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2023年第6期|雷默:水手(長篇小說 節(jié)選)
導讀
一個叛逆少年為逃離家庭管束,踏上了遠洋漁輪。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險象環(huán)生的航程、身心的重重試煉,讓他蛻變?yōu)橐粋€真正的水手。70后作家雷默的首部長篇小說《水手》是一個少年的海上歷險記和精神成長史,同時有力拓展了當代文學的“海洋書寫”——那艘滿載中國水手前往南美水域、赤道周邊捕撈魷魚的漁輪,提供了關于人與自然、中國與世界關系的全新想象。
水手(節(jié)選)
文|雷默
一、幽藍
夜幕降下來,海浪的聲音好像比白天大了。
我坐在碼頭的燈塔旁,燈塔還沒亮起來,往前不遠是入海口,漆黑一片,白天的時候,海水是黃的,現(xiàn)在是黑的。
再過幾天,我就要出海了,目的地在秘魯附近,得橫跨整個太平洋。船長讓我們多備些日用品,說路途遙遠得超出你想象。我并沒有什么概念。老水手王武抱著二十多條香煙進船艙的時候,我還天真地問他:“這么多香煙是打算開小賣部嗎?”
王武一臉不屑地說:“自己還不夠抽,開什么小賣部!”
香煙是“三五”牌,寬版的那種,香煙店平日里都偷偷摸摸地賣,據(jù)說販賣這種香煙涉嫌逃稅,工商局時不時地派人來查,但還是屢禁不絕。在這一片地方,抽這種煙的人很多,因為夠勁道。我也想去買幾條,王武一邊往床鋪上碼香煙,一邊得意地說:“掃了一天貨,整條街都斷貨了。”
我看著自己床鋪上孤零零一箱方便面,覺得實在太寒磣了。船長說,船上帶著漁網(wǎng),吃的不用發(fā)愁,我竟然相信什么都不用準備了。
王武輕描淡寫地說,新手都這樣。他當年第一趟出遠海還帶了一條狗,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狗不可能活著回來,王武不以為然。出海后,那條狗天天蹲在甲板上,望著大海發(fā)呆,結果半個月后,它縱身一躍,跳入大海自殺了。
我笑了起來,“狗會自殺?我不信!”
“人會,狗為什么不會?”
“那你們沒救它嗎?”我頓時對那條狗產(chǎn)生了興趣。
“救了,當時甩了一個救生圈下去,風浪太大,誰也不會為一條狗冒險,雖然我一直很寶貝它?!蓖跷淠四ㄗ彀?,談天的興致一下子上來了,“這狗東西跳到海里,被浪一打,就慌了,拼命地用爪子扒拉船舷,一到垂死掙扎的時候,不管人還是狗,看著都心酸,我們拋給它救生圈,它也知道是在救它,死死地抱住,我們像釣魚一樣把它從大海里撈了上來?!?/p>
“后來呢?狗有活著回來嗎?”
“沒有。這狗東西在船上顫抖了好幾天,后來又變回了老樣子,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有一天在甲板上發(fā)完呆,又跳海自殺了,沒辦法,得抑郁癥了?!?/p>
我以為這條狗最后還是葬身大海了,沒想到王武又補充道:“這次救上來以后,船長就敲打了我,說船上養(yǎng)一條發(fā)瘋的狗可不行,萬一把誰咬傷了,到哪里打疫苗去?我就狠狠心把它宰了,燒了一大鍋狗肉湯,那是出海后吃得最歡的一次。每天都是海鮮,其實跟吃青菜蘿卜一個味兒,誰都想換換口味。”
我聽了有些不適,但還是故作平靜地說:“我有個原則,有靈性的動物不吃,除了狗,還包括蛇和龜。”
王武笑了笑:“怎么?怕遭報應?”
我本來想說,有點敬畏之心有什么不好的?突然覺得這話傻兮兮的,有點羞于啟齒。我反過來問王武:“你難道沒有原則嗎?生活上,其他方面?”
