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慢姓花，全名花慢，南?？图胰?。阿慢是那種安安靜靜——阿爸阿媽在人群中找他，要看幾眼才能認出他，叫他他不應，無聲地擠過人群，來到阿爸阿媽身邊恬靜地站下——那樣的年輕人。

蘇拉是臺風，家族編號2309，小個頭，暴脾氣，像它的貓科動物名字，行蹤不定。

阿慢和蘇拉同年出生，都生于一九九七年。八歲那年，蘇拉突然想見阿慢，于是大老遠從菲律賓海朝南海跑來，可惜走錯了路，跑去東海了，沒能見到阿慢。十五歲和二十歲時，蘇拉又來看望了阿慢兩次，這兩次它比較小心，沒有走錯路，登上了南方大陸，卻沒能見著阿慢。這件事情蘇拉事先沒有告訴阿慢，阿慢不知道蘇拉來看過他，他離開南方大陸去北歐念書了，因為不知道，也沒有機會問蘇拉是不是生他的氣。所以，阿慢和蘇拉雖說同齡，此前并沒有見過面，不算舊識。

二

說說阿慢的前史。

阿慢出身在南海邊原住民家庭，小時候他不在阿爸阿媽公公婆婆身邊長大。那些年，靠押地改變命運的長輩們從蓋樓收租轉(zhuǎn)型代工仿機再轉(zhuǎn)型PE私募，像快速崛起急于建功立業(yè)的集團軍，各自應付著一個戰(zhàn)場，顧不上阿慢，把阿慢交給惠州的舅舅代養(yǎng)。阿慢長大的過程中，原生家庭不斷分解重組，公公為挽救行將破裂的家庭，帶著婆婆去了吉隆坡，阿爸阿媽分別二婚和三婚，新家庭越來越復雜，最早的家卻沒有拆開，仍然保留著。阿爸阿媽交際密切，隔三差五會約著回到早先的家，坐在寬大的露臺上，看深圳灣上空云卷云舒，喝茶聊人生，離開時互相給對方打氣。

阿慢當然看不到這個溫馨場景，他沒在那個家正經(jīng)生活過。阿慢六歲入寄宿學校開蒙，十四歲到圖盧茲完成兩年聯(lián)讀學業(yè)，十七歲轉(zhuǎn)到瑞士南部的洛桑讀書。四年前阿慢從洛桑酒店管理學院畢業(yè)，回國后和同學阿星合伙投了一間旅行設(shè)計公司，做私人旅行方案定制。那會兒灣區(qū)市場好，阿慢是精準目標、興趣細分和專屬服務(wù)專家，創(chuàng)下過信仰混亂客戶“行修游”后找回迷失的靈魂、“分手游”情侶旅程中自主懷上寶寶的公司最佳回訪紀錄。

旅游業(yè)是阿慢自己的選擇。阿慢一直在猜測阿爸阿媽的關(guān)系，他相信生活可以定制，而且他已經(jīng)證明了這個，比如他踐行的找回信仰和彌合分手這些案例?？上В聵I(yè)剛剛有了點起色，病毒就來了，人們躲進家里不出門，公司開了三年多就倒閉了。阿慢欠著銀行貸款，躲不了病毒，本著客家人“患弗得聞，患弗得學，患弗能行”的族訓，既已學成，就不再向家族伸手。阿慢沒有向阿爸阿媽求援助，自己想辦法走出困境。

三

去年底大感染爆發(fā)，喪事行生意火爆，業(yè)務(wù)量瘋漲，平臺到處招員。阿慢不怎么愛說話，小時候跟舅舅唱過潮劇，音強稍差點，音高、音值和音色條件都不錯，這樣阿慢就入了行，做了一名哭喪師。剛開始阿慢不太熟悉專業(yè)，活兒干得磕磕巴巴，客戶給錢時多少有些意見，但他共情態(tài)度好，肯跪肯磕頭，堅持下來了。后來，平臺漸漸不大給阿慢派活兒了，把他晾在一旁，溝通了幾次才知道，活兒生倒在其次，是阿慢的聲音犯了大忌，逝者家屬嫌他哭唱聲陽氣過足，擔心逝者眷戀陽世不肯離開，耽擱了去往生的旅途。平臺顧忌聲譽，活兒再多也不敢用阿慢，這樣阿慢就失業(yè)了。

四月份甲流席卷城市，人們像得到?jīng)_浪機會的孩子，歡天喜地迎接甲流。阿慢又找到了新工作，這次他進了一家海產(chǎn)食品公司，做了一名螃蟹去殼師。螃蟹去殼師的工作說難也不難，蟹子開殼，去掉內(nèi)臟、蟹鰓和排泄物，卸下觸角和腳梢，快速取出蟹肉。程序講究行云流水，保持蟹肉的鮮美，不能傷及蟹肉，阿慢很快掌握了。可是，流程的第一步，要用去殼刀戳進螃蟹的兩眼間，螃蟹假死，然后再掀開蟹殼，阿慢在這個步驟會猶豫。人家一個工日卸四十來斤蟹，他只能卸二十來斤，這叫輸在起跑線上，計件工資高不了，勉強干了三個月就干不下去了。

工作不好找，阿慢不讓自己泄氣，有過喪事行和海產(chǎn)品行失敗經(jīng)歷，他在選擇新職業(yè)時做足了功課。他仔細研究了宅居時代人們的生活規(guī)律，疫情火了幾個行業(yè)，跑腿是其中一個。接著他研究了跑腿公司的業(yè)務(wù)，決定應試行業(yè)翹楚的Hello公司跑腿員。

應聘公司的大多是年輕人，阿慢年齡偏大。他站在一位罕見地扣著襯衣最上面紐扣的人事專員面前，有些拘謹。后來阿慢知道，那位專員姓吳，是從國外名?；貒睦碚撐锢聿┦?，回國后在兩所大學任過教。吳專員口氣平靜地告訴阿慢，海外名校畢業(yè)什么都不是，阿慢身后那些國內(nèi)名校畢業(yè)生比他小三四歲，擁有足夠把他擠進旯旮角的內(nèi)部競爭資格。吳專員要阿慢只回答一個問題，怎么看待幫助人們延長生活能力這件事情。阿慢想了想說，找到失去或者躲藏起來的人生。人事專員看了阿慢一眼，說，把人生去掉，你被選中了。然后告訴阿慢，自己在兩所大學預聘期中過了論文和課時考核，卻被課題考核攔住了，沒有獲得長聘，他鼓勵阿慢盡可能為自己積攢業(yè)務(wù)量，以便在業(yè)績考核中留下來。

