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者，本名張波，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法律系，碩士學位。中國作協(xié)小說創(chuàng)委會委員，重慶作協(xié)副主席，一級作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出版長篇小說大學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長篇小說《零炮樓》《老風口》，中篇小說集《朝著鮮花去》《或者張者》《山前該有一棵樹》，散文集《文化自白書》等。作品主要發(fā)表在《收獲》《十月》《當代》《人民文學》等刊物，被各種文學選刊轉載，并多次登上文學年度排行榜。獲各類文學大獎，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導讀

別墅區(qū)里的安靜被雞鳴狗吠打破，由狗及人引發(fā)了一場換群主風波?，F(xiàn)代社會微信群里的鄰居，互不了解各自的歷史，不用顧及太多關系，大家一時活成了“性情中人”。三個女人一臺戲，五位芳鄰能變天，小說以諧趣的筆墨、生活化的細節(jié)塑造了性格各異的都市女性群像，教授的小夫人、非婚生子的律師、扭捏作態(tài)的離異女人……

芳 鄰

張 者

天亮了，小區(qū)里的雞叫了。

藍家老太太起得早，她開始習慣了在雞叫聲中起床。相比來說她的女兒藍清芳就不一樣了。著名律師藍清芳被雞叫聲吵醒，她憤怒地用被子蒙起了頭，在迷蒙中恨恨地發(fā)誓，起床后就把雞殺了。藍老太太讓保姆把雞窩壘在一樓的窗外，雞叫聲順墻爬上二樓，通過二樓臥室的窗戶到床頭，直擊藍清芳的耳膜。雞叫聲離藍清芳太近了，簡直就在耳邊。藍清芳有些抓狂，心里怨著老媽，誰讓你養(yǎng)雞的？這是別墅，又不是你的藍家莊。

藍老太太起來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只是老年人睡不著罷了。她手里拿把修枝剪，開始在院子里溜達。見了有什么不順眼的，咔嚓一下，將瘋長的枝葉剪去，十分地爽，立刻就找到了生殺大權的感覺。她家的那些樹呀、花呀、草呀、菜呀，聞風而低頭，怕得要死。它們感知到老太太來了，煞氣陣陣，本來正昂起頭準備沐浴早晨第一縷陽光的，本能地就把頭縮縮，作低眉順眼狀。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南郊別墅區(qū)里顯得寧靜。從每一家門口停著的車來看，這個周末又回來了不少人。那些在城里上班的，奔忙了一周，累了、乏了，周末到郊區(qū)的第二居所享受一下清靜。只是，這寧靜被雞鳴聲打破，又被狗吠聲搗亂。聽到雞叫聲冰冰和豆豆這兩條小泰迪再也按捺不住了，它們開始叫喚，聞聲湊熱鬧。它們的媽媽劉姨，只有將其放出來，溜溜。藍老太太見了劉姨，就喊：“冰豆媽，這么早遛狗呀？”冰冰和豆豆就汪汪叫，算是答復。

兩只小狗的叫聲并不大，卻惹得整個小區(qū)的狗都開始叫起來，成了大合唱。藍老太太對于雞鳴狗吠已經習以為常了。離開藍家莊隨女兒進城后，就沒有了雞鳴狗吠的日子，自然就沒有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日子。城里滿耳的都是汽車喇叭聲。那些汽車喇叭從早到晚沒有停頓，沒有節(jié)奏感，混沌無邊，讓人心慌。就像在聲音的溫水中煮，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藍老太太鬧著要回老家藍家莊，這時，藍清芳的別墅剛好裝修完畢，讓老爸、老媽搬進了別墅住。藍老太太住進別墅沒有了汽車喇叭聲，又覺得太寂靜，好像少了點什么。于是，她到鎮(zhèn)上趕集一下就買了十幾只童子雞，公母搭配。這些童子雞本來是殺了吃的，藍老太太卻開始喂養(yǎng)，沒多久公雞就開始打鳴，母雞就下蛋了。這下藍老太太找到了感覺，那些鄉(xiāng)村記憶伴隨著雞叫聲像從一張舊唱片中播放了出來。藍老太太心兒有了著落，心也不慌了，過起了自己習慣的日子。

藍老太太在自己家門前的那棵月季樹前徜徉，這是一棵樹樁月季，叫安吉拉，開得水紅盈盈，精靈乖巧。她又喊了一聲：“冰豆媽，你看這花開得多好?！?/p>

劉姨不太喜歡藍老太太叫她冰豆媽，只是笑笑算是答復。冰冰、豆豆畢竟是兩條狗，冰冰是一條白色的，豆豆是一條咖啡色的。平常自稱兩條狗為乖兒子，心肝寶貝樣，可人家真叫她冰豆媽，她心里還是有些別扭。冰豆媽畢竟是某上市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劉總監(jiān)在公司牛著呢，總經理都讓她三分，稱她劉姨。

別扭歸別扭，但畢竟是對門鄰居，況且藍清芳又是自己的好友，新閨蜜，聽習慣了也就罷了。冰豆媽就問，你家清芳起床沒有？藍老太太回答，從美國回來，要倒時差，不睡幾天才怪。她買了這別墅，就沒怎么回來住，全世界到處跑，這兒成了我的養(yǎng)老院。藍老太太話中含嗔，音中卻有了傲嬌。冰豆媽說，還是你好，能天天在這兒住，我們還要上班，周末才能來。明年退休了就在這兒養(yǎng)老了，種種花、種種菜，多好。藍老太太說，我們家清芳負責種花，我負責種菜。她會悄悄在我的菜地里種花。冰豆媽說，清芳說你會偷偷把她的花移了，種菜。你們娘兒倆誰搶誰的地盤說不清楚。藍老太太就哈哈大笑，種那么多花干什么？只開花不結果，又不能吃……

冰豆媽正和藍老太太說著閑話，突然發(fā)現(xiàn)冰冰、豆豆不見了，這嚇了冰豆媽一跳，連忙喊著冰豆、冰豆，跑著找狗去了。

這時，隔壁老王也被雞鳴狗吠聲吵醒了。王文元是一個編劇，寫抗日神劇的，睡眠不好。最近剛接了一個活，這次是抗日諜戰(zhàn)片。既然是諜戰(zhàn)，那就要搞陰謀詭計。不能用手榴彈打飛機，也不能手撕鬼子了。老王心里的那點陰招和損招都用完了也才完成一半，接下來怎么編，讓老王撓頭。老王想著到郊外的別墅住，放松一下，睡個好覺，找找靈感。老王是周五下午來的，從沸騰的鬧市區(qū)突然來到郊外，仿佛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心兒猛然落地了，這對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人來說無疑是好的。老王先在自己院子里澆花、澆菜、剪枝，在小區(qū)內遛了一圈。他先是被小區(qū)各家品種繁多的月季花激發(fā)了，然后又被那些散步的小媳婦觸動了。特別是見到鄰居藍清芳，真的讓他心中一顫。藍清芳是標準的成熟知識女性，身高有一米七，白領麗人，打扮講究入時，內斂、自信、獨立，不卑不亢，比那些矯揉造作的二流女演員不知高級多少倍。那些女演員為了讓老王在劇本里加戲都是直打直上的，害得老王妻離子散，家破人要活，成了沒有鉆石的王老五，嘿嘿。

