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2023年第5期|周齊林:大地的臍帶
1
殘陽如血的黃昏,陽光透過窗戶斜射在厚厚的被子上。瘦骨嶙峋的祖母躺在被子下,她已連續(xù)五日粒米未進,靠輸點滴續(xù)命。一旁曾經(jīng)落滿灰塵的桌子被擦拭得光可照人。覆蓋在祖母臉上的那層灰卻擦拭不凈,有些東西正慢慢消逝。
一墻之隔的廚房煙熏火燎,陣陣香味隨風涌蕩而出。父親正蹲在門檻前默默抽煙,屋內(nèi)忽然響起一陣細微的呼喊聲。
“志佳,志佳?!?祖母有氣無力地喊道。父親摁滅煙頭,匆匆進屋。
“志佳,我想吃紅薯?!?祖母渾濁的眼忽然變得明亮,她看了父親一眼,緩緩說道。父親聽了心頭一緊,祖母這是回光返照。
這看似平常的黃昏危機四伏,我緊跟在父親身后,匆匆上樓,四處尋覓,卻看不到紅薯的影子。以往二樓的一隅總是堆滿了紅薯,暗夜里饑腸轆轆的老鼠撕咬老鼠的聲音不時回蕩在耳邊。
家里已多年未種紅薯。薄暮中,父親匆匆出門,挨家挨戶問,終于在五額娘家討來五六個紅薯。
紅薯去皮,剁碎,加入少許大米,半小時后,母親把一碗熱氣騰騰的紅薯粥端到祖母面前。
祖母喝了小半碗,顫抖著把它擱置在一旁的床頭柜上。她看了父親一眼,又說想吃烤紅薯。灶里的火星通紅,父親把紅薯放進去。幾分鐘后,一股香味彌漫開來。祖母骨瘦如柴的手緊握著微微發(fā)燙的紅薯,啃食了幾口,朝窗外深邃的天空望了幾眼,眼神又渙散下來。
次日中午,祖母在父親的懷抱里去世,眼角溢出一滴渾濁的淚。
祖母去世時正是初春,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寒意。
幾日后,父親去墟上買了幾十塊錢紅薯苗,帶著我來到山上,在祖母墓地旁的那塊空地上駐足。開壟,挖溝,挖坑,下苗,埋土,陣陣山風吹拂下,一棵棵紅薯苗在風中輕輕搖曳著。
2
紅薯的根須深深扎入家族的土壤里。
1962年的盛夏,烈日長久的暴曬下,土地皸裂開來,細長的裂縫如一道道饑餓的深淵。
午后的村莊寂靜無聲,棲息在樹梢的蟬發(fā)出有氣無力的吶喊聲。年幼的父親瘦骨嶙峋,青筋暴露,豆芽般耷拉在祖母身上,他面色蒼白,有氣無力。祖母的乳房干癟下去。彼時祖母年方三十四。
祖母抱著餓暈的孩子不時起身,踮起腳,不時朝不遠處的石路張望一眼。
三天前,祖母捎信給娘家,告知家里已多日揭不開鍋,四個孩子餓得暈頭轉(zhuǎn)向,靠吃野菜度日。
在頻繁的張望里,她期盼的心漸漸涼了下來。當她抱著孩子準備進門,轉(zhuǎn)身回望的那一刻,小路盡頭一個熟悉的人影映入她的眼簾。她心跳加速起來。模糊的人影越來越清晰。
是曾外祖父。他扛著一個沉重的袋子緩步行走在塵土飛揚的石路上,汗水濕透了衣衫,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
把袋子放在地上,曾外祖父喘息片刻,接過祖母手中那瓢清涼的井水,一咕嚕喝了下去。省著點吃。曾外祖父解開袋口緊緊纏繞的繩索說道。一個個沾滿泥巴的紅薯露了出來。
一年后,祖母才知道這是曾外祖母當?shù)魞蓚€銀鐲子換來的一袋紅薯。曾外祖父歇息片刻,咬下一個洗凈的紅薯,重新積攢一些力氣,踏上了回家的路。祖母望著他瘦削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祖母抱著年幼的父親站在門前,一直望到曾外祖父消失在小路的盡頭,才返身進屋。
窗外熾熱的陽光透過窗欞斜射進祖母眼底,她卻感到一絲柔軟。
祖母取出兩個大紅薯,在井水邊洗凈,沾滿泥土的紅薯立刻變得紅艷艷。將紅薯斬碎,放進盛滿水的鍋里,放入剁碎的馬齒莧,滿滿的一鍋。