即使有吳專員的鼓勵，習慣了悄無聲息地生活，對興風作浪沒有把握的阿慢并不放肆，考慮到職責風險，在填寫Hello入職表時，他沒有選擇業(yè)務(wù)量看好的“照顧缺乏自理能力的殘障者”和“照顧獨居老人”兩塊業(yè)務(wù)，也沒有選擇責任重大的陪護、代駕、接送、調(diào)查、看管物品和看護物業(yè)業(yè)務(wù)，而是在代購、代取、代辦、代繳、代發(fā)、代排隊、代道歉、送禮、陪玩、婚慶和捧場業(yè)務(wù)欄中打了勾。

阿慢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

四

八月中旬，阿慢入職Hello跑腿公司，頭三天培訓，第四天上崗，接下來的一周他接了三單活兒，兩單沒續(xù)上，一單干砸了，業(yè)績表現(xiàn)不好，公司讓他坐了十天冷板凳，然后給他派了新工作。

阿慢接到的第一單活兒是照料寵物?？蛻羰俏粯s休的老教授，教授的兒子四十多歲，是一家上市公司高管，奉行不婚和無子，養(yǎng)寵物，工作忙照顧不了，把內(nèi)地的鰥夫父親接來做監(jiān)護。寵物兩個，一只比芝麻還小、要用放大鏡尋找的蝸牛，一只氣宇軒昂的清遠公雞。蝸牛有個怪名字，叫糞先生。榮休教授眼神不好，看不見糞先生，可公雞看得見，總想著法子吃掉糞先生。榮休教授攔著不讓吃，公雞就啄老教授，手上啄出幾個血疙瘩。榮休教授的兒子拿糞先生和清遠雞當寶貝，榮休教授不能處罰雞，更不能讓雞把蝸牛吃掉，折騰了一段日子，哮喘病犯了，血氧也不穩(wěn)定了，只好向Hello求助，要和公司簽一項長期戰(zhàn)略協(xié)議。

阿慢按地址找上門，套上鞋套，進屋后按事先溫習過的方案去冰箱找出一堆食物，喂紅著眼到處搜尋蝸牛的清遠雞——專家說，雞吃飽了就不惦記野食，就算啄兩下也是游戲，不會真的吞進肚子。誰知清遠漢子不上當，啄了兩下大米、蔬菜和泡發(fā)過的海蟲就走開了，繼續(xù)尋找蝸牛?？梢妱游伵５哪铑^與食物無關(guān)，屬于宗教認知下的執(zhí)念。阿慢啟用第二套方案，沖著清遠漢子嘶嘶學蛇叫——專家說，雞害怕頻率單純的聲波，即使不望風披靡，也知道戰(zhàn)場形勢改變，自己已經(jīng)不是控局者，會收起造次。誰知阿慢嘶嘶著，清遠漢子緊張地瞪著他，一點點乍立起頸羽，扇開翅膀朝他撲來，幸虧阿慢有防備，躲開了，免除了一場工傷事故。

專家提供的方案用不上，阿慢只能行緩兵之計，小心把芝麻粒大的蝸牛請進硅膠食物盒里，高高舉在頭頂，先安頓老教授服下地塞米松和安神補腦液，扶他去臥室休息，再來照顧二位寵物先生。

“雞你可以叫先生，糞先生不是先生?！睒s休教授喘氣地在床上躺下時告訴阿慢，“蝸牛是雌雄同體，糞先生是它的學名?！?/p>

阿慢臉紅了。之前他還想，都是先生，犯不上性別歧視，干嘛非鬧得你死我活。阿慢把蝸牛和清遠漢子分別隔離在客廳和寵物室，自己守著蝸牛，隔一會兒去看看床上的老教授和寵物室里氣急敗壞兜圈的清遠漢子，再回到客廳守著冥想狀態(tài)中的蝸牛。這樣一直等到子夜時分，不婚兼無子主義者進門，仔細詢問了兩個寶貝的情況，簽過用工單，阿慢才精疲力竭地離開。

第二天早上公司告訴阿慢，榮休教授的長期戰(zhàn)略協(xié)議沒有簽下來，他兒子對非血緣監(jiān)護人不放心，就算老教授愿意拿出養(yǎng)老金來請人照顧兩個非族類孫子，兒子也不同意。

五

公司很快給阿慢派了第二單活兒，這次是給人做玩伴，交待了客戶情況：三十多歲，大學畢業(yè)七八年，一直待在家里寫詩打游戲，那天和家里鬧矛盾，第N次自殺未遂，提出的調(diào)解條件是組團玩“反抗”，家里答應了。公司不缺這方面的人才儲備，考慮到阿慢剛?cè)肼殻枰e分，活就派給了阿慢。

阿慢按約定時間來到客戶家，進門就尬了?？蛻糇∷木邮覐褪綐?，父親住一間，大學生和母親住一間，另兩個房間空著。母子倆的房間，色調(diào)是藝術(shù)生風格的夜幕藍，墻上掛一面黑色海盜旗，四周銀河狀掛滿母親各個年齡段照片，家具是讓人犯困的月光藍，無憂無慮的雙層床上兩床同款鴨芥末黃空調(diào)被，屋里彌漫著淡淡的護體乳氣味。阿慢站在門口，怎么都下不了決心走進去。