老王見了鄰居藍清芳不由得上前打招呼，兩個人立在門廊下聊了兩句，話雖投機，卻被藍老太太打斷了。藍老太太大驚小怪地喊，藍清芳呀，你怎么又把花種在我菜地了？藍清芳去和老媽理論，王文元只得和藍清芳告別。意猶未盡的老王回到家，坐在電腦前愣了一下神，居然就靈感大發(fā)，一口氣干了一萬多字，整整一集。老王在電視劇里加了個人物，一位代號“清風”的軍統(tǒng)女特務打入到日本皇軍的特高課，這當然就有戲了。那清風就是“清芳”的諧音，就是以藍清芳為模特的。老王凌晨三點上床，想著終于可以睡個踏實覺了，至少睡到中午十二點，沒想到雞叫聲突然響起。那叫聲開始仿佛很遙遠，猶如夢中，有點像電視劇中鬼子進村前烘托的寧靜。不久，雞叫聲越來越悠揚長久，越來越自信，越來越過分了，一下又一下地啄老王的太陽穴，老王不得不醒。

這是什么情況？誰家居然在別墅區(qū)養(yǎng)起雞來，物業(yè)不管嗎？

想起物業(yè)老王心中就有氣，老王門前公共領域有一叢丁香，春天開得好，紫色花都掛在朱色的門楣之上了，香氣宜人。只是花謝了，就成了繁茂的灌木，枝葉把門都封了。老王早就通知物業(yè)剪枝，可物業(yè)只答應卻不見動靜，上次來老王就自己動手了。那些枯枝敗葉居然現(xiàn)在還堆在門口沒人清理。還有后院的小溪，買別墅時老王就喜歡這種有水的戶型，想著溪水清澈、魚蝦嬉戲、荷花綻放的情景，老王寧肯多掏十來萬。沒想到現(xiàn)在物業(yè)為了節(jié)約成本，放水越來越少，現(xiàn)在成了臭水溝，成了蚊蟲的天堂。

老王在半睡半醒中恨著物業(yè)，又迷糊過去了。老王剛睡了一會兒，新的一輪雞叫又開始了。這次雞叫和上一輪不同，上一輪是公雞打鳴的聲音，高亢有力，一唱雄雞天下白嘛。這次是母雞叫，咯咯噠，咯咯噠……而且不是一只雞，是多只雞。叫聲中有喊的成分，向藍老太太邀功請賞，當然也有濫竽充數(shù)的。雞叫聲沒完沒了，其間還伴隨著公雞調戲母雞的嬉笑聲，小母雞大驚小怪的撒嬌聲，嘰哇亂喊，嘈雜混亂。

老王憤怒地看了一下表，才九點多，不得不起身去關窗戶，沒想到正和藍清芳碰了一個照面。藍清芳也迷迷瞪瞪起身關窗戶。關窗戶是兩個人潛意識的事，目的都是想把雞叫聲關在窗外，再睡一會兒。關鍵是兩個人都是從床上不情愿地起來，穿戴自然就不講究了。老王裸著身子，這對男人來說太正常了，在風和日麗的五月，脫光了蓋床薄被裸睡是人生之享受。關鍵是你男人要爽，人家女人也要舒服呀。平常只要出門藍清芳穿戴都是一絲不茍的，怎么搭配，什么品牌都有講究，可是睡覺時卻和老王一樣，也是裸睡。王文元家和藍清芳家雖然隔著院子，中間還有圍墻，可直線距離也就二十多米。兩人臨窗相望，一下都愣住了。藍清芳那美麗的乳房在早晨八、九點鐘的陽光下明亮、精致、燦爛。藍清芳家院墻邊種著“歐月”，那些叫“自由精神”的花朵開得轟轟烈烈，然后自由地翻越圍墻在老王家的這邊展示著美麗。老王被那些花朵刺激了，也被藍清芳的乳房刺激了，總之眼睛一亮，被閃得眼前一片空白。

也就是一瞬間，兩個人連忙關窗拉簾。老王猛地撲到床上，那美麗的畫面定格在腦海里?；ㄅc乳房，在老王的腦海里染成了一派粉紅。那些自由奔放的歐月開得大若乳房，那沒有了束縛的乳房同樣也自由奔放，燦若花朵。老王被雞叫聲弄壞了的心情，被花與乳房照亮了。

藍清芳以同樣的姿勢撲到了床上，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走光了，并非逆光，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怪這些該死的雞。

這個隔壁的老王，藍清芳其實并不了解，雖然是鄰居，由于是第二居所，你來我往，難得碰面。藍清芳只是從老媽那里聽到一些，說隔壁老王是一個編電視劇的，經常有漂亮女演員來。藍清芳沒看過隔壁老王的抗日神劇，也不想看。藍清芳覺得自己的經歷比任何一部電視劇都精彩。藍清芳未婚，卻有一個兒子，八歲了，在英國留學，是名副其實的小留學生。這事也是藍老太太的心病，這不是私生子嘛，村里都叫野種的。藍清芳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什么私生子，什么野種，這是一種人格歧視。法律規(guī)定非婚生子女和婚生子女具有同等法律地位。女兒一談繞口的法律，藍老太太就不言語了，她知道女兒是大律師，你說不過她，甚至都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不過，藍老太太還是拎得清的，女兒的事和鄰居閉口不談。有人問到女兒婚姻，老太太就嘆氣，說追求清芳的優(yōu)秀男人多了，人家一個都看不上，就是要單身。

藍清芳和老王被這一折騰，弄得睡意全無。兩人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在小區(qū)業(yè)主群里已經有上百條信息了，都是談雞論狗的。特別是關于對小區(qū)養(yǎng)雞的議論都霸屏了。

小區(qū)有五百多戶，由于入住率不高，業(yè)主群里也只有二百多人。一戶中有的夫妻、子女都入群了，群里最多有一百多戶主。這是一個獨棟別墅項目，政府已經很難批別墅用地了，樓盤就成了稀缺產品。再加上四周是高爾夫球場和水系，風景優(yōu)美，房子早就售罄。可是，這么個好地方入住率卻不高，究其原因其中肯定有投資購房的，買了就放那兒了，等待升值；還有，就是買了為將來養(yǎng)老，等著退休；已經入住的應該屬于會享受生活的那類人。冬季關門閉戶，夏季來住，在院子里種花、種菜、栽果樹。工作日老人守，周末了來度假。

二百多人的群算個小群，但群里卻極為活躍。發(fā)言的人較多，說話充滿了自信，都是直截了當?shù)?。能在這個小區(qū)買房的都是各行各業(yè)的精英，有大學教授，有企業(yè)高管，有著名律師，有媒體中人，還有政府官員……都算是成功人士了。不成功能買得起別墅嘛！當然，這個項目就是為中產階層量身打造的，真正的富豪又看不上這里了。這樣一群人暫時離開了原有的生活軌跡，沒有了約束，一下就活泛起來。官員沒有了上級領導，企業(yè)高管沒有了公司員工，著名律師沒有了當事人，大學教授沒有了弟子愛徒，總之，沒有什么好顧及的關系，也沒有任何利益沖突。大部分業(yè)主都不曾碰面，更不了解各自的歷史，只在業(yè)主群里認識。散步時碰面了也對不上號，在群里連網名都退居二線了，名字都成了房子的編號。這些人來到郊外好像一下就放開了，不再謹小慎微，無須藏著掖著，何必端著擺譜，解放了，展開了，性情中人了。大家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業(yè)主、是鄰居。

這個周末出現(xiàn)了新情況，本來是來找安靜的，卻被雞鳴狗吠聲騷擾。1501業(yè)主把小區(qū)的雞叫命名為“半夜雞叫”。1501的業(yè)主說是半夜雞叫當然是有道理的，有的業(yè)主凌晨三點才睡下，周末要睡到中午十二點的。五點鐘雞就叫了，這樣算來可不就相當于半夜雞叫嘛。1501的命名遭到了1508業(yè)主的反對，認為這樣說法嘩眾取寵，半夜雞叫是地主為了讓長工起來干活，現(xiàn)在誰是長工、誰是地主？要說地主，大家都有院子，都算地主。1508和1501兩家因狗生隙，曾有過節(jié)，無論談什么問題，正確與否，在群里總是針鋒相對的，見面就掐，沒有什么客觀性。