干裂的柴火迅速燃燒起來,火舌吞吐,舔舐著黑漆漆的鐵鍋。多日前的一場大雨,池塘邊和田野里重新長出了許多新綠。祖母帶著年幼的孩子們挎著竹籃四處尋覓,割下滿滿幾竹籃馬齒莧。馬齒莧是長在鄉(xiāng)村田間地頭常見的一種野菜,葉子肥厚鮮嫩,入口一點也不澀,亦是一味中藥。
祖母站在裝滿紅薯的袋子前,左挑右選,取出一個體型較小的紅薯,小心翼翼地放入灶坑里烘烤。片刻之后,廚房里彌漫著一股久違的香味。
年幼的姑姑、父親、大伯和二叔剛從睡夢中醒來,他們靠睡覺來節(jié)省精力??炯t薯的香味隨風擴散開來,他們迅疾從床上跳了下來。
祖母在廚房里忙碌著,眼前的一幕讓幾個孩子驚訝。他們疾步走到冒著熱氣的鐵鍋邊,紅薯的濃香不時從鼻孔沁入心里,喉嚨里的口水上下翻滾著。
用火鉗取出已烤熟的紅薯,放入清涼的井水里浸泡片刻,祖母小心翼翼地掰成四份,一一遞給孩子。他們迅速接過紅薯,狼吞虎咽起來。只有年幼的姑姑細嚼慢咽著。吃完了的三個眼巴巴地望著姑姑。祖母見狀,關緊大門,把四碗紅薯野菜粥放上桌。她在粥里放了一小勺鹽,攪拌,調(diào)味。吃吧,祖母看了孩子們一眼說道。四個孩子伸出瘦長的手臂,攬過飯碗,呼嚕的聲音很快此起彼伏。四碗紅薯粥轉(zhuǎn)瞬便一掃而空。
祖母把四個孩子叫到里屋,叮囑他們不要把家里有一袋紅薯的事說出去,一定要嚴守這個秘密。孩子們默默點頭。
次日,晨曦微露時,祖母手持一把鋤頭,在院落里忙活開來。院落的泥土堅硬,板結(jié),荒蕪了一年有余。祖母從井里取水,潑灑在干燥的泥土上。泥土如干渴的農(nóng)人般咕嚕咕嚕把水吞入腹中。七八桶水下去,祖母終于把這塊地喂飽了,干燥的土地變得濕潤輕盈起來。
松土,開壟,挖坑,一切準備就緒后,太陽緩緩升起來,將柔和的光線揮灑在寂靜的村莊。祖母進屋取出曾外祖父帶過來的紅薯苗,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插入土坑里。施肥,填土,望著在晨風中微微搖曳的紅薯葉,祖母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
日子一天天從指尖流逝,半個月后,祖母欣喜地發(fā)現(xiàn),孩子們臉上慢慢有了一絲血色。
五月末種下的紅薯苗,九月才有收獲。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下來,祖母沮喪地發(fā)現(xiàn)袋子里只有六十一個紅薯。這意味著他們每兩天才能吃一個紅薯。橫亙在中間的一百二十多天,如一道巨大的溝壑。他們需要借助這一袋紅薯躍過饑餓的深淵。祖母把這一袋紅薯藏匿到二樓倉庫的一個隱蔽處。她擔心餓得頭昏眼花的孩子們趁她不在時偷吃。她每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樓數(shù)紅薯的數(shù)量。確認無誤后,她才放心地下樓。這一袋紅薯是一家人的命,在外干活時,夜晚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那輪明月時,清晨醒來時,一想起樓上還藏著一袋紅薯,她就倍感踏實。
祖母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幾日后的黃昏,她外出干活歸來,匆匆上樓,數(shù)來數(shù)去,發(fā)現(xiàn)少了四個紅薯。她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轉(zhuǎn)而一股憤怒在心中升騰而起。
孩子們在房間里嬉戲。祖母拉長著臉進屋,一聲不吭地看著幾個孩子。孩子們頓時沒了聲響,耷拉著頭。
