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平:王維的彷徨與吶喊
唐開元九年(721)春,王維考中進士,旋即就任太樂丞,掌管皇家朝會、宴會、祭祀等大型活動的音樂歌舞禮儀。不料沒幾個月,他就栽了跟頭——那年秋天,他因“伶人舞黃獅子”的烏龍事件受到牽連,被貶至濟州任司倉參軍。
大喜大悲一瞬間。這個跟頭,讓王維滿肚子委屈,一腦門子彷徨。
離開長安前所寫《被出濟州》,是王維人生的轉折點,也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
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執(zhí)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閭閻河潤上,井邑海云深??v有歸來日,各愁年鬢侵。
這首詩的題目,《全唐詩》和《河岳英靈集》中是《初出濟州別城中故人》,今人的選本多以“被出濟州”為題。至于最后一句,有“各愁年鬢侵”和“多愁年鬢侵”兩個版本。結合“伶人舞黃獅子”這件事來推斷,我覺得還是“各愁年鬢侵”接近王維的真實意愿,更好地照應了送行的朋友們——縱然有回到長安的一天,只怕那時的我們都已鬢染霜雪。
這首詩語氣平和,節(jié)奏松弛,看似無怨無悔,實則有苦沒處訴。封建王朝的官員受處分,哪怕再冤枉,都得端正態(tài)度,叩謝龍恩,所以王維才說“執(zhí)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里講得一針見血:“‘明君’句,亦周旋,亦感憤。”
二十多歲的王維,就此失去了青春的張揚與暢快。
在去濟州的路上,王維寫了一組紀行類詩歌,情、景俱佳,但格調基本是憂郁而感傷的。有一首《宿鄭州》,其中的“他鄉(xiāng)絕儔侶,孤客親僮仆”“此去欲何言,窮邊徇微祿”,道盡一路的孤單與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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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濟州任司倉參軍的那幾年,王維幾乎沒有寫過與本職工作相關的文字,可見他對這個職務毫無興趣。在回應頂頭上司的詩歌里,他也直言不諱地表示“不安心于本職工作”,這首詩就叫《和使君五郎西樓望遠思歸》。“故鄉(xiāng)不可見,云水如空一”,思歸心切,精神恍惚。
不過在邊遠的地方任職,讓王維看清了江湖水深、官場殘酷,讀懂了人情冷暖、世事無常,這使他走出京城繁華的虛幻,更接近百姓的生活,從而換個角度看社會、看人生。
通觀這個時期王維所作的詩歌,有訪問鄉(xiāng)野賢士的《濟上四賢詠》,有與道教、佛教高人交往的《寄崇梵僧》《贈東岳焦煉師》,有楚辭風格的《魚山神女祠歌二首》,有渴望友情、珍惜友情的《贈祖三詠》《送孫二》《淇上送趙仙舟》。他的視野、心胸和思想發(fā)生了較大轉變,不再留戀貴族的奢華與濃艷,開始走向自然、游覽山水,開始尋訪賢士、親近高人,開始抨擊時弊、憤世嫉俗。
《濟上四賢詠》其實是王維借別人的酒杯,消自己的憂愁,通過對四位鄉(xiāng)野賢士的詠嘆,表達自己的人生追求和志向。其中“崔錄事”一首,頗能反映王維此時的心理狀態(tài):
解印歸田里,賢哉此丈夫。少年曾任俠,晚節(jié)更為儒。遁跡東山下,因家滄海隅。已聞能狎鳥,余欲共乘桴。
王維開門見山,贊頌解印歸田的崔錄事“賢哉此丈夫”,緊接著說他少年的豪情義氣,晚年的儒雅對談,如今隱居鄉(xiāng)野,自在生活。最后兩句,借《列子》的典故,稱贊崔錄事無欲無求無心機;借《論語》的典故,表達自己向往這樣的人生,愿與他“共乘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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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官場的種種不如意,王維羨慕隱居鄉(xiāng)野的賢士高人,但又礙于俗世的羈絆。于是,他開始在“求仕”與“求隱”之間掙扎,請看《偶然作六首·其三》:
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問君何以然,世網嬰我故。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孫登長嘯臺,松竹有遺處。相去詎幾許,故人在中路。愛染日已薄,禪寂日已固。忽乎吾將行,寧俟歲云暮。
雖然很想歸隱,無奈他是長子,“幾回欲奮飛,踟躕復相顧”,弟弟妹妹還需要照應。求仕不順心,求隱放不下,王維的糾結,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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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期滿四年后,朝廷并未召王維回朝,而是改派淇上,仍然“此去欲何言,窮邊徇微祿”。王維很郁悶,借成婚消除苦痛,怎奈妻子又因難產而死。
雙重打擊,讓王維的心情極度消沉,不時有憤世嫉俗之作:
楚國有狂夫,茫然無心想。散發(fā)不冠帶,行歌南陌上。孔丘與之言,仁義莫能獎。未嘗肯問天,何事須擊壤。復笑采薇人,胡為乃長往。
這是《偶然作六首》的第一首,王維一改往日溫文爾雅、重情重韻的詩風,以“快筆速寫”式的勾勒,快節(jié)奏地呈現出狂人接輿的放浪形骸、傲視一切的畫面——孔子的仁義道德,他瞧不上;屈原的憂國憂民,他不屑效仿;擊壤而歌的老人,他沒放在眼里;那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在他看來也是自相矛盾,極其可笑。對俗世看重的人與事,他都嗤之以鼻,只顧“散發(fā)不冠帶,行歌南陌上”。
黃周星在《唐詩快》里說:“既薄孔孟,復笑叔齊,又不肯為屈原,此狂夫煞是作怪?!蓖踔厩逶凇锻蹙S詩傳》里說此乃“借高士之名而行罵街之實”。這金剛怒目的狂怪之夫形象,是王維矛盾心理的外化,也是他發(fā)于內心的吶喊。
還有《不遇詠》,王維更是直抒胸臆:
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百人會中身不預,五侯門前心不能。身投河朔飲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且共登山復臨水,莫問春風動楊柳。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說君應知。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
開頭連用四個“不”,將自己的倒霉、失意展現得淋漓盡致:向朝廷上書表明自己的見解,沒人搭理;退隱躬耕又趕上天時不順,沒有收成;眼看著別人官場得意,我屢遭冷落;阿諛奉承以求得功名利祿的事,我也不愿意干。
緊接著的四句,王維寫了現時的落魄、困頓:投靠朋友,隱居他鄉(xiāng),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京城的親人;既然無法相見,那就不要關注楊柳惹起的相思,暫且流連于山水吧。
最后四句,王維批判世人的自私,發(fā)泄自己的不滿:我看不起那些自私自利的人,我要像大丈夫一樣“濟人然后拂衣去”,豈能庸庸碌碌一輩子。
這首詩張力十足,有激憤、有任性、有豪氣、有風骨,真是“身投河朔飲君酒”,喝得暢快,遇到知己了!
雖懷抱經世致用之志,奈何“欲濟無舟楫”。在一番苦痛斗爭、彷徨吶喊后,王維索性辭職,離開偏遠的淇上,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徜徉于山水之間,去追尋另一個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