王武又笑笑說:“那要想想,原則這東西怎么說呢,又不是天天掛嘴上的。”他若有所思地整理著東西,突然一抬頭跟我說:“原則說起來我也是有的,我的原則是不打女人。出海的人都有這毛病,回家喜歡揍老婆,一次比一次厲害。我知道這會上癮,有時候碰上情緒不好,就摔只碗,或者撕張漁網(wǎng),撕爛了,讓她補去,總比揍她強。”
我說:“就是嘛,仔細想想每個人都會有的。這跟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只是很多人都沒意識到?!?/p>
王武遲疑了一下,輕輕地晃了下腦袋,啞然失笑。
我回味著那條狗,幽幽地說:“出海還帶動物,倒是蠻新奇的?!?/p>
王武輕輕地晃著腦袋,說:“現(xiàn)在都不讓帶了,以前可沒這么講究。聽老一輩水手說,大航海時代,還有人在船上養(yǎng)牲畜,豬牛羊什么都有?!?/p>
我笑出聲來,說:“那是做動物貿(mào)易的吧?”
王武一本正經(jīng)地向我解釋:“不是的,以前航海的條件艱苦,沒有冰凍冷庫,海上的日子久了,食物沒法保存,就在船上養(yǎng)一些動物?;钗锊煌谝话闶澄?,不用去操心會不會變質(zhì),養(yǎng)大了,就宰了吃?!?/p>
我想到了那條可憐的狗,笑得喘不過氣來,說:“難怪你的狗要跳海自殺,原來是嗅到了殺氣,它多敏感!”
王武說:“當時沒想過要殺它,是被形勢逼的。大航海時代也有不殺的動物啊,那些牛羊主要用來產(chǎn)奶,每天擠點新鮮的牛奶、羊奶喝喝,水手們都當寶貝一樣供著它們?!?/p>
我問王武:“你怎么知道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王武靦腆了一下,說:“海上無聊,別人胡說八道時聽來的,誰知道是不是真的?!?/p>
我從對話中抽離出來,想上街購物。王武喊住了我,他說:“除了吃的,也得考慮考慮精神生活?!彼麄冗^身,向我展示他的床鋪。他在床頭拉了一塊藏青色的帷布,把床鋪的內(nèi)側遮得嚴嚴實實,掀開帷布的一角,我看到后面塞滿了東西,方便面、壓縮餅干、香煙、拉力器、強光手電筒、色情雜志,一應俱全。
我知道他說的“精神生活”指的是什么,老男人大概都這樣,喜歡口無遮攔。
我是所有水手中年齡最小的,高中沒念完就輟學了,父母為我操碎了心。回過頭想想,這個年齡除了在學校念書,還能去哪里呢?他們很擔心我學壞,比如跟著別人去吸毒。我母親聽人說,我們這里的年輕人很容易接觸到毒品,用零花錢就能買到。她擔心極了,一遍一遍地對我嘮叨,不要去碰毒品,碰了毒品,全家都得跟著走上絕路。其實她并不知道,我對毒品也充滿了恐懼,我只是煩她嘮叨,她只要一張嘴,我就想堵住耳朵。越是不想聽,他們就越緊張,他們四處托人送禮,給我安排了很多就業(yè)崗位,我去上幾天班,興致消磨完了就辭職,所以回想起來,我好像一直在換工作。
我喜歡玩,這點我承認,經(jīng)常跟著一伙人在外面徹夜不歸。一般情況下,第二個晚上,我會接到我母親的電話,電話一接通,她就逼問我晚上回不回家。我說不回去。她說,不回去她就報警。于是好多次,警察來喊我回家。后來,我學乖了,母親只要一威脅報警,我就回到那個“囚禁”我的屋子,一進門,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昏天黑地地睡覺,睡到睡不下去了再出門。二十歲前,我的生活就是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的循環(huán)里輪回。