在祖母的一再逼問下,姑姑站出來,咬著唇,承認了偷拿紅薯的事?!肮蛳??!弊婺竻柭暫浅獾?,轉(zhuǎn)身出了房間,再進來時手里拿著一根細長的樹枝。祖母迅疾走到姑姑跟前,撩起她的衣服,揚起手中的柳條,抽打在姑姑瘦弱的身體上。很快,柳條在姑姑背上留下一道道帶血絲的印痕。
年幼的父親、大伯和二叔被祖母憤怒的樣子給嚇住了,他們驚恐地圍在一起,大哭起來。
“媽媽,剛才小紅來我們家井水邊打水時餓暈在地,姐姐見了,就上樓拿了四個紅薯給她,你不要再打她了?!备赣H驚恐地說道。
祖母揚起的手停了下來,她沉沉嘆息了一聲。
深夜,夜風襲來,燭光搖曳?;椟S的燭光下,祖母弓身給姑姑的背上藥水。
“媽媽錯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弊婺刚f道。
“我以后再也不拿紅薯了,媽媽,要拿就先跟你說一聲?!蹦暧椎墓霉谜f道。
一周后的那個午后,寂靜的村莊,風百無聊賴地四處游蕩,祖母坐在門檻的石凳上靜靜凝望著院落的那一片綠。
“蘭嬌,那天幸虧你家閨女給的四個紅薯,不然我這小孩命都沒了?!蔽孱~嬸的話把祖母從悠遠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五額嬸朝祖母走過來,把祖母拉進屋,藏在背后的手遞給祖母一小碗大米。
幾經(jīng)拒絕,祖母還是收下了。祖母沒想到孩子拿出去的四個紅薯換回來一碗大米。
傍晚,祖母給孩子們做了一頓紅薯粥,紅薯和米飯混雜在一起,大火燒,小火熬,紅薯粥黏稠,入口香甜。看著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祖母心底感到很踏實。
一周后一個落雨的深夜,夜色漆黑,屋外寂靜無聲,只聽見雨水掉落在地發(fā)出的啪嗒聲。院落的這抹綠慢慢生長,一點點一滴滴,蔓延開來,覆蓋住整片土地。
九月的風開始有了些許涼意,院落里的紅薯藤蔓彼此交纏在一起,當初的一小片綠如長了腳一般爬滿了整個院落。
當初曾外祖父帶回來的幾十株紅薯苗,在祖母日復一日的澆灌下,變成了兩大竹籃的紅薯??恐率斋@的紅薯,祖母帶著孩子們熬過了那段艱難的時光。
3
年幼時,昏黃的燈光下,祖母經(jīng)常給我們講紅薯的故事。在頻繁的講述里,紅薯的故事慢慢深入到家族記憶的肌理中。
紅薯靠根莖和細長的藤蔓來輸送養(yǎng)分,這常讓我想起一個準母親腹中的臍帶。臍帶是母親給腹中的孩子輸送養(yǎng)分的通道,更是情感的紐帶。
1984年深冬時節(jié),屋外寒風呼嘯,懷胎近十月的母親撫摸肚子,發(fā)現(xiàn)腹中悄無聲息,以往此時正是胎動最厲害時,調(diào)皮的孩子在腹中以拳打腳踢的方式與她互動。在母親的一再堅持下,她被緊急送到醫(yī)院。一番詳細檢查,母親迅速被推進產(chǎn)房,剖腹產(chǎn),才發(fā)現(xiàn)是臍帶過長繞頸。幸虧送醫(yī)及時,不然孩子難以保住。這個孩子就是我。
臍帶是有形的,當腹中的我脫離母體,呱呱墜地,一根無形的臍帶把我和母親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母親在村后的牛角屏山上種滿紅薯。晨霧散去時,母親就帶著我們哥倆往山間走去。
松土,開壟,挖坑,栽苗,施肥,填土,幾道工序下來,母親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松土開壟時,母親叮囑我們哥倆耐心點,把壟挖高點。“高壟結(jié)大薯,深水養(yǎng)大魚?!敝挥蟹饰趾駥嵉耐寥啦拍荛L出好糧食來。
栽植時,母親叮囑我們哥倆千萬不要深栽?!皽\栽結(jié)個金元寶,深栽一堆草。” 母親站起來,笑著跟我們說道。
