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史”汪元量親歷的宋元易代
公元1276年,南宋王朝奉表投降,元朝一統(tǒng),南宋宮廷樂師汪元量身處風暴的中心,親身經(jīng)歷了改朝換代的整個過程。作為一部文學史留名的詩人,汪元量的詩真實記錄了這個大動蕩年代的種種細節(jié),被稱為“詩史”。在一組題名為《醉歌》的詩中,汪元量寫到了杭州城剛剛易主時的情況,其中有一首這樣寫道:
衣冠不改只如先,關會通行滿市廛。
北客南人成買賣,京師依舊使銅錢。
根據(jù)汪元量的觀察,投降后的杭州城并沒有什么顯著變化,市面上一切依舊,也沒人要求亡國的南宋軍民改換服裝和發(fā)型,歷代流通的銅錢照樣行用,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街面上多了不少北方人,他們進城來參觀市容,參與交易,南腔北調(diào),奇裝異服,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市場反倒顯得更加繁榮了。
不少下級士兵也進了城,在要害地方執(zhí)行治安保衛(wèi)任務,這些北方人帶著好奇的眼睛觀察這個城市,百年來的富貴風流之地,美不勝收,好多地方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南宋王朝的故宮中,曾經(jīng)有這樣一件事情發(fā)生,恰巧被汪元量看到了,他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南苑西宮棘露芽,萬年枝上亂啼鴉。
北人環(huán)立闌干曲,手指紅梅作杏花。
當時正值早春,皇宮的花園里,地上草芽初露,苑里紅梅盛開,從北方來的人們,成群結伙,站在宮苑的曲欄桿里,貪看江南皇家園林的美景,有人指著庭中盛開的紅梅,大聲叫道:“快看,杏花開了!”其實江南也有杏花,但不會開得這么早,這位北方人初到江南,出了洋相,他的這通驚呼,引起了周圍人們的一陣哄笑??吹竭@一幕,相信幾個月來憂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汪元量,也會不禁莞爾,提筆將這件有趣的事情記錄了下來。
伯顏也很喜歡梅花,這位率二十萬眾伐宋的元軍統(tǒng)帥,作為一個蒙古八鄰部人,此前大概也沒有見過這種傲雪盛開的江南名花,他非常喜歡,所以在離開南方返回北京之際,伯顏特意截取了一兩枝紅梅,插在他的行李之上,一路欣賞,并寫下《過梅嶺岡題留》一詩,自我表揚:
馬首經(jīng)從庾嶺回,王師到處悉平夷。
擔頭不帶江南物,只插梅花一兩枝。
成年人免不了為國家社稷擔憂,為趙家王朝的滅亡惋惜,小孩子沒有這樣的情緒,他們無牽無掛,無憂無愁,他們有的只是新鮮和好奇。街上憑空多了不少北方人,這些人的衣著、相貌、語言,千奇百怪,出人意料,小朋友們沒有見過,他們成群結隊,嘰嘰喳喳,跟在這些外來人的屁股后面,看他們走路,看他們騎馬,學他們說話,一切都那么有趣,令人興奮。
當年杭州城里的一位少年,親歷了改朝換代的那段歲月,幾十年以后,垂暮的他曾向晚輩回憶起早年的情形,在他的記憶中,進城的元軍紀律不壞,對市民生活也沒有什么驚擾,南宋的幼帝太后出宮北上,也都秘密進行,市民們甚至全不知情。市場依舊繁榮,從遠方販來的奇珍異貨,馬馱船載,不斷涌來,杭州城里的商業(yè)貿(mào)易,甚至更加紅火了。
一位名叫潘純的詩人,將這些故事寫進了一首詩里(《送杭州經(jīng)歷李全初代歸》),這首詩開頭的部分這樣寫道:
東家老人語且悲,衰年卻憶垂髫時。
王師百萬若過客,青蓋夜出人不知。
巷南巷北癡兒女,把臂牽衣學番語。
高樓急管酒旗風,小院新聲杏花雨。
比來官長能相憐,民間蛺蝶飛青錢。
黃金白璧馱西馬,明珠紫貝輸南船。
……
當年,伯顏率領元朝大軍,接受了南宋幼帝太后的投降,進入了杭州城,命呂文煥等人接管城市,維持治安,杭州城里秩序井然,市易不斷,不光沒有發(fā)生戰(zhàn)爭,也沒有屠殺和動亂。為此,汪元量又寫詩一首,對伯顏、呂文煥等人的做法表示肯定:
伯顏丞相呂將軍,收了江南不殺人。
昨日太皇請茶飯,滿朝朱紫盡降臣!
