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田漢“在南京演戲”
1935年,田漢在南京演戲,曾引起“軒然大波”。南京的一些小報說田漢演戲是“拿了國民黨的錢”;有人罵田漢演戲是“賣身投靠”,是為南京“涂脂抹粉”。上海左翼作家對這件事也很有意見。那么,田漢當時為什么要在南京演戲? 演了什么戲? 產(chǎn)生了什么效果? 這些問題有必要根據(jù)史料梳理清楚。
一、起因
1935年2月19日,田漢因參加左翼戲劇運動被國民黨當局逮捕,與他的朋友陽翰笙關(guān)在南京國民黨監(jiān)獄。當年夏天,經(jīng)徐悲鴻、宗白華和張道藩保釋,田漢和陽翰笙于7月27日出獄,但不準離開南京,不能參加政治活動。田漢在南京的住處的樓下,還住著一個監(jiān)視他的國民黨宣傳部的人王晉笙。
可是,田漢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國民黨不讓他離開南京,不準參加政治活動,但沒有說不能寫文章、搞戲劇活動。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心里是非常清楚的。當時,國民黨“許以重金,聘請他為南京中央電影制片廠編寫劇本”,他“不為利動,堅不受聘”。在當時的處境下,“不能強行拒絕,只好拖延時間,婉言辭謝”。有官方報紙的記者來采訪,他也是“婉辭”,而對那些在民眾中有威望的報紙則大力支持。他曾為南京一家民營報紙《新民報》撰寫劇本、劇評、詩歌和其他文章,大約有40萬字,還為一家民營劇社寫了一個短歌劇《陸沉之夜》和話劇《夢歸》。陽翰笙應邀為《新民報》編一個副刊《新園地》。在《新民報》創(chuàng)辦六周年時,田漢寫了一首賀詩,其中有“為喚斯民日日新”之句。
1935年,江蘇洪水成災,哀鴻遍野,田漢坐不住了。10月,他與徐州民眾教育館的趙光濤一起去徐州黃泛區(qū)實地考察,寫了長篇考察報告文章,還以此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話劇《洪水》。
田漢的行動引起國民黨的不滿,一些國民黨的御用文人制造輿論,說什么“過去民眾的戲劇運動碰壁了,現(xiàn)在該由政府來包辦了”等等。田漢一直在搞民眾戲劇,從不依靠政府和資本家,對此非常氣憤,他針鋒相對地說:“藝術(shù)的奇花是應該在狂飆般的運動中生長的。因此它將是野生的,屬于民眾,為民眾,由民眾的。有人說過去民眾的戲劇運動碰壁了,現(xiàn)在該由政府來包辦了,似乎戲劇運動的基礎(chǔ)應建立在政府上。我想這是本末倒置的話,從來‘民為邦本’,沒有民眾到處碰壁而政府單獨干得起來的。救國運動如此,戲劇運動也如此。”
國民黨反動派對民眾戲劇運動的“誣蔑”,激發(fā)了田漢“湖南牛”的脾氣。為了以實際行動回答他們的“挑戰(zhàn)”,田漢萌發(fā)了搞戲劇演出的想法,這就是他在南京創(chuàng)辦“中國舞臺協(xié)會”的起因。
二、演戲
