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3年第10期丨江錦靈:等在黃昏里
又一次等在黃昏里。
夕陽下,她的剪影,一剪一剪地咬向我。暮色,一襲一襲地吞噬她。
我先聲奪人地發(fā)出“婆婆、婆婆”的呼喚。“我的命啊回來了”才姍姍來遲地反饋,簡直從那蒼顏白發(fā)中擰出,還要夸張地在空氣里甩上一甩。就此,我的周身,被這十余個漢字僅一個回合的對白倏地點亮,猶如接通電源的暗舊老宅。
并沒像影視劇里煽情的擁抱場景那般,祖母只打我眼前經(jīng)過,用手薅了薅我的腦勺、肩背或手臂,不思歇息,直接穿堂屋、進內(nèi)間。不一會兒,又出內(nèi)間、穿堂屋,拎出好幾個塑料袋,里頭分別裝有綠豆黃豆豇豆。她一邊說時候不早,趕快先拿好東西,一邊小心翼翼又手腳麻利地從袋子勻出豆子,倒入另外準(zhǔn)備的空袋子。這一波操作,搞得我好像目的性極強地看望她老人家。這倒來騰去的,到底有無必要,只有祖母能懂。無來由的風(fēng)拂過,其中裝有綠豆的塑料袋內(nèi),發(fā)射嗆鼻的辣椒味兒,挑釁我的嗅覺和淚腺,也激起我的好奇和傷感。
祖母貌似讀懂了我的表情,相機解釋:“傻寶唉,放些辣椒粉免得綠豆子生蟲,曉得么?”
第一次聽聞這號事,不由得胡思亂想:難怪祖母極少生病,或許因為吃多了辣椒粉,殺蟲又殺菌。她體內(nèi)還真的撒了不少辣椒粉,和著各種菜肴混進的,有時也就著湯湯水水澆入腸胃。見識過她炒菜,動輒就抓一大把辣椒粉,天女散花般朝熱氣騰騰的鍋里揮灑,像撒下看不見的火種……
沒等我想囫圇,祖母已然挎著橢圓口的竹籃鉆入菜園,并不由分說地往身后拋下一句:“你千萬莫跟進來,這里土濕,黏鞋,蟲還多,到時咬得你皮肉綻花?!蔽椅ㄓ欣侠蠈崒嶈圃谠卮?,不勞而獲一籃子祖母對大自然的戰(zhàn)利品。
每次回到老家,半推半就奉行“拿來主義”,蔬菜、雞蛋、花生、豆子、油,凡是能拿的都拿上,祖母也陪著樂意。只是雞蛋、油等物品要按不低于市場價給錢,由母親適時奉上,說祖母也算半個生意人,更重要的是她不只我一個孫子,也不只我一家拿東提西,怕有親戚閑話,也為公平起見,土里種的可免費拿,身上生的最好掏錢。這是哪門子說法,毫無邏輯,可誰好意思不遵循這默契的“交易”?
當(dāng)我拎著大包小袋離開時,祖母總儀式般的站在屋檐下目送,也未必為了送我,可能消化剛才難得的相處時光,既滿心欣慰又滿臉喟嘆,直到看不清我的身影。
我仍可看清她,仿佛還能看清她臉上的皺紋。
不知何時起,祖母漸漸長成一截幽獨的老絲瓜。像一位生活在戰(zhàn)場的老兵,固執(zhí)、獨立、頑強地與柴米油鹽對峙,單挑,或以一抵十。一個人駐守老家,守著一幢老房子,守著菜園,守著菜園周邊的竹林,守著一籠雞、幾只鴨,還有幾只淘氣的貓,其中有一只還是從流浪貓隊伍里收編來的……守著屋內(nèi)屋外大而空的寂寞。
老人害怕寂寞,也不得不學(xué)會擁抱與打發(fā)寂寞。祖母算一位處于寂寞卻能使出渾身解數(shù)從寂寞里開花或長草的老人。
父親不時地播報祖母近況,包括如何與寂寞共舞。別無他法,要么勞動,變著花樣地勞動,要么嘮叨,循環(huán)往復(fù)地嘮叨。
祖母已是“90后”,仍然侍弄一塊不大不小的油菜地。原本還要種花生,被姑媽、小姑、伯父和父親聯(lián)合勸阻。早幾年,祖母還墾荒,總說撂下荒地怪可惜的,遲早會遭天譴。如今身子骨更脆更僵,加上晚輩的極力反對,只能勉強折騰一小塊沃地,撓撓手心的癢癢解解心底的饞。
相比寂寞,祖母更怕閑。閑,就像放大鏡,會把寂寞放大數(shù)倍;另外,一閑下來,對死亡的感知就會鮮明而具體。有時好好的,祖母冷不丁說著村里某個老頭子前些日子過了,某個老婆子成了癱子,全家大小都不愿服侍,可憐兮兮的。黃昏離黑夜僅一線之隔,這是現(xiàn)實又強悍的存在,我唯有沉默以對。
經(jīng)不住閑的她,要么手上握鋤頭,要么肩上扛扁擔(dān),除非被病痛死死摁在床上。
