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寧 × 吳琦:一場二十一世紀的“考古”
吳 琦:周嘉寧老師,你好。你最近出了一本新的小說集,《浪的景觀》。會不會有很多讀者跟你回憶過,自己當時看你的書、看你的文章的場景和故事?
周嘉寧:我其實經(jīng)常會碰到讀者過來跟我說,“我是看著你的小說長大的”。
吳 琦:其實應(yīng)該是“看著你的小說,跟你一起長大”才對。
周嘉寧:對。因為我那個時候也很小,當我聽到這樣的話都會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羞愧情緒。我現(xiàn)在的簡歷上面其實不會再提到以前寫的東西,從《密林中》出版之后,對我自己來說算是一個新的寫作的開始,雖然不一定是好的寫作,不管怎么說我覺得那是一個開始。
但是這幾年可能又稍微有了一些變化。我最近在跟別人探討什么是時代的好運,我覺得從這一點上自己獲得了一種好運。這種好運是,我不是一個人成長起來的,我是跟一群人一起成長起來的,這當中有我最好的朋友,有每天交談的人,有從來沒有見過面但始終通過網(wǎng)絡(luò)溝通的人,也包括我的讀者,就是會跟我說“我們是看著你的書長大的”一群人。所有這些人,他們像是很多面鏡子,能夠反射出我自己身上的問題,也能夠反射出這個世界和這個社會映照在他們身上的光芒,然后那個光芒又回饋給這個社會這個世界,并且讓我觀察到,這些東西、這些經(jīng)歷我覺得挺難得的。
吳 琦:我現(xiàn)在在日常工作中讀《再見日食》,和我在高中時的公交車上讀,那種悵然是一貫的。并不是說中間經(jīng)歷了社會的變化,世界完全變了一個樣子,而我們自己可能也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人。那種悵然若失似乎可以連通起來,如果捫心自問,我們回到一個特別自我的時間里去面對這些感觸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那聲嘆息好像一直都在。面對這么多成年世界的規(guī)則,社會化的經(jīng)歷,尤其是高速的社會變遷帶來的各種應(yīng)接不暇的變化,其實始終有一個聲音,或者有一個自我在懷疑,在躊躇,在消化不了。
周嘉寧:嗯,可能每個人對于悵然的解釋和感受不太一樣。但我自己確實是在可以說悵然,也可以說難過,或者說失望,或者說正在失去的這樣一種情緒之下,寫了《再見日食》這個小說。
首先它具體的時間背景,差不多是一九九五年到二○一七年。我二○一六年從美國回來,當時確實是去過了一段相對封閉的集體生活。人在成年后很少有機會在一個封閉環(huán)境長達三個多月,跟三十幾個背景不同、語言不同的成年人密集相處。這當中會有非常多觀念的沖突,自己很多天真的、相對傲慢的對世界的認識,在短短的三個月中被摧毀了,但這是一種有益的摧毀。我覺得人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可以被摧毀一次。自己身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固有的東西,你想要去反省,但你可能會把自己放在一個舒適和相對安全的地方。人會有一種想要逃避的天性。你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當面對無數(shù)的觀念直接沖擊你的時候,就是逃不開,就得要面對。我在那個過程中的反省也變得非常激烈,想要自我重建的愿望也非常強烈。