田漢想創(chuàng)辦中國舞臺協(xié)會的行動,實際是同國民黨反動派的一種“無聲的”斗爭。其一,田漢想利用自己及戲劇界同仁的力量發(fā)展“民眾戲劇”,同國民黨官方主辦的戲劇展開較量。其二,他是因為從事左翼戲劇運動被捕的,但作為一個革命者,他并沒有因此松懈自己的斗志,而是利用一切機會以戲劇為武器進行抗日救亡宣傳。其三則是他的性格所使然。田漢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也是一個“不服輸”的人。“跛者不忘步……什么時候我也想來一下子。”而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使命感又使他常常只考慮動機,而不考慮后果。他在一首詩里寫到,“此是尖端國難年,將軍鐵戟不守邊。長江豈尚稱天塹,大炮尤難醒墮眠”。這就是田漢當時的心境,他是想通過戲劇去喚醒民眾。他在《躍動的心》中說:“久病新愈之后感于國事之日益危迫,許多朋友在藝壇上的貢獻,久蟄的心也不免要躍動起來?!碑敃r“又恰有劇場經(jīng)營者熱心的慫恿”,這樣一來,中國舞臺協(xié)會便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來。
田漢的設(shè)想得到馬彥祥、應云衛(wèi)和王晉笙的熱情支持。王晉笙本來是奉命“監(jiān)視”田漢的,但受田漢的影響,也積極支持和參加田漢組織的戲劇活動。田漢說:“他雖是‘宣傳部’的人,卻是很開明,可以成為我們的朋友”,“抗戰(zhàn)一開始,他終于脫離了國民黨‘宣傳部’,參加了郭老(沫若)領(lǐng)導的政治部第三廳”,投入到抗日救亡的戲劇運動中去。
1935年10月中旬,田漢約請馬彥祥、應云衛(wèi)和從上海來的辛漢文及獅吼劇團團長王惕予在家里聚談。他提出在南京演戲的設(shè)想,大家都贊成,只是感到困難很大,沒有演員和熟練的舞臺工作人員,經(jīng)費也缺乏。辛漢文說:“現(xiàn)在上海有拍片任務的演員并不多,調(diào)些人來問題不大。只要老大一聲號召,我想他們都會來的?!毙翝h文回上海后多方進行聯(lián)系,告訴田漢,如果南京要演戲,上海舞臺協(xié)會(是田漢在“劇聯(lián)”時領(lǐng)導組織的)可以“大力支援”。
上海方面的支持增加了田漢的信心。他又一次約馬彥祥、應云衛(wèi)在家里開會,王晉笙也參加了,商談演戲活動的具體計劃與分工。會上議定,田漢負責劇本,應云衛(wèi)擔任舞臺監(jiān)督,馬彥祥負責宣傳,王晉笙負責前臺工作,至于導演,田漢計劃請洪深擔任。關(guān)于演戲的名義,田漢提議叫“中國舞臺協(xié)會”,大家沒有意見。馬彥祥把這次會議稱為“中國舞臺協(xié)會的一次‘發(fā)起人’的會議”。他還說:“揭穿了說,中國舞臺協(xié)會不過是一塊招牌,既無會址、會印,又無組織、章程,所以也無從向國民黨政府任何機關(guān)去登記,更說不上向他們備案了?!庇绕涫?,中國舞臺協(xié)會名為“協(xié)會”,實際上連一個會員也沒有,每次開會除了四位“發(fā)起人”外,其他所需要的演員、導演和舞臺工作人員,都是臨時由上海和南京等地邀請來的。這種游擊式的組織活動方式,在當時上海劇壇是一般“海派”劇團的流行作風,其實就是“田漢作風”。
一切都是匆忙的,也是無序的。田漢抓緊時間,以“中國舞臺協(xié)會”的名義給在青島的洪深和俞珊、給在開封的唐槐秋發(fā)了邀請信,讓弟弟田洪帶著他的信去上海請演員。同時,他還負責演出劇本的創(chuàng)作??墒浅粋€現(xiàn)成的話劇《回春之曲》外,其他都無著落。他沒有時間寫,只好把已想好的劇本《晚會》的故事情節(jié)講給陽翰笙聽,請他執(zhí)筆。
