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10期|趙剛:我們在城市不快樂原因分析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青年,他在一家證券公司上班。工作穩(wěn)定,收入豐厚,有一個漂亮女朋友。兩人戀愛多年,上個月剛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子,準備下半年結婚??墒?,有一天青年的生活被一只打火機攪亂了……
一天清晨,青年夾著一只公文包從小區(qū)一棟樓的樓道里急匆匆地出來準備去上班,走出沒多遠忽然想起什么,右手上下摸了摸口袋,轉(zhuǎn)身仰頭引頸朝樓上喊:小土!小土!
二樓的一扇窗戶打開,小土探出頭:怎么了?
青年:看看我的打火機是不是在茶幾上。
小土縮回頭,樓下青年焦急地來回踱步,不停抬手看表,再仰頭朝樓上看。他朝樓上喊:有沒有啊?我要遲到了!
小土再次探出頭,朝青年揮著手中的打火機說:找到了,你上來拿吧!
青年:來不及了,你扔下來吧!
小土擔心地問:你能接住嗎?要不我給你送下去吧!
青年:來不及了,快扔下來,輕點!
小土:你接準了!一揚胳膊將打火機扔了下來。
青年本能地舉起雙手想接,腋下夾著的公文包“啪嗒”掉在了地上。他一愣,落下的打火機砸在了公文包上,彈到地上。青年怔了一兩秒鐘,撲到地上哆嗦著雙手抓起打火機,執(zhí)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神情緊張地連撥數(shù)下,始終沒打著,又打了數(shù)下后他抬頭朝女朋友埋怨:讓你輕點!
小土略帶歉意:對不起!
青年:什么對不起!
小土小聲地辯解:我說要給你送下去的嘛!
青年:你就是笨!
小土氣惱:這怎么能怪我呢?是你非要讓我扔。
青年:我怎么知道你那么笨?簡直就是一頭豬!
小土徹底火了:有完沒完了?不就一只破打火機嗎?
兩個人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大吵起來,兩個人氣急敗壞、面容猙獰。
一輛公交車緩緩駛進公交站臺停下,乘客魚貫而出。青年夾在乘客中愁眉苦臉地下了車。一個聲音在喊:老同學,你怎么在這兒?一個女青年迎面走過來。
青年一抬頭:朱青婭!怎么是你?一指不遠處的一幢高樓,我在那兒上班。
朱青婭:什么單位?
青年:證券公司。
朱青婭:喲!好差事?。?/p>
青年:也就混口飯吃。
朱青婭:還跳舞嗎?
青年苦笑,離開學校就沒再跳過了,邊說邊掏出一根香煙叼上,隨手掏出打火機連打了數(shù)下沒打著,這才反應過來,悻悻地將煙從嘴唇上摘下來。
朱青婭盯著青年手中的打火機,沒氣了?
青年懊惱地說,摔壞了。問,你知道哪兒有修打火機的嗎?
朱青婭再瞟了一眼火機,這么舊了還修什么修?扔了換個新的吧!
青年:它跟我三年多了……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我要遲到了,下次再聊。先走了!
朱青婭:過兩天找個時間大家聚聚!
青年朝他揮揮手,走了。走出很遠了,朱青婭又追了上來,等等!等等!
青年站住了。朱青婭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你還記得我們班的王牧陽嗎?
青年:記得呀!就那個炒股發(fā)了大財?shù)募一铮?/p>
朱青婭:那是過去時了,后來因為炒股炒得傾家蕩產(chǎn),尋死覓活的差點跳樓……
青年:你跟我說這個是什么意思?
朱青婭:王牧陽前一陣開了個電器修理鋪,他可能會修打火機。你可以找他試試。
一家狹小簡陋的電器修理鋪,店鋪里雜亂地堆著舊電冰箱、空調(diào)等等待修的電器。店里的老板—與青年年齡相仿的一個小伙子正在案頭焊接著某個零件,青年走進來,王老板!
王牧陽停下手,咦!你怎么來了?
青年:聽說你發(fā)財了,來跟你討口飯吃。
王牧陽放下電烙鐵,站起身,你就別氣我了,我自己都快吃不上飯了。說吧,什么事?
青年掏出打火機,我的打火機壞了,幫忙修一下吧!
王牧陽一愣,我哪會修這個呀!你也太抬舉我了。
青年:你怎么能不會修打火機呢?你不就修這些東西的嗎!