“喲呵。” 烈日高懸,山間茂密生長的草木密不透風,面色紅潤的母親扶著鋤頭,扯起嗓子,朝山間吆喝著。風像是感應到了,空氣中立刻響起細微的顫動,附近的草木發(fā)出陣陣嘩嘩聲。風吹彎了草木,吹拂著母親的發(fā)梢,陣陣涼意瞬間在母親身上彌漫開來。她緊蹙的眉頭也跟著舒展開來。
靈動的風讓年幼的我和哥哥感受到了樂趣。我們跟風玩起捉迷藏來。我學著母親的樣子朝山間吆喝著,風像是聽到指令迅疾而來,吹拂在臉,涼意襲人。當哥也模仿著母親的樣子吆喝時,風卻藏匿起來。
母親時刻惦念著山間的紅薯苗,擔心它們的生長。遇到雨水充沛時,母親手持剪刀憂心忡忡地往山間走去。
紅薯遇水,藤蔓便肆意生長。母親手持剪刀,這里剪掉一小段,那里剪掉一小段。
“紅薯的藤蔓長得太旺,容易流失營養(yǎng),無法給根莖提供營養(yǎng)。” 我聽了似懂非懂地點頭。
1999年,父親扛著木工箱去了南方打工,母親靠賣紅薯餅來貼補家用。遇上開墟的日子,夜色還未散去,母親就起床了?;椟S燈光的照射下,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起來,她的身影在墻上左右晃動著,一會大一會小,一會直立一會又歪斜。
母親把十幾個紅薯在井水邊洗凈,去皮,再將紅薯切成一塊塊,放入鍋里隔水蒸熟。紅薯的香味彌漫開來,在暗夜里飄蕩著。母親在蒸熟的紅薯上撒上一層白糖,而后用光滑干凈的木棍將紅薯壓成漿糊狀,加入適量的面粉、雞蛋液和水,不斷地揉搓,直至硬度合適。
母親嫻熟地用手揪出一小塊面團,將其搓成圓球形,用手掌按壓成餅狀。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一個個紅薯餅井然有序地排列著,等待著母親發(fā)號施令。鍋里的油發(fā)出滋滋的響聲,燒熱后,母親沿著鍋的邊沿將餅緩緩放入油中,小火炸,一番煎炸,紅薯餅漂浮在油面上。母親用鐵篩子迅疾撈出,放在一旁的竹籃里晾。
晨曦微露時,母親挑著擔子出門,一直到晌午時分才歸來。
不趕集的日子,母親常去中學校門口賣紅薯餅。鎮(zhèn)里的中學位于村后的黃土高坡上。做完早操的間隙,班里許多同學擁到學校后面的鐵門前買紅薯餅。有一天,我看見自己喜歡的女生蘭也往鐵門前走去,我前行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我更不敢與母親相認,害怕面色黝黑、目不識字的母親丟了自己的臉。
學校是封閉式管理,為了給教師的家屬增加收入,不允許校外的商販進入學校,只允許教師的家屬炒菜售賣給學生。同學們?yōu)榱烁纳苹锸?,通常去教師的家屬那里打菜或者吃早餐?/p>
遲疑的瞬間,我看見剃著光頭的門衛(wèi)疾步朝鐵門走去,朝擁擠的人群厲聲呵斥。同學們見了,如鼠見到貓一般,紛紛逃竄開來。
“下次還敢再來就全部沒收掉?!遍T衛(wèi)咬牙切齒地說。他一抬腿,隔著鐵門的縫隙,踢在盛放紅薯餅的臉盆上。哐當,臉盆落地發(fā)出的刺耳響聲在我耳畔響起。
門衛(wèi)瞪了母親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如刀絞。紅薯餅滾落在地,沾了灰塵,受驚的母親迅疾彎腰一個個撿起來,臉上滿是惶恐。這一幕長久地留在我腦海里,以致許多年后,身在異鄉(xiāng),每每看見在寒風中瑟縮著身子叫賣烤紅薯的小販,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母親的身影。
上課的鈴聲尖銳地響了起來,我遲疑著,遠遠地看了鐵門外的母親一眼,轉(zhuǎn)身跑進了教室。
進教室,剛坐下不久,丙衛(wèi)忽然走過來,把一小袋熱氣騰騰的紅薯餅放在我桌上。丙衛(wèi)與我同村,跟我同班。