陽翰笙與田漢既是戰(zhàn)友又是朋友。對于田漢組織中國舞臺協(xié)會,陽翰笙起初是不贊成的。因為他們出獄后還處于“軟禁”時期,他擔心這樣搞會產(chǎn)生不良影響。為此他曾“勸田漢不要出頭,讓田洪、應云衛(wèi)、馬彥祥等人去出頭搞”。但田漢的態(tài)度很堅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是田漢在南京演戲的苦心孤詣。為此,他把一切顧慮丟在腦后。陽翰笙很了解田漢的用心,便轉(zhuǎn)而協(xié)助他,“暗中耗費了不少心血。他這樣做是支持一位患難中的戰(zhàn)友更好地去完成一項戰(zhàn)斗任務”。
《晚會》因為原定的演員生病不能來南京而未能演出。田漢臨時為查瑞龍、紀逢春等大力士編一個戲《械斗》。故事寫華北的甲乙兩個村子,多年來結(jié)怨為仇,相互斗毆。土匪就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乘機洗劫。土匪洗劫甲村,乙村幸災樂禍,及至發(fā)現(xiàn)自己的村里也混進了壞人,才感到大禍將要降臨在自己頭上。這時有人提醒:甲乙兩村如果不立即團結(jié)起來,共同對敵,都難逃覆滅的命運。乙村村民幡然醒悟,拿起武器去支援甲村,趕走了土匪。田漢請馬彥祥執(zhí)筆寫出劇本,請洪深導演。馬彥祥寫出劇本后,田漢修改了一些臺詞,加了兩段插曲和一首主題歌——《械斗之歌》。洪深在趕排《回春之曲》的同時還得抓緊時間排練《械斗》。
王晉笙找劇場也費了一番周折。因缺少資金租不起好劇場,最后才在夫子廟找了一家歇業(yè)已久的劇場——福利大戲院。場內(nèi)除了一個空臺和觀眾席外,連電燈設(shè)備都沒有,經(jīng)過舞臺工作人員日夜搶修,才勉強可以使用。
經(jīng)過一番緊鑼密鼓的籌備,中國舞臺協(xié)會于1935年12月1日在南京福利大戲院舉行了第一次公演,為期3天,日夜兩場,劇目為《回春之曲》和《械斗》。從經(jīng)濟效益方面說,這次公演賠錢了。
公演前,田漢發(fā)表了《中國舞臺協(xié)會公演幕前致詞》:
“在這樣國難日益嚴重的時候,為什么還來干戲劇運動? 或者會有人這樣說。我們的回答是:正因為有嚴重的國難,所以要干戲劇運動;因為戲劇固然能使民眾沉酣在藝術(shù)世界里忘記國難,但更能通過藝術(shù)世界使民眾都注意國難而急求所以突破之道。目前威脅我們最緊迫的莫如外患與天災——水災,中國民族呻吟在這兩者的壓迫下幾至毫無辦法。雖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成了中國民眾的共信,但殘余的封建思想使中國一部民眾急于自保而未能全體共休戚,以致使帝國主義與洪水皆能得間而入,無所顧忌,常致一方血肉相搏,一方歌舞方酣,這實在是極可痛心的事。
古人有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幾個戲劇藝術(shù)的研究者不敢忘其責任。乃在這樣的時候組織這次的公演,……我們希望使戲劇藝術(shù)與當前的現(xiàn)實結(jié)合得較緊……”
這次公演受到了那些關(guān)心國家民族命運的觀眾和進步人士的熱烈歡迎;同時也受到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的攻擊、污蔑與謾罵。公演期間,接連下了幾天雨雪,但并沒影響觀眾看戲的熱情。當《械斗》演到最后一場,舞臺上全體群眾高唱田漢寫的《械斗之歌》——
同胞們,快停止私斗,來雪我們中華民族的公仇。
……
近百年來,
中國觸盡了霉頭:賠過無數(shù)的款,割去無數(shù)的土,受了無數(shù)的辱,含著無數(shù)的羞,我們快要失掉獨立和自由!同胞們,快停止私斗,來雪我們中華民族的公仇!
快停止一切的私斗,來雪我們中華民族的公仇!