王牧陽:瞧這話說的!我為什么非得會修?你如果冰箱空調(diào)壞了我都可以修,打火機我修不了。
青年不死心:你試試,說不定你會呢?
王牧陽:會不會我自己不知道嗎?他看了一眼青年手中的打火機,不是我說你,現(xiàn)在哪還有修這個的呀!無論多貴的都是一次性的……
青年:感情也是?
王牧陽:什么意思?
青年:我修的是感情,是記憶!
王牧陽痛苦地揮揮手:你呢也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趕緊去別的地方找找吧!
青年:你知道哪里有修的?
王牧陽:你去鐘表店看看,說不定修理鐘表的可以修……
青年一把抓過桌上的打火機,說就知道找你沒用。
從電器修理鋪出來后,青年又去了一家眼鏡店,面對青年的訴求,店員一臉蒙,捧著打火機看了又看,朝青年連連搖頭。
青年走在大街上。沿街商場櫥窗里的各種商品,行人拎在手中的購物袋,漂浮在城市表面的各種表情彼此交織……夾在人群中的青年從商場、鐘表店、眼鏡店快速進出,從一扇門到另一扇門,接待他的店員面露難色,捧著打火機看了又看,朝青年連連搖頭……在青年不停的奔走中,大街一層一層暗淡下來。最后一層黑暗出現(xiàn)時,城市里的燈火閃現(xiàn),照出燈火璀璨下的城市夜景、行走在夜晚大街上的青年和他的行走中的腿。行走中的腿開始上樓梯,上到二樓,青年在一扇門前停下,掏出鑰匙打開門。
青年隨手關上門,嘴里問,飯好了嗎?一回頭被房間里的景象驚呆了:櫥柜大開,沙發(fā)上堆著一堆衣物,一口旅行箱攤在地上,小土背對鏡頭正不斷地將衣物往箱子里塞。
青年:你這是干什么?
小土緩緩站起來,背對著青年冷冷道:我們分手吧!
數(shù)秒鐘的沉寂,青年突然爆發(fā):你瞎折騰什么?就算我早上態(tài)度不好,你也不至于非要分手吧!這樣有意思嗎?你說我們倆在一起有哪點不好了?
小土:我不知道哪里不好,就像我也不知道哪里好!跟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無論做什么事總是提不起勁,就好像手腳都被繩子捆住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想了一天,還是分開吧!
青年激動地說:我不同意!
小土:這不是征求意見。說著蹲下身干脆利落地將箱蓋合上關好,拎起箱子就走。
青年張開雙手攔在門前。
小土走到門前:讓開!
青年:除非我倒下,否則你別想走出這個門!
……
一陣急促下樓的腳步聲,小土拖著行李箱氣呼呼地從樓道里走出來。
作家:就這么走了?
小土扭頭看了作家一眼,你想說什么?
作家:這么多年的感情你舍得嗎?
小土:沒什么舍得不舍得的,舍得不舍得都一樣。
作家:天這么晚了,準備去哪兒?
小土茫然地看了一下周圍,小聲說:我不知道。
作家:今晚有地兒住嗎?
小土再次搖頭,突然站住,扭過臉朝向作家,能借點錢給我嗎?
作家:你要多少?
小土:你有多少?
作家:我身上只有四五百。
小土:全給我吧!
一只手攥著幾張鈔票伸到小土面前,小土一把抓過鈔票轉(zhuǎn)臉就走。走出幾步后,小土舉起胳膊向后揮動了兩下:我會還你的!
小土越走越遠,融入萬家燈火之中。
中午時分,青年坐在兒童游樂場的一張長椅上休息,對面不遠處的樹上,一只鳥在枝頭雀躍鳴叫。青年一手提著半瓶礦泉水,一手攥著打火機,不時“噼啪”玩弄一下。他的周圍滿是花花綠綠游玩中的孩子和年輕的母親。處在人群中的青年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不遠處的另外一張長椅上坐著作家,他似乎對青年很好奇,不住地朝青年的方向張望。青年也注意到了作家,扭頭朝對方微笑了一下。
作家起身走了過來,青年向一旁挪了挪,作家一屁股坐到了青年身邊。
你是那個作家?青年問。
作家點點頭。
青年:我是你塑造的小說人物,對嗎?
作家:是的。
青年: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聊一聊。
作家:我知道,所以我來了。你有什么話現(xiàn)在可以說了。
青年:我想知道作為一個小說中的人物,我有沒有權力決定自己的命運?
