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3年第10期|李皓:少年有軌電車
木春霞把大客車停在一個電車道邊上,開始我并不知道車窗外是電車道,由于天黑,我根本沒看到馬路上有鐵軌。
從白天進城到現(xiàn)在,我急切地想看一看有軌電車。世間的事兒就是這么怪,你越想盡快得到什么,就越是得不到,好像老天爺故意跟你作對似的。這個道理對于15歲的我來說,已經(jīng)不是什么難懂的理論,我也能總結出一些淺薄的理論,以便隨時安慰自己。我已經(jīng)讀初三了,魯迅文章里的阿Q,我是知道的,盡管大家都在諷刺阿Q,但我覺得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開心就好,關別人什么事???!有軌電車按著自己的軌道走,阿Q人家走自己的路,我行我素,自己給自己做主,多好。
想到阿Q,我有些沾沾自喜,今天我就為自己做了一把主。
姨姥家跑長途的大客車經(jīng)過王山頭車站的時候,我跳上了車,我對站在車門口的姨姥說,姨姥,你回家的時候告訴俺媽,我跟車去大連了哈。
你這個小鬼兒,恁媽能放心嗎?!姨姥是答應的語氣,我也聽出了鼓勵的成分。姨姥的虛榮心我是知道的,全公社只有他家能買得起大客車,姨姥很展揚。
但我對姨姥的展揚很是不以為然:姨姥家二舅在城里的建筑工地當農(nóng)民工,勤懇憨厚的二舅一心一意拼命干活,準備攢錢盡快跟十幾里地之外的對象結婚。然而,一場事故突如其來,二舅被埋在沙子底下,等把人挖出來時,二舅已經(jīng)沒了呼吸。建筑公司賠了多少錢我不知道,反正姨姥心一橫,用二舅年輕的生命換來的錢,買了一輛二手的跑長途線路的大客車。這下四舅和老舅就有了營生,剛學會開車的老舅當準司機,四舅負責售票……為這,屯子里的人說啥的都有。要知道,那年月嘴損的鄉(xiāng)下人,從他們嘴里啥難聽的話都能說出來。但我姨姥不為所動,雖是女流之輩,但我姨姥在家里說一不二。姨姥擺明了是要不爭饅頭爭口氣的,盡管鄰居有羨慕的,也有咬牙切齒詛咒的,當橘黃色的大客車開到屯子里,威武地停在姨姥家大門口的時候,姨姥展揚極了……
我望著烏黑的車頂棚,我想爸爸媽媽這時候肯定沒睡著,尤其是爸爸,望子成龍的他會很生氣,他甚至會罵媽媽對我管教不嚴,隨隨便便就逃學了,簡直是大逆不道。媽媽肯定委屈得直抹眼淚:兒大不由娘,都大小伙子了,俺可管不了,將來出息成什么樣兒,就聽天由命,隨他去吧。
我偷偷地笑了,很得意的,但我并沒笑出聲,我怕驚動在前幾排坐著的木春霞和美麗。
木春霞聽起來像個女人的名字,其實他是個男的,也就是這輛大客車的司機。這輛大客車原本是木春霞家里買的,經(jīng)營雙塔到大連的客運,去年夏天三十里堡發(fā)大水,大客車從橋上被沖到橋下,好像還死了人,木春霞家還賠了錢。事后木家就不想經(jīng)營這輛大客車了,就輾轉(zhuǎn)賣給了姨姥家。姨姥家老舅從部隊復員回鄉(xiāng),剛學了大客車駕駛證,但自己單獨駕車還經(jīng)驗不足,就讓木春霞留下來干一段時間,帶帶老舅。
美麗是我家前屯的,也姓谷,按輩分矮我一輩兒,大約比我大三四歲的樣子。美麗自小長得好看,俺媽特別喜歡人家,沒事兒就跟鄰居大娘大嬸說,你看前屯隊長家的小四閨女,長得真俊,將來俺家太白要是找那樣一個媳婦兒,老谷家就燒高香咯!