“能不能去空著的房間？”阿慢征求大學生的意見，“別把你房間弄臟了?！?/p>

“‘你的到來，使墳墓似乎不再安寧?！獯罄娙怂_巴寫的，說的不是你?！贝髮W生像UNHCR組織新晉官員，表情茫然地對阿慢說，“我從不去別的地方，不喜歡?！?/p>

倆人玩了一會兒《王者榮耀》，其實大學生沒有什么怪僻，玩得安安靜靜，即使開黑也不拿粗俗語言騷擾阿慢，只是判斷老失誤，節(jié)奏跟不上。阿慢坐在陰氣十足的母子間里，老是忍不住打寒戰(zhàn)，感覺過敏癥都要犯了；又要考慮大學生的體驗感受，走投無路，問大學生想不想換火爆點的游戲。大學生不執(zhí)拗，說那就陪阿慢玩《逃跑吧少年》。阿慢不喜歡萌系畫風的游戲，看大學生的積分剛過青銅，沒打算友好，偽裝道具輪番上，爪箱炮盾搭配，模式不斷增加，想沖沖陰氣。阿慢不覺得大學生會有快樂體驗，可大學生心態(tài)相當穩(wěn)定，除了嘮叨要充值上皮膚，沒有嫌阿慢虐他。好在這款游戲不會掉段，阿慢心理負擔倒沒有那么重。這樣玩下去，母親惦記兒子，點芒果黃桃披薩托快遞小哥送來，大學生嫌膩沒吃，阿慢吃了兩塊，壓陰魂回繞的護體乳氣味。接著再玩，堅持了七個多小時，走時簽單，阿慢連小費入賬二百多。

接著兩天，大學生連續(xù)下單，明顯對阿慢滿意。因為是季節(jié)市場，公司和客戶談，希望相對固定時間。大學生母親嫌家里有生人來留下異味，本來有一單沒一單也能忍，固定就不干了，決定另想辦法安慰兒子，單沒簽下來。

公司沒讓阿慢閑著，給他派了第三單活兒，替一位女性寵物食物品嘗師向戀人表達歉意，屬于情感跑腿業(yè)務(wù)。見到客戶半分鐘后阿慢就知道，矜持的委托人沒有把業(yè)務(wù)背景交待清楚，她不是因為忙著跑新產(chǎn)品推介會放了戀人鴿子，而是一個月放了戀人十一次鴿子。因為工單是公司在平臺上派發(fā)的，阿慢事先準備的道歉詞完全用不上，臨場應變方案一時改不過來，不但沒簽下回單，還差點被憤怒的戀人摁在地上胖揍一頓。

客戶不滿意，投訴了阿慢，阿慢挨了批評，坐了十天冷板凳。阿慢私下咨詢招他入職的吳專員，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從吳專員那里得知，委托人職業(yè)是寵物食物品嘗師，要研究市場上超過一億客戶對每年數(shù)千種新上市主食、零食、餅干、罐頭和磨牙棒的不同體驗。委托人吃狗糧的目的是讓眾多的寵物愛吃，作為優(yōu)秀的職業(yè)人，當然不能只衷情于一個寵物，實際上委托人的戀人只是寵物中的一個，委托人時間管理不過來，放鴿子是常態(tài)。結(jié)論是，公司在法律上不能與委托人簽署同謀關(guān)系協(xié)議，委托人隱瞞職業(yè)特殊性、幸福體驗和復雜心理機制，公司默認并尊重和保護委托人的權(quán)益。阿慢這一級跑腿員無權(quán)分享公司大數(shù)據(jù)，作為員工的阿慢只能接受教訓，積累經(jīng)驗，不斷學習，提高業(yè)務(wù)能力。

“習慣在別人的生活中建立你的生活，”吳專員意味深長地對阿慢說，“你的未來會好過很多?！?/p>

六

十天后，阿慢復工，新單是份要件，業(yè)務(wù)主辦專門約阿慢線下談?？蛻鬦是知名導演，拍過爆款劇《共和之路》《天若有情天亦老》。有一天，Z導站在銀杏樹下，抬頭看了一眼漸黃的樹葉，突然覺得心氣不足，想到應該給知秋的生活做善后準備了，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自己的檔案丟在哪里了，總之記不起來。沒有檔案就辦不下很多手續(xù)，邁不進冬季。Z導是專業(yè)控，除了會說“Action”和“No Good”之外，其他事情一頭霧水，于是委托Hello公司替自己找到檔案。

業(yè)務(wù)主辦告訴阿慢，Z導不是充大牌，也不是檔期忙不過來，而是對自己的檔案態(tài)度復雜。他知道有那么個東西，里面裝著他的身份、學歷、資履、組織關(guān)系等一應材料，還有獎罰、告密和征信紀錄，人們想連兜帶泥了解他，打開檔案就知道了，他自己卻沒有權(quán)力看。他覺得這樣的檔案陌生得很，討厭得很，不想老了再沾上一手，索性請人代辦。業(yè)務(wù)主辦特別交待，客戶是公眾人物，公司很慎重，給阿慢配了個搭檔，要求他倆把活干好。

公司技術(shù)跑腿員工不少，涉及財務(wù)代理、理財專員、海關(guān)關(guān)務(wù)、工商注冊、法律顧問、美術(shù)設(shè)計和文件翻譯，阿慢不過是勞務(wù)跑腿，不明白怎么會派這樣的單給他。前三單活兒干得不順，這次阿慢慎重，回家仔細研究了單子，得出結(jié)論，派他接這單活兒并不是他有什么能耐，能承擔奪寶奇兵工作，而是這份單子可能會曠日持久，追求效率的員工不肯接，這才派了他。阿慢不能嫌棄公司的安排，看了兩遍擔責條款，沒有看出問題，在平臺上和公司安排的搭檔約了時間，倆人在他住的公寓樓下星巴克見了面。

搭檔叫奉小窗，是個女孩，和阿慢差不了幾歲，生著一雙無辜的杏眼，一綹頭發(fā)在臉頰上晃悠，看上去傻傻的。倆人一聊，原來都是寶安原住民，阿慢是客家，奉小窗是廣府，祖上都有幾百年遷居寶安史。而且倆人都在國外讀過書，奉小窗讀的是麥吉爾大學，專業(yè)非常拗口，幼稚園與早期教育。阿慢問奉小窗幼稚園與早期教育是干什么的。奉小窗嘬著咖啡想了想，回答說不知道，反正和家里鬧了矛盾才跑去蒙特利爾，大學三年什么都沒學，就談戀愛了，談得要吐。她這種情況，學士學位到手就趕緊回家向阿爸阿媽宣布休戰(zhàn)，續(xù)一年就能拿到的榮譽學士學位也沒要。