作家沉默了,說這個話題我很難用一句話回答。就我個人的理解,你和我都沒有權力決定小說中的人物的命運走向。
青年:那誰能決定我的命運?
作家:生活。
青年:我應該如何理解這句話?
作家:譬如說吧,小說開始時你從房間里出來去上班,我當時并沒有設置你回頭找打火機的情節(jié)。在我的設置中,你本該是在半路上接到部門經(jīng)理的電話,他質(zhì)問你為什么遲到了,還說要扣你的獎金。你們兩個人一言不合就在電話里爭吵起來……
青年:你是說打火機這個情節(jié)是我自己設置的?
作家搖頭:這么說并不準確。準確地說打火機這個情節(jié)是生活對你的設置,所以,左右小說中人物命運的從來都不是作家,他只被生活牽引。
青年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
作家:我也想知道這只打火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并不在我的計劃中,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有這么一只打火機。
青年:這只打火機跟了我三年多了。說來奇怪,因為抽煙的緣故,這么些年我用過好幾個打火機,有的打火機用著用著就沒了,像身邊的那些個朋友。最后留下的只有這一個,時間長了就有了感情。你也看到了,前兩天這只打火機意外摔壞了,然后我的一切都出了問題。先是談了兩年的女朋友離開了,工作也丟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的生活會和一只打火機有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
作家若有所悟:原來是這樣,你下面準備干什么?
青年嘆了口氣說,能干什么呢?我現(xiàn)在唯一想的就是趕緊修好打火機,也許修好了打火機,我的生活就會好起來??涩F(xiàn)在的城市已經(jīng)沒有修打火機的了,東西一旦壞了人們總是習慣去商店買個新的;城市里的人總是習慣用商品來填滿自己和別人的生活,卻對時間越來越?jīng)]有耐心,而商品卻會在時間中成長和壯大,剝削并奴役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這兩天我跑遍了整個城市也沒找到一個修打火機的……
青年一抬手腕看了下手表說,不早了,我要走了,我還要去別的地方再找找。
作家坐在長椅上目送著青年逐漸遠去的背影。
拖著行李箱的小土在街邊緩緩走著,行李箱滑輪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吱啦吱啦”單調(diào)的聲響。走到一處服裝店的櫥窗前,小土停下了,疲憊地靠著櫥窗坐了下來。櫥窗后面開了門,店主走進櫥窗給模特換服裝。
櫥窗外的小土開始吃面包,艱難地嚼了兩下就又停下了,腦袋疲憊地靠在櫥窗玻璃上想心事。
櫥窗里的店主發(fā)現(xiàn)了小土,臉貼近玻璃朝外面的小土看了看,曲起一節(jié)手指敲了敲櫥窗玻璃。
櫥窗外的小土扭過頭,看見櫥窗里的店主朝她招手。小土以為店主在攆自己,向一邊挪了下位置。店主見狀敲了敲櫥窗玻璃,揮著胳膊示意小土從另外一邊的店門進去。小土疑惑地指指自己,又指指店門。店主點頭。小土從櫥窗前離開了。透過櫥窗能看見店主正從模特身上脫下一件服裝展品,隨即離開櫥窗。小土很快出現(xiàn)在店內(nèi)。店主和小土在櫥窗后面連說帶比劃一番,店主指了指櫥窗里的模特,小土看著模特點了點頭。店主將擱在手臂上的服裝遞給小土,向一旁指了一下,小土捧著衣服退了下去。店主走進櫥窗將模特搬下櫥窗。再次出現(xiàn)時,小土已經(jīng)完成換裝,按照店主的要求站到了櫥窗模特的位置上。店主退后兩步查看了一下,又走過去將小土左手擺了一個叉腰的姿勢,將她的臉向上抬了抬……
人潮流動的大街,櫥窗里穿著時裝的模特(小土)面朝著大街,面容冷峻得像一個無心的模特。街道上車流滾滾,街對面的廣告屏幕襯著腳下川流不息的行人;行人快速經(jīng)過櫥窗前,經(jīng)過櫥窗前的行人中沒人發(fā)現(xiàn)櫥窗里的一個服裝模特是真人假扮的。青年夾在行人中也出現(xiàn)在櫥窗前。他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拿著一瓶礦泉水。經(jīng)過櫥窗前,他停下來仰頭喝了口水,四下看了看,無心地掃了一眼櫥窗(從他的位置只能看到模特的側(cè)面),繼續(xù)向前走去。櫥窗里的模特眼淚涌出……
青年百無聊賴地走著。他又渴了,再次舉起瓶子準備喝水,瓶口送到嘴邊突然停下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思忖片刻他轉(zhuǎn)身回走,慌慌張張一路走回到櫥窗前,櫥窗里的模特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那件時裝落在地上……青年整個人撲在櫥窗前,撐在櫥窗上的雙手無力地緩緩滑落,緊緊貼在櫥窗玻璃上的臉被擠壓得變了形。
晚上七八點鐘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間。沿街一字排開的攤點上各種小商品琳瑯滿目,攤子間是熙熙攘攘的游客。青年無精打采地在夜市中瞎逛,走過一處攤點時,他突然停住了。這是一處賣打火機的攤點,簡陋的攤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打火機。青年貪婪地看著攤子上的打火機,漸漸地目光暗淡了。
攤主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滿臉熱情地招呼青年,喜歡哪種可以試試。
青年搖頭,你這里的打火機沒一個好的。
攤主不高興了,我這兒有一百多種打火機,中高低檔的都有,你懂打火機嗎?
