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3年第5期｜丁力：地面頭等艙（節(jié)選）
1
賣了一套房，安小娃當場成為富人。其實她身邊的朋友都是有兩三套房的，但只有她賣了一套，其他人沒賣，所以她就先成富人了！
阿珠請安小娃全家去青海湖和敦煌旅游，給了四個名額，可安小娃家只有兩個人。上無老下無小，中間只有一個丁大寶。夫婦二人生活實在單調(diào)，要想活得有滋有味，必須學會自己逗自己樂，問題是，既然全家只有兩個人，阿珠為什么要給她四個名額呢？
肯定不是阿珠的工作不仔細，對安小娃家庭情況缺乏了解，安小娃這一單阿珠跟蹤了很長時間，怎么會不知道她家只有兩個人？收到邀請后，安小娃與老公丁大寶研究了好半天，相互啟發(fā)，最終確信這是保險公司的營銷策略。保險公司請他們一家去旅游的目的，不僅僅是感謝或獎勵，更是為了擴大和爭取新的客戶資源，所以當安小娃明確說明家里只有兩個人之后，阿珠仍然堅持說：“我好不容易為姐姐爭取到四個名額，哪能浪費？您可以帶兩個朋友一起去呀！”而這兩位被邀請同去的朋友，就是阿珠他們保險公司的潛在客戶。
2
現(xiàn)在既然要帶兩個人去，選誰呢？安小娃最怕做選擇題，大約是她工作時天天做選擇，現(xiàn)在好不容易退休，不想再煩那個神，于是她問丁大寶。丁大寶垂直思維，說這還不容易，你們不是有個微信群嗎？在群里發(fā)一個公告，誰愿意去誰報名。
“你豬腦子！”安小娃說，“在群里一‘公告’，我還有人情嗎？”
丁大寶被她罵慣了，不生氣，他甚至認為“豬腦子”不是罵人，而是老夫老妻之間的逗樂，于是爭辯道：“這本來就是支人上當?shù)氖虑?，你還想要人情？”
“怎么支人上當了？”安小娃問，“誰規(guī)定參加保險公司組織的活動就一定要買保險了？阿珠他們組織這個活動是營銷策略，但同時也是一種答謝，更是我買了她幾百萬保險之后的特殊待遇。去青海湖和敦煌旅游，自己報團要大幾千塊呢！怎么不是人情？”
丁大寶心里想，是人情，但你都退休了，又不想再掙錢，白給的案子都不接，還要人情干什么？但嘴上卻說：“也是哦?！?/p>
接下來，他們就開始商量到底請誰去的問題。
所謂“商量”，其實就是安小娃自己說，大寶跟著點頭，或偶爾為烘托氣氛而發(fā)出一些“哦”“啊”“是的”“還真是啊”之類的附和。
“香姐肯定不能叫，”安小娃說，“我就是被她拉著認識阿珠的，阿珠要是真想請香姐去，還用我叫嗎？”
丁大寶說：“是，不能叫香姐?！?/p>
香姐是她們那個群里年齡最大的，資格最老，恢復高考后，上海財大首屆畢業(yè)生。廣東人，很精干。老公雖是北方人，也長得高大威猛，但性格卻比廣東人還細膩，在財政系統(tǒng)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高升，終因權(quán)力太大誘惑太多，東窗事發(fā)后，跳樓自殺。人們猜測他一定給香姐留下了巨額財富，所以香姐才最先被阿珠盯上，但太有錢的人未必需要買保險，因為說到底，保險也是一種理財和保障，她都“巨額”了，哪里還需要整這個？整少了沒意思，整多了也暴露啊，所以，盡管和阿珠搞得親如姐妹，但香姐最終也沒買阿珠推銷的保險。最終讓香姐找到了既不買阿珠的保險，又讓自己不欠阿珠人情的辦法——把安小娃介紹給阿珠。所以，阿珠請安小娃夫婦去青海湖和敦煌玩，并讓她另外帶兩個朋友一起去，安小娃無論如何不能帶香姐，否則，好比過年你給朋友送禮，送的居然正好是朋友去年送你的禮，多尷尬?。?/p>