“本來就不是為那個去的，能完整回來就不錯了?！狈钚〈暗目跉獠粠Ыz毫共情成分，身子前搖后晃得厲害，差點兒把咖啡潑灑在阿慢的雙肩包上，“我們學校超爛，不過，總比萬州烤魚學院和潛江龍蝦學院強。”

說到倆人的工作，奉小窗一副這件事情與她無關(guān)的樣子，阿慢和她討論了幾句她就不開口了。阿慢覺得可能奉小窗入職不久，說不出什么，這么一想底氣就足了。也不怪阿慢，北緯22°27—22°52的深圳，女孩子大半時間穿裙子或短褲，阿慢不想看奉小窗的短褲裝也沒辦法。奉小窗身材嬌小，皮膚緊湊，小腿像挺拔的檸檬桉樹，相當結(jié)實。擁有如此妙曼的小腿，有足夠理由期待她在奔跑時超過羚羊，這讓阿慢對接下來的工作有了樂觀預想。不過阿慢還是問了奉小窗一個有點不成熟的問題。

“你有檔案呀？”阿慢問。

奉小窗用不可置信的神情看阿慢。她看他的眼神像貼著河面飛翔的石子，擊打出一圈漣漪，然后下沉，消失不見了。

阿慢想到答案了，奉小窗沒有檔案，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檔案。阿慢印象里自己沒有Z導那樣的檔案，沒人告訴他有沒有，他也不知道他有過它。他的個人信息在手機芯片里，他帶著它到處行走，誰需要就出示給誰，他們這一代都這樣。這么說，他們在找一個古老的家伙，確實在做一件重要工作。這樣一想，阿慢就對這份工作有了一些小小期待。

倆人分工，阿慢查找Z導檔案下落，奉小窗弄清楚提取檔案的政策和渠道，一旦找到檔案，倆人就做海豹突擊隊，快進快出，提出檔案，安全押解回公司交差。

七

今年夏天特別熱，阿慢查了一下，伯克利地球組織已經(jīng)發(fā)出警告，今年是有溫度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年。阿慢當然不會給自己放假，他走了五條途徑，花了三十多個小時，弄清了Z導檔案的去向。Z導不光拍劇多，行走江湖時間也長，他原來是A機構(gòu)的職工，離開幾年后A機構(gòu)倒閉，檔案在資料室放了幾年，Z導是少數(shù)幾個沒來辦理檔案遷走關(guān)系的人之一。又幾年，國資委成立B機構(gòu)統(tǒng)一接管僵尸國企單位，Z導的檔案轉(zhuǎn)進了B機構(gòu)。又幾年，完成統(tǒng)管和重組任務(wù)的B機構(gòu)撤銷，善后事宜連同未消化的檔案轉(zhuǎn)到C機構(gòu)，由C機構(gòu)負責保管處理。又幾年，C機構(gòu)裝進某國企上市公司殼內(nèi)，整合條件包括清除離職人員檔案在內(nèi)的負面內(nèi)容，C機構(gòu)托管的檔案交由政府人事部門托管，也就是說，Z導的檔案如今在政府人事部門手上。

事情說起來有點復雜，不過學旅游業(yè)管理的阿慢并不覺得撓頭。他匯總ABC機構(gòu)情況，連同政府人事部門信息一塊傳給公司和奉小窗，便于公司法務(wù)部與Z導商量授權(quán)書的事，奉小窗按路線打聽提檔途徑。接下來阿慢就等著公司和奉小窗的回復，然后拿著Z導的授權(quán)書去政府人事部門查找和提取檔案。

業(yè)務(wù)指導的回復函很快來了。十五分鐘后一份，凌晨一點二十一分另一份，阿慢能想到內(nèi)容是什么，路線圖清清楚楚，無非是批個意見，老實說這類指導他也能做。Z導的授權(quán)書第三天上午快件送達，原件留在公司，阿慢拿到電子件。倒是奉小窗那邊，一直沒有反饋。

又等了一天，奉小窗還是沒有消息，阿慢忍不住在微信里敲了一下奉小窗。奉小窗半天回了兩個字，干嗎?阿慢也發(fā)了兩個字，Z導。又過了半天奉小窗才回，內(nèi)容莫名其妙，說她在深圳灣守著幾只卷羽鵜鶘發(fā)呆，等黑臉琵鷺，如果黑臉琵鷺今天不來，她就不準備回家。

阿慢知道遇上糟糕搭檔了，哪有活兒不干去海邊守黑臉琵鷺的，看來她不是羚羊，做事情遠不是拖延癥可以解釋。阿慢不想造次，側(cè)面向吳專員打聽奉小窗的情況，很快知道，奉小窗不是什么新來的員工，她是疫情最緊張時入職公司的，而且入職后只接一種單，給急需藥品又不能出門的患者買藥。這類訂單要去客戶手上拿醫(yī)保卡，到醫(yī)院掛號，等醫(yī)生寫處方，再排隊交費拿藥給客戶送去，每個點都是感染源。這事以后沒人提及，當時可是往囚牢里送救命藥的英雄，自有一份驕傲。奉小窗干了一年多，如今仍然只接這類單，論資格比阿慢老出幾成。阿慢感到驚訝，立刻對之前自己在奉小窗面前裝資歷的事感到臉紅，心想找機會一定要給她賠不是。

這么等著，阿慢心里沒底，用口哨吹布洛赫的《所羅門》也找不到答案，晚飯后他給奉小窗留了言。這次奉小窗很快撥視頻過來，她在吃飯，嘴里嚼著米粒興沖沖問阿慢，看了她朋友圈視頻沒有，黑臉琵鷺沒來，東方白鸛來了，二十多只落在紅樹林邊，有了它們她就原諒深圳了，現(xiàn)在她在家里啃鹽焗雞，沒去別的地方野。

阿慢調(diào)出奉小窗朋友圈看。照片拍得不怎么樣，要不說東方白鸛，他還以為是一群農(nóng)場里跑出來的大鵝。倆人說了一會兒涉禽的事，話題轉(zhuǎn)到奉小窗身上。阿慢表達了對奉小窗疫情期間接藥單的敬佩，不過他不明白，這類單沒有四五個小時跑不下來一單，特別沒有效率，現(xiàn)在囚牢打開了，她何必死守這類枯燥又不掙錢的單。