我從美國紐約回來的時候,是十一月初,那天正好是大選,在飛機上度過十幾個小時,下了飛機以后看到選舉結(jié)果,我已經(jīng)從一個我所身處的類似于烏托邦的被隔絕的集體生活當中,回到了上海的現(xiàn)實。這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舊的時間要開始變化了,你知道這個變化是一定會發(fā)生的,之前所有的預(yù)告會警示它不僅僅是預(yù)告,接下來要有大的變動了,但那個時候你不會覺得興奮。我確實在當時有一種強烈的失去了什么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延續(xù),到了這幾年越來越強烈。我在失去,我在不斷地失去,我在被逼到舊的生活中,重要的部分被分隔開,然后一方面是被毀,一方面是自我的拋棄。從二○一六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年的時間,我依然沒辦法說清楚到底失去的東西是什么,只是那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在持續(xù)。我對于世界的觀察也在持續(xù),對自我的思考也好,對外界的思考也好,加深了我的困惑,反而覺得各種問題越來越?jīng)]有辦法解答。
吳 琦:所以在這個小說里面,其實看不到特別具體的這幾個主人公的經(jīng)歷,大家?guī)е髯缘陌ず蜎]有被小說解開的心事度過了一段比較理想化的生活??墒悄莻€理想化的生活并不能完全地解決它原本帶來的問題。我們這代人經(jīng)歷的生活感受——不斷地失去,以及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這樣的失去,這樣的變化速率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面是加速的,劇烈的程度也是不斷增加的,所以我特別能共鳴你說到的你沒有答案,你也不會假裝自己有答案,甚至你也不再相信答案本身,因為我們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幾乎都是不斷的問題堆疊出來的。
這個小說集設(shè)定的時間基本上都是在二十一世紀最開始十年左右。我不知道這段時間對你來講是怎么樣的,在你的人生經(jīng)歷或者寫作當中,它為什么會成為一個顯著的時間段,你是怎么去認知這個時間段的?另外一個地理的坐標是北京。這個小說里面大量描述到北京的生活,你自己其實也在北京有過一段時間的旅居,所以這個時間空間,你是怎么劃分的?
周嘉寧:我第一次到北京是二○○一年的夏天,我在《基本美》那本書里面寫了一個小說叫《了不起的夏天》,就是寫那個夏天的事情。剛到北京的那天晚上就是申奧成功的那一晚,薩馬蘭奇在電視上說出“北京”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好朋友就已經(jīng)拔腿往外沖了,我都沒有意識到他要去干嗎,然后他就跟我說我們現(xiàn)在就要去天安門廣場。
那時候是晚上嘛,我住在地壇地下室的一個招待所,然后我們倆就跳上一輛出租車。司機開到長安街的某一段,他就說沒有辦法再往前開了,前面全部都是人,你們就自己走過去吧。我們就下車開始走,馬路上全部都是人?,F(xiàn)在想想可能是一種錯覺,但我對北京的第一印象是,天吶,北京人也太熱情了吧,因為馬路上有很多從五道口騎車過來的學(xué)生。他們騎著自行車,帶著橫幅,然后他們?nèi)绻阌孀哌^的話,會跟你打招呼,會微笑。這種事情我就覺得怎么這么夢幻,然后會有很多公交車就停在馬路上,但公交車是空的,車頂全部站滿了人在歡呼,是一種非常純粹的快樂,那個快樂又是很自發(fā)性的。我那時候年紀很小,你不可能不被那種歡樂所感染。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去,大家都等著第二天升旗,人民大會堂前面的廣場上睡了很多人。我背了一個雙肩包,跟我的朋友枕著我們的書包,三四點的時候睡了一會兒,早上又一起看了升旗。現(xiàn)在回想那個時候,我的記憶已經(jīng)非常模糊了,只是那種快樂的氣氛,導(dǎo)致我當時以為人生就是這樣子的。我的人生的開場,是這樣一種方式,這讓我產(chǎn)生一些錯覺,這種錯覺好像貫穿了我之后看待事情的方式,會讓我對很多東西的判斷都有一些偏差。那個時候以為正常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是一個向上的過程,我們小時候是一個比較低迷的時期,之后一直是一個向上的過程嘛,那你自然會覺得有更好的事情發(fā)生,會有更龐大的快樂在等待你。