3
當初香姐把安小娃介紹給阿珠的方式也是邀請她出席一個活動，但規(guī)格不如這次高，畢竟還沒有下單嘛，保險公司哪能上來就組織潛在客戶去這么遠的地方旅游。那是一場跨年晚會，地點是新落成的世貿(mào)中心雙子座。
湊巧的是安小娃就住在坂田，世貿(mào)中心的雙子座就抵在她家的主臥和客廳的窗戶上?；蛟S這也是香姐邀請安小娃而沒邀請其他姐妹的另一個原因，因為請坂田的人到坂田參加跨年晚會似乎更合理一些。
雖然感覺世貿(mào)中心就抵在自家的窗戶上，但真要走過去也不近，所以安小娃當晚仍然開車去?；顒咏Y(jié)束，阿珠自然要送她們出來，安小娃說：“反正沒事，我開車送送你們吧?！毕憬愫桶⒅榭蜌庖环S安小娃一起下到停車場。開門，上車。香姐問：“你還真換了？”
“換了。”安小娃說，“但換了就后悔?！?/p>
“為什么？”香姐問。
安小娃答：“別人一看一個女人開大奔，就以為是我老公的車?！?/p>
香姐說：“老公的車就老公的車，你管人家說什么，自己開著舒服就行?！?/p>
安小娃很想說開著也不如之前的寶馬舒服。但她沒說，因為阿珠在，剛認識，不熟，她如果這樣說就有凡爾賽之嫌。
這時候，阿珠插話：“前幾天我在培訓課上聽到一句話——男人開大奔或許是炫耀，女人開大奔一定是大款。”
“對，”香姐說，“她就是大款！”
“這個真不是。”安小娃說。
不是謙虛，安小娃確實覺得自己不是大款，她甚至認為自己連“小款”也算不上。他們夫妻就是兩個從內(nèi)地來深圳闖蕩的普通人，兩個人都有基本的學歷與技能，并且都很努力，經(jīng)過多年的打拼，人到中年才有車有房，算在這座城市站穩(wěn)了腳跟。二人結(jié)合后，由一人一車一房變成一家兩車兩房，這就有點奢侈了，加在一起勉強躋身中產(chǎn)。安小娃有時候想，如果當初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如現(xiàn)在這般衣食無憂，自己會不會執(zhí)意要生一個孩子呢？但生活是沒有如果的，尤其是中年夫婦生孩子這種事，過了年齡真就無法彌補，再說如果她當初冒險生一個孩子，即便一切順利，今日也不能再衣食無憂了，因為他們?nèi)缃竦臒o憂完全是賣了一套房子的結(jié)果。如果他們有孩子，哪怕只有一個孩子，還能賣掉一套房子嗎？不給孩子留一套嗎？可如果他們不賣房，手上哪里有上千萬流動資金？哪能想換車就換車把自己整的像個大款似的呢？
但是，阿珠已經(jīng)認定安小娃就是大款！
事不宜遲。做保險的人最大特點是工作主動，雷厲風行。
當晚，安小娃剛剛在自家樓下的地下停車場將車熄火，就接到阿珠的微信：安姐你好！謝謝您今晚的捧場！您是今晚最漂亮的女嘉賓！有一份小禮品放在您身后的座位上，是我們老總特意吩咐我給您的，請務必笑納。不成敬意。謝謝！謝謝??！
禮品不是很值錢，卻非常實用。其實就是剛才晚會上抽獎獎品之一——面膜，也恰恰是安小娃認為唯一實用的獎品，可惜她沒抽到，還略微遺憾了一小下。難道是自己不小心流露的小情緒被阿珠看出來了？她特意跑到后臺找老總要了一份？
既然不是很值錢，自己又正好喜歡，當然只能收下。
到家，坐在馬桶上，安小娃就給阿珠回復微信：禮品收到。我很喜歡。謝謝你！有心啦?。?！后面跟著幾個小紅花，外加開心、喜歡和感謝的表情包。
阿珠回贈更多的紅花與表情包。安小娃不想一直客氣下去，回復晚安，表明收場。
當晚確實收場了，但對阿珠來說，這只是精彩大戲的序幕。過程不細說，反正最后的結(jié)果是安小娃花了幾百萬，買了一份收益型保險產(chǎn)品，這才有了她和丁大寶的青海湖、敦煌之旅，并扯出另外兩個名額請誰去的問題。