1616業(yè)主認為在小區(qū)養(yǎng)雞是嚴重擾民行為，在市區(qū)誰家養(yǎng)雞，肯定會被物業(yè)罰款。養(yǎng)雞不但擾民，而且不衛(wèi)生，臭氣熏天的。如果染上了禽流感，直接威脅到每一個人的生命安全。

1616業(yè)主說話直來直去，絕不留情面，在小區(qū)屬于著名人物。說她著名是因為她家不養(yǎng)雞、不養(yǎng)狗，卻養(yǎng)鸚鵡。她家那只鸚鵡，和人沒學好，見了來人的問候語就是：“傻逼，傻逼……”搞得鄰居不好意思去她家串門。1616業(yè)主收拾了幾次鸚鵡，沒想到這鳥對著主人照樣喊，傻逼，傻逼。鸚鵡可能不懂人話，卻學了一句人話，只會說一句人話吧，卻又不是人話。其實，在鸚鵡看來，“傻逼”和“你好”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人聽了不舒服罷了。在鸚鵡不絕于耳的傻逼、傻逼中，鄰居再談到1616業(yè)主時就稱呼她為“傻逼它媽”了。這稱呼1616業(yè)主聽到會不高興，但稱呼卻好記也好玩，有笑點。傻逼它媽很快流傳并演變成了綽號。不知道1616業(yè)主是否知道這個綽號，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氣瘋，就她那火暴脾氣，不找上門才怪呢。不過，這綽號只當代詞，不作名詞。見面可不敢這樣叫，傻逼它媽姓王，陜西人，叫王西鳳，業(yè)主都尊稱她鳳姐。只有談到1616業(yè)主時，才會用傻逼它媽這綽號。

在一個新社區(qū)，用門牌號碼代表每一戶人家，這是業(yè)主群的基本要求。業(yè)主一入群，群主就發(fā)公告，其中一條就是“請備注房號”。其實，用房號代表每一個活生生的人既沒有特征，也沒有生命氣息，而且數(shù)字容易混淆?？墒?，不備注房號你就更分不清楚誰是誰了。大家到了郊外，相互又叫不上來名字，按照郊外村里生活的習慣，往往會用孩子之名指代爹媽?？墒牵I別墅的60后比較多，孩子往往都大了，就像出窩的小鳥早飛了，60后又生不出二胎，年過半百又愛心泛濫，只能養(yǎng)寵物，鄰居們就用寵物名指代戶主。

這樣，在群中用編號，在自己微信中就可以再備注，藍清芳就是這樣備注的。比方：1616（傻逼它媽）；對門鄰居劉姨房號是2109，她就備注為：2109（冰豆媽）；1501（金蓮媽），因為1501業(yè)主有一條狗叫潘金蓮；1508（二流子爹），因為1508業(yè)主狗的名字叫二流子。

藍清芳的房號是2112，藍清芳又沒有養(yǎng)寵物，卻喜歡養(yǎng)花。王文元后來把藍清芳備注為：2112（自由精神它媽），王文元覺得用“它媽”“他媽”“她媽”“他媽的”備注都不妥，后改為“自由精神”。這個備注讓老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都浮想聯(lián)翩，這算是對那天早晨的紀念嗎？藍清芳把王文元備注為：2113（隔壁老王）。藍清芳看到這個備注就想笑，“隔壁老王”這尊稱屬于網紅名，含義深刻，耐人尋味，屬于重點防御對象，哈。

王文元一看“傻逼它媽”業(yè)主的留言，覺得應該替“自由精神”說句話，省得其他業(yè)主也起哄，讓藍清芳下不了臺。任何事情都是這樣，要提前引導輿情，最后才能掌控輿情。當大部分業(yè)主都為傻逼它媽點贊時，你再跳出來反對，那時候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王文元從內心中覺得應該幫藍清芳，人家看都讓你看了，你不能白看。無論是有意還是無心，看了這個事實無法改變。這世上有幾個女人能讓你看呀，而且那么好看。那些二流女演員可以和你上床卻不讓你看，因為身上假的東西太多。乳房是隆過的，屁股是墊高的……說不定一看就露餡，保不齊能發(fā)現(xiàn)刀口。王文元看了藍清芳，或者說王文元和藍清芳互相看了，這是兩個人的秘密。有了共同秘密的男女同志，心自然也就拉近了。

王文元有了這種意識，在后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凡是反對藍清芳的，就成了王文元的對手；凡是支持藍清芳的，就成了他的朋友。具體到養(yǎng)雞上，凡是反對養(yǎng)雞的就站在了王文元的對立面，凡是贊成養(yǎng)雞的就是他的朋友圈。王文元完全拋棄了原則和個人恩怨，放棄了自己，大搞“兩個凡是”。一個被雞叫騷擾的受害者，成了養(yǎng)雞的支持者，這都是因為藍清芳呀。

著名編劇王文元是一個文字工作者，靠賣文掙錢，屬于專業(yè)寫字的。文筆肯定是一般業(yè)主無法比擬的。他在群里發(fā)言往往聲情并茂有煽動性，再加上幽默風趣，總是迎來點贊無數(shù)。王文元見傻逼它媽的留言上綱上線，已經不是擾民的問題了，養(yǎng)雞直接威脅到了鄰居的生命安全。這還得了，王文元就發(fā)文說養(yǎng)雞沒什么不好，也沒覺得擾民。人在雞叫聲中會感到更安全，在雞叫聲中睡得更香，這就是一種意境。然后，王文元引用了王籍的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還嫌不夠，他又引用了王維的詩：“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蓖跷脑嬖V業(yè)主們，此處有聲勝無聲，雞叫比鳥叫更有人氣。睡夢中的雞叫聲直接把自己送回了故鄉(xiāng)，這才是安靜的郊區(qū)生活。雞叫聲比汽車喇叭聲美妙多了，讓人能回憶過去美好的童年。我們要感謝養(yǎng)雞的業(yè)主，給我們帶來了睡回籠覺的美妙時刻。王文元這樣說，也不是完全胡扯。王文元雖然被墻外的雞叫聲騷擾，然而確實也聽到了遠方若隱若現(xiàn)的雞叫。那種雞叫聲當然就不是噪音了，真的是一種美妙的音樂?？梢?，小區(qū)內不止一家養(yǎng)雞。

最后，王文元還確定了養(yǎng)雞的合法性，認為業(yè)主養(yǎng)雞是人家的自由，這就像合法的養(yǎng)寵物一樣，這種自由不可侵犯和剝奪。

王文元的留言讓人無法反駁。那些在業(yè)主群中比較活躍的人，多少都是些風雅之士。看了王文元的留言也覺得妙，把一個擾民的雞叫聲說成了“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真的會附庸風雅。

藍清芳看了王文元的留言氣不打一處來。既然雞叫聲那么好聽，你在雞叫聲中能酣然入夢。你起來關窗戶干什么？你不起來關窗戶我怎么會走光？真是占便宜還賣乖。藍清芳沒能力和王文元談意境，這不是她的強項。藍清芳就談法理。通常情況下談法理比談法律更難。談法律只是對法條的解釋，談法理那就上升到法的哲學了。藍清芳認為養(yǎng)雞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的自由已經影響了他人的自由。你行使了自己的權利，卻侵害了他人的權利。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在行使合法權利時要達到一種平衡，就要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樣，大家才能和諧相處，才能建立和諧社會。

隔壁老王見了藍清芳的留言，有點犯迷糊。明明是你家藍老太太養(yǎng)的雞，騷擾我睡不成。我替你站臺說話，你卻懟我。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嘛。王文元想想又暗笑了，藍清芳可能還因為走光而氣急敗壞呢。她或許覺得吃虧了?？磥硭{清芳真被那雞叫聲吵煩了，雞叫聲讓藍清芳抓狂。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革命的首要問題，都失去了理性的判斷。