而今祖母主營的,僅剩給我們特供蔬果的菜地。無論世間變得多么繁復(fù)與現(xiàn)代,她老人家堅持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典式生活,其實談不上堅持,只是習(xí)慣而已,其實也未必習(xí)慣,無可奈何罷了。
原來,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貌似也排遣了老人的寂廖。
祖母似乎永遠(yuǎn)在黃昏的年紀(jì)徘徊,仿佛不會進入黑夜;我總在黃昏等她回家,在黑夜來臨之前離開。
走進老家院子,周身漾著濃濃綠意:腳下是一畦畦菜地,種著辣椒茄子空心菜;頭頂是藤蔓,豆角絲瓜南瓜像舉行派對。在綠色的專制下,時而有著或黃或藍(lán)或白的花點綴一下民主的氣息。
步履其間,會一不小心踩歪一株辣椒,趁祖母沒注意,趕緊用腳背鉤正。有時一不小心被絲瓜棒了一下,濕漉漉的汁液沾了臉,悄悄拭去,不能向祖母訴苦,不然笑話你“沒干過農(nóng)活粗手笨腳的無了用”。
十次九回,不能第一時間見到祖母。她告訴過我,鑰匙就放在門口雞棚上,虛掩了一層稻草什么的。
祖母很忙,可能去地里,即使地里沒有一絲雜草;可能去砍柴,雖然柴火已把閣樓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再說也早過了用草木燒火的年月,樓上堆砌的柴火可供她燒兩輩子,或許祖母只享受囤柴火的過程。
為此,父親老想肝火一頓,說她老人家不懂享福,注定勞碌命。明明給她買了電飯煲電水壺,祖母就是對“電字輩”的家伙不感冒,頑固地穿梭于煙熏火燎之中。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祖母還時而趕集,不是買菜購物,而是賣菜售物——售賣她種的茄子、辣椒、豆角、黃瓜、絲瓜、空心菜,售賣摘的棕葉、扎的掃帚、雞下的蛋……總不失時機客串一把生意人。
伯父曾談起,每當(dāng)趕集遇到祖母,他都會繞道而行,覺得羞死人。他說真想一腳踢翻擺在祖母跟前的籮筐,踩斷扁擔(dān)并收繳秤砣(后來索性不用秤,鄉(xiāng)親嫌麻煩,直接估價)。祖母也會盡量躲著晚輩做生意。祖母的鄰居卻在我面前挑大拇指,說婆婆一大把年紀(jì)的,身體還這么硬朗,我這個教書的后生家都比不過她。祖母不僅能肩扛手提、上下樓梯,還能清晰地論斤按兩,哪像年逾九旬的光景?有時我們不免暗稱祖母活成了老妖精。
父親有意無意說別小瞧了你奶奶,人精著呢。直到去年,突然對父親的話深有體會,曾在我看來厚道堅韌,甚至達(dá)觀的祖母,內(nèi)心竟有這么多小九九,由此又牽扯出老老少少的各自盤算,讓我對大家庭關(guān)系塌方感到失望,對祖母的好感,乃至敬意瞬間被時光稀釋,也對起初自以為是的自己頓感挫敗。怎么一下子就演變成這般情狀?怎么幾代人一大家子終究也逃不過利益的教唆?事實上,它們一直暗流于生活的河床,只是以前沒關(guān)注罷了。
從縣城回老家的路上,祖母坐在后排,坐在駕駛室的我從后視鏡看到她仍把拐杖抓在手里,仿佛抓著隨時防身隨時出擊的利器。車廂的時間和空氣似乎凝滯,這是我們爭吵后的氣氛。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祖母吵架,懷著事后才感知到的自私心理。祖母猜疑父親,又懷著對母親的埋怨,終因金錢而激烈爭吵,但她初衷是記掛仍未成家的第二個孫子我的堂哥,總尋思截流我們的錢去補貼從小沒了父親的堂哥。
對此我存有自己的想法,但忽視了至關(guān)重要的現(xiàn)實:祖母是我的唯一,我卻是祖母的孫子之一;人普遍都有“損有余而補不足”心理,卻不管“有余”的不容易和“不足”的無底洞。
閱歷豐富和內(nèi)心洞明的祖母一定感知到我的怨怒,她肯定覺得不可思議:平日老實文氣的孫子,會如此親疏分明地站在父母一邊“對付”自己。從此與我生出罅隙,往后的交集多是應(yīng)酬,缺乏溫度。我也丟失溫暖純粹地呼喚“婆婆、婆婆”的自己。