4
繼續(xù)采用排除法，又淘汰了兩位，最終剩下張倩和胡麗娜兩個人。
張倩和胡麗娜是丁大寶隨意圈定的，但他多少有些傾向性，這個傾向就是以他自己為中心，誰跟他的關系更近他就選擇誰。而所謂的近，是指他們的老家挨得近。張倩來自南京，跟丁大寶的老家馬鞍山雖然分屬兩個省，但挨得實在太近，以至于南京被人戲稱“徽京”，所以他們也可以說是老鄉(xiāng)。至于胡麗娜，來自安徽和縣，從前馬鞍山與和縣只隔一條江，如今和縣已經(jīng)并入馬鞍山市，所以他們更算老鄉(xiāng)。如此，在丁大寶的參謀下，安小娃決定就請張倩和胡麗娜與他們同行。
出門旅行總是令人愉快的。主要表現(xiàn)為莫名其妙的興奮，是那種無理由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奮。小時候，丁大寶經(jīng)常去外婆家，當時外婆住南京的江心洲，每次母親帶著大寶回娘家，他們從中華門乘33路電車到鼓樓，再轉(zhuǎn)7路公交去上新河，差不多穿越整個南京市。夏天看著南京街道兩旁遮天蔽日的梧桐樹，冬天望著屋檐下掛著長長的寶劍般的冰凌，丁大寶就興奮，是那種莫名其妙卻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奮。他一直以為這是自己的毛病，不敢對別人說，怕人家笑話他人來瘋或鄉(xiāng)下人進城，直到幾十年之后在深圳有一天清晨散步，看見一群歡天喜地的年輕人朝他迎面走來，再從他面前走過，丁大寶才忽然曉得出門就興奮是人類的共性。
5
與出國旅游一定需要領隊不一樣，如今的國內(nèi)游已經(jīng)沒有領隊了，這邊游客憑身份證自己辦理登機手續(xù)，那邊的地陪機場迎接。地陪就是當?shù)氐膶в危珯?quán)負責后續(xù)的行程，直至走完行程把大家送回機場，看著游客辦理回程的登機手續(xù)過安檢，整個行程才算結(jié)束。但這次是保險公司組織的活動，情況略有不同，不僅有大領隊，還有小領隊。大領隊就是阿珠他們這個部門的老總，安小娃和丁大寶他們這四個人的小領隊就是阿珠。阿珠很客氣，打電話對安小娃說她安排了一輛車早上送大家去機場。安小娃與丁大寶商量了一下，覺得不必。五個人一個小團體，落下誰都不好，可一輛車只能坐四個人，不如各自打出租車或網(wǎng)約車自己去機場方便。阿珠繼續(xù)客氣，說可以安排一輛七座的商務車。安小娃說完全沒必要，四個地方接五個人，那么早的飛機，五個人全部接齊去機場，不是把司機折騰壞？阿珠說沒關系。安小娃說真不必，并說一個一個接反而更耽誤時間。
安小娃接阿珠電話的時候，丁大寶就在旁邊，她們的對話丁大寶全部聽見了，等她們通話結(jié)束，丁大寶給安小娃豎起了大拇指！
這方面他們夫妻二人的做派基本一致，能不麻煩人盡量不要麻煩人，即便對方有求于自己也不例外。
好不容易把阿珠的客氣推掉了，胡麗娜又打來電話，說同一件事。說她已經(jīng)跟老公說好了，明早她老公送她去機場，順便來接安小娃夫婦。安小娃同樣說不必，還勸胡麗娜也不必那么早把老公折騰起來送她了，自己打個的士或網(wǎng)約車去蠻方便。胡麗娜堅持了一下，說自己好不容易才跟老公說好了等等。安小娃仍然堅持說不必，胡麗娜只好放棄。兩個女人又互相客氣了幾句，才放下電話。
這次丁大寶沒有給娃娃豎大拇指，他覺得我們不要人家接送是對的，但安小娃沒必要建議胡麗娜自己也打的去機場，人家老公愿意送她，就讓他送唄。
