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及其學說對現(xiàn)代作家的滋養(yǎng)
作為思想家,王陽明自明代中后期起就顯示出無遠弗屆、深久綿長的影響力,在數(shù)百年中國思想文化史上享有非凡的地位,即便歷經(jīng)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局,現(xiàn)代作家如魯迅、周作人、郭沫若、葉圣陶和孫毓修仍舊受到濡染,與其學說建立了或隱或顯、或遠或近的復雜關(guān)系。
周氏兄弟鄉(xiāng)邦先哲的陶染
王陽明生于浙江余姚,在心學傳播的關(guān)鍵期長年講學紹興,此地誕生過在中國學術(shù)史上格外重要、可溯源至兩宋時代的“浙東學派”,“陽明學派”“浙東史學”是其關(guān)鍵構(gòu)成。生長于斯的周氏兄弟與這片土地、這批先哲建立了內(nèi)生性的聯(lián)結(jié),其淵源大體涵括三個層面:
一是對故土的情感。魯迅說過:“于越故稱無敵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異,后先絡(luò)騷,展其殊才;其民復存大禹卓苦勤苦之風,同勾踐堅確慷慨之志,力作治生,卓然足以自理”,對家鄉(xiāng)的歷史和氣質(zhì)認同度頗高。他的思想、創(chuàng)作與地域元素密不可分,有人指出其小說雜文有深刻、犀利的特色即“由于地方的關(guān)系”,與浙西偏文不同,浙東重史,毛奇齡、章學誠、譚獻和李慈銘“都是很好的例子”,魯迅有過之無不及,“是這一派的代表”,縱使難說全然,“部分影響當然是有的”。周作人自認未脫浙東人的氣質(zhì),“四百年間越中風土的影響大約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東性,這就是世人所通稱的‘師爺氣’”,“一種喜罵人的脾氣”。
二是導師的影響。周氏兄弟出章太炎門下,對師尊學術(shù)理念有所賡續(xù)。章氏對王陽明的評騭歷經(jīng)了三個階段:他起初以樸學家的眼光痛斥王學,罵其粗陋不堪,《訄書·王學》篇充滿了非王的思想;從事反清活動時,他利用王學為革命造勢,養(yǎng)成革命精神,卻依然加以質(zhì)疑;辛亥革命后,他平靜下來潛心于國學的研習與傳播,為對抗文化激進主義重新肯定了王氏的事功和學說,對王學的整體認知發(fā)生逆轉(zhuǎn),同時力圖以佛學化解王學的粗陋之處,他對王門后學則始終采取批駁的態(tài)度。章太炎這種變動不居的認知在不同階段或?qū)哟紊嫌绊懥酥苁闲值堋?/p>
三是個人的閱讀趣味。魯迅重視晚明,深入挖掘了現(xiàn)實晚明和從東林黨衍生的民間力量。周作人更是鐘情于晚明言說,深受由王門后學影響的袁宏道、李贄和徐渭提出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童心說”“真我”等文藝觀的影響,他推許李贄與王充、俞正燮為中國思想界三賢,以為李氏“似乎很激烈”“思想倒是頗和平公正”,談?wù)摰摹爸皇怯谐WR罷了,說得更明白一點便是人情物理。懂得人情物理的人說出話來,無論表面上是什么陳舊或新奇,其內(nèi)容是一樣的實在,有如真金不怕火燒,顛撲不破,因為公正所以也就是和平?!彼J為李贄品評歷史人物擺脫了深文周納、不近人情之弊,論文無咬文嚼字、吟味制藝之憾,“隨意插嘴,多有妙趣,又務(wù)為解放”,《童心說》尤其絕妙,對傳統(tǒng)經(jīng)書的指摘或批判“雖近游戲,卻也頗有意思,格以儒家忠恕之義,亦自不難辨別出來?!?/p>