盡管小四閨女她弟弟是我同學,但我從來沒好意思詢問他四姐的名字,我自己給她起了個名字:美麗。這個名字只有我自己知道。
此時此刻,美麗就坐在前面與我隔著四五排座的一個座位上,而我躺在車尾的一個座位上。那可以容下兩個人乘坐的座位只能容下我的上身,我的腿只好搭到過道對面的另一個座位上,而屁股只能懸空在過道上。
這樣的姿勢是難受的,加上初冬的寒冷,很難讓人入睡。此刻如果在家里,肯定是蓋著厚厚的棉被,被窩里熱乎著呢。
我似乎有些后悔了,我覺得自己做事太草率,怎么不帶著棉襖什么呢?可是我如果帶著棉襖什么的,那樣媽媽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企圖,我是出不來的。出不來,我怎么會第一次在城市里睡上一晚呢?
嗯,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得有失的,盡管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可一旦機會來了,誰還有準備的時間?
木春霞和美麗一直在說話兒,我在想我的事兒,沒聽清他倆在說些什么。但我很反感木春霞那流里流氣的樣子,穿了件牛仔喇叭褲,屁股被箍得緊緊的,一個農(nóng)村人,弄得土不土洋不洋的,真惡心。
可是已經(jīng)到市內(nèi)紡織廠工作了的美麗,按說已經(jīng)是個準城市人了,怎么還會搭理木春霞這樣的農(nóng)村人呢?
我不再胡思亂想,我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
我親一下,行嗎?木春霞真無恥。
起來起來,你怎么這么不正經(jīng)。說話小點聲,谷太白在后面還不知道睡沒睡著呢!
我的天,美麗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臉有些發(fā)熱,我想當時我的臉一定是紅到了脖根兒。
這么長時間一點兒動靜沒有,估計早就睡著了。木春霞想的真美,我偏不睡,他要是敢非禮美麗,我就突然站起來,看他還要不要自己那個“菲斯(FACE)”了……
“滋——滋——滋啦——滋——滋啦——”眼見著車窗外一道電線上冒出白光,瞬間照亮了大客車的內(nèi)室?!斑郛敗郛敗圻圻邸郛敗贝罂蛙囕p微晃蕩起來,確切地說,是馬路在晃。
地震?我第一反應是地震了,旋即又否定了自己,在電線擦出的火花映照下,我看到一輛空蕩蕩的車廂滑了過去,車廂里亮著昏黃的燈光。
哦,這就是電車咯!
電車都上工了,天快亮了吧?
美麗說出了我的想法,但他倆顯然對電車見怪不怪了,他倆還在竊竊私語。
前面車座的靠背結結實實地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他倆是否坐在一起,是否挨得很近……難道他倆真的像電車那樣擦出了火花?
又一輛有軌電車與大客車擦肩而過,我真想借著亮光起身看看他倆到底在干啥。
昨晚大客車到市內(nèi)時,天已經(jīng)黑了。簡單吃過晚飯,四舅和老舅就準備在車里將就睡一宿,木春霞直嚷嚷車里沒有暖氣,太冷了,睡一宿容易感冒的。木春霞說他帶大家找個不花錢可以睡覺的地方,這敢情好,老舅、四舅都點頭同意,我無所謂,隨大流唄。
木春霞開著大客車足足轉(zhuǎn)了一個小時,才找到一幢舊樓,等他叫開一個出租屋的門,我一看開門的竟然是前屯的美麗。美麗將我們四個人讓進去,屋里很暖和,可只有一張床,頂多能躺下兩個人。
我率先退了出去。我去車上睡,我說。
等木春霞和美麗倆人上車,我已經(jīng)在車尾的座位上躺好。
看來這小子是真困了,你聽,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木春霞明顯低估了我承受困意的能力。初次進入城市,我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呢。
黑暗里,我聽得見美麗輕輕地笑了一下……
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刻,他們一定是四目相對。
天剛蒙蒙亮,我們就開車到勞動公園客運站排隊等客,四舅和老舅在外面喊客:來來——普蘭店、城子坦、雙塔啊,上車啦,走啦走啦——
一宿沒睡的木春霞明顯不在狀態(tài),趴在方向盤上打盹兒。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也在犯迷糊。
喊累了的四舅上來推我:太白,你下去幫你老舅喊一喊!