“什么老公？”安小娃說，“早離婚了。兩個人關系僵得很！”
“啊？”大寶疑惑，“那她怎么還能讓他送？還讓他過來接我們呢？”
“貓一陣狗一陣?！卑残⊥拚f，“肯定是麗娜為了方便我們而使勁討好她前夫的?！?/p>
“這樣啊，”丁大寶說，“那就更沒必要了?！蓖瑫r他覺得胡麗娜蠻可憐的，但后面的話丁大寶沒說。
這時候，手機又響了，是張倩。說的仍然是這件事，可內(nèi)容正好反過來。她問安小娃明早打算怎么去機場？安小娃回答打的唄。張倩說那你們干脆順便來接一下我吧。
安小娃愣住了，愣了大約半分鐘，最后終于說：“不行。如果我去接你，就必須去接胡麗娜，不然丟下她一個人不好，可她住龍崗新城，太遠了，算了，都不接了，我們都自己打車去機場吧！”
說完，不聽張倩再說什么，把電話掛了。
安小娃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丁大寶趕緊做檢討：“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這樣的人，你讓我隨便選兩個人，我就瞎選了她和胡麗娜?！?/p>
安小娃搖頭說：“無所謂，我曉得她是這樣的人。”
丁大寶問：“這樣的人你也把她當朋友？”
安小娃說：“她有她的優(yōu)點。”
丁大寶問什么優(yōu)點？
安小娃回答，什么時候需要她，一個電話立刻過來，沒有什么心理負擔。
丁大寶理解。他們沒孩子，又遠離故鄉(xiāng)，萬一家里遇上什么事，還真需要這種隨叫隨到的朋友，哪怕這樣的朋友身上有明顯的缺點，也好過沒有。
6
安小娃和丁大寶剛在T3航站樓的4號門停下，就看見胡麗娜從前面的出租車上下來。提那么大一個行李箱，比安小娃和丁大寶兩個人的箱子加起來都大！
雙方打招呼，丁大寶忍不住想幫麗娜提那件大行李，但想到安小娃就在身邊，即便安小娃不吃醋，但看他對別的女性獻殷勤心里也肯定不舒服，于是丁大寶只好假裝沒在意胡麗娜的超大行李箱。
掃碼，量體溫，刷身份證，三人走進候機大廳，阿珠立刻迎了上來。一看胡麗娜推著這么大一個行李箱，就立刻上前幫忙，搞得丁大寶有些難堪。他是男人，若不是顧及老婆的感受，一定早就上前幫忙了，可這時候安小娃卻罵大寶：“一點眼力見都沒有！看著麗娜這么大的箱子，也不曉得主動幫一把！”
丁大寶很委屈，卻什么話也不能說，因為他不能說自己其實早就想幫胡麗娜，只是擔心安小娃吃醋才沒幫，這時候再伸手，阿珠自然不讓，丁大寶只能尷尬地搓手。
四個人在大廳里等張倩。阿珠一面照顧他們?nèi)齻€人，一面不時地和同事打招呼。其他的小隊陸續(xù)來了，各自去辦登機手續(xù)。安小娃不停地給張倩打電話，她總是回答“馬上到”，卻始終沒到。
丁大寶已經(jīng)不耐煩了。他看出阿珠隱藏的焦急，更后悔自己不該按老家的位置劃分遠近挑選了張倩同行。根據(jù)他的旅行經(jīng)驗，第一次就遲到的人會總是遲到，推而廣之，喜歡找麻煩的人總是麻煩?？窗?，張倩這一路會拖累我們這個小隊甚至整個大隊的！
集體焦慮了一段時間之后，丁大寶覺得自己是團隊里唯一的男人，應該有所擔當，于是建議阿珠帶胡麗娜先走，他和安小娃留下等張倩。
阿珠則說她自己留下，丁大寶、安小娃、胡麗娜三個人先走。
安小娃說：“那怎么行？你也不認識張倩??！”
丁大寶還是建議阿珠帶著麗娜先走，因為麗娜的箱子那么大，要辦托運的，必須先走。
丁大寶的建議實在合理，阿珠只好帶著胡麗娜先走。安小娃卻堅持讓丁大寶也跟著她們先走，理由是：她不希望老公當面給張倩甩臉色。