魯迅直接談到王陽明的文字僅有一處,即1925年11月抨擊讀經(jīng)時說:“他們雖說什么經(jīng),什么古,實在不過是空嚷嚷。問他們經(jīng)可是要讀到像顏回,子思,孟軻,朱熹,秦檜,王守仁,徐世昌,曹錕;古可是要復到像清、元、金、唐、漢、禹湯文武周公,無懷氏,葛天氏? 他們其實都沒有定見。他們也知不清顏回以致曹錕為人怎樣,‘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過像蒼蠅們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濒斞冈缒曜小段幕琳摗返?,不乏對重建民族文化的思考,其中一個解決方案是“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办`明”說雖非王陽明首創(chuàng),卻是其思想體系中的關(guān)鍵概念之一,《傳習錄》中有特別論述,他把心界定為“身之靈明主宰之謂”,而“靈明”即“良知”,即我們的本心,每個人之所以成為人的本質(zhì),它天然就有,永遠存在,但要通過磨洗才能光明起來。在現(xiàn)實意義上,他們講求積極入世,有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傾向,以無比的熱忱和有效的救世良方影響社會人心。王氏重“知行合一”“致良知”,魯迅則有“立人”論;王氏肯定人、尊重人,試圖調(diào)動人的主體能動性思考人生、解決現(xiàn)實問題,而魯迅力主改造國民性,重鑄民族魂靈,讓每一個個體經(jīng)由思想啟蒙充實頭腦、打開心靈,從各種束縛下解放出來。他們聚焦于人的現(xiàn)實境遇,力圖引導自己和他人沖破困境,尋找或?qū)崿F(xiàn)自我,完成主體精神的自覺超越。
周作人直接談及王陽明之處多些,如提到朱舜水與王陽明是得人崇敬的同鄉(xiāng),“朱君的節(jié)義固極可欽,其學問則非我所能懂,蓋所宗無論是王伯安是朱仲晦,反正道學總是不甚可解的”,不乏嘲諷之言,而《五十自壽詩·其五王守仁》:“往昔讀古文,吾愛王陽明。瘞旅文—作,不虛龍場行。吾與爾猶彼,此語動人心。非墨亦非釋,儒家自有真。后年說良知,學術(shù)為—新。未嘗吃苦瓜,味道殊難名。素不喜閩洛,跳脫良所欣。擒濠雖小事,亦足傲迂生。道誼兼事功,百世有幾人。向往不能至,祠下徒逡巡?!北M顯他對王陽明的作文、思想、學術(shù)、事功的欽服之意和向往之情。王學和晚明思潮對周作人的影響非常清晰,他甚至將現(xiàn)代文學的源頭定在晚明,他對公安派和竟陵派甚是贊賞,認為袁氏兄弟在十六、七世紀就提出了與胡適相似的主張,某些說法比“八不主義”更得要領(lǐng),“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富有鮮明的現(xiàn)代意義,所論文章之“法”切合現(xiàn)代的“主義”或“體裁”,并正確地提出反對摹仿的理念。后起的鐘惺、譚元春部分彌補了公安派的流弊,盡管其文有些奇僻怪異,卻不模仿左、馬而是“任著他們自己的意思亂作的”。周作人總結(jié)明末文學運動與民國文學革命相似,主張和趨勢幾乎相同,作品近似,胡適、冰心、徐志摩等人的作品像公安派,清新透明而味道不厚,俞平伯、廢名似竟陵派,有時不好懂,又頗難得。他以受王學影響的晚明文藝思潮來觀照、評價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和建構(gòu),并抽繹出了二者的共性和差異。
郭沫若從認同、修煉到保留性批判
1924年,郭沫若為上海泰東書局計劃刊行的《陽明全書》作序,撰成《偉大的精神生活者王陽明》,此文從王氏為擺脫劉瑾追殺所詠《泛海》一詩談起,以為這與孔子在陳絕糧、倚樹而歌,耶穌在海船上遇颶風的境況類似,展示了他人生五十七年間“在理想的光中與險惡的環(huán)境搏斗著的生涯,他努力凈化自己的精神,擴大自己的精神,努力征服‘心中賊’以體現(xiàn)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的氣魄”,他的精神“如太空一樣博大”,他的生涯象在“夜靜月明中乘風破浪”。郭沫若全面接觸王陽明始于1915年9月,彼時他陷于悲觀失落、恨不得自殺的精神狀態(tài),因偶爾買到一部《王文成公全集》,每天閱讀十頁,早晚靜坐兩次,不到兩周睡眠好了,夢減少了,心悸平復了,從此徹悟了“一個奇異的世界”,眼前的世界由“死的平面畫”活了起來。荏苒多年,他已將全集轉(zhuǎn)贈他人,“王陽明的影響卻是深深烙印在我的腦里”,他是“以徹底的同情去求身心的受用”探討王陽明,而非追求系統(tǒng)的知識或客觀的分析。