南宋王朝的實際掌權者太上皇太后謝氏請大臣們吃“散伙飯”,在座的文臣武將們,一個個穿朱著紫,都已是投降新朝的新貴了。
元朝的朝廷特使,來到南宋皇帝太后們居住的地方,向他們宣讀了朝廷的詔書,命他們闔宮老幼立即啟程,北上行“朝覲之禮”,當讀到“免系頸牽羊”一句時,跪在地上的全太后不禁痛哭失聲,她抹著眼淚,對跪在身邊的小皇帝趙顯說:“荷天子圣慈活汝,當望闕拜謝?!蔽鍤q多的小皇帝趙顯跪在地上拜了幾拜,遙謝大元皇帝的寬大之恩(《元史》世祖紀)。禮畢,母子兩人乘坐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肩輿,在人們的簇擁之下,出了宮門,離開了他們的家園,從此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這一切,都被詩人汪元量看在了眼里,在隨行北上的旅程中,汪元量寫成《湖州歌》九十八首,成為他一生的代表作,也是整個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根據(jù)《湖州歌》記錄,當天,南宋皇宮外面的碼頭上亂糟糟的,幾百上千人從宮里出來,聚集在這里,趙顯的身影一閃而過,他坐在一頂敞篷軟轎里,身披一件猩紅色的斗篷。他的轎前,是一隊威嚴的儀仗,儀仗隊最前面,一位戎裝整齊的軍人,在前為趙顯母子開道。汪元量寫道:
謝了天恩出內(nèi)門,駕前喝道上將軍。
白旄黃鉞分行立,一點猩紅似幼君。
隨駕啟程的宮娥們也出來了,她們穿紅著綠,描眉畫眼,款款行走在通向碼頭的路上,一隊隊登上了遠行的航船,看上去,就好似神仙下凡一樣,場面壯觀,十分難得。遠行的航船也很漂亮,是歷來皇帝們乘用的畫船,裝飾豪華,氣派不凡,汪元量寫道:
一出宮門上畫船,紅紅白白艷神仙。
山長水遠愁無那,又見江南月上弦。
漫長而糾結的旅行就這樣開始了,詩人內(nèi)心的悲愁揮之不去,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前面等著他們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命運。汪元量坐在船艙的一角,懷里抱著他的琵琶,看著船艙外緩緩移動的青山,若有所失,他寫道:
一掬吳山在眼中,樓臺累累間青紅。
錦帆后夜煙江上,手抱琵琶憶故宮。
北上的船隊在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上,航行了一個多月。有時候船隊會遭遇無風的日子,船只缺了動力無法航行,為此,負責護送南宋宮室北上的元軍,在運河兩岸準備下了大批驢馬,無風的時候,由這些牲口拉纖,拖著船只前行。有關當年船隊北上的情形,汪元量一路都有詩記錄,他寫道:
兀兀篷窗坐似禪,景州城外更凄然。
官河宛轉(zhuǎn)無風力,馬曳驢拖鼓子船。
一天晚上,皓月當空,汪元量看見船上有人活動,原來是一幫太監(jiān)正在擺置香案,不一會兒準備停當了,有人過來拈香禱告,祈求上蒼保佑,船隊一路平安,順利到達北京。汪元量寫道:
滿船明月夜鳴榔,船上宮人燒夜香。
好是燒香得神力,片帆穩(wěn)送到漁陽。