安小娃這樣一說，另外兩個女人也笑起來，肯定是她們看見丁大寶的臉已經(jīng)甩了起來。
臨走，丁大寶對安小娃說：“你跟張倩講講，讓她注意一點，這一路不要影響大家?！?/p>
安小娃沒好氣地怒懟：“就你知道！”
老婆不在身邊，丁大寶更加放開，忍不住把昨晚張倩打電話讓他們今早去接她的事情對阿珠和胡麗娜說了。兩人都很吃驚，說：“還有這種事？”
“當然?！贝髮氄f，“所以我昨天就后悔叫她來了?！?/p>
阿珠打圓場：“可能她跟安姐的關系很好吧?！?/p>
“是很好。”大寶說，“但關系再好，也要講究基本的禮節(jié)。昨天你們也都給娃娃打電話了，但都是說你們來接我們，哪有打電話要我們?nèi)ソ铀牡览?！好比我們?jīng)常給朋友打電話請朋友吃飯，什么時候打電話讓朋友請我們吃飯的？”
兩個女人再次笑起來，她們覺得丁大哥說話蠻實在，很好玩。
胡麗娜問：“后來呢？安姐怎么回答張倩的呢？”
“后來娃娃把你抬出來了?！贝髮氄f。
“把我抬出來？”麗娜問，“怎么說的？”
丁大寶回答：“娃娃握著手機整整愣了三十秒，才說，如果我們?nèi)ソ铀?，就必須也去接你，而你家在龍崗新城，那么遠，實在不方便，時間來不及?！?/p>
麗娜趕緊說：“我哪里能讓你們來接我呀，我是打算讓我老公去接你們的?！?/p>
丁大寶說：“知道，謝謝！”阿珠則立刻對麗娜做了一個表達親近的動作。
7
安小娃說得沒錯，張倩身上也有優(yōu)點，比如今早她姍姍來遲，并不是睡過頭，而是一大早就起床為大家準備早餐。她居然帶著一大袋子油條趕到機場！
幸好，飛機晚點，張倩的姍姍來遲并未影響大家的行程，倒是她帶來的一大袋子油條很受歡迎。大家都起得太早，吃不下東西，本以為到了飛機上就有吃的，沒想到飛機晚點，遲遲不能登機，肚子有點餓，張倩帶來的油條正好派上用場。剛開始是阿珠他們這一小隊的人享用，后來阿珠見五個人吃不完，就問張倩可不可以和她的同事一起分享。張倩連忙說可以。于是很快，整個74號登機口很多人都在吃油條。
很多人夸張倩的油條炸得好！更有人問她是怎么炸的？是不是頭一天晚上就開始發(fā)面等等。張倩回答不用那么麻煩，網(wǎng)上就有現(xiàn)成的半成品，買來之后往冰箱里一放，想吃的時候拿出來用熱油一炸就可以。
突然，喇叭響了，通知他們登機，于是大家趕快把剩下的油條塞進嘴里，擦擦手，排隊登機。
因為起飛晚點，所以飛抵西寧已近中午，與其他航班降落的時候乘務員要求顧客把所有的舷窗全部打開相反，這趟航班要求旅客必須把舷窗全部關閉。丁大寶不理解，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機長的廣播播錯了。他故意不關舷窗，等空姐走到身邊提醒，他問空姐為什么一定要關舷窗？空姐回答是上面的要求。丁大寶又問上面為什么這么要求？以前我們坐飛機都是要求我們打開舷窗。空姐解釋是特殊原因。丁大寶不再問什么，按空姐的要求把舷窗關閉。
在后續(xù)的行程中，阿珠對張倩明顯更客氣，似乎把她當成了VIP，估計不是因為幾根油條的緣故，而是阿珠聽見了丁大寶與安小娃的悄悄話，知道張倩的外甥很有背景。
丁大寶擔心胡麗娜受委屈，提醒安小娃，讓她多親近胡麗娜，并說因為阿珠很親近張倩，別讓胡麗娜覺得自己被冷落。
“你以為是什么好事??！”安小娃說，“阿珠這是把張倩當‘重點’了，胡麗娜高興還來不及呢！”
拐著彎想，安小娃這話有道理，但很多時候人更在乎直接的感受，沒時間“拐著彎想”，于是在后面的行程中，丁大寶拉著安小娃一起跟麗娜走在一起，阿珠則繼續(xù)與張倩保持親近，仿佛張倩原本就是她請來的，而不是被安小娃和丁大寶帶來的。