郭沫若將王氏一生分為三段:浮夸時代、苦悶時代和匡濟時代;稱之有兩大特色:不斷地自我擴充和不斷地與環(huán)境搏斗。他指出儒家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到了王陽明時代已經(jīng)被埋沒在章句之中,拘迂小儒凝滯于細枝末節(jié)而不識大體,儒家和孔子的精神在傳襲時產(chǎn)生歪變,成了虛象而非如實的真容。王陽明作為撥開云霧的好手,解釋了孔門哲學的真義,其思想可以撮錄為:“萬物一體的宇宙觀”,即“心即理”;“知行合一的倫理論”,即“去人欲存天理”,通過“靜坐”“事上磨練”的形式來實現(xiàn)。郭沫若指出該表式雖然簡單卻是王氏思想的全部,也是儒家精神的全部。這里的“理”是宇宙的第一因原,是天,是道,是本體,是普遍永恒而變化無定的存在;它混然自存,動而為萬物,而理不在心外,心即是理,形構(gòu)了萬物一體的宇宙觀。天理的運行無善無惡,純?nèi)巫匀?,按照一定的秩序和歷程周而復始,無際循環(huán),并在前進中不經(jīng)意間化育萬物,“萬物隨天理之流行是逐漸在向著完成的路上進化”,而善與惡的發(fā)生、對立與糾纏就成為常態(tài),絕對的惡是人欲,絕對的善是天理,要努力去人欲存天理,積極體驗“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努力于致良知,造就知行合一。靜坐以明知,事上磨練以求仁,不偏枯,不獨善,努力于自我和別人的完成與發(fā)展,正是王陽明所樂見其成的。
在附論“精神文明與物質(zhì)文明”中,郭沫若斷定東方的精神文明是救世的福音,王學與歐西社會主義存有一致處,去人欲存天理從社會層面來講就是廢去私有制而一秉大公,而兼信孔子、王陽明和社會主義是因為馬克思和列寧的人格上不輸于孔、王。在“新舊與文白之爭”中,郭沫若指出讀書的目的在于得意而忘言,文字的精神不在所借以表示的工具,文不文、白不白不該成為獲取知識的障礙,《傳習錄》就是白話文本。在“王陽明的教育說”中,郭沫若肯定了王氏的教育觀與近代教育學說多有共通,如主張啟迪而非灌輸、注重體育健身等。
郭沫若屢屢憶及這段耽讀王著練靜坐的人生經(jīng)歷,如1936年談到“在那個時期我在思想上是傾向著泛神論(Pan-theism)的,在少年時所愛讀的《莊子》里面發(fā)現(xiàn)出了洞辟一切的光輝,更進而開始了對于王陽明的禮贊,學習靜坐?!贝_實,年輕的郭沫若傾心認可、崇拜王陽明,稱其為中華民族發(fā)展中的杰作,延至四十年代卻有了變化,如他談及將文章改名為《王陽明》收入《歷史人物》的目的是為了呈現(xiàn)自己思想上的幾度變遷和替王氏說幾句公道話,“今天拿思想的方法來說,他無疑是一位唯心論者,但我也不想學當今的賢者那樣,凡是有唯心論的色彩的,便一律斥之為反革命”,唯心論有時比唯物論更趨進化和遵從真理,當后者流為瑣碎、錮沒性靈之時,每每有唯心論起來加以挽救,在變革時代應(yīng)該贊揚唯心論的革命性,“王陽明在思想史上的地位無疑是以一個革命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一反程朱之徒的瑣碎,想脫去一切學枷智鎖,而恢復精神的獨立自主性,這無寧是值得我們贊美的。我們不要在他所說的‘致良知’的一些暖昧的形而上的言語上去拘泥,我們請在他的注重實踐,提倡‘知行合一’‘事上磨煉’上去做工夫吧?!彼_始以唯物論、唯心論的二元對立模式來觀照王氏,又肯定了唯心論的特殊價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史人物》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重出,郭沫若在“改版說明”中指出此文入選“實在有點不倫不類”,故而去除,序文也作了相應(yīng)地刪削。1958年,他在編選《沫若文集》時再次談到禮贊過王陽明這樣一位有定評的唯心論者,“我覺得他的‘知行合一’,特別是‘事上磨煉’,是側(cè)重實踐的。這和他的唯心論的世界觀是一個不能調(diào)和的矛盾。在我看來,他的思想是沒有想通。”而保留此文是為表明“我三十多年前在唯心與唯物之間搖擺的思想歷程。我當時的思想也是沒有想通的?!睋?jù)學者研究,他對初版本的內(nèi)容作過或大或小的刪除或修訂,隱含了難言的心曲。
葉圣陶“學生國學叢書”與《傳習錄》點注
