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10期|凸凹:丘山
凸凹,本名史長義,散文家、小說家、評論家。北京房山佛子莊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文聯(lián)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房山區(qū)文聯(lián)名譽(yù)主席、作協(xié)主席。作品獲省級以上文學(xué)獎30余項,其中,長篇小說《玄武》獲北京市建國六十周年文藝評選長篇小說頭獎和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提名獎;散文獲冰心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文學(xué)獎金獎、老舍散文獎、全國青年文學(xué)獎和《十月》文學(xué)獎。2010年被評為北京市“德藝雙馨”文藝家,2013年被授予全國文聯(lián)先進(jìn)工作者稱號。
導(dǎo)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以“丘山”命名的小丘閣是京西一爿雞毛小店,店家羅秋山迎來送往,招待同道中人,直到早年相識的編輯沈柏塵出現(xiàn),在小丘閣的飯局上攪起風(fēng)波,也讓羅秋山心中泛起波瀾。
丘山
凸 凹
羅秋山中等身材,精瘦。精瘦不是羸弱,是勁道,渾身上下,肌肉貼骨,只要稍一運(yùn)動,就綻出棱角,走路快而無聲,似春風(fēng)鉆隙。
他住在京西“富山豪庭”別墅區(qū),二號樓的頂層疊拼,540平方米的面積,足夠他顯擺、豪邁,讓來的人嫉妒得心驚肉跳,都盼著他倒霉。因為他不過是一個作家,而且只寫短篇小說,矮紙卻闊,便覺得他來路不正,甚至有隱秘的邪惡。
他睜開眼時,被強(qiáng)光刺了一下,視神經(jīng)強(qiáng)烈地膨脹,很疼。他輕輕地揉了揉眼皮,小心地往腳下張目,就看到地毯上躺著兩個人,一胖一瘦,均卷曲如狗。正是兩個從京城來的批評家。昨晚上喝酒的時候,他們跟他逗趣,說:“你一個不溫不火的短篇小說家憑什么就能把我們薅來,要知道,我們可紅得發(fā)紫?!彼f:“你們要是不當(dāng)紅,我還真懶得薅。”他面無表情地嘟囔道,“也賴你們饞,稀罕我的悶倒驢和扒豬臉兒?!皭灥贵H”是“蒙古王”酒的極品,六十五度;“扒豬臉兒”是京西美食中的珍品。均藏于民間而杳于殿堂,所以,不被羅秋山請,他們還真很難品到。
昨天晚上喝酒的地點,是在羅秋山開的“小丘閣”。
小丘閣的名字,用意淺顯,是從“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中“化”來的。本想用“丘山閣”,但他覺得,這大而無當(dāng),太有勵志的味道,反而俗,不如“小丘閣”更謙和,更平民,更生活化。
“小丘閣”的匾額最初是請文壇的名人寫的,但那個人雖名冠華夏,在本地卻無名,再加上字體也不受看,食客一上眼,就搖頭。門前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菜僅五味只為開臉;下聯(lián):酒過三巡專盼悶倒。這類似招牌,告訴來客,本店別無長物,看家的特色就是兩樣,一是扒豬臉兒,一是悶倒驢。既然本地不認(rèn)名人,聯(lián)子又是他自己寫的,不登大雅,便不如本色出場,索性連匾額也鏟掉,一并由自己書丹。這樣一來,字體如人體,瘦而勁道,反而里外和諧,大家都認(rèn)為好。
羅秋山不是本地人,來自口外的一處僻地。因?qū)懶≌f在本地有大名,還在政協(xié)有任職,頗能在各界自由行走,也算是見過世面、上得了臺面的人物。但一來到京城,就陷落王海,一下子就成了無名小輩,屢遭冷落和漠視之后,他對妻子說:“要想在文壇立足,還得去京城發(fā)展?!?/p>