前不久,一個家里開中介的朋友跟我說起招募水手的事。他說有個船長委托他父親,想招募一批遠洋漁輪的水手,開出的條件很優(yōu)渥,吃住全包,一年還給好幾萬工資。我的眼睛頓時放了光,聽到“水手”兩個字,我就心動了,覺得這是一個牛烘烘的職業(yè),聽著就讓人激動。我朋友說,原來的時候出海都得有海員證,這兩年招工忽然變得艱難了,只要他父親幫忙說說,這事就能成。我說:“那還等什么,趕緊替我報名啊?!彼荒槕岩傻乜粗遥骸澳愦_定……真的要去?”我說:“那還會有假?你不一起去試試嗎?”他皺皺眉頭說:“家里不會同意我去的?!蔽艺f:“大家不都一樣嗎?我家里人恨不得在我脖子上拴條鐵鏈,讓他們同意干嗎?去就是了!”我朋友無奈地說:“這次不一樣啊,我爸參與這件事,只要我一報名,家里就全知道了。”我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只好作罷。
其實我心里特別想有個伴,跟我一起去海上當水手,但我們那伙人最終一個都沒去。這期間,我也猶豫過,但聽說是去太平洋上釣魷魚,我就鐵了心去應聘。我覺得這會是一次很有意思的冒險,據(jù)說那片海域魷魚多得釣不完,燈光一打,漁竿放下去,就不停地起竿,魷魚活蹦亂跳地離開海面,往甲板上跳,像一場狂歡的盛宴。
招聘面試的時候,船長說這一趟會出去很遠。我說:“越遠越好?!贝L給我打預防針,他說:“越遠越想家哦!”我說:“我就想離家遠一點?!彼謫栁遥骸澳悄阒烙卸噙h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看著我說:“說出來怕嚇著你,有半個地球那么遠。”
我并沒有被驚嚇到,其實他不知道,我正是沖著這一點去的。我說:“繞地球一圈可能更有意思。”船長笑笑說:“你以為是環(huán)球旅行嗎?別著急,有你留戀的時候?!闭f著他又看看我,大概對我這張稚氣未脫的臉產(chǎn)生了懷疑,他說:“你有身份證嗎?”我說:“有有有,成人好多年了?!彼謫枺骸澳悄阕o照辦過嗎?”我說:“辦過辦過,已經(jīng)去過好多國家,有半本護照蓋過戳。”船長說:“護照和身份證都得交出來,我們替你保管?!蔽覇査骸安粫褨|西弄丟吧?”船長說:“那你放一百個心?!苯怀鲎o照,像交付了身家性命,雖然略微緊張,但我激動得渾身直打哆嗦,感覺終于給自己做了回主。
我爽快地簽了合同,合同上明文寫著需要兩年后才能返航,我也覺得挺好的,干一趟活兒花兩年時間,感覺人生就像塊肉,“咔”一刀下去,切去了幾分之一。我就需要這種大塊頭的活法,三下五除二,把眼前的生活對付了。
簽完合同后,船公司安排我們幾個新人去培訓,交了一筆錢,把我身上的零花錢都榨干了??赡芤彩菫榱怂┳∥覀儞u擺不定的心,墊進去了本錢,再反悔就不容易了,誰能想到這原來是個大窟窿,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最后不得不去了。
參加培訓的人什么都有,據(jù)說也有進過監(jiān)獄的,但都不是刑事犯罪,我們交上身份證后,他們能查到過往的犯罪記錄,刑事犯是不允許上船的。進去過的人一般都是經(jīng)濟糾紛,要么欠下一屁股債,被列為“老賴”,要么非法民間集資,卷款跑的。感覺這些人都已經(jīng)走投無路,但提起賺錢這碼事,他們還會眼放綠光。
說是培訓班,其實也沒什么可學的,都是一些海上救援的常識,最后考了一次試,感覺比考駕照的科目一還簡單,幾乎人人都能過。這之后,就開始發(fā)給我們海員證,說實話,有種上當受騙,花錢辦假證的感覺。
身旁的燈塔“啪”一聲亮了,黑夜被擠開了一條筆直的路,看不到盡頭是什么。我一直以為燈塔是有人值守的,也沒見人上去過,這燈像是神擰亮的,光束在海面上規(guī)律地打轉(zhuǎn),遠處傳來輪船的馬達聲,如同一頭鐵牛在黑夜中嚎叫著經(jīng)過。還有一些螃蟹船,亮著燈,趴窩在海面上,像黑暗中一群野獸遠遠地盯著你,那感覺既陌生又有點刺激。