青年意識到自己的魯莽,歉意地一笑說,對了,向你打聽一下,你知道哪里有修打火機的嗎?
攤主:你什么意思?
青年:我有一個打火機摔壞了,我想修好它。
攤主笑了,小伙子你找對人了,我就會修。
青年驚喜,真的?
攤主:那還有什么真的假的。實不相瞞,我以前就是修打火機的,八十年代初就擺攤修打火機了,只是后來打火機越來越便宜,修打火機的人越來越少,我沒辦法了才轉(zhuǎn)行賣起打火機的。
青年忙不迭地掏出打火機問:這種打火機你能修嗎?
收拾著攤子的攤主看都沒看:能。
青年:你都沒看怎么知道能修?
攤主:不用看。打火機大同小異,無非是哪個零部件壞了,換上一個就好了。
青年:那萬一那個零部件你沒有呢?
攤主不耐煩地敲了敲攤子,我這里什么品種的打火機沒有?只要你給的價錢合適,要什么零件我就拆什么零件給你。你到底修不修?不修趕緊走,別耽誤我做生意。
青年:修,修,我修。
攤主一把抓過打火機,翻開蓋撥了兩下,再合上蓋子,端詳了片刻道:這打火機很一般??!買個新的也花不了多少錢,修的費用可能都高過買新的,你干脆買個新的算了。在我這兒選,看中哪個我給你優(yōu)惠。
青年:我不買新的,只想修好它。
攤主:那你能給多少錢?
青年緊張道:你說吧!
攤主:一百。
青年長舒了一口氣,脫口道:我給你兩百。說著掏出兩張鈔票要給攤主。
攤主沒接,說,你明天晚上來取,錢到時再付吧!
青年:那行。明天幾點?
攤主:我六點出攤。你六點以后來都可以。
一天很快過去了,第二天晚上青年如約來到攤子前時,攤主正在向一個顧客介紹一款打火機。青年陪著笑問攤主:老板,打火機修好了嗎?
攤主抬頭:你好!好了,好了。你稍等一下?。≌f完繼續(xù)跟顧客聊著。最終顧客放下打火機走了。攤主朝那人背影嘟囔道,不買還什么價?把打火機放回了原處。再笑著和青年打招呼:來了?
青年微笑著,說麻煩你了老板。
攤主:不客氣!我來拿給你。翻開攤子上的一塊罩布,沒找到,又轉(zhuǎn)身翻開一個袋子找了一下,直起身子掏了衣服口袋,最后在攤子上一堆打火機里又找了找,邊找邊嘟噥,剛才還在這兒的,怎么沒了呢?
青年的笑容漸漸凝固……
攤主神情漸趨凝重,臉上汗都下來了。又漫無目的地找了一會兒,他終于停了下來,帶著歉意對青年道:找不到了!
青年急了:找不到了?你怎么能找不到了呢?說著抓耳撓腮地在原地團團亂轉(zhuǎn)。
攤主萬分抱歉地說:太對不起了!出攤時我特意放這里的——指了指靠近自己一側(cè)的攤子邊沿——不知怎么就不見了。
青年惱怒道:我不管!掘地三尺你也得給我把它找出來!