為保證乘客的安全,運河兩岸都有大量軍隊隨行護衛(wèi),一路上戒備森嚴,遠行的人們雖然失去了自由,但船上的待遇還是不錯的,供應很充裕,不過船上的個別人還是心情郁結,很不開心,莫名其妙地,往往會暗自流下淚來。汪元量寫道:
官軍兩岸護龍舟,麥飯魚羹進不休。
宮女垂頭空作惡,暗拋珠淚落船頭。
長途旅行是寂寞的,日子一長,人們不得不暫時拋開家國之思,來面對眼前的現(xiàn)實,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人們紛紛各依所好,找一點無傷大雅的消遣,來消解遠行的愁悶。船上的活不多,下人們閑著也是閑著,沒事的時候,女的開始梳妝打扮,男人們則開始彈棋對弈,汪元量寫道:
曉來宮櫂去如飛,掠削鬟云淺畫眉。
風雨凄凄能自遣,三三五五坐彈棋。
一些太監(jiān)們在船上飲酒,甚至還有人在船上賭博,汪元量寫道:
一更船泊鄆州城,城外巡軍夜柝鳴。
如此月圓如此客,猶能把酒到天明。
牙檣暫住獻州城,鷺去鷗來管送迎。
臥笑宮人擲骰子,金錢癡咒卜輸贏。
有人在船上彈琴唱曲,甚至把襄陽大戰(zhàn)的故事編成了曲藝節(jié)目,在船上演唱了起來。襄陽大戰(zhàn)持續(xù)了好幾年,是宋元戰(zhàn)爭的關鍵一役,情節(jié)緊張曲折,唱起來也是一出連續(xù)好多天的大戲,好像今天的電視連續(xù)劇一樣,更深夜靜,一船人聚在一起,聽得津津有味,不想睡覺。汪元量寫道:
青天淡淡月荒荒,兩岸淮田盡戰(zhàn)場。
宮女不眠開眼坐,更聽人唱哭襄陽。
船隊過了長江,過了淮河,漸行漸北,不久來到了北方的地面,不知不覺之間,兩岸的景物有了明顯的變化,一天,一個動人的場面出現(xiàn)在河道一旁,只見沿河兩岸楊柳婆娑,寬闊的江灘上春草萌生,綠意盎然,一大群馬匹散布在江灘上面,正各自悠然地啃著新生的草芽,恰是一派和平安閑的景象。船上的北方人見此情景,不禁喜出望外,乘著酒興,都拍起手來,歡聲如雷,可是南方人對此卻無動于衷,對面的船上,這時候傳出來的,卻是采茶歌的歌聲:
江頭楊柳舞婆娑,萬馬成群嚙短莎。
北客醉中齊拍手,隔船又唱采茶歌。
船隊航行的最后一站是通州,那時候由郭守敬主持的通惠河還沒有開建,通州到了,遠行的人們就該從水路改行陸路了。北京城里的大人物們,不辭勞苦,都跑到通州來,迎接南方來的客人,趙顯母子等重要人物,改乘專門為他們準備的素車白馬,道路兩旁圍起了長達六十里的錦帳,將龐大的隊伍與外界隔離開來,走在這樣的錦帳里,就好像走在月宮里一樣,汪元量寫道:
滿朝宰相出通州,迎接三宮晏不休。
六十里天圍錦帳,素車白馬月中游。
就這樣,南宋小皇帝母子,以及皇室成員,朝廷要員,宮女太監(jiān),一行三千余人,經(jīng)過漫長的旅行,于這年三月,來到了北京。
元朝的大都城,即今天的北京城,正式開建于1267年,是在金朝中都城的東北方向全新打造的,歷時七年,一批雄偉的大殿、樓宇矗立起來,新的北京城初具規(guī)模。趙顯和他媽媽、爺爺?shù)纫恍腥?,被安排在會同館里下榻。會同館位于當時北京城的老城區(qū),是金朝中都城的一部分,以往南宋的使臣們,出使金國,來到金朝中都時,也都在會同館里下榻,是金朝時候的“國賓館”。