然后我現(xiàn)在看待某些事情的方式就變得很割裂。一方面我依然保持著這樣的樂觀,但是另外一方面又有點悲觀,這種悲觀的東西是后來在現(xiàn)實當中形成的。但是那個開場實在是很難忘,所以我一直很喜歡北京,有了這樣的開場,你很難不喜歡北京。也是因為小時候看一些北京作家的書的時候,覺得文化的沖擊很大,因為大家雖然都是在使用中文和漢語,但會有地域的差異性。那個時候自己也是剛接觸文學(xué)不久,北京當?shù)卣Z言的方式,音樂的氣氛,都會很深地感染到我。
二○○七年的時候,非常偶爾的機會,張悅?cè)徽f我們可以一起做一本叫《鯉》的MOOK,我就留在了北京。本來上海有一個正要轉(zhuǎn)正的雜志社工作,后來那個工作也沒去。二○○七到二○一○年的那一段時間,其實很痛苦。我是一個非常重視朋友的人,朋友帶給我的影響也非常大,所以我的小說中友誼一直是母題之一。那時候到了北京,突然被拋到了一個很龐大的地方,傍晚聽到烏鴉的叫聲所帶來的凄涼和北京這個城市的龐大,我不知道該從什么地方進入這個城市,找不到一個很好的路徑。八月底的時候,正好是朝陽音樂節(jié),我一個人去音樂節(jié)看了我中學(xué)最愛的九寸釘樂隊的演出,我都不知道該跟誰分享,拿手機給我高中的好朋友打電話,我說我在現(xiàn)場,但是沒有人跟你分享其實在當時的人生中來說很重要的事。
但是你在回憶的時候,閃光的東西會覆蓋掉這些灰暗的記憶,那個時候北京不僅是對我,對全國各地的年輕人都很有吸引力。還有很多外國人,都是在那個時候到了北京,想要來看一看這個城市是怎么樣的。我那個時候在那里遇到的人,后來很多都成了我覺得會持續(xù)一生的朋友。
開始也是一種很疏離的友誼,大家知道彼此的存在,知道彼此在做一些相似的事情。這可能是之前論壇時代留下的一個后續(xù)吧,因為最開始二○○七年的時候BBS論壇很盛行,不像現(xiàn)在各個行業(yè)之間好像存在著壁壘,每個行業(yè)都更加的專業(yè)化。最開始的時候所有人是對整個文化現(xiàn)象都會感興趣的,然后會在一起交流,會很強烈地希望別人了解自己,也想要去了解別人。北京這時候也是一個很混沌的氣氛,你可能去一個地方會碰到不同的人,各種種類的人,來自不同的地方。其實當時沒有認識什么北京人,朋友當中一起玩的好像全都是各個地方來的人。
吳 琦:你當時怎么交朋友呢?我印象中的你應(yīng)該是一個比較內(nèi)向或者文靜的人。
周嘉寧:不知道哎,我后來就覺得好像相似的人,他們最終總是會碰到或者看到彼此。我那個時候交到了一些很好的朋友,但我想不起來最初為什么會認識他們??赡芤哺易鲭s志有關(guān),會強迫你走出去,強迫你跟人發(fā)生聯(lián)系,它還是改變了一部分生活的。
當時北京還屬于變動和建設(shè)當中吧,因為奧運前期需要建造很多東西,需要改變城市的景觀,要把一些舊的東西拆除,然后有新的東西在不斷建立起來。這幾年我發(fā)現(xiàn)北京好像一直是這樣,我前兩天經(jīng)過三環(huán)的時候國貿(mào)那邊有一個很大的工地,就在最中心的地方,我感覺這個工地已經(jīng)存在了很多年,好像這個建造過程一直從那時持續(xù)到現(xiàn)在。
上??赡懿惶粯樱坝写蟾攀甑臅r間整個城市就是一片工地。我覺得我的青春期是在城市的工地、泥濘、廢墟和沖擊鉆的噪音中度過的。我家門口在挖地鐵,學(xué)校門口在造中環(huán),到處都是大高架啊,隧道啊,那種巨大的挖掘現(xiàn)場,全部都是噪音,會讓你覺得很興奮。建造和噪音可能會給一個青年人帶來一種興奮感,因為你知道未來會有新的東西誕生,你知道此刻的所有的嘈雜和混亂都是為了之后的新的景象呈現(xiàn)在你面前,但你又不知道那新的景象是什么。你眼前所看到的只是地上很大的洞,地的深處感覺會有回音產(chǎn)生,然后地底的泥從下面被運輸上來時它的氣味,這些東西都留存在我記憶里。北京那兩年其實也在一個巨大的變動當中。