他在原籍是有飯碗的,而且還端得很安逸,但若去京城,就要連根拔起,從頭做起。他也不猶豫,攜妻帶子決然趕赴。他想,京城人海茫茫,開一爿雞毛小店,也能養(yǎng)活自己。不像文學(xué),南橘北枳,還挑剔土地。
生存是小的,而文學(xué)是大的,他就是這么認(rèn)為。
但在核心城區(qū),也就是在二環(huán)以內(nèi),店租昂貴,再加上相識的文人——外地的,前來落腳;本地的,蹭吃蹭喝——都得笑臉相迎,連買帶送,便入不敷出,兩年之后,就遷到京西,算是落地了。因為京西乃生態(tài)涵養(yǎng)區(qū),重山水,輕風(fēng)尚,物價偏低,躺倒了也能過活。由于遠(yuǎn)離物質(zhì)擠壓,他很忍受,床頭扔著一本梭羅的《瓦爾登湖》,隨手翻一翻,“躺在草叢中,貧窮而能聽到風(fēng)聲,也是美麗的?!边@樣的句子他不刻意記,只覺得很有意思。
他打理小店,從從容容,隨隨便便,平平淡淡,像汪曾祺寫小說,好像不是為了盈利,只是為了趣味,或者只是為了體會人間生氣,因而客人來就來走就走,一切隨緣,全憑他們的心情去留。他知道,這樣的做法,生意不會健旺,臺面就簡約,前堂就置備四個小方桌,每個小方桌前配著四條窄長木凳,八個人圍坐,像鄉(xiāng)下人在家里待客。桌面是原木色,因擦得锃光瓦亮,大小木紋都悉數(shù)呈現(xiàn)。每張桌子上都赫然地放著一個偌大的根雕的煙灰缸,既藝術(shù)又實用。妻子說:“公共場所是禁煙的?!彼f:“我沒說它就是煙灰缸,它是用來裝毛豆皮子、花生殼、螺螄鉆兒和螃蟹腿的,是歸置食用垃圾的?!彼睦镄χf:“到我這里來的都是有趣的重口味的人,吃的是喜怒哀樂,沒酒沒煙沒調(diào)侃,還有啥意思?”不過他也立了一個禁煙座牌,例行公事地寫著中英文:No Smoking禁止吸煙。但在牌子的背面,他也手寫了幾個字:不醉不吸。那層暗示很明顯:伙計,來這里你要縱情地喝酒,喝醉了,你就可以抽煙了。
于是,他的堂面總是人滿。也難怪,這年頭多是追求性情生活的人,而來這里有家居氣氛,且沒有清規(guī)戒律,既可以盡情吃喝,又可以適時放縱一下子,很好。
他的小店只開兩個雅間,一個對外,一個對內(nèi)。即便是生意送上門來,對內(nèi)的那間也房門緊閉,既然混跡文壇,交了那么多作家朋友,免不了不請自來,或一請就來,來了而沒有雅間,怎么推杯換盞、海闊天空、恣意論文?錢鐘書就說過,“大抵學(xué)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必須虛位以待?!靶∏痖w”是什么地方?也是人間江湖,俗人來這里吃肉罵娘,雅士來這里煮酒問鼎,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各得其所。
所以,這個預(yù)留的雅間才是真正的“丘山閣”。由于閣門常掩,里邊不免有凝滯的霉味。為了不時之需,便把那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tuán)訪問印度的時候,特意買回來的“老塔”牌線香常燒上一燒。這是一種沉香,燒過之后與霉味混合,不干不爽,不香不臭,很是曖昧不清。一個頗有姿色的女詩人進(jìn)去之后,立刻掩鼻道:“你這是在搞什么?簡直是個古墓麗影?!贝蠹毅读艘幌?,隨后哈哈大笑,都覺得“古墓”這個意象殊好,糅合了古典和現(xiàn)代的元素,既老派又時尚。
支撐“小丘閣”運(yùn)轉(zhuǎn)的人,只有三個:羅秋山、羅秋山的妻子和羅秋山的弟弟。
“小丘閣”是以羅秋山妻子的名義開的,是實際上的法人代表。羅秋山很懂人情世故,覺得自己這么寄情于文學(xué),早晚會發(fā)達(dá)的,一旦名震四方,免不了會任些社會職務(wù)。如果是那樣,按有關(guān)規(guī)定,他不好出山。另外,一邊是“店主”,一邊是“主席”,雖然俗雅兼得,卻也不倫不類,會被人笑話,至少會被人小覷。
