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小鹿”——紀念陸晶清逝世三十周年
陸晶清(1907-1993)
“小鹿”指文壇耆宿陸晶清,因其姓“陸”,個子不高,又喜歡蹦蹦跳跳,所以學生時代即有此昵稱,絕無不敬之意。她是一位不應該在人們的記憶中被淡忘的人物。
九十八年前,她就主編過《京報副刊·婦女周刊》,后來又編輯過《世界日報·薔薇周刊》,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她以創(chuàng)作詩歌、散文見長,文筆華美,情感細膩,代表了當時女性作品的普遍風格。她的散文集《素箋》和《流浪集》于1930年和1933年先后出版,在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她是魯迅的及門弟子,許廣平的同窗好友,畢業(yè)時曾跟許廣平等邀請魯迅、許壽裳參加謝師宴。魯迅跟許廣平離京南下時,在車站的送行者中,也有她嬌小的身影。經(jīng)她跟其他校友證實,1925年12月1日,女師大學生運動取得勝利,學潮中二十四名骨干(包括陸晶清)在校門口合影。照片頂端的題詞系魯迅擬稿:“民國十四年八月一日,楊蔭榆毀校,繼而章士釗非法解散。劉百昭率匪徒襲擊,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蒙從來未有之難。同人等敵愾同仇,外御其侮。詩云:修我甲兵,與之偕行。此之謂也。既復校,因攝影,以資紀念。十二月一日?!边@一題詞,應視為一篇重要的魯迅佚文。
很多人都不了解,她還是中國現(xiàn)代婦女運動的骨干。1926年1月,經(jīng)李大釗介紹,她參加了中國國民黨左派組織。當時正值國共第一次合作的大革命時期。她在何香凝領導的中央婦女部擔任干事,同在婦女部的還有中共黨員鄧穎超、蔡暢、劉清揚等人。那時她用的名字叫“陸娜君”。第二次國共合作期間,她又積極參加國內(nèi)的抗日工作,并在歐洲參加國際反法西斯運動。1939年8月26日,她的丈夫王禮錫烈士病逝時,他們夫婦正分頭進行戰(zhàn)地訪問,九天之后她才聞此噩耗,如霹雷轟頂。她后來擔任民革中央委員和民革上海市委副主任委員,無疑跟這段光榮歷史有關。
我跟她是1975年通信聯(lián)系的,中間人是當年女師大劉和珍烈士的戰(zhàn)友張靜淑老人。初次到上海岳陽路拜訪她,是由摯友和“老上海”丁言昭帶路,因為我中小學時代生活在只有“七里零三分”的小城,到了馬路縱橫的大上海立馬成了“路癡”,上街就暈,茫然不知所措。
跟她聊天是件有益而特別親切的事情。我們談及了“薔薇社”,談及了為魯迅所鄙薄的剽竊者歐陽蘭,談得最多的當然是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發(fā)生的“女師大風潮”。后來,她寫下了一篇《魯迅先生在女師大》。因為我曾經(jīng)任教的北京魯迅中學就在女師大舊址,所以有些細節(jié)只有我跟她能相互溝通,比如她提到原女師大當作“病房”用的那座西小院,原有八間小房,其中有一間就是我住過十四年的單身宿舍,她曾經(jīng)居住過的北京校場口,也是我初次安家的地方。但是,她從沒有說過她一度經(jīng)歷的坎坷曲折。她的文章《憶浦熙修》開頭一句就轉述了浦熙修的原話:“我擁護黨!我相信黨!我問心無愧!問題總有一天能弄清楚的!”我想,這也就是她久蓄于內(nèi)心的話吧!
她還有一篇短文,題為“我漂浮在回憶的長河中”。她八十六年的生涯,的確飽覽了變幻而壯美的歷史風云,又有一支生花妙筆。令人遺憾的是,她留下的回憶文字跟她的經(jīng)歷相比實在太少。比如,她經(jīng)歷的大革命,擔任編輯的神州國光社,參加的抗日救亡運動,她在歐洲的反法西斯活動,值得寫下的其實還有很多很多。她跟我交流時,我竟忘了收集她回憶摯友石評梅的口述資料。她僅在1939年寫過一篇簡短的《王禮錫先生傳略》,而沒有來得及親自為丈夫擴寫一部厚重的王禮錫傳,來紀念這位三十九歲即英年早逝的杰出人物……
我跟她最后一次見面應該是1982年8月,她應邀到北京開會,不慎摔了一跤,導致骨折,住進了積水潭醫(yī)院北三樓骨科病房301號。我去探視過她,有一次還陪著劉亞雄老人一起去看她。劉亞雄是她在女師大的同學,“女師大風潮”中的“偕行者”,其父劉少白是毛澤東敬重的“開明士紳”,本人曾任勞動部副部長,當時是交通部顧問,被薄一波尊稱為“劉大姐”。兩位老人在一起回憶起學生時代的崢嶸歲月,感慨萬千。六年后劉亞雄去世,這次會面竟成她們的最后一面。
“小鹿”生于昆明,卒于上海,白族人,終年86歲,今年是她逝世三十周年。她跟我們雖然已經(jīng)天人永隔,碧海青天永渺茫,但她跟一切為中國文學事業(yè)和民族解放事業(yè)作出過貢獻的前賢一樣,會永存在后人的緬懷中。唐代白居易《夢微之》詩中寫道:“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彪m然我跟她的交往無法跟白居易和元稹相比,輩分也不合,但切合我撰寫此文時的心境和年齡狀況,故援引于上,以作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