隨著舞臺上的歌唱,舞臺下的觀眾也一同吼起來了。這吼聲發(fā)自觀眾的內(nèi)心,是對國民黨“不抵抗主義”的強烈抗議。
《回春之曲》描寫南洋的愛國青年回國參加抗戰(zhàn)的故事。南洋青年高維漢回國參加抗戰(zhàn),在一次戰(zhàn)斗的炮聲中頭腦受到損害,失去了記憶。他心愛的姑娘梅娘從南洋跑來照顧他。最后,高維漢在春節(jié)的鞭炮聲恢復了記憶。故事感人,引起觀眾的共鳴。尤其是梅娘面對昏迷不醒的高維漢心中非常焦急,傷心落淚,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梅娘曲》:“哥哥,你別忘了我呀,我是你親愛的梅娘”,“我為你違背了我的爺娘,離開了那遙遠的南洋,我預備用我的眼淚,搽好你的創(chuàng)傷……”情真意切,感動了無數(shù)觀眾。
徐悲鴻看戲后非常激動,寫下了《中國舞臺協(xié)會之成功》一文,他說:“田漢畢竟是條好漢,他喊出的聲音,的確是民眾的聲音,盡管率直簡單,可是一憑直覺,真實肯定,不假思索的自由意志。”他還說:“田先生之長處,乃在其深中肯綮,他所啟示,乃民族問題,而其運用喜劇工具,非常巧妙,如械斗之武術(shù)?!彼J為《回春之曲》可謂“情文并茂的好詩”,“悲憤之呼號,激越時之情調(diào),前進之奮勵,復興之鼓舞,實仗此雄渾壯麗纏綿悱惻之文辭”。柳亞子看戲后也給予很高的評價,他寫了一首《獻詩》,其中有句:“東京黨錮名猶壯,南國旌旗事可為?!?/p>
然而,就在《械斗》《回春之曲》上演之時,各種流言蜚語紛紛傳來:什么田漢在南京大過戲癮,南京是一片歌舞升平,甚至說田漢演戲是為南京涂脂抹粉等等。田漢聽到這些流言蜚語,很氣憤,也很苦悶,但他不為所動。一天,他很嚴肅地對馬彥祥說:“他們(指國民黨)不準我離開南京,也不準我去上海,但他們卻同意我在南京搞搞戲劇活動。他們把政治與藝術(shù)分開了,我們是要把藝術(shù)和政治結(jié)合在一起的?!贬槍Ω鞣N流言蜚語,田漢在報紙上發(fā)表了《等待著批判》一文表示了自己的態(tài)度——
“冒著種種困難,甚至于各種流言蜚語,我們組織了這次公演。我們的目的是在使戲劇運動和當前日益嚴重的國難聯(lián)系起來,再使藝術(shù)運動有所推進。
話劇運動的路是不平坦的,二十年來,我們的努力只能得到這一點點成績者,也不僅是我們劇運本身的責任。但是我們絕不悲觀,我們的背上雖然背上很重的十字架,我們?nèi)援斢逻~地前進,走向犧牲的祭壇。當我們相信,我們是對的、有意義的時候,對于那些無聊的推測與中傷是不屑估計的。當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知道,理解和力量有不夠的時候,我們等待著公正的進步的批判,我們也預備從事實上借此作有力的回答?!?/span>
可見,田漢當時的精神壓力是很大的。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說:“我雖然一時為劇運而躍起,但這躍起的心旋即感著一種重壓。這種重壓使我煩,悲鴻先生的話我不敢當,但也極愿奮其僅有的力在風雨晦冥中為悲壯的呼號。但也愿意變成堤下層的一抔土,一個石頭,永久守著沉默,但也永遠不使狂流再侵入一步?!边@段話可謂田漢當時心情的抒發(fā)與流露。田漢雖然精神上壓力很大,內(nèi)心很苦悶,但他沒有悲傷,沒有退縮,而是“守著沉默”,凜然正氣,一往直前,堅定地戰(zhàn)斗下去,甘愿“走向犧牲的祭壇”,就像那滾滾向前的長江水,奔騰不息!