“你傻呀，買藥個個程序都要等，快不起，我有時間發(fā)呆?！狈钚〈翱兄u爪，也不知道她和它誰糾纏上了誰，反正兩下里都有點狠勁兒。

“發(fā)什么呆？”阿慢還在搭擋是民間英雄的思路里，沒聽懂。對方之前說和卷羽鵜鶘發(fā)呆，現(xiàn)在又說發(fā)呆，和守藥品單完全不在一個邏輯上。

“沒什么啦，就是想，我為什么是奉小窗，不是別人?！?/p>

阿慢沒想到是這個理由，不過他能理解。有時候他也這樣，喜歡琢磨點事，那些事并不一定是他自己，有著各自的源頭，他也說不清楚。只是阿慢和奉小窗不同，奉小窗與家庭的沖突能化解，嚴格說阿慢沒有家庭生活，阿爸阿媽離婚再婚再離婚，他不在他們身邊，沒有受到什么影響，但如果問他是自己還是別人，他也回答不出來，好像真正的自己一直躲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這么一想，他覺得自己和奉小窗好像有那么點一樣。

阿慢這么想，沒再問奉小窗別的，比如她不賺錢怎么養(yǎng)活自己。他沒那么笨，那天在星巴克見面，從奉小窗右腳踝上那條價格超兩萬的Messika鏈子、肩頭玫瑰刺青、家里鬧了矛盾才跑出去讀大學、談戀愛談嘔吐了回家宣布休戰(zhàn)這些信息就知道，她家沒有破裂，也沒有破產(chǎn)，只要不想當王來春和孟晚舟，她不需要掙錢養(yǎng)活自己。

奉小窗好像感覺出阿慢的心思，說她替人代購藥純粹出于不喜歡拿家里錢時那份生硬，又應付不來人際關(guān)系復雜的工作，代購藥公司除了配送費，對特殊人群的“急難愁”訂單還有額外補貼，客戶也有小費獎勵，公司規(guī)定小費上限一百元，有客戶等急了私下會多一點轉(zhuǎn)賬。可能公司暗中查到她拿了超額小費，不過訂單做多了，醫(yī)院和藥店會直接通過系統(tǒng)聯(lián)系她，公司不想事情蔓延到社會上，才把她調(diào)離開讓她給阿慢做搭檔。

“反正我沒主動找人要過小費，我不在乎，公司開了我，我再去其他地方?！狈钚〈罢f，“我也不是不能做別的，我替人遛過狗?！?/p>

“這樣啊?！卑⒙X子里冒出那位吃狗糧的委托人的事，又冒出奉小窗和一只狗在海邊守著一群涉禽的情景。

“我以為狗狗比我通情達理，哪知它們是一些精力旺盛的家伙，只顧放飛自我，不是我遛它們，是它們遛我，一秒鐘發(fā)呆的時間都沒有，還是代購藥品好?！狈钚〈拔卣f。

倆人正說著，奉小窗突然有些不快地說她要下線了?！八麄儊砹??！彼f。阿慢在視頻背景上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倆人穿得很講究，女的親昵地叫著奉小窗，男的朝這邊看了一眼，好像有點不情愿過來，視頻就掛斷了。

阿慢收了手機，去給自己取了一瓶水，啟了瓶蓋，心想發(fā)呆是什么感覺？“他們來了”是什么感覺？

八

阿慢很少和父母見面，偶爾見也是匆匆一面。有一年的一個周末，阿爸突然出現(xiàn)在阿慢寄宿的博羅中學，和學校商量請兩天假帶阿慢外出旅游。那次沒有阿媽，也沒有阿爸的司機打點行程，阿慢背著雙肩包，拎著阿爸的Roam旅行箱。阿爸沒問阿慢想去什么地方，也沒和他商量去哪兒，他們坐動車去了泉州。他們在泉州待了兩天。說不上玩，阿爸拿著手機定位林路大厝或者圣墓，他跟得緊緊的，免得阿爸在人群中認不出他。倆人沒有什么話，到了地方，阿爸東張西望看兩眼，然后無趣地叫車離開。

返回惠州那天早上，父子倆去街上早點攤點了兩碗肉燕。阿爸給了阿慢一張銀行卡，說里面的錢是你以后讀書用的，自己保管，然后突然問阿慢有沒有女朋友。阿慢愣了一下，搖頭說沒有。

“對女人要小心，佢哋收唔住心，唔好畀佢哋逃掉嘞（對女人要小心，她們收不住心，別讓她們跑掉了）?！卑趾攘艘淮罂跔C嘴的肉燕湯。

阿慢不懂阿爸為什么說這個，反正點了點頭。他才十四歲，不知道拿女朋友來干什么，不過他見過三個同父異母和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他覺得自己和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他當然不會告訴阿爸這個，他想要不要告訴阿爸，肉燕口感滑嫩彈脆的原因，是它的皮制作講究，要豬后腿精肉搭配薯粉，用木棍反復敲打成肉泥，搟成薄紙狀，再包上餡。他想，阿爸要是知道了這個，會不會讓自己講究一點，包住阿媽。

那是父子倆唯一一次一起外出。以后父親就失蹤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又過了幾年，阿慢才從一個妹妹那里知道，帶他外出旅游那一年，阿爸破產(chǎn)了，欠了很多錢，他是阿爸人間蒸發(fā)前最后見過的親人。

九

阿慢給自己做了晚餐。他把米酒腌制好的牛肉在油鍋中稍稍氽過，燙好的芥蘭用沙茶醬、蠔油和白糖炒香勾芡，切了只熟透的番茄，和氽過的牛肉蓋在五分鐘前跳閘的白飯上，一份沙茶牛肉飯就做好了。正吃著，同學阿星打來電話，說國內(nèi)游放開了，旅游業(yè)開始恢復，他打算做回本行，問阿慢要不要繼續(xù)在一起。阿慢心里狠狠動了一下。他還是想做幫助人們找回信仰，幫助分手的情侶懷上孩子這種事情，可他欠下的貸款沒還清，一時半會兒籌不到資金。他對阿星說，你先做吧，我再等等。