四舅,我沒喊過,不會喊……
四舅剜了我一眼,一會兒車開了,還是你賣票。
來的路上我就無師自通,一會兒問問老舅票價多錢,一會兒干脆問乘客以前坐車多錢,見到年齡大的,我叫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年齡小的我叫大哥大姐,乘客們都說我服務態(tài)度好,不像那個人那樣。乘客偷偷指了指坐在車門邊座抽煙的四舅,車里嘈雜,四舅聽不清我們在說什么,呲牙笑笑。
大客車在201國道上跑著,車開得并不快,許是經(jīng)歷過大修的大客車還是沒有完全“康復”,費勁地前行著,喘著粗氣。盡管國道是柏油路,但久未維修,坑坑洼洼,這樣的道路,大客車也是快不起來的,加上路邊不時有人招手上車,當車晃到城子坦的時候已是黃昏,太陽也落山了。乘客基本都在城子坦下車了,幾乎沒人從大連回墨盤和雙塔,對于這倆地方的人來說,大連還是遙遠和陌生的,他們幾乎沒什么機緣去大連。除非像巧朋他家那樣,他媽是下鄉(xiāng)知青,他姥姥家在大連,即使這樣,巧朋也就一年頂多去一趟大連。
巧朋是我的發(fā)小,我倆同歲,都屬狗,但我比他大一兩個月。是巧朋告訴我有軌電車這檔子事,他給我形容有軌電車的樣子:形狀跟官道上跑的大客差不多,但它是綠色的,沒有四個輪子,像是直接趴在地上,車頂上還有天線,連著電線,云云。
我在同齡的小伙伴當中長得魁梧一些,自然就成了他們當中的頭頭,巧朋和洪亮、慶陽、驢蛋、狗剩都聽我的。巧朋只有在有軌電車這檔子事兒上有發(fā)言權,因為除了他,我們都沒見過。
我回家把這件事講給媽媽聽,媽媽說,這有什么稀奇的,我在鞍山就見過,鞍山人叫它磨電。
我說那你為啥不帶我去看看呢?我委屈得直想哭。
媽媽說,那時候我和你爸剛處對象,還沒結婚呢,你爸帶我去他工作的鞍鋼,下班時就坐磨電,車票才五分錢。
鞍鋼到處都是大煙囪,鞍山的麻雀都是黑不溜秋的。媽媽接著說。
我才不關心麻雀呢,我沖出家門,拐到旁邊的巧朋家門口,巧朋,哎巧朋,你出來——
巧朋出來了,我說,鞍山也有有軌電車,俺爸俺媽都看見了。
恁爸恁媽看見了不算,你不是沒看見嗎?再說了,鞍山能跟大連比嗎?巧朋還振振有詞,我真想踹他一腳,但在他家門口,他那個說話拿腔作調(diào)的媽媽能看見我倆,我不得不作罷。
鞍山有鞍鋼,我爸就在鞍鋼工作,老大了,光俺爸的中型廠就好幾萬人。我有些理屈詞窮。
太白,你想啊,大連能叫大連,它肯定是太大了,比鞍山大是指定的事兒,鞍山估計就是王山頭那個山一般大。
別說,巧朋說得還挺在理,我只好訕訕地回頭往家走。我一定要去大連看看有軌電車,在巧朋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我暗暗下定決心。
大客車突然不顛簸了,我一時還不太適應。顛簸多好哇,我的思緒被顛得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在地上,云里霧里的。
我知道,這是回到沙土路的鄉(xiāng)道了,我們那地方人都把它叫官道。官道的來歷我說不清,是不是古代的驛路呢?估計夠嗆,我們家這旮旯過去都是不毛之地,附近也沒聽說有什么古代的驛站啥的。嗯,官道就官道吧。
走上官道,離家不遠了,頂多20里地。這就意味著我即將見到脾氣火爆的爸爸,一場暴風驟雨即將來臨。
還有明天到學校怎么跟老師撒謊呢?曠課兩天,我總得給老師找個借口吧,我畢竟沒有勇氣就此輟學,盡管我做夢都想像老舅當年那樣,穿上軍裝遠遠離開家鄉(xiāng),走得越遠越好。
車速慢了下來,可能是在上坡吧。
墨盤這地方屬于丘陵地帶,官道上一會兒一個大坡,一會兒一個小坡。車開得這么慢,肯定是到石嶺大坡了。過了石嶺大坡,到家也就10里地吧!