他的妻子雖然是法人代表,卻整天待在前臺,點菜、灑掃、記賬、收銀、端盤子、盥洗,是正經(jīng)的女招待、服務(wù)員小姐。兒子雖然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但她束腰收身,身姿窈窕,面皮白,眉宇清秀,看不出年齡,是個很養(yǎng)眼的美人兒。她逡巡在堂間,步履輕盈,且搖擺得體,很有“態(tài)”。
男客人不管老少,便總往她身上掃,她抿嘴微笑,視而不見。有個中年男人,幾乎每天都要來,一到點菜的時候,他總是不錯眼珠盯住她的腰身,目光像是要剜到肉里。她隱隱地覺得,這個回頭客用意不在飯,而是在于她這個人。一天他喝了過量的酒,滿臉通紅,眼神怕人。羅秋山的妻子心里皺了一下,抽空去了一趟后庭,對正坐在那里擇菜的羅秋山說:“前邊有個男的,好像有點不對勁兒,你要長點兒心。”
回到前臺,那個客人朝他點點頭,示意她過來。人過來之后,那個客人的嘴唇開始顫抖,激烈地顫抖之下,擠出幾個字:“我是為了你才來的,你知道不知道?”羅秋山的妻子很平靜地說:“到這里來的客人都是沖我而來,你跟他們沒什么不一樣?!蹦莻€客人拍拍窄凳的另一側(cè),“我想讓你坐下,陪我喝一杯?!绷_秋山的妻子一笑,“你今天喝得超標(biāo)了,改日吧?!蹦莻€客人一愣,“超標(biāo)?我喝酒還有刻度、還有標(biāo)準(zhǔn),我怎么不知道?”他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趨向前去,想把她硬拽過來。羅秋山的妻子扭頭看了一下,喊道:“老羅!”羅秋山此時就站在柜臺前,穿著一件白色跨欄背心和一條黑色府綢大褲衩子,朝這邊微笑。他妻子也很吃驚,他什么時候制備了這么一身行頭?他人雖然呆在原地,渾身上下棱角分明的貼骨肉卻暴露得一覽無余。好像他向肉里注了水,肉棱子滾上滾下地兀自游動著。羅秋山的妻子小聲地對那個客人說:“那是我家先生,他無事可做,整天在店里瞎逛。他可不好惹,你看他身上的肉,是正經(jīng)的滾刀肉。”客人也很冷靜,對她說:“沒事兒,結(jié)賬?!?/p>
羅秋山的弟弟一人執(zhí)掌后廚。紅案、白案,調(diào)汁配料、顛勺炒菜,均一人包攬。他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又找不到工作,對羅秋山說:“你既然要到京城去發(fā)展,就帶上我?!绷_秋山說:“我是去為文學(xué)而戰(zhàn),而你又跟文學(xué)不沾邊,為什么要帶上你?累贅?!钡艿苷f:“你可別把自己弄得跟大楊樹上的喜鵲窩似的——高擺自己(雖是卑微小物,卻高高在上),你不過是去開雞毛小店而已?!彼f:“而已是而已,然而你會什么?”弟弟說:“會砍肉,烙大餅。”
羅秋山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也好,我叫羅秋山,你叫羅冬山,秋后必然要有冬,是連在一起的?!?/p>
羅冬山雖然沒有學(xué)過正經(jīng)廚藝,但敢掌廚,從家常便飯做起,漸漸地還真上了道,也能支撐局面了。這也難怪,口外和京西,當(dāng)家的菜肴基本上是東北菜系,而一個口外人,是吃豬肉、牛羊肉長大的,有坐根的濡染,有“胎里帶”的底子,俗話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扒豬臉的原始手藝就是他從口外帶來的,后來在做工、火候上改進(jìn),就推陳出新成特色口味。羅秋山也很驚異,夸他有心。羅冬山說:“這真的沒什么,你沒上過大學(xué)的中文系卻也能寫小說,我沒學(xué)過廚藝怎么就不能當(dāng)廚子?真本事都不是教出來的,都是靠攥(琢磨)出來的?!绷_秋山知道,真正的成因,是弟弟的自尊心太重,跟著哥哥出來混,怎么說也有寄人籬下的意味,便不能了,真的成了人家的累贅,那樣就會老酒兌水,寡淡了親情。