和阿星通完話，阿媽的電話打了進來。阿媽在電話那頭說了些她在奧克蘭的事情，又說明年新西蘭大選，移民政策有松動，問阿慢要不要借這個機會辦移民，中介費她可以幫他出。阿慢不想去新西蘭，他回到出生地沒幾年，還是想在這里生活。阿慢在腦子里很快過掉把阿媽當成籌錢渠道的念頭，她和現(xiàn)任丈夫在分居期，他不想給她添堵。

阿慢吃完飯，洗過碗筷，同時理清頭緒。他打定主意不計較分工的事，耐點煩，和奉小窗一起去提檔案，干完這件事說拜拜就好啦。

阿慢在線上約了時間，按約定時間叫上奉小窗去政府人事部門辦事廳拿了號，等叫到他們的號，辦事員輕車熟路，很快查到Z導檔案記錄。辦事員問自提還是寄達。奉小窗說寄達。阿慢擔心郵路出問題，說自提吧。辦事員讓兩個工作日后來取件。

兩天后，阿慢和奉小窗按約定去辦事廳取檔案，結(jié)果沒取到。他們被告知，Z導的檔案不在資料庫里，電腦記錄上有，名目清清楚楚，但查遍了實物沒有查到，也沒有人曾經(jīng)提過的記錄，分析了一下，應該是移交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阿慢有點發(fā)懵，問了幾句，沒有得到更多解釋。奉小窗心不在焉，悄悄拉阿慢的衣擺，在他耳邊小聲問，你睡覺的時候要不要戴睡帽？阿慢沒聽懂，回頭看奉小窗。大廳里電子提示聲在叫下面一位的號，奉小窗突然沒了興奮，說不劇透了，就不說了。

倆人趕回公司匯報了情況。業(yè)務(wù)主管和Z導助手視頻時，阿慢和奉小窗在一邊旁聽。Z導助手有點不耐煩，說這個我不管，事情委托你們了，你們把檔案交給我就OK，別的不用給我說。業(yè)務(wù)主管處理過幾樁此類事，業(yè)務(wù)員取件時對方不給，提出刁難條件，或者取回的物件有殘次情況，委托方不接受錄相和拍照證據(jù)，但這件事不同，人家說得在理，合同是一攬子責任，沒有約定檔案不在怎么辦這個條款。Z導是重要客戶，事情不能丟給法務(wù)部處理，業(yè)務(wù)主管含混地交待阿慢和奉小窗，再找找看。

倆人從公司出來，天色已晚。阿慢準備坐地鐵回家，想到跑了一天，奉小窗也累了，就叫了輛網(wǎng)約車送奉小窗回家。奉小窗站在琉璃青的哪吒U前不肯上車，說你就不會叫綠色自動門的D1嗎？等上了車也不跟阿慢說話。阿慢討了個沒趣，奉小窗下車后，他在軟件上查查，客人果然可以約定車型，而且確實有浮萍綠自動門的D1，只是他不明白梗在哪兒。

第二天阿慢沒叫奉小窗，自己跑了一趟政府辦事大廳，有意選擇了另一個辦事窗口，結(jié)果檔案確實找不到。路明顯堵死了，工作沒法往下做，阿慢出了辦事大廳，站在馬路邊冒著炎炎烈日給公司寫報告，要求中止這單活兒。報告剛寫完，電話響了，是辦事大廳第一位接待他的辦事員打來的，說知道他剛?cè)筒榱藱n案下落，她想了想，如果沒有丟失或惡意銷毀，檔案可能在入庫登記時處于信息和實物分離狀態(tài)，比如實物夾在非負面人員檔案中了，到下一級托管部門的只有信息，好比一個人，名單上有姓名，但人沒見著。她讓阿慢記下Z導的檔案編號，HLG-1998-SX11-333121，建議阿慢沿著檔案的來路查查，她會給前一級機構(gòu)發(fā)協(xié)辦函，阿慢憑Z導的委托書去辦理手續(xù)，需要人事部門出面時他會得到支持。

阿慢謝過辦事員，覺得自己簡直是掛科生，這么簡單的事情都沒想到。他立刻給奉小窗發(fā)了信息，通知她下午繼續(xù)上工。

十

C機構(gòu)裝進的那家上市公司辦公大樓很氣派，員工穿著也很正規(guī)，不像阿慢和奉小窗，衣著清涼到居家，但阿慢和奉小窗并沒有收獲。公司記錄中沒有Z導檔案的痕跡，說明他的檔案確實屬于公司上市時拒絕接受的負面資料，公司按規(guī)定沒有接受。

倆人從大樓出來，阿慢躲在深南大道的樹蔭下打電話聯(lián)系B機構(gòu)。B機構(gòu)已撤銷多年，原來的辦公電話如今由一家劇毒化學品儲存站使用，接電話的人不高興，讓阿慢不要亂打電話，他們是安全部門，再打就報警追查ID。阿慢接著給B機構(gòu)所屬的國資委打電話。國資委沒撤銷，也沒不高興，答應第二天接待他們。

第二天一大早，阿慢和奉小窗按約定時間去了國資委，分管這件事情的阿姨挺幫忙，耐心幫著找檔案，很快查到Z導檔案當年的記錄。不過，檔案來自B機構(gòu)，去往政府人事部門，有來處有去處，國資委只是中轉(zhuǎn)站，原件不在他們那里。

從國資委出來，陽光烈得邪乎，奉小窗說她餓了。阿慢看奉小窗搖搖晃晃的樣子，不忍直視，說我請你吃肥?；帮埌?。奉小窗可有可無地跟著阿慢來到攤檔，等阿慢付了兩份飯的賬，奉小窗才說自己不吃快餐。阿慢有些尷尬，他原來也不吃快餐，公司在時他有公務(wù)餐，現(xiàn)在控制生活費，覺得二十二塊錢的快餐挺好。阿慢說總不能餓著吧。奉小窗朝一旁的奶茶店努了努嘴。阿慢懂事地去給奉小窗買了杯奶茶，這回問明白忌口，沒買錯。

倆人吃著飯，阿慢征求奉小窗意見，接下去怎么辦。奉小窗盯著阿慢看，嘴里吮吸著奶茶，兩顆虎牙碰著吸管，不說話。阿慢心里咯噔一下，覺得自己是奉小窗牙邊那粒漏網(wǎng)的木薯粉珍珠，再不找到檔案，就命懸一線了。