久久地看著桌上的紅薯餅,母親委屈的身影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
星期五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里忙碌著。每次我從學校歸來的晚上,母親總會做一桌子我喜歡吃的菜?!罢情L身體時,得吃好點?!被椟S燈光下的母親笑著說道。
“那天在你們學校門口賣紅薯餅,好多學生買,一下子就賣光了。”母親說道。
此后,學校門口再也沒出現(xiàn)母親的身影。母親開始走街串巷地叫賣起來。
盛夏之夜,屋外涼風習習,清涼的月光灑落在大地上,螢火蟲在半空中一閃一閃。我和哥哥躺在清涼的竹席上,靜靜地凝望著深邃清澈的夜空。一旁的母親忙碌著,把在清涼的井水里浸泡了一下午的紅薯打撈上來。這口深井夏天清涼,仿佛一臺天然的冰箱。
母親把井水涼過的紅薯去皮,切成片,撒上醋,攪拌一番。片刻之后,醋的酸味慢慢滲透到紅薯里,一道美味就成了。涼涼的月光下,我左右手各拿一塊醋泡過的紅薯,大口咀嚼起來。醋的酸味和紅薯的甜味在唇齒間彌漫。
紅薯飽腹感強,幾塊紅薯下肚,年幼的我摸著肚子躺在院落的竹席上,靜靜地看著螢火蟲在半空中劃下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夜?jié)u漸往深處走去,我在清涼的夜風中悄然入睡。
初秋時節(jié),是紅薯的收獲期。把山間的紅薯挖下來,挑回家,母親又忙碌起來。天氣晴朗的日子,母親把紅薯洗凈,煮熟,切成一條條,放在院落干凈的稻草上曝曬。幾日的曝曬下來,薯條就做成了。返校的日子,母親總會給我準備好一大包的薯條,叮囑我晚上復習功課到深夜時吃上一些。
一個個深陷在黑暗中的紅薯時刻呼喚著救援者的到來。紅薯收獲的季節(jié)剛過,母親??钢z頭、挎著竹籃帶著我們?nèi)ド缴蠐炻R恍┘t薯還隱匿在泥土深處,等待著挖掘。剛被挖掘過的紅薯地一片混亂。經(jīng)驗豐富的母親放下肩上的鋤頭,目光掠過眼前的紅薯地,忽然像是發(fā)現(xiàn)什么,幾鋤頭下去,一個帶著根須的紅薯就被挖了出來。這塊紅薯地主人一時粗心,把這兩個紅薯遺留在了土里。
一個下午下來,到薄暮時分,翻遍整個山野間的紅薯地,我們收獲了滿滿一竹籃的紅薯。母親紅撲撲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從年頭到年尾,紅薯時刻陪伴著我們,它滲透到生活的每個角落里。
進入隆冬時節(jié),曬干的稻子早已入倉,田野上只剩下冷風四處游蕩著,從天而降的雨水掉落在地,發(fā)出噼啪的響聲,仿佛是在為風神奏樂。在泥土里勞作了大半年的村里人正蜷縮在屋內(nèi)烤火,冷風從窗的縫隙竄進來,鉆進他們的脖子里。他們不由抱緊了身子,離爐火更近了。時光的腳步仿佛停滯下來,他們深陷在悠遠的回憶中。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下,生銹的鋤頭被打磨得閃閃發(fā)光,此刻,被扔在庫房里的它們正靜靜地等待著春天的到來。
在外打工的父親已歸來,家中彌漫著幸福的氣息,母親臉上時刻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屋外寒風呼嘯,我們一大家子躲在屋內(nèi)烤火。
當暖意驅(qū)散冷風,爐火烤紅了我們的臉龐和脖子,暖意開始彌漫整個身體,疲乏上頭的母親緩步走到窗前,怔怔地望著窗外蒼茫的大地。雨水沒有停歇的意思,在她仰望的瞬間反而下得愈加密集起來。大年三十將至,過了年,父親又要奔赴異鄉(xiāng)。在廣闊的田野上忙碌時,母親的身體是輕盈的,當忙碌結(jié)束,在爐火旁靜靜地凝望遠方時,她的心思變得沉重起來。母親舍不得父親遠行。