咣當,大客車抖了一下子,然后瞬間停住了,我的上身迅速撞向前座的后背。
怎么啦?春霞叔。
車沒油了。你們?nèi)齻€下去推車吧。
車門打開,一股冷風嗖地竄了進來。
四舅坐著沒動,像是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
太白,咱倆到王山頭加油站去買點油吧。老舅拎著兩個空塑料油桶下了車。
王山頭正好在石嶺大坡的正北方,風不大,但初冬的風掃在臉上,也有刀割的感覺。
我跟老舅要過一個油桶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抄在褲兜里,老舅也如此這般,我倆側著身,踩著官道上軟綿綿的沙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我把手從兜里掏出來,捂著耳朵,耳朵已經(jīng)凍得像貓抓似的。捂一會兒,耳朵暖和了,手又凍僵了。我把油桶換到這只手上,用另一只手捂著另一只耳朵。我有些恨自己,為什么離家的時候不戴個帽子或者圍個圍脖呢?又來了,我是個特別愛后悔的人,不斷地沖動做出一些傻事,完事了又特別地后悔,有時候恨不得給自己幾個耳光。
現(xiàn)在整個臉都麻木了,打自己耳光也沒感覺。老舅說,太白啊,我當年在赤峰當兵時晚上站崗,那地方可比咱這冷多了。你不是將來要當兵嗎,今天就算先鍛煉鍛煉。
對啊老舅,沒事,我能抗住。我用右手使勁擤了一把鼻涕,狠狠地甩向漆黑的夜幕,然后惡作劇般地在褲子上蹭了蹭,好像那不是我的褲子,反倒很有幾分得意。
這會兒要是有一輛汽車經(jīng)過就好了,即使是馬車牛車也好,我們一定將它攔下來,懇求司機或者車老板送我們一程??墒悄阋?,這是1985年冬天,鄉(xiāng)間公路上難得見到幾輛汽車,那種短途的公家大客車是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再就是解放牌貨車,農(nóng)用拖拉機什么的。許多農(nóng)村孩童都喜歡聞汽油味兒,每當汽車經(jīng)過,我們都跟著汽車跑出去很遠,對汽車揚起的沙塵不管不顧的,還咯咯直笑,開心極了。
這要是有一輛自行車咱倆騎著也行啊,老舅像是自言自語,寒風吹著衣襟和褲腿獵獵作響,風的聲音明顯淹沒了老舅的聲音,使得他的話像是夢囈。
一個世紀的時間有多長?上次我偷偷看武俠小說被爸爸罰站,那時間慢的呀,簡直就是一個世紀,不過在那一個世紀,我能把自己想象成張三豐燕子李三甚至霍元甲等大俠,我要借著罰站練功。
我現(xiàn)在終于理解了一個世紀的長短,那就是石嶺大坡到王山頭加油站的長度,10里路。剛開始腳是麻木的,不過越走腳下越熱,走到世紀下半葉時,腦袋也滲出汗珠了,但迅疾被冷風坐實,升華為空氣,額頭留下細密的鹽粒兒……
我記得鹽粒兒是白的,像有軌電車擦出的火花一樣耀眼的白。
嗯,一個世紀終于過去了,老舅和我買了兩桶汽油,找人開車把我倆送回石嶺大坡,車上的木春霞和四舅也在那里瑟瑟發(fā)抖,但在我看來,他倆就像是裝的。
加了油的汽車發(fā)出歡快的鳴叫聲,車燈把黑夜的山鄉(xiāng)一劈兩半。
車到王山頭車站,我跟老舅打了個招呼就跳下大客車,徑自往家走去。
當我?guī)е簧砗畾膺M到屋內(nèi),爸爸只是抄著手,站在屋子中間,并沒有暴風驟雨般的拳頭和巴掌,這實在讓我意外。
上大連干什么去了?