《傳習錄》最早于1512年初次匯編,此后各種版本蜂擁而出,批校本有施邦曜所集的《陽明先生集要》、陳龍正所輯的《陽明先生要書》、陶春田的批注本等,葉圣陶也點注過該書。20世紀20年代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編輯出版了“學生國學叢書”,參與者有葉圣淘、傅東華、夏敬觀等,葉氏點注的有《禮記》《蘇辛詞》《傳習錄》等。是書1927年出版,同年11月27日《申報》所刊“商務(wù)印書館新書出版廣告”記為“一冊,定價九角,郵資二分半”“此書系王門弟子記錄乃師之學術(shù)講話,及陽明論學書信之合集,為研究王學之切要材料?,F(xiàn)今分段句讀,附加注釋,便于省覽?!?2月14日廣告補充了“現(xiàn)今分段句讀,附加注釋,于其所引經(jīng)傳皆記其出處,合于省覽”等內(nèi)容。《申報》多期“售書廣告”錄有叢書中各書的售價:《宋元學案》一元五角,《史記》一元四角,《詩經(jīng)》六角,《孟子》《呂氏春秋》五角,可見定價九角的《傳習錄》頗得出版商看重。
葉圣陶的點注詳實,可以分為以下幾種:1.人物簡介。大抵包括生卒年、字號、籍貫、功名或官職以及著作等內(nèi)容,有徐愛、陸澄、蔡宗兗、歐陽德、冀元亨等數(shù)十人。2.背景介紹。如“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yǎng)靜”注為“明武宗初政,宦官劉瑾專權(quán),南京科道戴銑等以諍諫得罪。守仁抗疏救之,亦得罪,謫貴州龍場驛驛丞。以正德三年(1508)春至龍場,五年升江西廬陵縣(今吉安縣)知縣。其在貴州,為始論‘知行合一’之時?!?.注明出處。如“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注為“語出《中庸》;言垂法于后,堪以俟待后之圣人,雖遠百世,其道不異也?!边@種箋注多出自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也不乏史書,如“小杖、大杖”來自《后漢書·崔骃列傳》。4.名詞解釋。如“結(jié)圣胎”注為“道家凝精修攝,久而精神狀態(tài)入于特異之境界,謂之結(jié)圣胎。如宋修道者藍方曰:‘吾養(yǎng)圣胎已成?!?.意義闡釋。如“卻是義外也”注為“義外之說,發(fā)自告子?!睹献印じ孀悠罚骸孀釉皇成?,性也。仁,內(nèi)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nèi)也?!献优c辯,則明仁義俱在內(nèi)。此處取義外為言以明至善不在事事物物上也?!庇秩纭跋壬凇洞髮W》‘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注為“《大學》,《禮記》四十九篇之第四十二。鄭玄曰:‘《大學》者,以其記博學可以為政也?!迫艘延小洞髮W》專本。南宋時,與《中庸》《論語》《孟子》合并為四書。程頤謂‘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朱熹為之作注,稱《大學章句》。則區(qū)全篇為經(jīng)一章,傳十章,并記之云:‘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jīng)文,別為序次如左’。而以舊本為誤本。《大學》有‘致知在格物’一語,朱熹注云:‘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盅a釋‘格物致知’之義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格物,此謂知之至也?!苏f也,守仁抵之。”這類箋注帶有研究性質(zhì),剖析了王氏的思想理念或?qū)W術(shù)觀點,有助于區(qū)分其學說與他人言說的異同。