隨著流言蜚語的襲來,國民黨也正面“進攻”了。那是在《械斗》演出結(jié)束不久,一天,田漢突然接到由國民黨宣傳部副部長方治出面的一份茶話會的請柬,說明是歡迎參加中國舞臺協(xié)會這次演出的全體人員的。當時,洪深、唐槐秋和上海來的大部分演員都已經(jīng)離開南京。接到請柬時,有人主張不去,田漢卻說:“既來到了南京,人家表示歡迎,拒絕也不好?!庇谑牵餄h、應云衛(wèi)、馬彥祥等20多人就去了。主人方面除方治外,有孫德忠、華林、王平陵和一些文藝界、新聞界人士。徐悲鴻也應邀參加了茶話會。茶話會在南京上??Х瑞^舉行,由國民黨宣傳部文藝科科長孫德忠主持,方治首先講話,說了一番言不由衷的捧場話后,才轉(zhuǎn)到正題。他說:“諸位出了很大的力,非常辛苦,應該受到慰勞。聽說你們這次演出,因為開支大了,賠了些錢。你們演戲已經(jīng)夠辛苦的了,哪能還讓你們賠錢? 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因此,你們無論有多少困難,宣傳部都可以幫助你們解決,這也是理所應該的?!?/p>
方治的話一完,田漢便站起來講話。大家都很替田漢擔心,不知他對剛才方治的講話采取什么態(tài)度? 只見田漢在一片掌聲中站起來,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表情十分嚴肅,開始講了幾句向南京文藝界的關(guān)懷表示感謝之后,他說:“我們這次演戲,的確是賠了些錢,我們這許多年來演戲,是經(jīng)常賠錢的。但是我們有一個信念,我們在舞臺上賠的錢,我們還是要從舞臺上撈回來。方先生的好意,我們表示感謝,我還希望方先生要‘君子愛人以德’……”(馬彥祥《中國舞臺協(xié)會演出始末》,載《文化史料叢刊》1983年總第7輯)
但據(jù)當年參加這次茶話會的陳樾山先生(陳先生也是中國舞臺協(xié)會的成員,與田漢、陽翰笙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著者注)回憶:田漢在茶話會上并沒有說“我還希望方先生要‘君子愛人以德’的話,田漢說的是‘我希望君子愛人以德’,是對他的老朋友徐悲鴻說的”。田漢說這次演出確實賠了錢,為此他向老友徐悲鴻兄告貸,他感謝悲鴻兄解囊相助,但沒有料到這事讓方先生知道了。田漢說到這里相當激動,說:“我希望君子愛人以德”。說完之后,主人方面十分尷尬,徐悲鴻更是尷尬。國民黨宣傳部舉行這次茶話會,當然是意在拉攏,沒有想到碰了一鼻子灰。第二天,南京各報對此均無報道。
由此可以看出,田漢的態(tài)度是一貫的。他在南國社時期曾因《孫中山之死》不能在南京演出一事同葉楚傖等人爭吵過,所以,他對方治等人的態(tài)度也是不奇怪的。
為回答無聊小報的流言蜚語,田漢特意寫了《暴風雨中的成長》一文,說:“目前新的戲劇藝術(shù)和整個新的文化一樣,是在一種艱難的道程中,每一步都不免遭受敵視和無理的摧殘,但這一類的運命,新的戲劇運動者是預期到的。因此他也毫不驚奇。他的責任只是冷靜地分析那些原因。屬于那些非友誼的原因的,我們最大的最有力的回答也就是事實! 西人說得好,‘事實勝于雄辯’。事實也勝于一切一切Demagogy(蠱惑人心的宣傳)!”文中還說:“國難存在一日,我們的戲劇運動也將進展一日。我們的步子將不因任何風雨而終止。”
三、不服輸
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目標,田漢嘔心瀝血、苦苦地支撐著。他要以自己的奮斗顯示著一種力量——正義的力量。當時,田漢的家境很窘迫,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只有靠稿費或朋友的支持維持生活。據(jù)陳樾山回憶,當時田漢的弟弟田沅因游泳時被細菌感染患了眼病,沒錢醫(yī)治,田漢只得讓陳樾山把劇本《初雪之夜》帶到上海賣掉,換來40元錢。還有一次他去田漢家,正趕上米店伙計來送米,需付5元錢??墒翘餄h卻拿不出這5元錢來。
中國舞臺協(xié)會的第二次公演就是在經(jīng)濟困難、時間緊迫的情況下開幕的。演出時間定于12月21日開始,地點在南京世界大戲院,劇目有《洪水》和《黎明之前》?!逗樗肥邱R彥祥導演的。因為田漢事先沒有寫好劇本,只好邊排邊改。從17日開始,到20日“才勉強把三幕戲從頭到尾串排一遍”。當天夜里,等劇場放映的夜場電影散場后,才又“連排景帶走臺”,整整折騰了大半夜。這樣匆匆忙忙的趕寫、趕排、趕演,“倉卒(猝)潦草,自所難免”。好在《洪水》的內(nèi)容很有現(xiàn)實意義,才于演出有所補救。
《洪水》描寫的內(nèi)容是田漢“在九月間視察徐州災區(qū)時所耳聞目睹的事情,都是有現(xiàn)實生活根據(jù)的”。劇中一方面揭露了當局的治水無方;一方面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的覺醒與奮力救災。在水患面前,農(nóng)民們開始還相信龍王爺,相信鎮(zhèn)水的鐵牛會吼叫,相信游方道人說的玉皇大帝能救災的話??墒?,當洪水吞沒龍王廟時,他們終于明白了,要救災只有靠自己——
黃河滾滾向前方,
筑堤防,保家鄉(xiāng)。多加土,緊打樁。高粱稈子鋪土上,舍掉門板舍掉床。兵來將擋,杭育;水來土堰,杭育;不要慌張,杭育!筑出金堤百里長,
千里長,萬里長!