和新落成的元朝皇宮不同,會同館畢竟建于金朝,建筑有些老舊了,但此時依然裝飾豪華,陳設精美,少不了珍貴皮裘做成的飾物和坐臥具,香爐里燃著好香,一日三餐有豐盛的食物供應,除此之外,主人還安排了歌舞娛樂活動,款待遠方來的客人們。汪元量寫道:
會同館里紫蒙茸,蘭麝飄來陣陣風。
簫鼓沸天回雁舞,黃羅帳幔燕三宮。
這么多人在北京城里安頓下來,天天要吃飯當然是第一需求,為此,元朝當局專門制定了供應計劃,有關的情況,汪元量又有詩歌記錄:南來的客人們,除了吃飯管飽以外,每天還有六千斤羊肉的供應,還有從西域進口的葡萄酒,至于下酒菜,則有一道天鵝燒蘑菇的佳肴,最為別致:
每月支糧萬石鈞,日支羊肉六千斤。
御廚請給蒲桃酒,別賜天鵝與野麇。
遠來的客人之中,尤數(shù)趙顯母子等人的地位最尊貴,他們幾個的住地,各項設施最為完備,堪稱豪華:
三宮寢室異香飄,貂鼠氈簾錦繡標。
花毯褥裀三萬件,織金鳳被八千條。
幾天后,大元朝皇帝忽必烈舉行隆重的典禮,正式履行了受降的儀式,典禮之后,又舉行了盛大的宴會,宴請南宋的帝后和親貴們。席間,忽必烈好言問候遠方來客一路辛苦,場面和諧親切,令人感動。忽必烈的皇后也出席了當天的宴會,這和南宋宮室中的習慣截然不同,在南方,稍微有一點體面的人家,女眷是不會見外客的,何況是皇宮中的女眷,這讓南方來的客人們感覺有點新鮮,有點意外。宴會一直持續(xù)到深夜,大家才盡歡而散。關于此次宴會,汪元量有詩寫道:
皇帝初開第一筵,天顏問勞思綿綿。
大元皇后同茶飯,宴罷歸來月滿天。
這是第一次盛宴,接下來,汪元量一口氣又寫了九首詩,記錄了總共十次宴會的盛況。第二次宴會,地點設在皇宮的內(nèi)院,忽必烈親自出席,食物中有烤駱駝肉和酥奶酪等味,還有精致的蔬菜雕盤:
第二筵開入九重,君王把酒勸三宮。
駝峰割罷行酥酪,又進雕盤嫩韭蔥。
第三次宴會,地點在今天的北海公園里,當年,這里叫做太液池:
第三筵開在蓬萊,丞相行杯不放杯。
割馬燒羊熬解粥,三宮宴罷謝恩回。
第四次宴會設在北海公園里的瓊?cè)A島上,當年的瓊?cè)A島上有一座著名的皇家別院,主要建筑名叫“廣寒殿”,宴會就設在其中。這回吃的食物是天雞肉,喝的飲料是葡萄酒:
第四排筵在廣寒,葡萄酒釀色如丹。
并刀細割天雞肉,宴罷歸來月滿鞍。
第五次宴會,又設在皇宮的正殿之上。蒙古族歷來以好酒善飲著稱,當天的宴會,酒水都用大缸盛裝、轆轤汲引,大家在一起暢飲酣醉,載歌載舞,盡情歡樂,場面熱鬧非常:
第五華筵正大宮,轆轤引酒吸長虹。
金盤堆起胡羊肉,御指三千響碧空。
第六次宴會,南宋皇室的女眷們漸漸放棄了矜持的態(tài)度,當著大家的面滿飲了幾杯,讓忽必烈十分高興:
第六筵開在禁庭,蒸麋燒鹿薦杯行。
三宮滿飲天顏喜,月下笙歌入舊城。
第七次宴會是一次在戶外的野餐,趙顯母子有專門的軟輿乘坐,大家邊吃邊游,一路欣賞著皇家園林的美景。菜品中有杏仁漿澆的烤熊肉,還有鵪鶉和野雞肉等野味:
第七筵排極整齊,三宮游處軟輿提。
杏漿新沃燒熊肉,更進鵪鶉野雉雞。
第八次宴會則主要是看演出,來自天南地北的戲班和藝術家們,都來各逞其能,登臺獻演,就連汪元量自己,也免不了表演了琵琶獨奏的節(jié)目:
第八筵開在北亭,三宮豐燕已恩榮。
諸行百戲都呈藝,樂局伶官叫點名。