事實證明王文元的判斷是對的，在藍清芳留言沒過多久，隔壁院子里再一次傳來雞叫聲。這次雞叫和上兩次都不同，這次雞叫是一種驚慌失措，是一種雞飛蛋打，是一種疲于奔命，只有雞遭遇到了危險才會有這種叫法。王文元對這種雞叫很熟悉，晚上雞這樣叫肯定是黃鼠狼扒雞窩，白天這樣叫那就是有人要殺雞待客。

王文元小心翼翼地掀開了窗簾。有了走光的經歷，王文元就沒有那么孟浪了，連拉窗簾都小心謹慎了。這次隔壁老王又看到了藍清芳的另外一面。藍清芳穿了一身運動裝，一手拿刀，一手舉著撈水草的網兜，把雞追得大驚失色，滿院亂跑，有的已經飛墻上樹。藍清芳也把自己追得披頭散發(fā)，像一個女瘋子。王文元又是心中一動，暗暗喝彩，這個好，這個好看，有野性，極大地滿足了他的窺探心理。藍清芳的動作顯得夸張，有些作秀的成分，仿佛做給隔壁老王看的。意思是說：我反對養(yǎng)雞，就說到做到，絕不兩面三刀。就從自己家的雞殺起，殺雞給猴看。王文元想到這個成語，連忙把窗簾放下了，咦，這不是在罵我嘛，我啥時成了猴了？

王文元剛放下窗簾又聽到另一種聲音，那就是藍老太太的吆喝聲：“藍清芳呀，你不能殺我的雞呀，都是下蛋雞呀……”

王文元又看，發(fā)現(xiàn)藍老太太手持竹竿在藍清芳身后轉悠。藍清芳舉刀攆雞，要殺；藍老太太舉棍轟雞，是救。藍清芳追雞，藍老太太追藍清芳，圍繞著院內的花壇團團轉。藍老太太一邊轉圈，一邊喊叫。

“藍清芳你不能殺我的雞，昨天晚上西紅柿炒雞蛋你沒吃嗎？你不是說比小時候的還香嘛，那蛋就是咱家的雞下的呀！你個沒良心的，吃了雞蛋還要殺雞，恩將仇報，就像你吃了我的奶，還要殺我一樣?！?/p>

藍清芳回嘴：“平常你把我種的花挖了種菜，我讓著你，現(xiàn)在你養(yǎng)雞我絕對不同意。這是別墅區(qū)，你知不知道這是違法的?！?/p>

“養(yǎng)雞還違法，天下哪有這樣的法？”

“擾民不違法嗎？”

“擾什么民？藍家莊家家都養(yǎng)雞，誰說擾民了。”

“藍家莊是藍家莊，這是別墅區(qū)?！?/p>

“別墅區(qū)怎么了？又不是我們一家養(yǎng)雞，法不責眾?！?/p>

藍老太太說出這句話，王文元一下愣了，沒想到老太太還能冒出這句話，不愧是著名律師的媽。藍清芳也愣了，停了下來望望老媽問：“誰說的法不責眾？”

“冰豆媽說的。小區(qū)養(yǎng)雞的多了，物業(yè)沒法管，法不責眾?！?/p>

“你說的是小眾不是大眾。物業(yè)不管是他們失職，要從自己做起，人要有社會公德?！彼{清芳彎腰喘著，抬頭望望老娘，說，“你是養(yǎng)雞，還是養(yǎng)閨女？你要養(yǎng)雞我就回城里住。”

“你不讓我養(yǎng)雞就是不想養(yǎng)老娘，我就回藍家莊鄉(xiāng)下住?！?/p>

兩個人僵住了，有雞從院墻上飛到了王文元院里，避難。王文元想著幫幫這娘兒倆，又不好親自去勸，這種雞毛事，你往往越勸越亂。唯一的辦法是讓物業(yè)出面，物業(yè)的人來了只要說小區(qū)不允許養(yǎng)雞，藍老太太就沒話說了，藍清芳也就下臺階了。

王文元還是堅定地站在了藍清芳一邊。這位群里公開支持養(yǎng)雞的，又來了個大反轉。凡是藍清芳的主張就堅決支持。王文元撥通了物業(yè)的電話……

物業(yè)經理帶著保安沒多久就來了，電動摩托車多快呀。藍老太太雖然對物業(yè)穿制服的保安有些懼，可還在爭辯。說小區(qū)又不是我一家養(yǎng)雞，為什么要我殺雞？物業(yè)的保安告訴藍老太太，不是他們要管閑事，是因為有業(yè)主舉報。藍老太太又道出了法不責眾，物業(yè)保安卻說民不舉不究，現(xiàn)在有業(yè)主舉報，作為物業(yè)我們不得不過問。藍老太太一時語塞，求助地望望藍清芳。沒想到藍清芳把手里的網兜遞給了保安，說你幫我抓雞，今天我就把雞處理了。保安接過網兜，顯然有些興奮，他躍躍欲試準備撲向一只蘆花雞。藍老太太大喝一聲，向保安沖去。

“要殺雞就先殺我！”

藍老太太喊著，沖上去，去奪保安手中的網兜，手一軟突然向花壇倒去。藍清芳見狀一聲驚叫，撲向老媽。藍老太太已經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昏倒了。

王文元扇了自己一巴掌，我這是干的什么事呀，因為雞可別鬧出人命。王文元連忙沖下樓去。

王文元沖進藍清芳的院子，發(fā)現(xiàn)藍老爺子坐在輪椅上，微笑著望著老伴和女兒在院子里爭執(zhí)。保姆站在身后，扶著輪椅一動不動的。王文元對保姆喊著，還不快去照顧老太太！藍老爺子平靜地道，不必，不必。王文元定住了腳步。藍老爺子又說，我和她戰(zhàn)斗了一輩子，敗下陣來，就看女兒能不能斗得過她了。王文元說，藍老，你看老太太都暈過去了。藍老爺子說，如果我的判斷沒錯，她是裝的，為了幾只雞夠拼的。王文元聽藍老爺子這樣說，無語了。

藍老爺子是一個退役的老軍人，參加過對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在文工團說快書。部隊前進的時候他打著快板鼓舞士氣。退休后寫了一本書叫《我的快書生涯》。藍清芳自費給老爺子出版了。藍清芳當然沒告訴老爸是自費。藍老爺子就覺自己是作家了，說話文縐縐的。

其實，不是雞鳴擾民，而是狗吠吵人。雞鳴引起狗吠。

“睡狗醒來是非多?！惫植坏糜娙藛疼胚@樣說。

最早是小泰迪冰冰和豆豆，它們的叫聲引起了另一組團的狗高聲喊了一嗓子。它這嗓子不得了呀，猶如一首歌的起聲，悠揚高遠，細膩明亮。這是一條嫵媚的狗，媚眼如絲，長著一臉狐媚相，外號“潘金蓮”。它是1501的愛犬，品種為日本柴犬。金蓮的這一喊惹得一條外號叫“二流子”的公狗高昂地唱和。二流子屬于中華田園犬，它的聲音嘹亮夸張，在廣袤的中國村莊，時刻都能聽到它壞脾氣的叫聲。它的脾氣要看主人在村里的地位，要是富人或者村主任家的狗，那必然是村里的老大，叫聲也會狗仗人勢，直沖云霄，氣貫長虹。要是窮人家的狗，它基本上就是一條見誰都會搖尾乞食的賴皮。實在沒有吃的，無奈中只能吃屎。中國有句俗話叫“狗改不了吃屎”，說的就是它可憐而又悲慘的生存史。

