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為小說的中唐名家沈亞之
中唐作家沈亞之(字下賢,? -831稍后)官運不大亨通,而兼長詩、文、小說,尤以歌詩(可以唱的詩)著稱。他早年與李賀為摯友,元和七年(812)他落第還鄉(xiāng)時,李賀作歌詩為贈;亞之又曾多年游于韓愈門下,受到很大的影響。稍后杜牧有《沈下賢》詩(《樊川文集》卷二)詠嘆其人,李商隱專門模仿過他的詩篇,其名聲之盛可見一斑。
沈亞之一再強調應當發(fā)揚先前樂府詩的傳統(tǒng),強化詩與音樂的結合,他說:“夫往代之詩樂,皆能沿聲諧韻,今征其文以觀之,而其代興衰可見也……吾故友李賀,善擇南北朝樂府故詞,其所賦亦多怨郁凄艷之功,誠以蓋古排今,使為詞者莫得偶矣。惜乎其亦不備管弦唱。”(《敘詩送李膠秀才》,《沈下賢集》卷九)好詩必須沿聲諧韻,最好能被之以管弦。按說沈亞之本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自應走這樣的路子,可惜其詩亡佚已甚(現(xiàn)在只能看到二十來首),這一點不大明顯,倒是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多有歌詩,可以同《敘詩》的意見互相印證發(fā)明。
典型之作如《湘中怨辭》,這篇著名的傳奇講的是一個人神戀愛的故事:窮書生鄭生邂逅一位自稱遭遇不幸之孤女叫汜人的,彼此有意,遂同居數(shù)年;汜人能朗誦楚辭之《九歌》《招魂》《九辯》諸篇;后來她要求離去,解釋其原因說:“我湘中蛟宮之娣也,謫而從君。今歲滿,無以久留君所,欲為訣耳?!笔嗄旰蟮纳纤裙?jié),鄭生在岳陽樓看到湖上有高大的神仙彩艫,“其中一人起舞,含嚬凄怨,形類汜人”,她且舞且歌道:
泝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裊綠裾。荷卷卷兮未舒,匪同歸兮將焉如!
轉眼之間,“風濤崩怒,遂迷所往”,故事就此結束。《湘中怨辭》中除了這四句怨辭之外,前文還有一首比較長的《光風詞》,也是文辭古艷的騷體歌詩。這兩首詩當然都是沈亞之本人的大作,如果把這兩首詩去掉,全文就所剩無幾了,文中所敘的故事,大抵相當于這兩首詩的小序,但詩序不能寫太長,于是他干脆以此來構成作品的框架,而以他大力提倡的歌詩作為作品的主體。沈亞之以詩為小說,無非是他在做文體革新的試驗。
沈亞之的另一篇傳奇《異夢錄》講的是夢中奇遇的故事,故事的敘述者隴西公說,自己“少從邢鳳游,得記其異”。故事的梗概是高官二代的邢鳳花大量錢財買了一所豪宅,入住后夢中有美人來訪,自稱這宅子原來是她家的。其人能詩善舞,傳給邢鳳一首《春陽曲》:“長安少女踏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彎渾忘卻,羅衣空換九秋霜?!彼€行動起來,“整衣張袖,舞數(shù)拍,為弓彎以示鳳”。這里是詩、歌、舞的三結合。他還有一篇傳奇《秦夢記》,其中有三首詩,五言、七言、雜言歌行無不具備,這又是一種新的試驗了。
沈亞之再三在小說中大秀其詩不是偶然的,唐朝原是一個詩時代,盛唐為一高峰,到中唐詩人們非與時俱進不可,其路徑之一是實行文體的雜交,將自己強勢文體的做派放射到其他作品中去,韓愈的“以文為詩”就是一個著名的典型,其門下士沈亞之則以詩為小說,堪稱青藍相繼。主流文體往往會滲透到其他文體當中去,而其他文體也很樂于接受強勢文體的某種植入,這種帶有規(guī)律性的文學史現(xiàn)象值得引起人們的關注。中唐文學的繁榮超過了盛唐,一大原因就在于有一批不肯墨守傳統(tǒng)、大力推進革新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