雖然羅秋山有幾百平米的別墅,但羅冬山執(zhí)意住在店里。他說自己是個廚子,油漬麻花、渾身是味兒,即便是使上一打的舒膚佳,皮上也起皺、也有油泥,住在那么高檔的房間里,德不匹位。在他看來,臟就是失德,要懂得羞恥。羅秋山說:“你干嗎弄得那么嚴(yán)重,做作?!绷_冬山說:“我嫂子叫韓素秋,是角兒的名號,不僅長得好看,整個人也素雅如菊,菊不能混同于爛草,對她要尊重。人家在縣文化局的劇團(tuán)里,就是臺柱子,為了你的文學(xué),毅然跑到這里當(dāng)跑堂的。這叫什么?不簡單是有婦德,更多的是恩德。所以,你名氣再大,也不要得意忘形,也要知恩圖報。為了成全你,我就不能在你們倆之間瞎摻和,要給你們恩愛相處的自在空間。別看你們的房子大,在我看來也不過是一座愛情的小廟,修行的時候,不該有旁人。”
別看羅冬山五大三粗,大冬天也刮著個锃光瓦亮的光頭,但他內(nèi)心錦繡,善解人意。有的時候,堂面上有鬧事的客人,他聞聲而出,在圍裙上慢慢地擦著手上的浮油,小娘兒們一樣嫣然一笑,對那個人說:“哥們兒,算了,算了,咱們吃的是飯,而不是氣?!蹦莻€人說:“飯從嘴邊下,氣從膽邊生,你們的飯菜上得太慢還不能說,一說就嘟囔,好像我是無理取鬧似的。”羅冬山看了一眼嫂子,見她嘴唇發(fā)紫、眼里含淚,便心疼地攥了攥拳頭,咔吧咔吧一陣骨裂的聲音。那個人哆嗦了一下,“怎么,你還想動手?”羅冬山咯咯一笑(那個人直皺眉頭,一個大老爺們兒怎么這么笑?),松開了拳頭,“你別擔(dān)心,對客人,我們一貫是敬的。再說,你看我這身塊,一靠你就能把你壓倒,一坐你就能把你壓死,犯得上動手嗎?所以,朋友,算了,算了?!?/p>
“朋友”一詞很打心,能模糊是非,給人余地,那個人眼里便有得救了一般的亮光,“好,算了就算了?!?/p>
羅冬山住在店里,也算是自得其所。打烊之后,打掃打掃后廚,預(yù)備預(yù)備第二天要用的各種配料,算是順盡本分。臨睡前,看看書。有人送給羅秋山一套《金庸全集》,沒容他張口說送,羅冬山就一把搶過來,“拿過來吧。”他一本一本地看、一遍一遍地看,沒有看厭煩的時候。因為這給了他一種過大日子的感覺——雖身拘小店,卻神游河山;雖販夫走卒,卻俠肝義膽。他不感到卑微,也不感到寂寞。還有,在店里出入,在街上行走,斷不了遇到個看上眼、動了心的異性,約到小店會會,談得來就耳鬢廝磨,談不來就客客氣氣送走。他也老大不小了,該說媳婦了。
對此,羅秋山也有察覺,心里說,我這個弟弟無師自通,也會摟草打兔子,不傻。
羅秋山有早起的習(xí)慣,在大街上跑個把時辰,就徑直來到店里,幫助弟弟擇菜。他敲弟弟的房門。見房門久久不開,他就貼上耳朵聽里邊的動靜。門猛地就開了,閃了他一個趔趄。“一個堂堂的大作家,還有這個毛病,斯文掃地?!彼膊淮钤?,閃身鉆進(jìn)屋里,出來之后不停地嘿嘿笑。弟弟說:“你不會得逞,我很自律。”
見弟弟睡眼惺忪,堆滿了眵目糊,他說:“你可真夠懶的,都睡到這個時候,你還做不做早點?”
“看金庸看得太晚了?!钡艿茌p輕揉了揉眼,眼睛立刻就睜得很大很大,眼神立刻就變得很亮很亮,“馬上就起火?!?/p>
“你醒得倒快,好像沒睡一樣?!彼泽@地說。
“大俠就是大俠,睡時懶得像死,醒時精警如風(fēng),脈門如閃電一樣轉(zhuǎn)換,嘿嘿?!?/p>
“你中毒太深?!?/p>
三個人就這樣打理著小店。
因為無外來雇工,節(jié)省了人力成本,雖然掙不來大錢,卻也日有流水,如果精打細(xì)算,也會有可觀的積累,根本不會有生存之虞。但是,羅秋山三天兩頭往城里打電話,邀那些風(fēng)頭正旺的編輯、作家、評論家來店里吃飯。熱情洋溢、真心實意是對的,問題是,為了滿足自己急切的用心,他有些生拉硬拽。
“到我的小丘閣來吧,有正宗的扒豬臉。怎么個正宗法?肥而不膩,滿口留香。關(guān)鍵是我想您了,沒有您的點撥,我的小說,一個字兒也寫不出來了。所以,您必須來,您的到來,疑似救人一命??!”