中華田園犬在中國的大地上已經生存了幾千年。據(jù)說秦始皇一統(tǒng)中原牽著的就是這種狗。秦朝丞相李斯臨刑時哀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蘇東坡詞云“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這里的“黃”指的就是中華田園犬。

中華田園犬是一條真正崇尚自由的犬種，在中國的大地上自由地溜達。它們特別喜歡田園的生活，在一望無際初春的麥田里，經常會看到一群狗聚會，開party，村里人稱之為“狗戀蛋”。它們自由戀愛，婚姻自主，勇敢地當眾交配，這意外地完成了村里半大小子的性啟蒙教育。如今，中華田園犬也陸續(xù)從田園走進了城市。它們對城市生活很不習慣，出門時打死也不讓主人牽，所謂遛狗對它來說是一種侮辱。每當1508業(yè)主出門散步打開院門時，這狗肯定先主人一步，沖出院門。別說用繩拴了，你連毛也挨不上。主人散步，它就在主人前面不遠不近地走先。離遠了就在林陰道旁撒一下尿，好像尿頻似的，不多不少只有幾滴。撒尿是象征性的，占地盤留下自己的氣味才是真的。二流子痛苦地嗅到，小區(qū)里有各種洋狗留下的氣味，這些氣味在它的潛意識中都是不熟悉的，不是小花，也沒有小白，盡是些異國母狗的騷情味。二流子在小區(qū)中獨自遛著，為了表示自己溫順、服帖、不咬人，讓迎面散步的業(yè)主放心，見了行人就躲到路邊，作低眉順眼狀。如果見主人近了，它又向前奔跑一段，總之和主人保持距離，若即若離的。大家開始以為它是一條流浪狗，后來才發(fā)現(xiàn)1508業(yè)主跟在后面呢。它也是寵物狗，狗名：阿黃。就阿黃的狀態(tài)，業(yè)主就給它起了個外號叫二流子，這樣好記。好記是好記，1508業(yè)主的備注名就成了：1508（二流子爹）。

二流子一直是金蓮的追求者，只可惜金蓮媽不同意這門親事。二流子的心里苦呀，它的叫聲帶有一種無奈，一種憂傷，一種怒火。金蓮當然能聽懂這其中的弦外之音，如此，它就越發(fā)得意了，叫聲中就有了一種自戀和夸張還伴隨著矯揉造作，完全是日本母狗的狀態(tài)。這樣一來，金蓮和二流子就組成了男女聲二重唱，在小區(qū)唱響了中日友好的情歌。

小區(qū)里有多少狗誰也說不清楚，反正周末會隨主人入住。別墅區(qū)對這些狗來說也是第二居所，狗隨主人來來往往，沒有機會分出高下。這樣，小區(qū)里暫時就群狗無首，沒有主事的，混亂無序。狗們誰的話都聽不進去，觀點各異，產生爭議和分歧是肯定的。無序的狗叫聲就顯得混亂了，成了一種真正的噪音。

由于金蓮和二流子憂傷的二重唱，引起了群狗共鳴，大家紛紛唱和，并傾訴自己的衷腸：

“人類呀，他們真的不是東西，不懂狗的情感，還包辦婚姻。這都什么年代了，狗還沒有自己的婚姻自由。狗命咋這么苦呀……”

二流子甚至蠱惑群狗掙脫鎖鏈，在小區(qū)內游行示威，向人類抗議，爭取狗權。二流子的蠱惑沒用，因為它當不了帶頭大哥。群狗都有些看不起它。雖然1508業(yè)主是群主，可群主無法和村主任相提并論，沒有什么威望，在業(yè)主群更沒有任何特權，見面了有業(yè)主也尊稱一聲田群主。業(yè)主群也不是他建的，前群主移民出國了，臨行時把群主順手轉給了隔壁鄰居1508業(yè)主。1508業(yè)主也無心當這個群主，疏于管理，群中也是無政府狀態(tài)。

小區(qū)里群狗無首，人群里也是群龍無首。群狗無首，狗叫聲就嘈雜混亂；群龍無首，卻恰恰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了。

現(xiàn)在是講身價的年代，二流子曾經是流浪狗，是田群主撿來的，沒花一分錢。金蓮就不一樣了，主人花了好幾萬買來的，這種日本柴犬最高市價都有十幾萬的。中華田園犬本來是有歷史淵源的犬種，有貴族血統(tǒng)，皇家鷹犬，應該世襲罔替。在別墅區(qū)卻很少見其身影，唯有田群主養(yǎng)著。阿黃我行我素的樣子，自有其落拓不羈的瀟灑?？墒牵钟惺裁从媚?，外國母狗不會欣賞，認為它是流浪漢。本地狗又不見身影。阿黃就成了孤家寡人。到了春天，阿黃連找對象都成了問題，這讓田群主十分發(fā)愁。一天，田群主看到1501業(yè)主在群里曬了金蓮的私家照片和視頻。其中一張居然是金蓮的私處特寫，紅腫濕潤艷若桃花。還配有文字，說金蓮發(fā)情了，需要找情哥哥了。田群主把手機里的照片給二流子看，還放了一段視頻，不承想二流子看后仰天壞笑，十分中意。于是，田群主起身拍著二流子的頭說，日本娘兒們溫柔賢良，日本母狗也不會有錯，你有福了。

正是黃昏小區(qū)散步的時候，田群主決定帶二流子出門，讓二流子和金蓮在小區(qū)里來一次美艷的邂逅。二流子懂的，一躍而起，沖出院門，走先。

二流子和金蓮在小區(qū)花園里相遇。當時正是春暖花開，夕陽西下，金輝染枝頭，一個談情說愛的良辰美景。這景色不要說狗了，連人都會情竇頓開。

金蓮見了二流子就拋了個媚眼，并且搖動著尾巴。二流子歡欣鼓舞，直接上身。金蓮本來要從的，沒想到金蓮媽一拉狗鏈，抬腿就是一腳，正踢到二流子的鼻子上。二流子“嗷”的一聲敗下陣來。金蓮本來是一個中型犬，二流子和金蓮個頭差不多。在中華田園犬中二流子算是小個子，再加上又不愛打理，顯得癟三相。金蓮就不一樣了，干干凈凈，還扎蝴蝶結，一根精致的狗鏈牽著，顯得人模狗樣的。兩狗相比，二流子確實不成樣子。不過，金蓮在發(fā)情期，要的是真情欲，并不以貌取之，不在乎二流子的顏值。

二流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太性急了，自己的主人還沒到，兩家的親事還沒談呢。兩條狗八字也沒合呢，是不是門當戶對？是否要彩禮？是不是黃道吉日？辦不辦結婚儀式……這些人類的繁文縟節(jié)一項都沒有進行，二流子就要急著進洞房，真是欲速則不達呀。

田群主見自己的愛犬被踢了一腳，也不惱。上前和金蓮媽打招呼套近乎，說出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大家都是鄰居，就撮合兩條狗好了吧，成全了它們，這是順應天理的美事。第二層意思是，二流子和潘金蓮在一起，生了小狗送一個就成。其他的金蓮媽可以自行處理，絕不干涉。金蓮媽很不屑地瞥了一眼田群主，斷然拒絕。當然，金蓮媽還是向二流子爹耐心說明了原因。金蓮已經許配給了趙家，就是養(yǎng)殖基地的趙總。兩家人包辦婚姻給狗做主，定了終身，金蓮媽還收了聘禮。說白了金蓮媽已經和養(yǎng)殖基地趙總簽了合同，收了訂金。金蓮發(fā)情后要送到養(yǎng)殖基地去，生了孩子屬于養(yǎng)殖基地的。養(yǎng)殖基地支付金蓮媽報酬。金蓮媽說出的這些理由還是比較中肯的。關鍵是田群主還不死心，希望讓阿黃先試試，快活一下。金蓮這么漂亮的狗，不能便宜了外人，咱們是鄰居，這是親上加親呀。

