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恩·福瑟:來自北方的孤獨先生
某天,約恩獨自從黑暗中醒來,有千言萬語要表達,但沒想清楚表達的方式,究竟去畫畫還是當個音樂家?
他剛滿十二歲,住在北方的海峽邊上,有山,有海,有無比漫長的冬夜。他的家族,隱藏于群嶺深處,一個古老村落,經營著一片上百年的小農場。若甘心做個農場主,能度過平靜一生,春華秋實,兒孫滿堂,恬淡而富足地活著,安詳又無聲地離開?;蛘撸瑢W點文化,還可以去教書——據說這職業(yè)曾經讓他心動,收入微薄,但受人尊敬,能提升他和家人在當地的聲譽。
約恩·福瑟,挪威作家、詩人、劇作家,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他顯然不甘于此,所以買來了畫筆,開始涂抹心中的“世界”,但很快興致全無;放棄的原因也許類似于童話《小王子》里的情景——主人公的“我”幼年時精心繪制了一幅巨蟒吞象圖,卻被所有大人都看成帽子。
他又買了把吉他,一度混跡于街頭樂隊,卻被小孩子們罵做破鑼嗓子。成長的代價就是認清了自我,于是不得不再次與藝術淚別。
他讓我想起了自己大學時的師兄,身背畫板,懷抱吉他,肩披長發(fā),面容瘦削而冷峻,在草坪上做出寫生姿態(tài),或聲嘶力竭地跑著調,據說可以吸引女生。若干年后,我們在KTV相遇,他已為人父,身材圓潤,眼神迷離,高談闊論著育兒、創(chuàng)業(yè)與養(yǎng)生,時間賦予了他地中海般的發(fā)型,已絲毫不見當年的清新、不羈與叛逆。唯有從我手中搶過話筒那一瞬,發(fā)出真誠的驢叫,讓我從歲月不改的跑調里辨識出他青春激蕩的心聲。
我想,他依舊是孤獨的。
這世界,每時每刻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正因為孤獨才要喝醉,或發(fā)聲,就像卡夫卡筆下什么都不會只能表演饑餓的藝術家;但絕大多數人的那點小念想,要么埋葬在工作職場,要么止步于KTV包房。我并不清楚當年的約恩怎么想,也沒見過他年少時的作品,以上文字有一半信息源于他的生平介紹,另一半則是我自己的想象。他從十二歲開始寫作,期間曾嘗試繪畫和音樂,未果,似乎最適合他的只有寫作。當他的第一部小說問世時,已過去了十二年。然后兜兜轉轉四十年,讀完大學,換了幾份工作,經歷了幾次婚姻,生了一堆孩子,嗜煙、酗酒、皈依,從小說、詩歌到戲劇,唯有寫作還在繼續(xù),直到最終摘下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他的全名是約恩·福瑟(Jon Fosse)。
他所吸引我的,并非那似曾相識的人生故事或北方人才理解的生活環(huán)境,而是所有劇作中,與生俱來的表達欲和孤獨感。
先說孤獨感吧。
在亞熱帶或熱帶長大的人們,習慣了人群中的擁擠,很難理解高緯度地區(qū)的孤獨——漫長的寒夜、廣袤的荒蕪所賦予人的天然心境——就好比現(xiàn)代農場里被投喂的肉雞,無法想象一只鷹所要晝夜苦熬的饑餓與寒冷。
但說約恩·福瑟只是為了書寫任何特定地域特定人群的孤獨,那絕對是一種理解錯誤?;蛟S,我們回顧他的成長經歷與寫作環(huán)境,僅僅能夠從我們自己的視角和經驗去臆測:究竟是在什么樣的時空過程里,生發(fā)出他的“孤獨”?
我們并不清楚,他是在哪一刻澄然頓悟?