于是,邀上了一位。
“到我的小丘閣來吧,有金槍不倒的悶倒驢。怎么個金槍不倒法?醉而不亂,亂而有序。關(guān)鍵是我想您了,沒有您的點評,我的小說,發(fā)出來也跟沒發(fā)出來一樣。所以,您必須來,您的到來,疑似點石成金啊!”
于是,又邀上了一位。
“怎么,我嫂子起膩,抽不開身?哈哈,我知道了,能起膩的就不是一般的嫂子,但是,請您放心,您盡可以帶她一起來,我好吃好喝好招待,就像對親嫂子一樣,讓旁人一點也看不出來?!?/p>
于是,多圈了一位。
“怎么,您不喜歡跟那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坐在一起,因為他虛偽得只剩下道德面孔了。好好,我知道,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根本就不請他。我請的,都是埋頭寫的,寫生存痛感的一線作家,請的批評家也都是不兜售概念、不裝腔作勢,一切從文本出發(fā)的那類人。所以,您來吧,您一來,大家就會為之一振,就有了盜天火、煮自己的肉,傳承啟蒙,情系民生的豪邁。哈哈,這個感覺您喜歡?喜歡就來吧,還猶豫什么。”
于是,又多圈了一位。
就這樣,人一撥一撥地來,一撥一撥地走,小丘閣好像是個濃縮的文壇,其香香臭臭、恩恩怨怨、喜喜樂樂、重重輕輕、遠(yuǎn)遠(yuǎn)近近,都在這里盡情呈現(xiàn)。羅秋山看得多了、聽得多了、聞得多了,雖身居京西鄉(xiāng)下一隅,文壇風(fēng)景卻也一覽無余,好像他一刻都沒有遠(yuǎn)離文壇。這樣一來,他既可以了解文壇走向,又能大長見識,裨益于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讓他很享受,自然就越來越樂此不疲。因為經(jīng)濟(jì)的原因從二環(huán)內(nèi)搬到鄉(xiāng)下,以前還有隱隱的遺憾和不甘,現(xiàn)在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看,搬到這里是對的,因為大在小處、遠(yuǎn)在近處、深在淺處、熱在冷處——寫作者所依,都是在的。
但這樣的聚會可真能造,造飯、造酒、造金錢,也造時間。他不覺得累,但那對叔嫂覺得累;他不覺得心疼,但那對叔嫂往肉里心疼。最心疼的,還是羅冬山。辛辛苦苦從顧客嘴里摳來的進(jìn)項,還沒在兜里焐熱,轉(zhuǎn)眼之間,就被這幫人紅口白牙地吞進(jìn)去了。且月月都開宴,月月蕩秋風(fēng),毫無休止。韓素秋怨而隱忍,因為她愛以寫作為貴的丈夫,只能微笑,不能嘆息。而我羅冬山為的是什么?是為了生存、是為了今后的日子。不攢下點兒銀兩,我怎么擺脫寄養(yǎng),怎么自立門戶,且娶妻生子?
他斗膽把哥哥拉進(jìn)他蝸居的挎斗小屋,嚴(yán)肅地說:“今天,我邀你開個正經(jīng)的兩山會議。”
“討論什么?”