金蓮媽有些不快活了，反問田群主金蓮是什么犬種？田群主當然說不出來，對狗沒研究。金蓮也不客氣了，就有些夸張地介紹了金蓮。說金蓮屬于日本柴犬，血統(tǒng)高貴。柴犬是日本國寶，被政府指定為“天然紀念物”，屬于日本的國犬。我這種赤色柴犬價格都是好幾萬，有些賽級柴犬的幼崽價格都有十幾萬的。你知道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送給普京的犬嗎？就是柴犬。普京當兒子養(yǎng)著呢。

金蓮媽是典型的附庸風雅，她有意將可能搞錯了，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送給普京的是柴犬，就是有意抬高金蓮的身價。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送給普京的是秋田犬，這一點金蓮媽是知道的。當然，秋田犬和柴犬有些像，柴犬比秋田犬個子小點。只是，田群主不懂這些，被唬住了。最后，金蓮媽說，我必須在養(yǎng)殖基地給金蓮找一條柴犬，這樣生出的小柴犬品種才純正、才珍貴、才值錢。你家的阿黃就是一條柴狗，它們倆不配。

田群主不太懂狗，居然說柴狗和柴犬都是“柴”呀，難道不是一個意思嗎？

金蓮媽被二流子爹惹惱了。田群主完全是一個不懂犬的棒槌，簡直了。怪不得整天和一條流浪狗散步呢，連繩都不拴。金蓮媽年輕時曾經在文工團待過，據(jù)她說開始是臺柱子，后來就當了導演。金蓮媽說話就有說戲的成分，或者說有教導的口吻，不客氣地給田群主上了一堂犬課：

“你那柴狗和柴犬不能相提并論，你那狗就是本地的‘土狗’， 南方被稱為‘草狗’，北方又叫‘柴狗’和‘笨狗’。在東北的朝鮮族同胞，就把它當‘菜狗’，燉著吃的。到目前為止，中國的土狗都不是世界犬業(yè)聯(lián)盟（fci）認可的犬種，不能作為一個犬種的存在。它不配做犬，只能是狗。”

田群主有些蒙，望著金蓮媽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他媽的“犬”和“狗”有什么區(qū)別嘛，說一千道一萬不還是狗嘛。你家的狗都不叫狗了，叫犬。叫犬就高級了，就高貴了，就比我家的高人一等了？說白了金蓮媽就是看不起阿黃，認為二流子配不上金蓮。看不起狗就是看不起人呀。田群主是一個退休的公務員，論級別也是司局級呢，想當年那是領導干部。田群主退下來后成了某個行業(yè)協(xié)會的副主席，現(xiàn)在老單位同事都尊稱他田主席。他哪里受過這種氣，也火了，大聲呵斥金蓮媽：

“狗不分貴賤，不要搞種族歧視，擬人化，無聊?！?/p>

金蓮媽輕蔑地一笑，牽著金蓮走了。當然，金蓮還是有些不太情愿的，可也拗不過主人。走的時候還向阿黃拋了個媚眼。阿黃受不了了，圍著田群主團團轉，還用嘴拱主人的腿。意思是說，怎么辦，怎么辦，走了，走了。

金蓮媽就是那種寡婦，她總是讓自己處于扭捏作態(tài)的狀態(tài)。老公離異走了，孩子正在讀大學。半老徐娘的金蓮媽也是一個人過，號稱對臭男人不感興趣了，連養(yǎng)狗都是母的?？墒?，她又是一個有激情的人，每天傍晚喜歡先遛狗再散步。這個豐腴的女人，在散步時卻一臉嚴肅，視而不見。散步時喜歡作少女狀，在腰上嚴肅地系著一件長袖衫。耳朵上掛著一個白色塑料紐扣，一根電線通向腰際的手機，不知道她在聽什么重要的內容。遇到不喜歡的人了，人家給她打招呼，她也裝著沒聽到。她喜歡快步從男人身邊奮力超越，屁股扭成繁忙的石磨。

田群主被金蓮媽嗆得說不出話來，見她牽著金蓮走了，就帶著二流子跟在身后。田群主望著金蓮媽扭動的屁股，在心里就冒出了一個綽號：磨面機。

田群主和金蓮媽本來不遠，屬于近鄰，不是說遠親不如近鄰嘛。田群主懷著善意，希望兩家結下秦晉之好，親上加親的。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生了一肚子悶氣。田群主帶著阿黃回到家臉色難看，老伴見了，打招呼時不喊老田，也不喊田群主了，改喊田主席，也不敢問究竟。田主席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認為自己吃虧就吃在不懂狗的專業(yè)知識上，上網查詢。這一查詢倒吸了口涼氣，沒想到關于狗的內容有這么多，成千上萬條。當然，田主席最后關注的是日本柴犬和中華田園犬的內容，還進行了一番比較。

當田群主對比了兩種狗后，不，是犬。田群主充滿了自信。要論出身，中華田園犬出身高貴得多，連始皇帝統(tǒng)一中國時都牽著的。日本柴犬算個屁，不就是打柴人的狗嘛，身形小，好鉆灌木叢，為打柴人抓兔子。那個磨面機說阿黃是土狗，上不了臺面。要是說土狗特指中國本土犬，那應該指京巴、西施、藏獒、八哥犬。這類原產地在中國的犬，在所謂fci和cku中均可查到，有明確的指標信息。中華田園犬不被世界犬業(yè)聯(lián)盟（fci）認可，是他們瞎了狗眼。

了解一些犬的知識后，特別是了解到阿黃祖上的輝煌歷史后，田群主在小區(qū)群里公開向金蓮媽叫板了。田群主的發(fā)帖還是有殺傷力的，他畢竟是群主。

應該說田群主用心有些險惡，他上綱上線，扛著民族主義的大旗，打的是民粹主義的牌。田群主認為：

“狗與狗生來平等，狗格沒有貴賤?！?/p>

這個說法沒有問題，也被一些業(yè)主點了贊。

“打狗看主人，罵狗也要看主人?！?/p>

這個觀念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文化。狗在中國不是什么寵物，但比寵物的地位更高，基本上就是一個家庭成員了。所以，狗和主人的命運及其社會地位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養(yǎng)狗的業(yè)主自然也點贊。

“看不起中國的狗，就是看不起中國人。”

田群主開始上綱上線，把狗的地位步步拉高，把國狗和國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讓一些業(yè)主困惑，這田群主要說什么呢？

“任何對中國犬的蔑視就是對中國人的蔑視。一個中國人養(yǎng)一條日本狗，就狗眼看人低了，這是犯賤。簡直就是……”

田群主在這里用了省略號，就差直接用“漢奸”二字了。其實，在這里不用“漢奸”二字，此處無聲勝有聲。田群主在群中開始罵人了，這是很少見的事。田群主平常是溫和的、謙恭的，這次是誰惹了他呢？大部分業(yè)主都不出聲了，知道有好戲看了。

田群主把阿黃撿回家完全是一種愛心，就是覺得小阿黃可憐。他也沒當寵物養(yǎng)，沒覺得阿黃多么了不起，更沒想到阿黃的祖上這么偉大。最后，田群主聲情并茂地訴說了中華田園犬的好。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它們是中國人最忠誠的朋友。由于繁殖的群落太龐大，所謂物以稀為貴，人類就開始對它輕慢、不尊。過去，這種犬無論是地主還是貧農都可以養(yǎng)。夏季它可以看門，冬天它還能暖被窩?！肮凡幌蛹邑殹本褪菍λ詈玫脑u價。在最冷的冬季，它還以身相許，寧愿犧牲自己的生命，成了人們鍋里的肉。中華田園犬在和中國人的相處中，幾千年來可謂無怨無悔、生死與共。