在母親的吩咐下,我來到庫房,匆匆取出幾個沾著泥巴的紅薯重新回到通紅的炭火旁,來不及瞥一眼一旁的鋤頭和鐵鍬。我把紅薯放到炭火旁烘烤,片刻后,紅薯的香味彌漫整個房間。
這一幕長久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它意味著家的溫馨。
隨著成長的腳步,我逐漸遠離故鄉(xiāng)的土壤,慢慢離母親越來越遠,一根無形的臍帶卻始終牽扯著我的心。
4
2008年5月,一場罕見的金融風暴席卷全球,處于暴風眼的珠三角,許多工廠陷入裁員和倒閉的邊緣。我所在的道滘的這家港資廠,員工由鼎盛時期的五百多人銳減到一百多人。往日的我,陀螺一般馬不停蹄地穿梭于車間,忙得喘不過來氣。次貸危機后,通常一個禮拜見不到一個訂單。
三個月后,宣傳欄上貼出了一張猩紅的裁員名單。廠門口頓時喧鬧起來。人們紛紛在宣傳欄前駐足停留,面露恐慌。在工廠干了近三十年的輝叔忽然蹲在角落里失聲痛哭起來。他已年近六旬,身患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離開意味著永遠的告別,帶著滿身疾病回到陌生的故鄉(xiāng)。
站在人群外,踮起腳跟,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傷感迅疾在心底蔓延開來。
次日,收拾行李,離開工廠,我來到智通人才市場對面的八元店。八元店狹小的房間里霉味撲鼻,四張鐵架床,分上下鋪。我所在的小房間住著六個人,湖南、湖北、江西和貴州,不同的口音混雜在一起。白天,房間里寂靜無聲,舍友們大都懷揣簡歷奔波在面試的路上。夜幕降臨時,面試歸來的舍友們滿身疲憊地躺在銹跡斑斑的鐵架床上。
兩個月后,為了省錢,我開始每頓只吃兩個饅頭,經(jīng)常在深夜餓醒。窗外夜涼如水,透過銹跡斑斑的窗欞,十幾米外的大排檔人聲鼎沸,燈火輝煌。燒烤味、高度白酒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不斷沖擊著我的嗅覺。
我掙扎著爬起來,渾身仿佛虛脫了一般。來到門外,擰開一旁的水龍頭,猛喝了幾口自來水。水迅速流入體內(nèi),饑餓感仿佛緩解了一些。我在夜色中靜坐了一會兒,復又走進房間躺下。為了緩解饑餓感,我換了個睡姿,趴在床上,用枕頭頂著肚子。我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半夜,饑餓感愈來愈強烈,它編成一根細長的繩索,時刻緊勒著我的脖子,讓人窒息。我迅速起身,疾步走到一百米外的美宜佳便利店,買了一包方便面。時間一秒秒過去,來不及等待,顧不上滾燙的開水,我狼吞虎咽起來。
午夜的路面上閃爍著一層淡白的光,車流稀少,遠處的燈火搖曳闌珊?;匕嗽甑穆飞?,一個賣紅薯的大叔依然守在烤爐前。我駐足,看了一眼紅薯,大叔渴求地看著我。最終我花五元錢買了一個烤紅薯。
我舍不得吃,放在胸前,雙手緊抱著它,仿佛抱著故鄉(xiāng)。
兩日后,在八元店寄居數(shù)月的我終于看到一絲曙光。在人才市場,位于虎門北柵的一家塑膠廠經(jīng)理決定錄用我跑外貿(mào)業(yè)務。次日,我收拾行李來到了工廠,當天晚上吃上了熱湯熱飯。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回想起顛沛流離的日子,恍然如夢。
這關于饑餓的記憶嵌入我的生命里,揮之不去。
一切慢慢安定下來。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留下美麗的剪影。
5
入職虎門的那一刻,我不僅聽見大海咆哮的聲音,還看見紅薯苗在微風中搖曳的身影。