8
導游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硬朗且高大，很像當年的日本硬派演員高倉健，但比高倉健喜慶?？傊瑢в蔚男蜗笈c素質(zhì)都不錯。
保險公司蠻大方，安排的是所謂的“豪華團”，行程介紹上有個詞“地面頭等艙”，當時安小娃還不理解，問丁大寶，丁大寶也不清楚，憑想象大概是特別豪華的大巴吧。但大巴能豪華到什么程度呢？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特別寬敞，就是把普通大巴的三人座改成兩人座，兩人座位成單人座，坐在大巴上基本實現(xiàn)伸腿自由，也確實有點飛機頭等艙的味道。
大家坐穩(wěn)，“地面頭等艙”啟動，導游先向大家問好，然后開始自我介紹。導游說他自己很討巧，有個非常響亮的名字——王洛賓。大家聽著愣了一下，接著就笑，問他原本就叫“王洛賓”還是為了蹭熱度后來改的？導游略顯靦腆地回答原來就是，有身份證為證。當場掏出自己的身份證，給前排的乘客，并任由乘客往后傳，大家都看看。
身份證還沒傳到最后，前面的乘客已經(jīng)發(fā)問：“你父母都是文藝工作者吧？”
“這個真不是?！睂в握f，“父母都是識字不多的農(nóng)民。”
還有人再提問，卻立刻被其他游客打斷，說既然導游叫王洛賓，不能白叫，干脆唱一首王洛賓的歌吧。
這個提議很受歡迎，車廂內(nèi)立刻響起嘩啦啦的掌聲，氣氛當場熱烈起來。
導游繼續(xù)靦腆了一下，大家以為他一定要推辭，誰知他冷不丁放開嗓子吼了一句：“在那遙遠的地方……”正當大家以為好戲開場的時候，導游卻戛然而止，說今天因為飛機晚點，下午的行程非常緊張，現(xiàn)在得趕緊去吃午飯，等明天游青海湖，再好好給大家唱幾首。
大家再次鼓掌，掌聲比剛才還熱烈。導游宣布：“把我的身份證還給我，把你們自己的身份證交出來，等一下趁你們吃飯，我去給大家買景點門票?！?/p>
行程都被安排好了，他們就是純玩，純玩就是懶游，不操心不出力，連基本的功課也懶得做，一張白紙出游，途中看到什么就在白紙上印下什么。簡單、純凈、真實。丁大寶甚至也不照相，最多照一張，表示“到此一游”，回去發(fā)個朋友圈，讓關心他的人知道他還活著，并且活得蠻開心就好。但真正關心他的人是父母，可惜父母已經(jīng)走了，還有誰真正關心他呢？所以此舉仍然有自作多情之嫌。但安小娃喜歡照相，于是丁大寶不知不覺成了攝影師，當然是業(yè)余的，不專業(yè)，也不用心，故經(jīng)常遭受娃娃的抱怨與斥責，好在他皮實，任娃娃怎么說也不在乎。后來兩人終于達成默契，丁大寶多照幾張，然后由安小娃慢慢挑選，矮子里面拔將軍，最后總能挑出幾張合格的攝影作品。
9
安小娃她們?nèi)?，丁大寶不去，但也不好堵在廁所門口等，于是朝前面走一段，在樹蔭下等她們。旁邊正好也有一堆人，年紀比較大，估計是一個“夕陽紅”旅行團，似乎也在等人。這個團里大部分是大媽，但也有一位大叔，大叔梳著大背頭，因此額頭顯得比較大，頗有領導氣質(zhì)。此時他面對一群大媽指著后面山坡上的一棟建筑說：“看，那就是布達拉宮！可惜不讓上?！?/p>
這怎么是布達拉宮呢？肯定不是。丁大寶想笑，但他忍住了，怕笑出來不禮貌。突然，旁邊一個小孩糾正道：“這不是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在拉薩呢！”