一夜之間，田群主成了中華田園犬的鐵粉。

金蓮媽看了田群主的發(fā)言，開始氣得眼冒金星；然后，捂著胸口平靜下來。金蓮媽是上過臺面的，還當過導演。她把田群主的發(fā)言復制在電腦上，細細地看了幾遍，對整個文本進行了分析和研究。然后把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都總結了出來。金蓮媽為了反駁田群主甚至又看了幾遍魯迅雜文。金蓮媽認真進行了案頭工作，把戲劇沖突的發(fā)展臺本都梳理好了。然后，啟用魯迅雜文的語調、語氣、語法，文風，把田群主罵得狗血噴頭。當然，魯迅先生的那句著名的罵狗格言是少不了的，那就是“痛打落水狗”。劉老師認為魯迅先生要痛打的落水狗就是所謂的中華田園犬。這種狗沒有教養(yǎng)，有人養(yǎng)沒人管，像個二流子樣在小區(qū)里溜達，從來不拴繩，四處拉屎撒尿，經常將玩耍的小朋友嚇得大哭。這種狗我下次見了真的要一腳踢進水系中，然后痛打。

應該說金蓮媽厲害呀，抓住了要害。田群主遛狗從來不拴，狗拉屎從來不鏟，還嚇哭了玩耍的小朋友，這都是不爭的事實。這些二流子的罪狀就擺在那兒呢，是賴不掉的。可是，二流子爹卻要幫阿黃抵賴，這引起了廣大業(yè)主的憤慨。一時，輿情大變，大家紛紛譴責養(yǎng)犬不拴、狗屎不鏟的不文明行為。你瞧瞧，輿情就是這樣，需要引導吧。田群主討論的是中華田園犬和日本柴犬的對比，打的是民粹主義的牌，算是宏大敘事了?，F(xiàn)在被金蓮媽一引導，變成了遛狗不拴、狗屎不鏟的雞毛事。人們討論宏大話題一般都是吃飽了撐的時候。宏大敘事面對個人日常生活，人們的興趣往往會轉移，因為雞毛蒜皮才是真正的日子，觸及個人的方方面面。

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傻逼媽，也就是劉西鳳。這可是一員悍將，她跳出來毫不留情地嚴厲譴責田群主，可謂火力全開。子不教父之過，狗不教爹之過。遛狗不拴是對鄰居的不尊重，是一種不文明。狗屎不鏟是一種可恥的行為，嚴重影響了和睦的鄰里關系。鳳姐在群里發(fā)了一段自己家的監(jiān)控錄像。小視頻中有三條狗。一條是冰冰，一條是豆豆，另一條就是二流子。

冰冰、豆豆在鳳姐門前的草坪上撒歡兒玩耍呢，二流子卻在拉屎撒尿。然后是冰豆媽入畫，連忙喊著冰豆、冰豆，去拉狗。二流子見了冰豆媽逃之夭夭。這時，鳳姐從屋里出來，一腳踩到狗屎上。鳳姐憤怒地一腳將冰冰踢翻在地。冰豆媽心疼極了，撲上去把冰冰抱在懷里。冰豆媽雖然看到是二流子干的壞事，卻有口難辯。你難道把狗屎拿去化驗來證明冰豆的清白？二流子跑了，讓冰豆背鍋。冰豆媽無奈，只能向鳳姐道歉，淚都快下來了，心里十分郁悶。這樣，冰豆媽對傻逼媽心中就有了芥蒂，再見到了就不打招呼了，裝著沒看見。

冰冰和豆豆是貴賓犬，也稱“貴婦犬”，是一種非常聰明活潑，擅長跳躍的水獵犬。貴賓犬被法國譽為國犬，不過卻起源于德國。貴賓犬按體型大小可分為標準型貴賓、迷你型貴賓、玩具型貴賓。FCI甚至將貴賓分為六種體型。我們所說的“泰迪”，其實就是貴賓犬。冰冰和豆豆屬于迷你型貴賓犬，太小不好拴，也拴不住。無論冰豆媽買的拴狗繩多么精致，由于冰豆身形太小，皮毛光滑，它們總是能掙脫繩套。這樣，冰豆媽遛狗就用了新的方法，那就是讓老公顧工騎電動車遛狗。顧工叫顧長文，是一個工程師，大家沒叫他冰豆爸，卻叫他顧工。顧工騎著電動車，兩只小狗就站在腳邊，十分地神氣。顧工騎車慢行，嘴里哼著京劇，把散步的業(yè)主都逗樂了，這成了小區(qū)一景。冰豆媽平常不拴冰豆只敢讓它在自己家門前活動，不敢讓冰豆離開自己組團一步?？墒牵@兩條活潑的小狗，你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所以，那天冰冰和豆豆跑到鳳姐家門前，正碰到了二流子，還被鳳姐錄了像。鳳姐在群里說，小狗撒尿沒什么的，那只是象征性的，為了占地盤走哪兒撒哪兒的。拉屎就不同了，清早起床，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本來你心情大好，可是你出門就踩了一腳臭狗屎呢……鳳姐在群里除了嚴厲譴責田群主外，還向冰豆媽道了歉，說那天冤枉冰冰了。

鳳姐的監(jiān)控錄像，讓冰豆的不白之冤終于昭雪，算真相大白了，這讓冰豆媽很感動。可是，冰冰那一腳之仇呢，自然算到二流子身上了。所以，冰豆媽公開聲援鳳姐，甚至直截了當?shù)刂肛煻髯拥頌槿褐鳎瑓s不能以身作則，不能起到模范帶頭作用，這樣的群主不合格。冰豆媽的一席話直接動搖了1508業(yè)主的群主地位。本來冰豆媽也就是不吐不快，沒想到這話讓小區(qū)另外一個著名人物，外號“一枝花”的接上了話題。小區(qū)萬物花開，能開的都開。在小區(qū)稱之為一枝花的那自然是非等閑之輩。一枝花直接喊出了田群主下課的口號。這讓田群主十分傷心，因為田群主是一枝花的粉絲。

一枝花叫念小思，是1008業(yè)主周教授的小夫人。因為是90后，年輕漂亮，是一個真正的美女?！澳贻p”和“漂亮”當然是關聯(lián)在一起的，女人不年輕了，也就談不上漂亮。如果長得好，又不年輕了，稱之為氣質優(yōu)雅、美貌如初，這叫資深美女。比如藍清芳那般。開始，小區(qū)里的業(yè)主都以為念小思是周教授的女兒。當周教授帶著她和女兒肩并肩散步時，有好事的老太太就喊，周教授，你好福氣，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周教授有些不好意思了，就指著念小思介紹，這是我夫人。哎呀哦，你夫人和女兒誰大呀？周教授的女兒周景白著眼說，我只比小媽媽大一歲，你看行嗎？老太太都是比較傳統(tǒng)的，周景一句話就把天聊死了。其實，周教授的女兒周景平常在家從來不叫念小思媽媽，她想叫姐。周教授不干了，認為亂了輩分。最后達成的共識是叫姨。雖然念小思不喜歡周景叫姨，不倫不類的，有點姨太太的味道，比較腐朽。念小思希望周景叫自己小媽媽，可周景又不干了。沒想到周景在外人面前叫出了小媽媽，念小思十分高興，抱著周景的臉親了一下，然后，在耳邊說回去就把那條你喜歡的裙子送你。周景歡天喜地。兩個人在林陰道上秀親情，這讓散步的老頭兒十分羨慕。