那并非因為青春期的迷惘和感傷,也不是源于中年男人的失意與挫敗,甚至未必需要具體的現(xiàn)實誘因,他的孤獨就是孤獨本身——抽象、終極、本質、高純度,適用于任何人、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更接近于哲學層面的人類困境。但每個人孤獨時的表現(xiàn)又不一樣,有人喜歡沉默,有人喜歡表達,有人經常沉湎于想象和回憶,并喃喃自語……我能感覺到他們有各自的來處,只是每個人孤獨的原因被作者刻意省略,或偶爾若隱若現(xiàn),留給讀者自己去想象。
當然,原因很重要嗎?
作者省略具體原因的目的也許就是為了告訴我們,每個人的“孤獨”都是無解的,只是,有些人已經適應了它,有些人想刺破它,然而最終還是失敗了。
饒有趣味的是,約恩·福瑟喜歡讓劇中人用喋喋不休的重復、啰嗦、喧鬧和爭吵來表演孤獨。這是兩個維度的問題:其一,如他自己所言,他的寫作是一個聆聽的過程,所以他是在認真“記錄”劇中人說話;其二,他的劇中人會有強烈的表達欲,卻是因為無法克服內心的孤獨。
很難說,那是劇中人的孤獨,還是他自己的孤獨。
關于劇中人的表達狀態(tài),也是值得探究的,我們姑且不說是哪部劇,也不說是哪個人,反正,他們可以都叫做“他”、“她”、“男人”和“女人”。
其一,他們愛說話,卻并非暢快淋漓的表達者,他們喜歡突然停頓、靜默,或更為明顯的欲言又止。其二,他們站立或安坐在舞臺角落,話語似乎說給對方,又像說給自己,所以無法確定那些字和詞,是交流抑或獨白。
這套如同隔著玻璃幕墻的說話方式由英國劇作家哈羅德·品特發(fā)明,但到約恩·福瑟這里,省掉了哀婉的抒情與繁瑣的細節(jié),卻又在極簡的文字里疊加了無窮無盡的“反復”。
正如,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常立所言:“你以為劇中人停滯不前,但當你再度凝望時,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很遠;你以為劇中人重復地說著車轱轆話,但當你真正傾聽時,他們已經說出了人們不知如何才能表達或即使表達也不被聽見的心聲……”
而這一切最終的指向還是人的孤獨,這種孤獨,不生不滅,也無始無終。
每個人物都是被突然丟進一個懸置兼停滯的空間里,但這個空間并不需要時間維度。故事也許開始于一個下午,他(她)站在那里卻能等到過去的自己或死去的朋友。當時間的線性被打碎之后反而意味著時間不存在了,我們看到了日常世界的另外兩個側面:一個是絕對的靜止,一個是永劫的輪回。
所以,在這個孤絕、零度、無法交流的空間里,人生、事業(yè)、理想、痛苦、愛或情欲,都失去了重量。周夢蝶創(chuàng)造《孤獨國》的時候,仍然有一個哀嘆命運的“我”,而在約恩·福瑟聆聽或注視的那個世界里,只有“他”、“她”、“男人”和“女人”了,他們都是活生生的角色,他們也是抽象的人類,他們是“我”還是“我的師兄”已經不重要了,反正都是一些被遺忘在舞臺上的棄嬰。
從這個角度來說,約恩·福瑟筆下的“舞臺”正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本身,而“世界”又是什么?他的詩《一個人在這里》曾寫過這樣的句子,或許可以成為我們理解“世界”的參考:
它無邊無際又沒有距離/在同樣的運動中/它清空/然后消失/它留存/同時消失/它照亮/它的黑暗/當它說起/它的沉默時/它無所在/它又無處不在。
在電影《孤獨先生》里,“它”是熙來攘往的巴黎街頭;在電影《小城之春》里,“它”是斷壁殘垣的廢棄城墻;有時“它”是“表演者”們的背景,有時“它”會將“表演者”們做為背景,大部分時候我們會忘記“它”和“我們”是一體的,或者說“我們”是“它”的一部分?;蛟S只有疼痛會喚醒我們的存在,疼痛的另一重結果就是孤獨,而孤獨才是我們存在的真相。
(作者系上海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