聲音不大，似乎他不是對周圍的人說，而是自己對自己說，但非常清晰，至少丁大寶聽得很清楚，他相信那位大叔和他身邊幾位大媽也聽見了。大叔很憤怒，問那小孩：“你說這不是布達拉宮？”
小孩點頭，說：“布達拉宮在拉薩?！?/p>
“那你說，這是什么？”大叔憤怒地問。
小孩回答不出來。他哪里知道后面的這棟建筑是什么。
這時候，一位大媽說：“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這么沒有教養(yǎng)？大人說話小孩插嘴，還瞎說！”
“就是?！贝笫逭f，“這是誰家的孩子？”
小孩犟嘴：“這本來就不是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在拉薩。”
雖然犟嘴，但小孩聲音更低，因為他畢竟回答不了后面山坡上這棟建筑是什么，所以底氣不足，面對一群大人的斥責，多少有些膽怯。
大叔一看這陣勢，更是得理不饒人，以更大的聲音吼：“誰家的孩子？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這么沒教養(yǎng)！”
小孩很委屈，眼淚都快要下來了。
丁大寶見過這小孩，好像是他們這個“豪華團”的，雖然只是很短的一段路程，但中午吃飯的時候正好在一桌，所以有印象。他很同情小孩，卻又不想和大叔大媽們發(fā)生沖突，于是上前一把拉住小孩的手，對大叔和他身邊的大媽們賠笑臉說：“犬子，犬子。對不起，對不起！”然后不由分說，拉著小孩就朝前走?？纱笫搴痛髬寕儾灰啦火?，“太沒教養(yǎng)啦！”“對不起就行了？”“還‘犬子’呢，裝得倒像文化人，小孩是怎么教育的？”
丁大寶忍不住停下腳，回敬一句。并沒有攻擊對方，只強調(diào)自己確實是文化人?！敖淌冢皇茄b，再說孩子沒說錯，布達拉宮確實在西藏的拉薩，不在青海的西寧?！?/p>
這還得了！大叔大媽立刻追過來，丁大寶拉著小孩趕緊走。出來玩，不想惹事，更不想跟幾個大叔大媽起沖突。
“大寶！丁大寶！”安小娃從后面喊。
“小寶！小寶！你跑什么??？”小孩的爸爸也在后面喊。
丁大寶和小孩見大叔并未真追，倒是自己人追趕上來，也就停下腳步。等自己的隊伍走到面前，眾人問他們怎么回事？丁大寶把情況一說，大家全部笑起來。一笑大叔指鹿為馬，二笑丁大寶說小孩是“犬子”。安小娃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埋怨老公不該多事，差點和人打架。丁大寶心里不服，心想，我自有分寸。胡麗娜見狀趕緊勸和，生怕他們夫妻吵起來，她拉著安小娃說：“不會的。丁大哥怎么會跟人家打架呢？你不看見他拉著小寶趕快走了嗎？”
丁大寶沒說話，心想，就是！
小寶的爸爸很感激丁大寶，擺出想說謝謝的表情，但當著大家的面，似乎不好意思說出口，而且這種口頭感謝的分量也太輕，不足以表達感謝，于是掏出煙，散了一圈，可大家都不抽煙。丁大寶也不抽煙，卻接了，不是打算留著抽，而是覺得在這種場合，沒有一個人接小寶爸爸的煙會令他難堪，接了煙，也就表明接受對方的感謝。
可這件事并沒有結(jié)束，因為小寶從此落下了一個外號——犬子。大家都這么叫，一路平添了許多歡笑。只有丁大寶沒這么叫，他怕小孩的爸爸不高興，就仍然喊小孩小寶，誰知大家一聽笑得更歡，因為，大寶喊小寶，搞得更像父子了！
……
全文原載《清明》2023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