念小思在小區(qū)出名最大的原因是她年輕。小區(qū)內退休的人多，準備退休的就更多，都是為了將來養(yǎng)老置業(yè)的。年輕人來的都是下一代，平常忙著呢，不愿意來郊區(qū)。正貪著大都市里的燈紅酒綠，找各種理由推托。比方：沒有WIFI呀，有了WIFI又嫌網速太慢呀之類的。好不容易來了，也不長住，陪老爸、老媽住一天算是給面子了。念小思不一樣，她長住。

業(yè)主們都稱念小思為周教授家的，念小思聽了這稱呼極為不爽。沒想到一不留神居然生了一對龍鳳胎，一個叫早早，一個叫點點，大家又叫她早點媽。念小思是一個文學碩士，對這稱呼也不接受，認為沒有美感，十分庸俗，仿佛是一個賣早點的。誰這樣叫她，就采取不答應的方式，時間長了業(yè)主們覺得有換名的必要。念小思早、中、晚在小區(qū)散步都要換幾套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區(qū)里的老家伙就給她換了個名字，叫小區(qū)一枝花。這名字沒有新意，一聽就是失去才情的老同志所為。當然，這名字總比早點媽中聽。給念小思起這么個綽號，也不僅僅是她年輕漂亮。田群主曾經說，起這個綽號是因為周教授家院子里種的花多，特別是各種品種的月季，把院子打理成了月季園，四季花開，成了小區(qū)公認的最美園子。

小區(qū)里的老家伙喜歡賊頭賊腦地打望念小思，只要她散步身后必然跟著幾個老不死的（注：小區(qū)大媽語）。田群主自然也在其中。念小思散步也不和孩子走在一起。孩子由保姆護著在前面蹬著滑板車滑行。她遠遠地跟著，不跑不奔，有條不紊，保持距離，走出了在園子里散步應有的節(jié)奏。這和田群主遛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二流子是往前跑，念小思卻在身后跟，田群主他們又在念小思身后。這成了小區(qū)黃昏時散步的一景。二流子見了大人低眉順眼的，見了小朋友卻喜歡惡作劇。它其實是逗你玩呢，可小朋友天生就怕狗。二流子哪里懂得人之初之喜好，見了早早和點點就湊上去聞聞，再聞聞，特別是對褲襠感興趣。這引起了早早、點點夸張的反應，扔了滑板車找保姆尋求庇護。不承想保姆也是一個怕狗的，就哇哇亂叫，聽起來像被狗咬似的。念小思趕上來，二流子就躲到一邊了，遠遠地望著，也不跑。

念小思恨死二流子了，可又逮不住它，不知道是誰家的狗。在群里喊了幾次，說有一條野狗，把我家孩子嚇哭了。大家就表示同情。田群主還在群里呼吁大家遛狗注意，別嚇著小朋友。念小思聲稱，下次遇到了一定跟蹤追擊，誰也別攔著，我要打狗給主人看。我?guī)Ш⒆釉谛^(qū)散步，還要防著你家的野狗，狗主太不自覺，不拴。念小思在群里說不清楚是誰家的狗，就沒人搭話了。關于對養(yǎng)狗的議論，已經是老生常談了。王文元就放了一個嚇人的視頻，內容是兩條大狼狗撕咬一個老人的，這讓人不寒而栗，讓一些業(yè)主憤怒。甚至有業(yè)主提出在小區(qū)內嚴禁養(yǎng)狗，這又遭到了愛狗人的反對。

當念小思看了鳳姐的監(jiān)控錄像后，才知道原來是田群主家的二流子。所以，冰豆媽說田群主不合格時，念小思就直接喊出了田群主下課。念小思自己有一個網名，叫下課。意思是嫁人生孩子，博士也不讀了，下課吧。念小思在群里也沒有備注房號，雖然田群主吆喝了幾次。念小思卻極不耐煩，也不理會，覺得備注房號，就暴露了自己的居所，有一種不安全感。其實，誰都知道周教授家住哪兒。

念小思想把田群主拉下馬完全是閑得無聊，好玩而已。二流子只不過是一個小理由。念小思覺得把田群主拉下馬還是比較有意思的，平常敢把誰拉下馬呀？這個世界結構完整，等級森嚴，層次分明，每一個人的位置都是確定的。要改變一個人的社會位置，不知道有多麻煩。你能把誰拉下馬呀，你敢把領導拉下馬嗎？你敢把導師拉下馬嗎？群主就不一樣了，群主好像是領導卻沒有領導的權力，拉下馬沒有后果，還找到了“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快感。念小思這次就主動備注了房號，但是不是備注自己家的，而是有些惡作劇地備注了田群主的房號，備注名就成了：1508（下課）。

這個似是而非的備注，當然引起了歧義。念小思在群里也不說話了，用各種表情圖片表達對田群主下課的歡迎和認同，每隔一分鐘就刷屏一次。當念小思不斷刷屏后，王文元就認為 “1508（下課）”應該是田群主的老伴，因為1508是田群主的房號嘛。誰不反對老伴當群主呢？放著好日子不過，熬眼遭罪地天天抱著手機守群，熬出病了咋辦？所以，讓田群主下課，老伴當然是第一個支持的。

念小思見2113業(yè)主這樣說，便暗暗發(fā)笑，也不解釋，繼續(xù)刷屏。

藍清芳見群里正轟田群主下課，覺得無聊。本來是討論文明養(yǎng)犬問題的，怎么演變成換群主了呢。換了群主大家就能文明養(yǎng)犬了？莫名其妙。不過，藍清芳還是站在了冰豆媽一邊。藍清芳什么也沒說，只把《文明養(yǎng)犬管理細則》又發(fā)了一遍，其中有以下的內容：

第五條，養(yǎng)犬人愛護公共區(qū)域環(huán)境衛(wèi)生應文明遛犬并攜帶寵物糞便袋或垃圾袋，及時清除犬只所排泄的糞便。

第六條，遛犬時主動避讓老年人、殘疾人、孕婦和兒童，8:00-20:00不得在社區(qū)主路遛犬（導盲犬除外）。

違反條例規(guī)定，攜犬出戶不束犬鏈，攜帶導盲犬以外的犬只進入公共場所或者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由公安機關或者其他行政主管部門處警告，并處五十元以上二百元以下罰款。攜犬出戶不及時清理犬只糞便的，由城市管理部門或者其他行政主管部門責令改正；拒不改正的，處五十元以上二百元以下罰款。

藍清芳發(fā)出的這個《文明養(yǎng)犬管理細則》，成了壓垮田群主的最后一根稻草。田群主悲憤地將群主甩鍋給了藍清芳。藍清芳并不知情，發(fā)了《文明養(yǎng)犬管理細則》就睡午覺，醒來就“被群主”了。藍清芳第一反應是把群主還給田群主，可是老群主憤怒地退群了。藍清芳茫然四顧不知道把群主讓給誰？在群里吆喝著當不了群主、當不了群主！大家卻紛紛留言，堅決支持藍清芳當群主，有著名律師當群主我們放心。念小思更是歡欣鼓舞，又不斷刷屏：堅決支持美女姐姐當群主！堅決支持美女姐姐群主！

王文元覺得奇怪，田群主的老伴居然叫藍清芳美女姐姐？難道田群主老伴比藍清芳還?。坎豢赡苎?，田群主老伴王文元是見過的。她已經退休，典型的中國老大媽，喜歡跳廣場舞，經常在群里曬自己的照片。那些照片當然都是中國大媽典型的造型，背景是大山大水和大樓，張開雙臂，舉著紗巾。

王文元見田群主被趕下了臺，哈哈大笑。還不嫌事大，煽風點火。居然把換群主事件說成“五朵金花逼宮，田姓群主下課”，很有些新聞點。還總結道：

“三個女人一臺戲，四個女人一桌牌，五朵金花能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