每次看望祖母,都在內(nèi)心默唱“千次等一回”。往往當(dāng)餐時,祖母才姍姍而歸,臉上洋溢著又賺到一日的表情,渾然不知站在屋檐下翹首以盼的孫子。大聲叫出“婆婆、婆婆”時,她才驚喜得滿臉皺紋蕩漾,一邊喊“我的肝呀命呀”一邊近乎小跑地到我身邊,用那老絲瓜瓤般的手握我的手,不住地自責(zé)自怨,像個幸福而委屈的孩子。
寒暄一陣,就恢復(fù)了往日的祖孫狀態(tài)。聊什么不重要。我說的,她聽不太懂;她說的,我不太感興趣。關(guān)鍵是,一個人的嘴巴,擁有另一個人的耳朵捧場。
一旦閑聊起來,祖母就忘了做飯,總要經(jīng)我委婉點醒,她才拍拍自個的腦門,理理額前潦草的白發(fā),左走走,右轉(zhuǎn)轉(zhuǎn),總算想起系上圍裙,洗菜,生火,添柴,刷鍋,做飯。每于此時,我多半要返回父母住的鄉(xiāng)里,極少留下與她共進晚餐。她知道我不是“吃素”的,我們的口味相差甚遠(yuǎn),幾乎不挽留我。
如果祖母恰好準(zhǔn)備了所謂的好菜,我會被硬生生拉住,吃上一頓,就著她講述了N遍的村莊掌故、家族歷史,以及她個人奮斗史,把飯菜扒拉進肚子。碗放下后,祖母習(xí)慣性念叨“感謝主”什么的。
祖母是虔誠的信徒。平日省吃儉用,舍不得花銷,可“上帝”一召喚,二話不說,出手那個闊綽啊,買《圣經(jīng)》之類的書,給教會捐款幫工,毫不含糊。覺得不可思議的伯父這會兒又跳出來,不留情面地數(shù)落她。父親雖明里不說,會在我面前揶揄。
祖母的經(jīng)書有好幾個版本,每本都用上好的布料做書皮。有些原本精裝的,反而被折騰成軟精裝了,瞧上去,倒泛出些古樸的歐式氣息。
孩提時我就胡亂翻閱過祖母的這些書,用它們壘小房子小碉堡,與弟弟玩鬧,怕是無意間褻瀆了神靈。
按時去村里教堂做禮拜,可謂祖母唯一的文化活動。與一幫老太太老大爺一塊兒,跟著教佑(家鄉(xiāng)話,相當(dāng)于牧師)學(xué)著唱讀“贊美詩”。一般用方言,聲音不算大,也不整齊,在一些簡單旋律的伴奏下,聽起來倒也朗朗上口。其中一句我和弟弟依稀記得,大意是“我真怕有一天,被主關(guān)在門外”,祖母像不由自主道出隱憂。
以前,祖孫仨一塊生活時,這杞人憂天的一句總被提及,祖母會毫無顧忌地和我們齊讀齊唱,聲調(diào)漸強。
我書房藏有一本《圣經(jīng)》,是豪華版的新舊約全書,是外婆臨終前交給母親的,不知何故輾轉(zhuǎn)到我手里。
祖母應(yīng)沒看過這一版本,雖然她和外婆鄰村,又是“道上的朋友”。追溯起來,父母能締結(jié)姻緣,不能不說源于祖母和外婆這層“神圣的關(guān)系”。
直到前年,祖母的胳膊持續(xù)脹痛,被父親催促來縣城治療,她才勉強在我家待了一天。為討祖母歡心,我才把外婆那本《圣經(jīng)》搬出來,給她解解悶。祖母立馬眼睛發(fā)亮,原本彎曲的身子神奇地繃直了,然后伸出青筋凸顯的雙手承接。
那是一個涼爽的午后,祖母坐在我家陽臺,捧著經(jīng)書琢磨了好一會兒,才讀出熟悉的章節(jié),用屬于她的語種和語調(diào),聲音越來越大,越發(fā)有力,還搞笑般搖著腦袋,用眼神和微笑與我們互動。愛人在客廳掩嘴失笑,讀低年級的兒子好奇地跑到祖母膝下,奶聲稚氣地問老奶奶讀的什么,為啥開心。祖母不具體作答,只負(fù)責(zé)漾開笑紋,用更明朗的唱讀回應(yīng)一切。
我附和祖母的神情。這番場景,離我們吵架還有三百六十個黃昏。猛一抬頭,黃昏又至。
江錦靈,江西余干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江西省第四屆青年作家改稿班學(xué)員,作品發(fā)表于《星火》《散文百家》《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清明》《延河》《回族文學(xué)》《特區(qū)文學(xué)》《星星˙散文詩》等百余種報刊。有散文入選《扇上桃花:散文海外版2021年精品集》《原漿散文精選集》等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