我是二○一○年的時候離開北京的,沒有什么很特殊的原因說一定要離開,但是我離開的那一年,有好多人從北京離開。我后來在想到底是什么驅(qū)使他們在那年離開北京,但一直不明確,我只是很明確地知道有一群人離開了。
我后來去寫這些小說,把時間點放在二○○一年到二○一○年這個時間段,一方面是因為我對發(fā)生的一切非常不解和困惑,我想要去尋找一個答案。尋找答案是一個漫長追溯的過程,我暫時把我成年以后的起點定在二○○一年那個很盛大的起點,我想通過寫作,或者是通過用我朋友的話來說,是一個二十一世紀初的考古,去探索一下那個時候的變化。另外一方面也確實是我反應(yīng)很慢,我現(xiàn)在可以思考十年前的事情,但你讓我思考當下的事情,我的邏輯還沒有建立起來,我不知道要從哪個角度去進入。我其實很羨慕一些創(chuàng)作者,他們對于當下的反應(yīng)能力和判斷力是非常敏感和準確的,他們用一兩句話頓時就說清楚了。我只能用一個更為緩慢和滯后的方式去解釋自己的困惑以及觀察世界,并找到一些答案吧。
吳 琦:我很喜歡你朋友說的“二十一世紀的考古”,我覺得今天就是想探究是不是可以“考古”那十年,以及這種考古的必要性和合法性來自于哪兒。對于從二十一世紀初長起來的我們這一代人來講,面對了大量的困惑、不解、失落,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追溯和考古了,那個十年到底在發(fā)生什么,以及我們懷念的是什么?
我們正好在一個進步的快車道上,我覺得你前面說到了申奧前后那種巨大的快樂應(yīng)該是被全民所共享的。但我覺得你后面說到的痛苦——之前我喜歡北京的很大原因就是我覺得它接受這種痛苦,甚至我覺得它就是一個各種各樣痛苦的集合體。大家在這里可以游蕩,可以徘徊,可以花一點時間去琢磨這個痛苦,或者試著尋找一個位置。
還有你前面說的城市建設(shè)。到今天北京都沒有停止這種建設(shè),但是當所有建設(shè)的代價開始出現(xiàn)的時候,你就意識到了這種建設(shè)當中的殘酷性。在小的時候,我們看著哪里開一條公交線,開一條地鐵,就會覺得擁有一個新的通道,可以穿過這個城市或者去到那些想探索的地方。
周嘉寧:我在想你剛說到的地鐵,城市景觀這些東西,在我小的時候,即便在上海,它也是沒有的。很多跟城市相關(guān)的東西,我最早是先在小說里面看到的。在一些歐美的流行音樂里面,看他們的歌詞。我現(xiàn)在都還印象很深,小紅莓樂隊的一張專輯叫To the Faithful Departed塑造出這種氣氛,好像是說他們喝著蘋果酒,穿著馬丁靴,在公園里面曬太陽,那個場景是很讓人羨慕的。包括第一次知道便利店是在村上春樹的小說里面。包括香港,一些城市文化因為發(fā)展要比我們這邊早很多嘛,其實是先有了概念,然后才有了實際的城市景觀的。那當然會覺得原來這些東西我們也在擁有了。
我們父母那一代人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可以很自由地去國外。到二○一三年二○一四年的時候慢慢各個地方都開始對中國開放,從以前簽證困難到后來我父母那一代人在退休以后可以去很多地方,直到疫情發(fā)生,又把這個事情阻隔了。我們這代人也可以感受到,特別是經(jīng)歷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到二○○○年前后那一段,經(jīng)濟突然發(fā)展,開放的政策導(dǎo)致有很多新鮮的東西涌進來,包括文化的沖擊,可以在電視里面看到美劇,那么多的外國動畫片。這其實是很切實發(fā)生過的東西。
吳 琦:那個時間節(jié)點,當時交往的一些朋友們,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他們在做什么?