看有軌電車去了。
那玩意兒有啥好看的,將來你進城了不是可以隨便看嗎?爸爸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足以殺死有軌電車留在我心里的火花。
我側身錯過爸爸有軌電車車體一樣的身體,回到我睡覺的里屋。更確切地說,那是一堵墻,曾經(jīng)為我擋風擋雨,但也擋住了我許多念頭。這次爸爸放我一馬,他是看懂了我呢?還是更加看不懂我了呢?
我太累了,倒頭就睡。夢里,有軌電車咣咣直響。
很快,我就把木春霞忘得一干二凈。
20年后,四舅作為建筑工人,死在這個城市的一家工地上。據(jù)說,四舅的死法與二舅的死法如出一轍,都是被建筑工地的沙子埋在下面窒息而死的。更為詭異的,是人們都說那些沙子都來自老家的河流里。作為故鄉(xiāng)縣里最為貧窮的鄉(xiāng)鎮(zhèn)之一,老家的河里出產(chǎn)質(zhì)地優(yōu)良的河沙。這些河沙的開采權被時任縣委書記的小舅子壟斷了,河沙源源不斷地被運往市里的各大工地。我不知道四舅是不是搭著這些運河沙的翻斗車進城的,但顯然是這些河沙害了四舅。當年,二舅的尸體停放在姨姥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二舅最后的平靜的容顏。四舅卻像老家那些干枯的河流,雨季一過,河水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原本可以留下一些痕跡的,但挖沙的機械把河道挖得千瘡百孔,像鄉(xiāng)下人因天花而遺留下來的麻子臉,坑坑洼洼。
開車這門手藝,最后終于成為老舅一輩子的營生。現(xiàn)在想來,姨姥多么有先見之明,這里有她對老兒子的偏愛,也有一個鄉(xiāng)下婦女的遠見。盡管姨姥并不識字,但她堅信一個男人只要有了手藝,就會一輩子吃穿不愁。老舅先是給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老板開車,期間娶了一個民辦教師。后來自己買了臺轎車,干起了出租車生意,據(jù)說日子過得不錯。我那個民辦教師的舅母后來也轉(zhuǎn)正了,想來現(xiàn)在已是退休的年齡了。
美麗所在的紡織廠后來被個人承包了,當年的紡織女工紛紛離職另謀生計。她們像春天的楊絮柳絮一樣四處飄散,消失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當然美麗也不例外。
我也有好多女同學都曾經(jīng)在這個紡織廠工作過,她們通過招工進城,敲開城市的大門。但她們的青春、愛情、婚姻并不平坦,甚至像故鄉(xiāng)坑坑洼洼的河道一樣坎坷,但每當回到老家,大多衣帽光鮮。但在這群人當中,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美麗的影子。
等我輾轉(zhuǎn)多年,終于來到這座城市生活。原來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有軌電車,已經(jīng)萎縮成最后兩條線路,觀光作用大于交通工具的作用。于我則是一種巨大的心里補償,我常常遠遠看著它駛過,卻很少上車。
不為別的,只因為它上車時需要刷一遍卡,下車時還需要刷一遍卡,這很別扭。坐慣了普通公交車的人們,常常下車時不管不顧揚長而去,貌似有逃票的嫌疑。
其實,一切都是記憶的慣性使然。天眼時代,城市里的嫌疑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
李皓,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主任,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F(xiàn)供職于大連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