這鏗鏘有力的主題歌,正反映了覺醒后災民們的心聲。
《黎明之前》批判了封建的忠孝思想對青年一代的迫害。兒子陳士銳、陳士玉要參加義勇軍打鬼子,他們的母親卻不讓。當她阻攔不住時,就在飯里下毒把他們毒死了。母親說:“娘死是對爸爸盡節(jié),你們死是對娘盡孝,我們娘兒三個雖然死了,我們的節(jié)孝的名譽,是要流傳萬代的啊!”而兒子卻憤怒地說:“名譽,這么蠢的名譽,吃人的禮教啊! 你這樣殘酷地連我們都吃起來了?!弊髌愤€批判了那種認為反抗無望而主張“痛痛快快地投降”的思想,從而鼓舞人們破除封建迷信,樹立堅定抗戰(zhàn)的決心。
然而,中國舞臺協(xié)會的第二次公演也賠了錢。怎么辦? 田漢主張“舞臺上的債,舞臺上還!”應云衛(wèi)、馬彥祥和王晉笙都同意田漢的意見??墒牵鯓邮寡莩瞿軌蛸嶅X呢? 他們一起認真找原因,發(fā)現(xiàn)前兩次演出所以“賠錢”,“固然與當時的天時、地利、人和都不無關(guān)系”,但從觀眾來說,“絕大部分限于青年學生,而未能達到市民群眾中去,卻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因此,爭取觀眾就成為他們要解決的主要問題。
中國舞臺協(xié)會第三次公演劇目是田漢根據(jù)托爾斯泰同名小說改編的《復活》。他在改編中不是原封不動地照著托爾斯泰的思想去搬演《復活》,而是“批判地去介紹”托爾斯泰。他從人們咒罵的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中發(fā)現(xiàn)了托爾斯泰的“偉大的良心”。在此基礎(chǔ)上,“揚棄其原始基督教的封建殘余,以及貴族殘余缺點”,進行重新創(chuàng)作。還有,田漢改編《復活》時融進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與感受。田漢說:“這個戲的演出目的不只在于紀念托爾斯泰,而在通過或假借托爾斯泰的人物說出我們要說的話。”“我以為中國今日國難日亟,需要每個人拿出良心來救國?!眲≈袕娬{(diào)三個波蘭青年,目的就在于“以示殖民地被壓迫人們在帝國主義鐵鞭下的慘狀及其英勇反抗”。為此,田漢在塑造男主人公時,并不重視涅赫留道夫“曾經(jīng)泯滅了的所謂‘良心’的‘復活’”,而是“把他描寫成一個富有正義感的‘懺悔貴族’”。對于女主人公喀秋莎,田漢并“不像托翁那樣把她只看成是靈魂‘復活’了的人”,而是把她的行為作為“俄國生活在急劇變革期中一般被壓迫者的覺醒,和對于光明的追求的邁進”。
但是,沒有演出費,工作很難開展。當時,學校將要放假,應云衛(wèi)建議,“印制一種預售劵,優(yōu)待學生,一律八折,到學校里去推銷”。這辦法果然奏效。為了不失信于購買預售劵的觀眾,他們加班加點地排練,避免前兩次“草草”上演的毛病。導演由應云衛(wèi)、洪深、歐陽予倩、馬彥祥組成,前后排練了近一個月的時間。田漢對劇本反復修改,邊創(chuàng)作邊把劇中的插曲歌詞《望鄉(xiāng)曲》《喀秋莎》《茫茫的西伯利亞》等在《新民報》副刊《新園地》發(fā)表,也起到了一種宣傳作用。