周嘉寧:很多人都還在干著之前想干的事情。這一點是不是也是因為其實時代給了他們一些寬容。他們也包括我是獲得了一些時代紅利的人。我確實也是目前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而且方向會變得越來越明確,隨著擁有了對自己的人生掌控權(quán),你甚至可以選擇不去做不喜歡的事情。我覺得這個也很重要,就是你有了去拒絕的能力。
吳 琦:我很好奇你做《鯉》的那段時間,你后來在很多的訪問中或者是你的描述里都會說到那段時間是一個很具體的,一小群人形成一個小集體,非常理想化地一起工作。它和現(xiàn)在大家更愿意獨自工作或者帶著很強的自我去工作是兩回事情,你前面也說到其實你好像一直對集體是有需要的,或者集體在你這里并不是一個壞詞。做《鯉》的工作,你是怎么去認知那段時間它帶給你的營養(yǎng)也好,或者是挫?。?/span>
周嘉寧:其實《鯉》的工作還持續(xù)到蠻后來的。我確實很感激二○○七到二○一○年的這三年。首先就是你說的集體的工作感,當時我們還不能算是一個集體,最開始在日夜討論那些事情的只有我跟張悅?cè)粌蓚€人。我自己那個時候的寫稿狀態(tài)還是比較瘋狂,精力也很充沛,我們兩個有的時候會通宵工作,然后住在她家睡在一起,但是那段時間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被工作拯救了。這個工作改變了我的性格,我其實很不擅長跟人打交道,但是因為工作原因我需要去接觸同齡的人,去跟別的寫作者也好,其他文化相關(guān)的人也好,去跟他們產(chǎn)生連接。而我一旦走出這一步后,這個連接的過程會帶給我很多快樂和幫助,就是他人所帶給你的共振。
那個時候我自己周圍慢慢形成了一個創(chuàng)作者社群,大家都挺振奮的,想要做自己的事情。也不僅是寫小說的人,也有一些做媒體的人,每天都覺得我想要擁有屬于我自己的創(chuàng)造,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建立一個新的東西。我覺得那個時候大家都想要去建設(shè),各個行業(yè)里面的人都有這樣的出發(fā)點,在一起所產(chǎn)生的能量場的影響也非常巨大。而且我確實覺得集體勞動帶來的成就感會更強烈一點,那個快樂你是可分享的,跟人的協(xié)作當中是好幾個人能量的碰撞、協(xié)調(diào),這些東西都是我喜歡的。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我的性格造成的呢,還是后天需要友誼,自己很難分辨。
吳 琦:前面你說到協(xié)作是有樂趣在里面的,包括我們需要友誼。是不是因為你看起來是非常內(nèi)向的、不太會說話的人,反而就需要那種跟你比較互補的東西?
周嘉寧:我覺得可能是個人能量的獲取方式吧。我當然也會有需要獨處的時候,我們需要大量的閱讀和知識獲取能量。但是同時我也會覺得,當你檢驗自己的能量,檢驗自己的這個體系是否成立的時候,是需要在跟外界的碰撞當中才能夠去檢驗的,這對我來說也很重要。這兩方面都很重要。
另外可能就是對于愛這個詞的理解吧。我對愛的理解是在跟朋友的相處當中,以及在跟外界的互動當中去實現(xiàn)的。我需要別人跟我有交流,我也很希望自己可以幫助到別人。或者說我自己成長中很大的受益來自于很多周圍的人對我所產(chǎn)生的影響。就好像我最開始說的有很多的光照到了別人身上,然后他們反射出來再映到我身上,那種東西對我的影響很大,所以我需要時不時地希望能在這個集體中,或者不一定是集體吧,我希望我周圍是有人群的,然后我希望這些人群是能夠影響到我的。
吳 琦:你說從《基本美》開始轉(zhuǎn)變你的目光,更多投射到觀察外部事件的變遷,觀察同代人在這種變遷當中的沉浮和選擇。我很好奇這個轉(zhuǎn)變是如何發(fā)生的?