第九次宴會由忽必烈的后妃做東,赴宴的客人估計也主要是女客,席間,女人們也都喝醉了,拍著手,唱著歌,在席前跳起了蒙古族的“雁兒舞”。蒙古族的舞蹈是很出色的,這幫貴婦們乘著幾分酒興,翩翩起舞,如醉如癡,南宋皇室的娘娘們則看得目瞪口呆,似乎也深受歡樂氣氛的感染:
第九筵開盡帝妃,三宮端坐受金卮。
須臾殿上都酣醉,拍手高歌舞雁兒。
第十次宴會,忽必烈親自勸趙顯母子等人飲酒,為了表示對趙顯母子的關心,他還特意吩咐,命人把熏香爐移到了他們近旁:
第十瓊筵敞禁庭,兩廂丞相把壺瓶。
君王自勸三宮酒,更送天香近玉屏。
從遙遠的杭州來到北京,南宋投降君臣們的心情本來十分沉重,都以為前途莫測,生死難料,有誰知道結局竟然是這樣,大大超出了汪元量等人的預想。忽必烈一點也沒有為難投降君臣們的意思,小皇帝趙顯被封為“瀛國公”,他的爺爺趙與芮被封為“平原郡公”,謝太后被封為“壽春郡夫人”,其他人員各有封賞,就連汪元量自己也不免沾光,因為彈琵琶的“九流藝術”,得到了忽必烈的賞賜,汪元量難免心懷感激,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一人不殺謝乾坤,萬里來來謁帝閽。
高下受官隨品從,九流藝術亦沾恩。
1279年年中至1283年年初,兵敗被俘的文天祥被羈押在北京城元朝兵馬司衙門的大牢里。汪元量聽說了兩三年來,文天祥在南方堅持抵抗的傳奇經(jīng)歷,以及他被俘、被囚禁的經(jīng)過,內(nèi)心十分敬佩文天祥的高尚品格,他專門來到獄中,拜訪文天祥。
初次見面,汪元量為文天祥演奏了一支樂曲,這是他新創(chuàng)作的琵琶曲《胡笳十八拍》,此曲勾起了文天祥的共鳴,不久以后,文天祥根據(jù)此曲的曲調(diào),寫成了長詩《胡笳曲》一組,至今還保留在他的詩集里。
汪元量十分喜愛文天祥的詩,每次來,讀到文天祥的新作,他都禁不住擊節(jié)嘆賞,贊不絕口。汪元量也向文天祥出示自己的詩作,文天祥讀了汪元量的詩,同樣十分喜歡,為此,文天祥寫下了《書汪水云詩后》一首,詩中,文天祥對汪元量寄予厚望,希望能借他的幫助,讓自己的詩歌得以保存,流傳后世:
南風之薰兮琴無弦,北風其涼兮詩無傳。
云之漢兮水之淵,佳哉斯人兮水云之仙。
汪元量自號“水云子”,文天祥在詩題中稱他為“汪水云”, 這是一個有道教徒特點的別號,而文天祥也自號為“文山道人”,或者“浮休道人”,顯然,汪元量和文天祥有相同的宗教傾向,都以道教徒自居,兩人趣味相投,相互欣賞,不免引為知己。
文天祥在被關押三年多時間以后,終于被忽必烈下令處死。這一年是公元1283年,按舊歷算,還在前一年的歲末臘月,文天祥慷慨就義,時年四十七歲。
汪元量在上都(遺址在今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境內(nèi)),得到了文天祥的死訊,也不禁心潮難平。他知道,獄中的文天祥別無所求,只求一死,只欠一死。死,就是文天祥最大的心愿,是此生最后一件未了的大事,現(xiàn)在這件“大事”已畢,文天祥終于無憾了,這對文天祥來說,不失是一種最好的歸宿。
千言萬語涌向筆端,最終,汪元量寫下《文山道人事畢,壬午臘月初九日》一首:
崖山擒得到燕山,此老從容就義難。
生愧夷齊尚周粟,死同巡遠只唐官。
雪平絕塞魂何往,月滿通衢骨未寒。
一劍固知公所欠,要留青史與人看!