倆人分手后，阿慢沒急著離開，進了一家商場，借冷氣刷程序。路徑?jīng)]錯，上一級目錄和下一級目錄清楚，找不出問題出在哪兒，他只好把先前寫好的報告發(fā)給了業(yè)務(wù)主管。業(yè)務(wù)主管秒回，不問緣由，說了一通跑腿是特種兵之類的大話，意思這份單程序沒走完，要繼續(xù)走。這是實話，沿著Z導的檔案路線走，還有A機構(gòu)沒查。A機構(gòu)倒閉多年，沒有尸首，但不等于魂魄也消散了。

阿慢磨磨蹭蹭返回公寓，上了樓。他有些好奇，不知道Z導的檔案里裝了些什么，有沒有不能見諸人的內(nèi)容。他算了算，Z導和自己的檔案分開有二十七年了，檔案里會不會有些內(nèi)容已經(jīng)死了，又生出一些過去沒有的內(nèi)容，不再匹配Z導，所以才不見了？阿慢決定接下來不再麻煩搭檔，他去找那些魂，最好它們還在這座城市里，別散掉，他一個一個找，總會有人記得當年的事情吧。

這兩天打車買雙份飯，阿慢處于透支狀態(tài)，晚餐他吃得很少。本來想給自己做份干炒牛河，但他有一種預感，不管這單活兒結(jié)果怎么樣，他在Hello的業(yè)績拉不起來了，能不能干下去都不好說，于是他把解凍的牛肉放回冰箱，給自己燙了一碗河粉，加了只蛋。

十一

接下來的幾天，阿慢在城市的荒原中尋找Z導檔案的靈魂。A機構(gòu)早就不存在了，阿慢使用了一些科技手段，整合出一份A機構(gòu)當年員工的名單，開始早出晚歸，一個一個地找名單上的人，希望他們能提供Z導檔案最后去處的信息。在變態(tài)的厄爾尼諾天氣中，阿慢頂著烈日在地鐵和形狀各異的建筑中奔走，每天要補上十瓶水，不然會被超高的氣溫烤化。他覺得自己在破解上個時代已經(jīng)消失的秘密，因此，他必須培養(yǎng)這個時代難得的淡定和耐力。

阿慢陸續(xù)找到了名單中的大部分人，其中十幾位離開了這座城市，好幾位離開了人間。找到的那些人，他們不知道Z導檔案的去處，但知道自己的檔案。和Z導一樣，他們沒有見過自己的檔案，只知道它們在某個地方，由某個機構(gòu)管理和使用著。阿慢覺得這件事情很蹊蹺，人們有一份終身跟隨的檔案，檔案里裝著他們的原始歷史記錄和情報資料，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它，好像他們和自己的檔案不屬于對方，這是件古怪的事情。

開始幾天奉小窗沒有消息，可能她在發(fā)呆，呆還沒發(fā)夠。直到阿慢劃掉了名單上的第二十九個姓名時，奉小窗才在微信里冒了個泡，說這些天她太累了。阿慢正在地鐵上查名單中下一位要找的人，他問奉小窗怎么把自己搞那么累。奉小窗說她剛談了場戀愛，是和一個軟件，最后選擇了分手，她感到心灰意懶，生無可戀。阿慢隨著人群往車下擠，一邊問為何分手，不能好好相處嗎。奉小窗說她也這么想，可惜軟件沒有碳基身體，哪怕TA只長一只腳，他倆腳趾攪合在一起，就算坐在那兒一句話不說，各玩各的手機，她也干。奉小窗說她想明白了，她還是喜歡貼貼抱抱舉高高那種庸俗的愛。阿慢沖上馬路，正在打算鼓勵奉小窗別放棄，奉小窗那邊頭尾不續(xù)地掛斷了電話，一個字也沒提Z導檔案的事。

阿慢收好手機，穿過花園小道，沖進一棟大樓去見名單上的第三十位。他想起阿星打給他的那個復工電話。如果能做回原來，他想弄清楚幼稚園與早期教育到底學些什么內(nèi)容，然后做奉小窗的客戶經(jīng)理，為她定制一份改變發(fā)呆習慣的旅行方案。他確定奉小窗被困住了，而且困得厲害。他覺得只要放棄等藥窗口，不在任何地方坐著發(fā)呆，奉小窗還是會打起精神，生有可戀的。

阿慢那么想著，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時針指向八月二十四日下午二點，然后他走出了電梯。

十二

現(xiàn)在該說到蘇拉了。

不知道是不是阿慢尋找Z導檔案這件事情讓蘇拉感覺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下午二點，蘇拉出現(xiàn)在菲律賓以東洋面，它在海面百無聊賴地游蕩了兩天半后，突然想要看望阿慢，于是它生成為超強臺風，那以后一段時間它有點猶豫，不知道是否又會撲空，一度減弱為強臺風，不過沒過多久它下了決心，再度增強為超強級別，一路向中國南部海岸奔來。在蘇拉身后，還有臺風海葵和鴻雁，它倆也是和阿慢蘇拉同年出生的，但它倆只是隨便逛逛，沒有什么目的。?？宦房癖嫉奶K拉喊，嘿，你去哪兒？要不要我們一起？蘇拉沒理?？Ｑ叟苓h了。?？X得沒意思，就去了別的地方。

阿慢是在九月一日才得知蘇拉來了。那兩天他正在尋找名單上最后幾位。接到手機里突發(fā)事件預警信息時，全市已經(jīng)停課、停業(yè)、停市和停運。阿慢不知道蘇拉是誰，上網(wǎng)查了查，看到蘇拉名字時他心里動了一下，也想不出為什么會心動。