周嘉寧:首先我自己是一個稍微有點晚熟的人,我覺得我花了比別人更長的時間去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這個過程就是階段性的。人在一個階段稍微搞清楚了一下自己是怎么回事,自我探索好像稍微可以靜態(tài)一點,不用這么強烈了。
那個時期正好是我三十五歲前后吧。三十五歲前后比較有趣的事情是周圍人的變化。我覺得時間帶給人的成長就是階段性地呈現(xiàn)出成果,這其實是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吧,不僅是學(xué)習(xí)知識,同時也是整理你眼前所看到的經(jīng)驗,然后把你的知識運用到具體的事情當中去。這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可能也會在某一個時間突然產(chǎn)生質(zhì)變,你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對自我的理解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不是我故意要在那個時間點上,只是它就是發(fā)生了,而且這個發(fā)生挺普遍性的。周圍的人也在發(fā)生變化,變化又跟社會的變化相映襯,因為社會的變化會投射到人身上,而人變化以后做出的改變,又會去改變這個社會。然后所有這些事都會匯聚在一起,最后會影響到寫作,然后寫作就不可能不變了。對我來說,寫作不是最終的目的,它有點像是我用一個文學(xué)的方式去梳理一下我想要解決的問題,然后我慢慢地看,通過寫作的那個世界,我能不能尋找到一些道路,尋找到一些解釋的方法。
吳 琦:很多人對整個青春文學(xué)都會持各種理論的大棒,就說這是非常沉溺于自我等,甚至覺得自我在這些創(chuàng)作里面,比人物、比情節(jié)、比故事本身要更顯著。這個批評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到后面已經(jīng)不成為一種批評,就成為了一個判斷:這幫作家就是這樣的,自我對他們就是很重要,他們就應(yīng)該寫自我,因為他們的確像你說的,經(jīng)歷過一個非常劇烈的自我探索的過程。
另外一個是你始終對他人有興趣,然后想要去問,去采訪,甚至好像始終有一種跟記者一樣有一條線索的、有一種若隱若現(xiàn)的交集。包括你不太相信作家完全是一個憑空想象和虛構(gòu)的存在,其實需要大量地動用自己和他觀察到的經(jīng)驗。
這是兩個問題,第一你是怎么去面對前面那種對自我的批評;第二就是你怎么控制自己“當記者”的這種愿望,或者你覺得在寫小說的時候,這種愿望需要被控制嗎?
周嘉寧:每個階段對這些批評的理解和反應(yīng)方式不太一樣。之前我想要擺脫,但那種擺脫的方式也是極其笨拙的。首先我并不知道他們指的到底是什么,而且對方也很含糊,“他們”到底是誰,是指什么,而“我們”到底又是指誰?全部都是含糊的概念,但是其中又有會刺激到我的部分,這是肯定的,然后也會有一些想要反抗、想要擺脫這些的嘗試,回過頭去看的時候會覺得后悔萬分以及可笑,當然這些嘗試也都是通過寫作的方式所呈現(xiàn)出來的。
我覺得這當中很復(fù)雜,這不僅是一個青春文學(xué)、自我,這當中也有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也有男性和女性的性別差異。一個人的敏感程度到底到什么程度是可以的?對自我的追問和探尋到底到什么程度是合適的不過分的?一個女作家在這樣的一個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當中,外加上一個女性的自我,她該被呈現(xiàn)到什么樣的程度?所有的這些問題都揪了我太多年了,這兩年就是感覺突然之間不想去想了。
現(xiàn)在對我來說,寫小說完全不可能被分為“我們”“你們”“他們”,自我和外部世界不再是對立的了,性別也不是對立的,我沒有辦法把這些東西再對立起來,所以也不可能用以前的方式去思考問題了。它變得更為復(fù)雜,我所花費時間去探究的部分真的不是說我要去擺脫自己身上的標簽,這些都變得極其不重要,也不想花精力在這上面。