就在《復活》即將上演之時,社會上對田漢在南京演戲一事又謠言四起。南京的一些小報說田漢演戲是“拿了國民黨的錢”;有人罵田漢演戲是“賣身投靠”等等。這些謠言傳到上海,立刻引起上海左翼作家對田漢的不滿。據(jù)夏衍回憶:“由于他這么一演,在南京的報上又大為宣傳,說國民黨的某人去看了等等。于是上海就有一批人表示不滿,特別是有人向魯迅去說:田漢轉(zhuǎn)向了,在南京大演其戲。我記得,在一九三六年春,有一次在內(nèi)山書店碰到魯迅先生時,他也對我表示過對這件事的不滿。因此,我和周揚同志商量后,派一位姓曹的同志帶口信到南京去(當時白色恐怖很嚴重,寫信是不方便的),勸他今后不要再演戲了?!毕难芟壬f的“姓曹的同志”,就是潘漢年的秘書、地下黨員曹亮。他向田漢轉(zhuǎn)達了周揚和夏衍的意見。田漢說:“那么,我今后不演了?!钡又f:“這件事我還是想不通,因為我寫的戲就是為著抗戰(zhàn)、愛國,沒有壞處。而且,特別是在南京這個地方,沒有人敢于演這樣的戲,我有機會能夠演,我就演了。既然組織上不同意,那么,今后就不演了。”然而,田漢內(nèi)心卻是矛盾的,一是前兩次演出賠了錢;二是《復活》的演出費是借的錢,而且預售劵已經(jīng)售出。如果馬上停演,不僅“欠債”無法償還,還要“失信”于觀眾。怎么辦? 他左右為難,去找陽翰笙商量。陽翰笙說:“上海既然有這個意見,那就不演了吧!”田漢說:“我們湖南人有句話,好漢打掉牙和血吞。”停了一下又說:“我甘愿當祭壇上的犧牲品?!稄突睢肥墙桢X籌備的,只好演完這個戲再停止吧!”當時,陽翰笙和在座的人都被田漢的這種“犧牲精神”感動了。人們仿佛看到了他對祖國、對民族忠心耿耿、光明磊落的心。他們再也不忍心阻止他,只好同意他演完《復活》一劇。
當時,中央大學教授常任俠參加了《復活》的演出,在劇中扮演查爾斯揚斯基將軍。有時晚上12點散戲后,他與田漢散步回去。他對田漢說:“你也夠膽大的了,《復活》的臺詞中有‘自由、自由,在沙皇的統(tǒng)治下,還有什么自由?’就憑這句話就夠判刑。我要是檢察官,就砍你的頭! 田漢聽了笑笑,說:‘以后別人問我在南京演什么戲,你應該做證明’。我說:‘那當然。’”
《復活》的演出,因為有預售劵的票底,第一場就來了個“開門紅”。從4月17日開始演出,每天日夜兩場,22日至24日又續(xù)演三天,連演了12場,場場客滿,座無虛席,出現(xiàn)了南京自有話劇演出以來空前未有的盛況,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整個演出的收入,不僅償清了前兩次的債務,還賺得了全部服裝和舞臺道具。
《復活》演出結(jié)束后,田漢接受周揚和夏衍的意見,停止了中國舞臺協(xié)會的活動。
這就是田漢“在南京演戲”的整個經(jīng)過。對于它的是非功過,歷來眾說紛紜,以致“四人幫”在“文化大革命”中以此作為田漢的一大罪狀,將他迫害致死。那么,究竟如何評價田漢“在南京演戲”這件事,現(xiàn)在看來,事實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