攤主低聲下氣道:你看能不能這樣,你在我的攤子上隨便拿一個打火機吧,算我賠你的。
青年:我干嗎要你的打火機?我就要自己的!
攤主:可是我找不到了……
青年:我不管!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私吞了?
攤主生氣了:我什么打火機沒見過?我會要你的打火機?
瞬間的冷場。
一個顧客模樣的人走過來,擠到青年身旁,指著一款打火機問攤主,老板!這個打火機多少錢?
攤主剛張開嘴,青年扭頭對那人道,今天不營業(yè)。你去別的地方看看吧!
攤主大張著嘴。
顧客狐疑地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攤主,識趣地離開了,走出兩步后又回頭看了兩人一眼。
兩張互相對峙的臉。
攤主的神情逐漸軟化下來,閉上嘴咽了一口唾沫:咱們有話好好說,別耽誤我做生意行嗎?求你了!
青年:你不用求我,你把打火機給我,我立馬就走。不然……
攤主緊張道:不然怎樣?
青年雙手互扣呈波浪運行,兩腳依次擰動腳尖,一邊放松身體一邊說,我很久沒跳舞了,你如果交不出打火機,我就在你這兒跳會兒舞……
攤主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青年理都沒理他,走到攤子一側(cè)拽出椅子,攔在攤前,一屁股坐上去,扭頭抖肩地開始跳起了舞。中途脫離了椅子,在攤子前的一小片空地上來來回回旁若無人地跳著舞,跳得攤主目瞪口呆。偶爾有一兩個客戶想靠近攤點,都被青年有意無意地用舞步隔開并驅(qū)離……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人們先是驚訝,然后便喜笑顏開,還有好事者鼓起掌來。
攤主一臉的憤怒與無奈。他掏出手機,低下頭開始打電話……
兩個警察出現(xiàn)了,攤主迎上前,朝著青年指指點點。警察走近,叫住了青年,你們倆怎么回事?
青年說:我昨天把打火機交給他修,說好今天來拿的,我來了后他卻說打火機沒了。
警察轉(zhuǎn)臉問:是這樣的嗎?
攤主急切地解釋:我出攤時還有的,可后來怎么都找不著了。我說我賠他他也不要,非得讓我還他的那個——
警察:這可就是你不對了。這點小事你們自己協(xié)商解決好了,以后別拿這種破事煩我們,還嫌我們不夠忙啊!又對青年說,你呢也別在這兒鬧,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嘛!人家做小生意的也不容易對不對?咱們這樣,你呢再給他一天時間,讓他再回去找找,說不定放家里根本沒帶出來。就當給我們一個面子好不好?
滿頭大汗的青年也跳累了,思忖了片刻,點點頭,對攤主說:行!那就聽警察同志的。我給你一天時間,明天我還這時候來,你如果還拿不出打火機來我還有你好瞧的!
后來,青年每天晚上都要來這家攤點前跳舞,有時是一個人來,偶爾也會帶著朋友一塊兒來。青年跳累了就讓朋友接著跳,整晚整晚地跳,賣打火機的老板根本沒法做生意。
一天晚上青年的兩個朋友在跳一段雙人舞,青年叼著一根沒點著的香煙蹲在一角發(fā)呆。
作家從圍觀的人群中走到他身前:想什么呢?
青年抬頭看了一眼作家,伸出右手做了一個打打火機的動作。
作家:不會吧!一只抓著打火機的手伸過來,“啪”的一聲打著火給青年點上了香煙。抽煙不帶火的嗎?那人問。
青年埋頭抽煙,沒理他。
攤前的雙人舞還在繼續(xù)。青年抽了兩口煙后發(fā)現(xiàn)作家還在身邊,抬起腦袋問,還有事嗎?
作家:沒事。
青年:你去忙吧!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作家沒動,問:你就沒想問我點什么?
青年:關于什么呢?
作家:小土。
青年猛地站起身,緊張地問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作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現(xiàn)在活得很艱難。
青年泄氣地說:你怎么知道?說不定她現(xiàn)在住著豪宅開著豪車快樂著呢!
作家:你覺得一個人住著豪宅開著豪車就一定快樂嗎?
青年:我沒這么認為。我認為有的人是這樣。
作家:她不是。
青年:那她為什么要離開我?