這個燈塔,我曾經(jīng)在電視上看到過,白天的時候,能看到白色的墻體上畫滿了各種涂鴉,都是像我一樣閑得無聊的人留下的。奇怪的是,這里的涂鴉很少有臟話,也幾乎見不到“某某到此一游”之類的“牛皮癬”,大部分是表白的話,一箭雙心的涂鴉隨處可見,大家稱這里為“愛情角”。據(jù)說在這里許下心愿會很靈驗,很多人慕名而來,把心愿寫得到處都是。我在燈塔旁的石頭上看到一行粗黑的字體,上面寫著:“偷完這一次,我希望做個干凈的人?!笨吹侥蔷湓?,我有種莫名的心酸和感動,不知道那個小偷后來怎么樣了,如果讓我遇見他,我覺得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我也想寫一句類似的話,拿起筆又放下了,我覺得我想說的,他都已經(jīng)幫我寫出來了。
船艙里燈火通明,東北人和西北人無肉不歡,一喝酒,嗓門就像高音喇叭,打個牌都會鬧出很大的動靜,也許快要出海了,大家都有點末世狂歡的味道。這條船一共有三十多號人,船員來自四面八方。東北一伙,以老軌為首,機艙是他們的老巢,因為修理輪船是個技術活,那里基本都是老軌帶出的徒子徒孫,大家眾星拱月似的圍繞著他。甲板上青海人居多,水手長康扎西來自青海草原,經(jīng)年累月,他也帶來了很多同鄉(xiāng)。草原上的人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喝點酒就愛唱歌,大多是情意綿綿的藏族情歌,他們用藏語唱,我也聽不太懂,但從語調(diào)里我能感受到那種令人面紅耳赤的濃情蜜意,我一聽就想逃離,這大概就是文化的差異,我反而覺得唱歌求偶沒有直接表白來得干脆和爽快。只有他們跳起舞的時候,才是歡快場面,那相對來說還好一些。而船長、大副這些管理層大多是本地人,彼此間用方言說話,像防著誰似的。
初來乍到,我對船上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好奇。大副帶著我們認領自己的床鋪,床鋪逼仄得很,大概只有六七十厘米寬。我第一次跟王武打了照面,他住在我上鋪。
當時我看著臟兮兮的被褥,渾身感到奇癢無比,杵在那里一抬頭看到了王武,他正用一種慈祥又帶點惡作劇的眼神看著我:“怎么?你沒出過海?”我點了點頭。他笑得不懷好意,有點挑逗的意思,“船上跟陸地上可不一樣,淡水是稀缺資源,難得洗一次澡,被子都是黑的。如果睡不慣,買床新的也可以呀?!蔽覜]有去買新被褥,主要是手頭拮據(jù),還有我覺得遲早有一天會淪落為邋遢戶,倒不如從頭開始適應。
在沒上船之前,我一直以為漁輪就是通常大家看到的水上的部分,事實上,裝上了有效載荷,水下才隱藏了它絕大部分。我第一次在甲板上溜達的時候,被一個突然從鋼板下冒出來的腦袋嚇了一跳,他叫陳浩洋,看到我,笑嘻嘻地咧開了嘴,“是新來的吧?”我連忙點點頭,他掀開了身旁的鋼板蓋,看到我好奇的模樣,他沖我招招手說:“想看就下來吧?!?/p>
我彎下腰,跟著他鉆進了逼仄的樓梯,盤旋而下,里面像另一個世界,昏黃的燈光下熱氣騰騰,到處都是人。陳浩洋把我領到了他的床鋪前,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床鋪在吃水線以下,因為舷窗上有海水浸沒過的痕跡,能聽到海水拍在船體鋼板上的聲音。
陳浩洋跟我說,甲板和機艙不太來往,畢竟工種不同,但我倆可以做個特例,他也經(jīng)常去我們船艙串門,自己把自己封閉死了,就不好玩了。
這時候,一個穿著工裝、滿身油污的老頭走了過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看得我很不自在,陳浩洋到他跟前也顯得拘謹了很多。
他問陳浩洋:“你朋友?”