阿慢搶在下午五點地鐵停運前上了最后一班地鐵，回到住所，在公寓樓下買了些食物，上樓關(guān)好門窗，檢查了水電。他餓壞了，想給自己做點好吃的，可半個月一分錢進項也沒有，他只能給自己煮碗牛雜粉。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蹊蹺，阿慢找不到料包了，沒有料包怎么能做牛雜粉呢？阿慢把火關(guān)上，站在廚間里沒動，一點點地靈魂出竅。阿慢想到消失的阿爸，他的童年、少年和曾經(jīng)的公司，它們都消失了，不在原來的地方。然后他想到Z導的檔案，它不在C、B、A機構(gòu)中任何一家資料室里，而是躲在一個只有它自己知道的地方。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意識到了什么。阿慢閉上眼睛，想象阿爸、他的童年和少年、Z導的檔案，他和它們一個個從他面前走過，他們當中隔著一張薄薄的紙，他看不見他和它們。阿慢慢慢舉起手里的筷子，把筷子慢慢伸出去，然后睜開眼睛。如果不算空氣后面的瓷磚墻，他面前空無一物，他什么也沒有戳到。

蘇拉一整夜都在屋外的大地上跑來跑去，大聲叫喊著找阿慢。阿慢不知道蘇拉是在找自己。他把自己裹在空調(diào)被里，蜷成一團，睡得很不安穩(wěn)。

第二天早上阿慢很早就出了門。他沒進電梯間，而是走逃生通道下樓，警惕地不與其他人見面。在通過公寓大堂時，他拉上雨衣帽子，讓帽檐遮住半個面孔。走出公寓大樓后，他看見街頭的大樹被吹倒了很多，看見流浪貓阿火從凌亂的花圃里盆架樹傘蓋下探出腦袋看他。他倆關(guān)系一直不錯，阿火昨晚肯定嚇得不輕，但阿慢沒有停下，也沒有和阿火打招呼，裝作不認識地匆匆走了過去。

阿慢在公寓樓下的星巴克門前站住了。奉小窗擋住了阿慢的路。她穿著防雨沖鋒衣，雙目炯炯地站在那里，像決定抵御臺風的英雄，兩條不可方物的長腿不合時宜地分開半步杵立著，一副拳擊手找好了重心準備揍人的架勢。她背后有一幅被狂風吹掉一角的公益標語，寫著“真誠友善關(guān)愛他人”之類內(nèi)容，看上去特別不協(xié)調(diào)。

“阿慢，你個叛徒！”奉小窗臉上掛滿雨點，幾乎是用全身力氣沖阿慢喊叫。

阿慢不甘地撩起帽檐，露出眼睛。奉小窗不是阿火，不是公寓樓里的住戶，他們之間沒有那張薄薄的紙，就算他能躲開所有人，也沒有可能從她面前逃開。但他決定不理會她。

“你能不能不吼我？”阿慢平心靜氣地看著奉小窗說，說完快步朝地鐵站走去。阿慢說的是真心話，她那樣的壞脾氣并不可愛，就像她的智齒，再痛也得拔掉。

“你能叫輛滴滴嗎，那種綠色自動門的，靠椅能讓你的腰像人一樣挺起來，不用怕什么！”奉小窗從后面攆了上來，追著阿慢走，“我在樓下站了一個小時。星巴克停業(yè)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站在這里。你出現(xiàn)了，又消失了，像蘇拉一樣，我以為我倆是搭檔，我以為你是真的?！狈钚〈傲鑱y地說著，她被一股狂風吹得搖晃了一下，伸手拉住了阿慢，委屈臉快速綻開，像開得燦爛的向日葵，“你肯定沒吃早飯，星巴克不開門，可頌堡吃不成了，去我那兒吧，我給你做黃粄，吃完飯再叫輛D1，好不好？”

阿慢被奉小窗拉得劇烈搖晃著，但也許不是她，是蘇拉，它還不甘心，還在找他，刮得他站不穩(wěn)。他沒搞懂奉小窗的目的和邏輯，她在停業(yè)星巴克門前站了一小時和客家粄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還有浮萍綠的D1，它代表什么。他皺著眉頭思考此間奧妙，這些天他一直在這么做。他覺得臺風來得真好，他覺得他離真相已經(jīng)不遠了。

“桃粄呢？胖糕粄？糖糕粄？總不能餓死吧？”奉小窗完全無視阿慢的態(tài)度，“你已經(jīng)很瘦了，像個鬼?！?/p>

狂風呼呼地吹著，雨點不停地往臉上打，阿慢不知道那是蘇拉在找他，此刻他腦電四濺，努力連接被奉小窗打斷的思緒，心想，鬼就鬼，像就像，是都不怕，有什么了不起。

“七層粄、人緣粄、人丁粄、憶子粄、碗子粄，”奉小窗試圖說服阿慢，雙手在空中亂舞，像高難度的鳥兒振翅，口氣是人生無解，一起去野的意思，“你這么不好伺候，未必還要給你加雞腿？”

阿慢認真地看著奉小窗。他看她的目光充滿敬畏，就像看一切擁有切割、隱匿和逃遁能力的生命一樣。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作為客家人，他對客家粄一點意見也沒有，它只是有點膩，不過也沒有那么難吃。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接上了斷掉的思路，他想告訴奉小窗他的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非常非常重要。

“奉小窗?！卑⒙_口叫搭檔，然后說出了那件事，“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Z導的檔案，它在逃亡的路上？”

奉小窗閉上嘴，這次她沒有喊叫，像看怪物似的看阿慢。她的瞳影里布滿風雨雷電，它們在飛速變化，阿慢相信他如果不給她一個交代，她有可能變成另一場興風作浪的臺風，但就算那樣也不能阻止他的想法。

“我是說，那份編號HLG-1998-SX11-333121的檔案，它不喜歡和Z導的關(guān)系，不想當Z導無形的影子，它一直在逃亡，躲避追蹤，而且它相當有經(jīng)驗，所以我們才找不到它。我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它是只身逃亡，還是聚眾逃亡?！笨耧L吹得阿慢睜不開眼，他的情緒在臺風天氣里，異常熾烈，他心跳得厲害，說得很快，“如果真是這樣，你覺得我可不可以幫助它，不，幫助它們逃亡？我是說，我來做它們的旅行定制師，為它們做一份最好的旅行方案？”

阿慢那么說，下意識地回頭尋找什么，蘇拉還在那兒，現(xiàn)在蘇拉無處不在。阿慢的耳畔隱隱傳來紙頁搖動的沙沙聲，它們越來越響，好像千軍萬馬涌來，他看不見它們，但他希望它們不是在逃亡，而是在奔跑，他覺得那會是一幅壯闊的場面，那樣的世界是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