紅薯又稱番薯。一個番字暴露了它的來處。番薯的故鄉(xiāng),在遙遠的墨西哥和哥倫比亞。陳益是中國引進紅薯的第一人。明萬歷八年(1580年),陳益冒著生命危險從安南國(越南)偷偷帶回來紅薯,放在自家的院落里。紅薯從此在華夏大地安營扎寨。
當我得知陳益就是虎門人,他的墓地離我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相距不遠時,一股暖流在我心底涌動,我仿佛找到了久違的親人。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離開工廠,乘坐公交車輾轉(zhuǎn)顛簸一個多小時來到陳益的墓前。墓由半圓形的水泥護欄圍繞著,溫暖的陽光照耀在墓地上。我把買來的六個紅薯輕輕地放在墓碑前,默默鞠躬。我神思恍惚,分不清是在祭奠陳益還是逝去的祖母。
遠處的樹林傳來嘩嘩的響聲,我仿佛置身夢境。站在墓前,低頭的瞬間,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幾百年前陳益攜紅薯逃出安南國的場景。
紅薯看似卑賤,卻極易扎根生長。我遠不如一個紅薯,紅薯適應性強,能迅速扎根異域的土壤。在異鄉(xiāng)漂泊多年的我,心始終懸空著。
多年后,我在城市定居下來,每晚往返于各種飯局和應酬。饑餓感早已離我遠去。端坐在裝修考究的飯店里,看著滿桌子的菜,我常有一種飽腹厭膩感。喧鬧的包間里,面對著他人的頻繁敬酒,我內(nèi)心深處常生出一種疏離感。直至一日,一盤嫩綠的清炒紅薯苗端上桌,我瞬間被擊中,那些關于紅薯的記憶浮現(xiàn)在腦海里。
2021年初春時節(jié),祖母過世后不久,我的女兒出生了。生老病死,新舊更替,血脈在這里傳承。
因妻子和我工作繁忙,女兒只能暫時寄放在老家由母親喂養(yǎng),在思念的驅(qū)使下,我常驅(qū)車千里回故鄉(xiāng)看望她們。
黃昏時分,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縷縷炊煙透過煙囪緩緩朝天際飄去。母親走出廚房,進入倉庫,出來時手里多了兩個紅薯。她把紅薯放入火舌吞吐的灶坑里。半個小時后,母親用火鉗夾出一個烤熟的紅薯,放在清涼的井水里浸泡。烤熟的紅薯在清涼的水里發(fā)出陣陣熱氣。幾分鐘后,母親滿是老繭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掰開紅薯,遞到我兩歲的女兒手中。女兒津津有味地吃著,不時看母親一眼。家族的血脈就這樣通過無形的臍帶一代代傳承。
落日的余暉斜射在她們臉上,映照出兩張清晰的面容,溫暖而深情。
周齊林,籍貫江西吉安永新,80年代中期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1屆高研班學員,廣東文學院第五屆簽約作家,有作品100余萬字散見于《星火》《作品》《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雨花》《長城》《青年文學》《清明》《山花》《芒種》《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刊。曾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第五屆廣東省散文獎,著有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莊》《少年與河流》《大地的根須》《跪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