“剛認識的,他好奇,帶他來參觀參觀?!?/p>
老頭皺了皺眉頭,“甲板新來的吧?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啥人都往里帶?!崩项^的話絲毫不留情面,這讓我難堪不已,我連忙賠了笑:“我……我坐會兒,馬上走?!崩项^一扭頭,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陳浩洋低聲跟我解釋,這就是他的師父老軌,他就這脾氣,對誰都這樣,沒有惡意。我尷尬地笑了笑,起身告辭。
從機艙出來,我似乎感受到了兩伙人的不同,有點像丐幫中的污衣派和凈衣派。
回到自己的船艙,我跟王武說了自己的遭遇,他笑了起來,“你這叫自討沒趣,一個破爛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我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說:“那老頭太兇,一點面子都不給。”
王武提醒我,讓我以后離機艙的人遠點。他說這些人里就陳浩洋可以,其余沒一個讓人順眼的。平時垃圾都亂丟,跟老鼠打洞似的,扔得甲板上跟個垃圾場似的,他們活該住船底。
我笑了起來,“被你這一說,似乎有點像不同的階層啊?!?/p>
“本來就這么回事。”王武大咧咧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巴。
“按這理論,船長、大副他們應該住到船艙上方的塔尖里去?!蔽覜_他眨眨眼,壞笑道。
王武用手指點了點我,啞然失笑。
事實上,船上的階層比陸地上分明,船長和大副都有單間,據(jù)說每個房間都裝了小馬力的空調(diào)。王武說現(xiàn)在還感受不到空調(diào)有多舒服,過赤道的時候,那能羨慕死人。相比于我們的船艙,那條件確實好了很多,我們只在床頭安裝一部電風扇。我去開過那電扇,風力強勁,吹得皮肉起皺。王武還說,到了赤道,往往無風,氣溫高得嚇人,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但沒辦法,也只能對著肚皮吹,不吹更熱。熱到什么程度呢?他說睡一覺醒來,枕頭就全濕了,從床上爬起來,濡濕的身子印留在席子上。
王武臉上的表情有些木然,過了一會兒,他像閉著眼睛吞了一把藥下去,晃晃腦袋說:“不過我就享受這種折磨,天生就是水手的命?!?/p>
我說:“我倒是挺期待出海的,跟我說說,出海到底是什么感覺?”
王武牛烘烘地說:“這個跟結婚一樣的,對男人來說,沒出過海跟沒碰過女人差不多?!?/p>
“這么說,容易上癮?”我壞笑道。
王武哈哈大笑,“看你是個小鬼,懂得還蠻多的?!?/p>
我問他:“海水藍嗎?”
“這還用說?比天還藍,藍得發(fā)黑,藍得你都不敢盯著它看!”他話鋒一轉(zhuǎn),“只有你這樣的小鬼才關心這個,誰會去在乎海水藍不藍?每天都在海里泡著,就希望能平平安安,不要碰到臺風。海上的風暴不同于陸地上,你躲在船艙里,心里也是揪著的?!?/p>
“有這么恐怖嗎?”
“哎呀!這用得著騙你嗎?”
“說說!有多恐怖?”
王武瞇了一會兒眼睛說:“你看這船還大吧?在風暴里,你會覺得它小,小得如同躲在火柴盒里,搖擺厲害的時候,你抓什么都感覺要被掀翻到海里去。浪頭有四五層樓那么高,一下一下地撲上來,夾在兩個浪頭之間,就像處在兩座陡峭山峰之間的峽谷,感覺船會被吸到海底去。”
我故作輕松地問:“有那么夸張?”
王武嘴上發(fā)出了嘖嘖嘖的聲音,旁邊出過海,有過相似經(jīng)歷的人紛紛附和王武,瞬間,我仿佛成了眾矢之的,能感受到周圍氣勢洶洶的嘲諷。王武接著說:“這還不是最恐怖的,躲在船艙里嚇一嚇就過去了。最危險的是船艙進水,那時候每個人都得削尖了腦袋上甲板,站都站不穩(wěn),還得跟風浪搶時間,把甲板上的水排出去。那時候,再勇敢的人都會顫抖,你想想,在世界末日的場景下,誰敢死?死無葬身之地就是那個意思?!?/p>
我明顯地感受到了一種壓迫感,這種感覺讓我臉上的溫度也隨之上升,我站在那里,再也沒有說話。
王武大概也覺察到了我的窘迫,他沒有接著往下說,而是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夸張了些,這樣的海況難得一遇,不是每個水手都能碰到的。你跟我兒子很像,這個年紀都喜歡自己拿主意。我要是你大人,不會讓你出海,海里討生活可不是鬧著玩的?!?/p>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3年6期
雷默,1979年生于浙江諸暨,現(xiàn)居寧波。出版有小說集《黑暗來臨》《氣味》《追火車的人》《大樟樹下烹鯉魚》等。已在《當代》《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發(fā)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多次被各種選刊、選本轉(zhuǎn)載。部分小說被譯成英、俄、日文。曾獲郁達夫小說獎、茅盾新人獎、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作家》金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年度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