“要留青史與人看!”對于文天祥之死的意義,這就是汪元量的評價。
汪元量在上都待了六年,受不了那里的氣候和風土人情,經(jīng)過持續(xù)不斷的申請,忽必烈終于格外開恩,批準了他南歸的請求。汪元量得到這個好消息,歡喜非常,一起流落在北方的朋友們也真心為他高興,大家以此為由,在一起歡聚,飲酒作歌,替汪元量餞行。席間,汪元量乘著酒興,一口氣寫下了兩首長詩,都以“余將南歸,燕趙諸公子攜妓把酒餞別,醉中作把酒聽歌行”為題,字里行間,洋溢著陶醉般的歡樂。終于就要回家了,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上云霄,眨眼之間就飛回江南。
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巴蜀之行,汪元量終于踏上了回鄉(xiāng)的道路。他沿長江順流而下,于路有詩。船過南京,汪元量進城流連,在城頭上眺望一番之后,他寫下了《石頭城》詩一首,面對如此江山,十多年前的亡國之痛,再次涌上了汪元量的心頭:
石頭城上小徘徊,世換僧殘寺已灰。
地接汴淮山北去,江吞吳越水東來。
健魚奮鬣隨蛟舞,快鶻翻身獵雁回。
一片降旗千古淚,前人留與后人哀。
回到杭州,汪元量未免有點失望,十多年過去,他記憶中的西湖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昔日的亭臺樓榭、皇家園林,不少都改成了寺廟,被西域來的僧人們占據(jù),讓人好生無奈,汪元量寫下了《西湖舊夢》一首:
南高峰對北高峰,十里荷花九里松。
煙雨樓臺僧占了,西湖風月屬吾儂。
就在此前一年,任職“江南釋教總統(tǒng)”的楊璉真加剛剛將南宋故宮改為寺院,當間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座白塔。楊璉真加是西藏僧人,奉忽必烈之命到江南主持佛教事務,在江南期間,楊“總統(tǒng)”犯下了“戕殺平民四人”、“受人獻美女寶物”、“攘奪盜取財物”(《元史》楊璉真加傳)等諸般罪行,更令人發(fā)指的是,在他的主持下,南宋的歷代皇陵全被盜掘,皇帝妃主尸骨曝露,珍寶一空。
汪元量對楊璉真加的做法當然恨之入骨,看見昔日的皇宮被改成了寺院,到處烏煙瘴氣,中間建起的白塔,白得那么刺眼,一點也不和諧。汪元量回憶起當年的宮廷生活,何等有趣,何等溫馨和諧,兩相對照,他的心情難以形容,《舊內(nèi)曲水池》一詩寫道:
錦溝引水入觴池,兩兩金船上下馳。
春季夫人扶輦疾,玉堂學士帶花遲。
當時行樂雖然秘,此日遺蹤自可悲。
回首支郎新棟宇,浮屠千尺白差差。
除了追尋往日的遺跡,寫詩懷舊以外,回到故鄉(xiāng)的汪元量,再沒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了,他出家作了道士,每天的生活,無非是約幾個談得來的遺老遺少,在一起登樓賦詩,喝酒品茶,對他們講講在北方的見聞,一起發(fā)發(fā)牢騷。
對于汪元量十多年以來的立身行事,南方的友人們難免有所質(zhì)疑,首先,汪元量畢竟做了“貳臣”,沒有像文天祥等人那樣,斗爭到最后一刻;其次,既然做了新朝的臣子,身上穿著新朝賜給的衣服,領著新朝發(fā)給的俸祿,又為何還要念念不忘對故國的懷念,這不是太矯情,太自相矛盾了嗎?面對昔日友人的質(zhì)疑,汪元量有口難辯,他寫詩回答(《答徐雪江》):
十載高居白玉堂,陳情一表乞還鄉(xiāng)。
孤云落日渡遼水,匹馬西風上太行。
行橐尚留官里俸,賜衣猶帶御前香。
只今對客難為答,千古中原話柄長。
歲月流逝,萬事皆休,過去的永遠過去了,時光永不會倒流,其間的是非曲直,千秋功罪,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汪元量內(nèi)心充滿矛盾,從情感上說,他難以放下對故國的懷念,從理智上說,他又不得不承認改朝換代的現(xiàn)實,畢竟新朝并沒有虧待他,甚至還可以說待他不錯,汪元量內(nèi)心彷徨,不知道怎樣回答友人的問題,他興嘆再三,又寫下了這樣一首滿含無奈的詩(《杭州雜詩和林石田》):
休休休休休,干戈盡白頭。
諸公云北去,萬事水東流。
春雨不知止,晚山相對愁。
呼童攜斗酒,我欲一登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