這些點注又難免有誤,如將“虔州”注為“今江西虔南縣”,如“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當為“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笨傮w上,葉注考稽規(guī)范、援引精準,評價理性客觀,又淺切易懂,為相應(yīng)程度的學生閱讀、理解傳統(tǒng)經(jīng)典提供了便利。此書銷量極好,反復重印。無疑,葉注本《傳習錄》在王陽明著作版本史和傳播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視。
孫毓修“少年叢書”與王陽明傳記
據(jù)學者研究,最早為王陽明立傳者是明代文壇領(lǐng)袖王世貞,此后尹守衡、毛奇齡、萬斯同等均有撰纂,延至現(xiàn)代有余重耀輯《陽明先生傳纂》,王勉三編著《王陽明生活》等,近年有束景南《陽明大傳:“心”的救贖之路》等,日本學者岡田武彥等亦有專著,它們以或長或短的篇幅、或詳或略的筆法呈展了王氏跌宕曲折的一生。孫毓修所撰《王陽明》極其獨特,它是20世紀初商務(wù)印書館推出《少年叢書》(又名《中外偉人的傳略》)中的一種,“本叢書將中外名人的言行事業(yè),用簡明的文字、興趣的體裁,編成傳略小本,少年讀此既可養(yǎng)其高尚人格,且能助長其奮斗的精神。”這套書從1914年至1931年翻印了12版,茅盾許之“記事簡明,議論正大,閱之足以增長見識,堅定志氣”。叢書第二任編輯和主要作者是目錄學家、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開拓者孫毓修,他負責了諸葛亮、陶淵明、蘇軾、岳飛、王陽明、華盛頓等20人傳記的編定或撰寫。用半文言寫就的《王陽明》一萬余字,共八章,分別是“少年之意氣”“龍場之謫”“道德之猛進”“南贛平盜”“平寧王之難”“事后之譏讒”“立功兩廣”和“粹言”。
整體上,此書言簡意賅,文風潔凈,筆法清雅,敘述流暢,很能吸引讀者。它還有其他特點:一是隨注,包括歷史人物、地點或作者覺得須講清原因之處都有注解,便于讀者獲取知識或明了原委,如短語“發(fā)班超投筆之想”注為“后漢班超為人傭書,嘗輟業(yè)投筆嘆曰: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 詳見少年叢書《班超》?!倍桥鋱D,全書有圖片十幅,如漁舟逃脫、鄱陽湖大戰(zhàn)等,筆致細膩,線條柔美,增強了趣味性。三是每個章節(jié)均有“批評”,對王陽明各個人生階段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加以評騭。如在“平定寧王之亂”章節(jié)指出歷史上儒將少,能如王陽明用兵者更少,作為理學名儒而身列戎行歷經(jīng)百戰(zhàn)而制敵的還有曾國藩,但曾氏麾下戰(zhàn)將多,而王氏幕中參與機密的不過一二從學之士,指揮兵馬的不過本省府縣佐貳諸職,更可見王氏化腐朽為神奇之手段;王氏用兵之術(shù)在于“學問純篤,養(yǎng)得此心不動”,凡人智能相差不遠,勝負只在“此心動與不動之間”,即便今日兩國對壘,如甲炮、地勢和人數(shù)相當,“學問”“此心”依然有效。如評平定寧王叛亂后王氏遭受的譏讒,從他首報捷疏與重報捷疏的不同可見當日處事之難,曲筆以媚群小本非儒者所為,但不這般可能干戈再起,地方必遭蹂躪,“此實陽明不得已之苦衷”“非徒為避一己之禍患起見”;面對張忠、許泰的挑釁,王氏百般忍耐,處處忠厚老實,與平定寧王時的機詐百出判若兩人,終使地方得以保全,可見變詐如毒藥,不得已偶然用之,而忠厚老實乃家常便飯,一日不可缺少。這些評價既能說明事情的原委,證明王陽明彼時彼地選擇的無誤,又借助隱指教導少年應(yīng)該承續(xù)和學習此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
綜前所述,我們了解了魯迅、周作人、郭沫若、葉圣陶、孫毓修與王陽明之間的關(guān)系,王氏及其學說如涓細長流滋養(yǎng)了后世學子,無論是全盤肯定、部分接受或是加以批判,都展示了這位杰出的思想家在現(xiàn)代時域的不絕回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創(chuàng)新即是如此,在一代又一代學人的轉(zhuǎn)化后沉積為我們共同的文化心理和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