我的小說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這個世界不是一個現(xiàn)實世界的記錄,它不是去描摹現(xiàn)實世界,它是我建設(shè)出來的一個世界。我建設(shè)出來的世界當中投射著一個我,它具有強烈的我的風(fēng)格。這是我的世界啊,它跟別的世界的不同,很大程度上在于它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我對于這件事情最大的思考是,我自己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只有我自己是一個我想成為的人了,以后我所建立起來的這個世界才是可行的,然后我才能夠真正地保護我的那些主人公。不然的話,這一切都是不成立的。
現(xiàn)在的寫作當中經(jīng)常需要用到采訪,是因為個人的經(jīng)驗不夠。我最近的小說中都讓主人公處于一個行動的狀態(tài),在具體的事情的呈現(xiàn)當中,一定是需要細節(jié)的。我不一定把所有的細節(jié)都寫了出來,但是我的腦海中得要對整個全境有畫面,包括當時的社會是什么樣態(tài)等,我需要有很多具有視覺功能的資料。類似于我寫《浪的景觀》的時候,他們?nèi)フ憬缓笕ド綎|進貨,這個對我來說是盲區(qū)嘛,但是我又想寫,他們當時進貨的渠道到底是怎么樣的?像工廠的樣貌、需要通過什么樣的渠道能夠聯(lián)系到那些工廠主、是怎么跟那些人建立聯(lián)系的,這些我也都不知道,我就需要一些比較詳細的口述的資料。
吳 琦:不管是關(guān)于自我,還是關(guān)于這種外部經(jīng)驗的攝入和處理,我的確感覺到你的小說有一種非常沉穩(wěn)的聲音和它調(diào)動不同經(jīng)驗的那種自如程度,我不知道你對自己的寫作,或者說在你小說創(chuàng)作的生涯里面會怎么去看待《浪的景觀》?
周嘉寧:我就是會把它寫進我的簡歷里面(笑)。我覺得我是可以面對它的,我也可以接受它接下來可能會接受到的批評也好,贊美也好,這些東西我覺得我都可以接受,并且可以去思考所有的意見。
我差不多兩個月前開始寫一個長篇。我覺得我的語言是發(fā)生了變化的,從《基本美》之前的那些短篇到這四個中篇的三四年里,我找到了自己的一種語言節(jié)奏,并且用寫作的方式將這種節(jié)奏實踐了一下,也找到了一種屬于我的語言的質(zhì)感,通過這幾個中篇把質(zhì)感也實踐了一下。一個中篇所建立的世界畢竟不是一個特別完整的世界,人物有限,時間的跨度導(dǎo)致人物的命運在里面所呈現(xiàn)出來的變化有限,三萬字的篇幅里面所容納的我自己的思考,那肯定也都是有限的。但這是一個練習(xí)的過程,練習(xí)在一個有限的世界里面書寫有限的人物的命運,總結(jié)自己在這一個階段的思考結(jié)果,可能也是通往下一個階段的橋梁吧。
我的寫作一直是一種練習(xí),正是因為練習(xí),覺得它還是有進步的空間。這也是自己對自己的期待吧,因為如果沒有進步空間的話,你會不知道自己要干嗎。練習(xí)的過程當中,我知道后面會有一個更大的空間等待我。
吳 琦:我們前面說到的那十年,我們因為年紀還小,對這個世界的參與其實是通過拒絕、叛逆、游蕩的方式,并沒有參與真正的建設(shè),其實情感上還是疏離的,甚至以這種疏離為驕傲。反而是現(xiàn)在階段,從當時那個時代長起來的我們開始更多地介入,更多地參與,更多地建設(shè)了,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周嘉寧:我周圍很多同齡人到這個年紀的時候多多少少在自己擅長的專業(yè)領(lǐng)域里面會獲得一些話語權(quán)了。你之前有很多沒有辦法做決策的事情,到了這幾年你可以做決策,這是一方面,并且你之前的累積讓你有能力對周圍產(chǎn)生一些影響。就我的觀察,我覺得很多人現(xiàn)在擁有了這樣的能力,問題是下一步大家怎么去運用自己現(xiàn)在所擁有的話語權(quán)也好,積攢到現(xiàn)在的自身的能量也好,因為影響也是有很多層面的嘛,你也說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能夠好好地運用,我覺得這個可能是接下來我們這代人要面對的問題。
吳 琦:你開始面對這個問題了嗎?因為你很早就擁有了影響力和話語權(quán)。
