那倒是最寶貴的……你只寫出表面現(xiàn)象,表面的人和表面的事,不敢向深處著筆,不敢接觸現(xiàn)實生活的本質”。
姚雪垠與臧克家是相交相知多年的朋友,他們的友誼,建立在抗戰(zhàn)救亡時期。姚雪垠應該是喜歡以公開信形式的文學批評方式的。1944年他就曾在《當代文藝》雜志上以公開信的形式,評論過臧克家的詩集《泥土的歌》。在那封寫于1944年3月10日的信中,姚雪垠說:“我們是老朋友,相知最深,平日我最愛談你的詩,你也最愛聽一聽我的意見。在很多時候你把我當做知音,我也常覺得能夠同你談心,談得投機,十分愉快?!痹?978年的公開信中,姚雪垠仍然認為自己是以“數(shù)十年的老朋友”的角度來評論《憶向陽》的:“我的這封信雖然會使你生氣,失眠,但完全是出于對朋友負責的精神。我認為只有這樣,我才配做你的真朋友和古人所說的‘諍友’和‘益友’?!?/p>
隨后,也有人對姚雪垠的批評提出了反批評,認為“姚先生的批評給我的感覺卻不大像個‘老朋友’,而像個口稱‘老朋友’實際則是坐在審判席上的法官”(王昌定《壓迫不是批評》,載《北方文學》1979年第10期)。
臧克家本人對姚雪垠書面批評的直接反應,至少在當年的報刊上似未有記錄。但從2006年徐慶全發(fā)表的一篇《轉型時期的標本:關于臧克家〈憶向陽〉詩作的爭論——從臧克家一封未刊信談起》一文中得窺一斑。
此信為臧克家1979年2月14日寫給周揚之信,既是“未刊信”,但文中全部照錄,應視同已公開發(fā)表。所謂“未刊”,或指兩人生前未公開發(fā)表。此信所涉三人(即周揚、臧克家、姚雪垠),周去世最早,在1989年。姚次之,在1999年。臧去世在2004年。
臧克家在此信中說:“他(姚)又在今年一月號‘上海文學’上大批我的詩集‘憶向陽’(我曾奉寄您一本)……令人氣憤……”或許意識到信中內容會產(chǎn)生的影響,信的最后,臧克家對收信人有附言:“我的這封信,只供您參考,希望不外傳,免得惹出更大的糾紛?!?/p>
臧克家憤怒的另一個原因是,姚雪垠在“文革”中讀到“憶向陽”組詩時曾致信前者,大約是正面肯定的多。因此,臧克家在向上級領導如周揚處申訴的同時,還將姚致臧的十封信打印其后,并同時在友朋中散發(fā)??梢娫娙水敃r是氣極的。這十封信,在徐文中征引了部分,因不得見此組信件全貌,此處不贅。
但在《社會科學戰(zhàn)線》雜志1980年第二期中,姚雪垠發(fā)表了《無止境齋書簡抄一組》,其中,就有1974年12月25日和1975年1月25日致臧克家談詩的兩封信。其中一信,姚說:“我已經(jīng)讀了你好多首反映五七干校生活的小詩,希望你繼續(xù)寫下去。我已經(jīng)說出過我的整個印象,既肯定了這些小詩,但又覺得深度不足。我也明白你不會同意我的‘深度不足’的評語?!?/p>
臧克家與姚雪垠,兩位當代文學史的重要人物,他們的友誼締結于“烽火連三月”的抗日戰(zhàn)爭,友誼綿延了三十多年,難道真會因一封信而終結嗎?1988年7月,《臧克家舊體詩稿》出版,收入了《寄姚雪垠同志》(六首),詩中,既有“愧我詩少風云氣,羨君筆下有驚雷”的謙虛,也有“細聞北上定如期,翹首南天日腳遲”的深情。姚雪垠晚年曾想寫一部回憶錄,甚至有一個暫定名《艱難的歷程》,但終因為趕寫《李自成》四五卷而分身乏術。2010年,由其家人匯編其生前寫作于20世紀最后二十年的三篇重要文章(《我的前半生》《學習追求五十年》《八十愧言》)的《姚雪垠回憶錄》面世,其中,對曾經(jīng)在某個時間段中朝夕相處的“老朋友”臧克家,終未置一詞。
今人對于“五七干?!边@一特殊時期的特殊組織是陌生的,對于向陽湖亦是如此。雖然那個年代不可阻擋地離開今天越來越遠,好在有當事者留下了斑斑墨跡,如《向陽日記》(張光年)、《干校六記》(楊絳)、《云夢斷憶》(陳白塵)、《咸寧干校一千天》(楊靜遠)、《干校札記》(徐方),等等。還有《向陽湖紀事——咸寧“五七”干?;貞涗洝罚ɡ畛峭饩帲錆h出版社2010年出版)等書籍,這部書由當事人親寫,作者數(shù)十人,收輯文章115篇,上下兩厚冊,字數(shù)達85萬字。雖然對當年的記憶會有遺漏與死角,但見一知二,理性或感情充沛的私人史的之和,往往會成為時代理性的共同記憶,概莫能外。
臧克家的干校生活是否都是如田園詩一般呢,當然不會是。在張光年《向陽日記》序言中,作者曾寫到:“我當然不能忘記詩友臧克家同志,這本日記里多處留下他的身影?!逼渲校?970年1月30日記載:“……今天全連開大會批判臧克家。上午臧檢查,我隨批斗對象十余人到沙場勞動。下午參加大會,聽革命同志批判發(fā)言?!庇?,1972年9月 14日:“下午臧克家來報喜訊,說(他的)歷史問題是維持了一九五六結論;還準備讓他回京養(yǎng)病。他說很受感動,哭了一場,寫了十幾封信通知親友。”
假如從遙遠的未來看今天的當代史,關于“五七干?!保P于向陽湖,或只是一本歷史詞典中一群名詞。歷史,總是要拉開距離,才能看得真切的?!断蜿柡o事——咸寧“五七”干校回憶錄》一書中,當事人崔道怡有一段話說得客觀:“再過五十年,回顧新中國百年來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編寫新中國一百年的文化發(fā)展史,人們的心,人們的目光和筆觸,都依舊會深情關注這向陽湖?!?/p>
同理,臧克家的《憶向陽》是一個時代的一個文學樣本。如就文學價值上急于定論,或為時過早,但從為新中國文化史作注的意義上而言,《憶向陽》的價值,則是獨特的、無疑義的……
回到1990年的春天,我還記得當年收到臧老條幅打開的那一剎,看到這首可算是他舊體詩的代表作,卻讓我苦笑不已,蓋因為,當時的他實足八五,年在耄耋、鮐背之間,而我,尚未而立。而這首《抒懷》,寫的可是老年人的心境啊。
如今,我竟然也到了花甲之齡,再讀、再觀老詩人親筆寫就的此詩、此字,彼情彼境更能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