作家:看來相愛的人也未必能相互理解——你不能理解她的離去,正如她不能理解你因為摔壞了一只打火機而失魂落魄。
瞬間的冷場。作家悠悠嘆了一口氣:明天我要出一趟遠門,不能過來了,你多保重!說完轉(zhuǎn)身向圍觀的人群中走去。
青年朝著離去的作家大聲喊道:你還沒告訴我小土的情況呢!
行走的作家停頓了一下,又重新邁開腳步。
雙人舞漸入高潮……
有一天青年甚至帶來了一支龐大的舞蹈隊伍,在攤前的空地上跳了一場群舞,那天他們跳了很久,很久……音樂節(jié)奏強烈,舞姿歡快有力,從舞者身體里迸發(fā)出的力量整齊對準了傻坐一旁的攤主。攤主只能可憐巴巴地干坐著,看著這群人在他面前扭動、跳躍??粗粗鋈豢蘖恕K贿吥ㄑ蹨I一邊喃喃自語,你們欺負人!你們太欺負人了!
……
又一天晚上,青年再次出現(xiàn)在夜市時,卻發(fā)現(xiàn)賣打火機的攤點已經(jīng)不見了,原來的位置只有孤零零的一把椅子。青年走到鄰近的一個服裝攤點問女攤主:老板!隔壁賣打火機的今天怎么沒出攤?
女攤主一邊收拾著服裝一邊回答:他不做了,所有的貨都兌給了別人,今天一早回山西老家了。
青年:啊——
女攤主還在說著什么,青年卻聽不見了,耳朵里嗡嗡塞滿空洞的聲響。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那張椅子前一屁股坐了下來,呆呆地坐了很久。在此期間,游客漲潮一般涌入,又落潮一般離去。數(shù)小時之后,游客越來越少,一些商販開始收攤了。隔壁攤主臨走時還走過來對他說:小伙子,不早了,快回去吧!
青年沒理睬,呆立著像一尊雕塑。
女攤主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離開了。
街道變得空曠了,不再有行人。
小土從遠處慢慢走近,一直走到青年的身邊,靜靜地站在了青年身邊說:我們回家吧!
青年無動于衷。
小土停頓了片刻又說:我懷孕了。
青年緩緩抬頭看了她一眼,一頭撲在她懷里失聲痛哭,壓抑的悲嗥,撕心裂肺的哭聲填滿了街道。
兩年后
一個普通的黃昏,大街上涌動著車流和行人。人行道上的青年推著一輛嬰兒車緩緩地走著。此時的青年明顯蒼老了許多,衣著邋遢,滿臉胡須,完全一個落魄的中年男人形象。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青年推著嬰兒車準備過街,紅燈亮了,他停下來等待。在他左邊的快車道上有一輛出租車正好趕到,“吱”的一聲停下來。副駕駛位置上的一名乘客,右胳膊擱在搖下玻璃的車窗上,右手無聊地玩著一只打火機;他不停地將打火機的機蓋“?!钡赝崎_,再“啪”地合上,再打開,再合上,呯里旁啷。面朝前方的青年被響聲牽動,扭頭看了一下,乘客手中的打火機正是青年兩年前丟失的打火機。青年的嘴巴一下張得老大。還沒等喊出聲來,前方紅燈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綠燈,出租車一轟油門快速駛了出去。
青年一愣,一把推開嬰兒車撒腿追了下去。嬰兒車朝快車道疾沖而去,搖搖晃晃,快速滾動。
(飛速翻滾的出租車車輪以及不住向后倒退的景物。)
(飛快奔跑的雙腳及一閃而過的景色,一閃而過的景色和一閃而過的景色。)
一開始青年在慢車道上奔跑,中途變換了車道跑上快車道,他跑在車流不絕的快車道上,攪亂了正常行駛的車流。急促的剎車聲和司機的咒罵聲交織,青年頑強地向前奔跑……
追著汽車奔跑的青年,從一盞紅燈追到下一個紅燈。出租車終于在下一個紅燈前停下了,奔跑中的青年趁機一點一點縮短了與出租車的距離。就在他即將追上出租車之際,紅燈再次變換成綠燈,出租車一轟油門又開走了,重新拉開了與青年之間的距離。
童車搖搖晃晃地沖向交叉路口,從四個方向飛駛而至的汽車連續(xù)地閃避并伴隨著“吱吱”的急剎車聲,三五輛汽車將嬰兒車圍在了中間。
嬰兒車里,嬰兒露出天真的笑臉。
趙剛,寫作者、電影導演、音樂愛好者。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從事新小說的探索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