周嘉寧:我從前幾年的時候就完全不用社交媒體了,導(dǎo)致有很多事件發(fā)生的時候,我沒有在第一時間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和立場。但是另一方面我的表達方式不是那種用一兩句話去概述自己,我愿意選擇一個更文學(xué)的方式,用小說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我相信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合適的方式。但它又存在一個滯后性,它沒有辦法立刻在那個時候產(chǎn)生一種號召力,或者在當下改變這個事件的進程。
我也看到我周圍有人具有這樣的能力,大家呈現(xiàn)的方式不太一樣,每個人去呈現(xiàn)的路徑在時間上面也會有一個前后,這也不是很重要。畢竟社會結(jié)構(gòu)變得越來越復(fù)雜,其實需要不同領(lǐng)域的人,從各種不同的層面去發(fā)言的。我覺得不要限制任何人的發(fā)言,每個人不管他代表的觀念是不是跟自己相違背,都有可發(fā)言的必要性,然后才能夠在這些被匯總的聲音當中看呈現(xiàn)出來的是什么,但我其實常常會覺得被壓抑的聲音還是非常多。
吳 琦:我們的前輩們整理出非常清晰的一九八○年代是什么樣子,盡管那個可能只是他們的一九八○年代,因為當時的話語權(quán)并沒有那么的民主和大眾性,更多的人參與不了建構(gòu)文化記憶的過程,所以某種意義上就蓋棺定論了。就像我們前面一直在聊的二十一世紀前面十年,多少還是通過這樣的聊天去勾勒出當時的樣子,比如說在你的小說當中可以看到當時的情緒和氛圍,其他材料也會描摹和描述那個年代。但是到今天,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之后,參與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所有社交媒體,不同地域不同階層的人都在參與描述他們看到的生活是什么,這個時候給出一個特別清晰的時代圖景就幾乎變得不可能,也變得不應(yīng)當,不應(yīng)該有誰來決定這個時代的面貌和他的記憶。
周嘉寧:對,我就是盡可能地做一個觀察者,但也不僅僅是一個觀察者,因為疫情這幾年帶給我最大的思考,是自己必須要做些什么。這種意愿反而是把之前自己的那種停滯的狀態(tài)徹底打破了。
我相信我周圍很多人都在反省,想著接下來的計劃以及自己的參與程度。我目前在做的一個小小的工作,大致是我在一個小型的文化社群里面觀察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即便是一個再小的群體,在疫情前后進入這個群體的人,他的狀態(tài)是非常不一樣的,每個人都正在被這個所謂的世界浪潮嚴重地影響到,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甚至是割裂的。整個社群的發(fā)展跟城市的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你可以看到城市的每一個浪潮、每一個轉(zhuǎn)折點都會影響到這個社群的發(fā)展和里面具體的人的命運。我目前是收集資料、采訪,并沒有想好最終它的呈現(xiàn)方式是什么,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除了寫作之外比較長期的工作。
經(jīng)歷了許多變化后,我曾經(jīng)和朋友談起要如何規(guī)劃自己的發(fā)展。其中有一個朋友的話非常鼓舞到我,他說我們二十歲出頭時候的夢想不就是想要振興本土文化嗎?要堅持下去。我之前有一些想法是類似的,但是他這么說了以后,當時就覺得心中好像多了一些更為堅固的東西吧,挺被鼓舞到的。
吳 琦:我們今天可以停在你朋友的這個總結(jié)上面,比如說第二篇《浪的景觀》其實是深入到時代的浪潮里面去看景觀實際是怎么樣構(gòu)成的,具體的人,他的命運,他的生意怎么展開,浪潮本身是值得觀察和分析的,它當中有大量復(fù)雜的內(nèi)容沒有被新聞或文學(xué)清晰明確地表述過。包括《明日派對》,這些名字其實都是非常有時代的征候性的。
周嘉寧:之前的經(jīng)歷確實賦予了我們?nèi)松缘咨?。我覺得現(xiàn)在很多想法,最初的那個時代肯定還是給我們?nèi)旧狭艘恍╊伾模筮€是帶著這個底色在經(jīng)歷所有的變化。
(本文選自單讀主編吳琦的播客“螺絲在擰緊”,由徐聞見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