“討論咱小丘閣的經(jīng)營方式和經(jīng)濟(jì)狀況?!?/p>
“我知道,你是覺得我的做法,賺得少花得多,長此以往,還會弄得入不敷出,甚至歇業(yè)關(guān)門?!?/p>
“你到底比我聰明,知道我肚里有幾條蛔蟲。”羅冬山點點頭,說,“我是這樣想的,開店就是開店,寫小說就是寫小說,不能糾纏在一起?!?/p>
“你說得是沒錯,但我雖然開了這個店,但眼里一直就沒有這個店。”羅秋山看著弟弟的眼睛,解釋道,“我為什么給這個店起名叫‘小丘閣’?就是要把它當(dāng)作一個道場,用于經(jīng)營文學(xué)。不瞞你說,文壇除了苦寫之外,還要混個人熟臉兒熱,積攢一些化不開的情分,不然的話,寫得再好,誰給你發(fā)表、誰給你鼓吹、誰給你評獎?以前是一本書主義,現(xiàn)在是一獎定乾坤——你一旦獲了大獎,不必寫得多,也不必都寫得好,但在外人眼里,你也是正經(jīng)的大家、名家了。多少人寫了上千萬字、出了上百本書,而且多是精品,但在文壇就是無名、就是沒地位,原因所在,就是他沒獲過獎。一旦他獲獎,他所有的作品就都被盤活了。到了那個時候,作品不斷轉(zhuǎn)載、書不斷再版、版稅不斷提高,票子嘩嘩地來,不是大款,也是二款。這里的效益,一個煙火小店怎么能比得?那是名山事業(yè),而你所在意的,不過是可憐吧唧雞零狗碎的小民生計而已,嘁。”
“那是你的事兒,對我來說,恐怕看不到也等不到了。”
“哎呀,我怎么把你給忘了!”羅秋山猛地從高遠(yuǎn)處轉(zhuǎn)魂到低近的現(xiàn)實中來,凄然一笑,“其實我也未必能看到等到,不過,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橫豎得有個擘畫?!?/p>
“嘿嘿,這話,應(yīng)該是由我來說?!绷_冬山躲開了羅秋山的注視。
羅冬山的躲閃,倒讓羅秋山感到慚愧,他說:“也是,生民之愿不僅無可厚非,還應(yīng)該得到尊重,我的冒險,不該拉上你陪綁?!?/p>
“瞧你說的,我不過是提個醒。嘿嘿……”羅冬山有些難為情,覺得山雖然都是山,究竟有大小、高低之別。
“既然你邀我開的是正經(jīng)的兩山會議,那么就作出個正經(jīng)的會議決議,以解你的后顧之憂?!绷_秋山?jīng)Q定,“小丘閣每月月底結(jié)算的時候,利潤的一半存在你羅冬山的名下,那另一半則由我自由支配?!?/p>
“哥,你真痛快,不過,店是由咱們仨開的,我只要三分之一?!?/p>
“你白天掌勺,晚上看店,理應(yīng)拿一半?!?/p>
“我不住在店里,還能住在哪里?賬不能這么算。非要算的話,也是向你尋租,理應(yīng)扣除。”
“你別跟我爭,就聽我的。再說,我也有私心,錢存在你那兒,算是落下了,將來真的有一天把店混沒了,想花錢接個短,我還有地方借呢,嘿嘿……你哥張口,你借不借?”
“嘿嘿,那還用說?!?/p>
“不過,你先別高興,錢雖然存在你的卡里,但卡的密碼得咱倆共同設(shè)置,你前三位數(shù)我后三位數(shù),取錢的時候,必須有我在場,為了對你負(fù)責(zé),我必須進(jìn)行監(jiān)督。誰讓我是你大哥呢,出門在外長兄如父。”
“你心眼兒真多,不過,這挺好!”
昨天晚上的酒喝得太大了。羅秋山這個一斤正好、半斤不倒的酒場硬漢,腳底下也像踩上了棉花,送人的時候,邁幾步就跌倒,但跌倒了還能爬起來,全不像那兩個一胖一瘦的評論家,爛醉如泥,趴在酒桌上,起不來了。只好由大廚羅冬山分兩次把他們“搬”到羅秋山的別墅里——胖的那個背,瘦的那個扛??傊膲`物都變成了死物,讓羅冬山既鄙夷又痛快,覺得他們與自己相比,沒什么可高高在上的,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斑@人一被酒拿倒了,跟豬有什么兩樣,嘿嘿?!彼贿呚?fù)重,一邊開心地笑。
強(qiáng)光把羅秋山刺醒之后,就看到了卷曲在地毯上一胖一瘦的兩個人,他有些幸災(zāi)樂禍,忍不住嘿嘿笑起來:“瞧你們二位這個德行,斯文掃地啊?!蹦莻€胖子抽搐了一下大腿,嘟囔道:“腹誹也就算了,你還敢罵出來,真不是東西。”“就是,就是?!蹦莻€瘦子居然也有氣無力地拍拍地毯,附和道。
“原來二位都醒著。”
“醒著是醒著,就是不敢睜眼。”胖子說。
“住著這么闊氣的房子,卻沒有一點兒品位,也不講究個采光。”瘦子說。
“嗐,又不是我的房子,黑就黑,亮就亮,我操那個心干什么,住就是了。俗話說得好,白吃烙餅還嫌咸,不是不懂得感恩,就是腦子有問題,嘿嘿?!?/p>
“怎么,房子不是你的,那是誰的?”胖子很詫異。
“一個朋友的。他在口外挖煤發(fā)了大財,就在這兒偷偷地買了一套別墅,起初是和一個女的在這里住,后來那個女的到美國留學(xué)去了,他跟過去陪讀,房子就托給我照應(yīng)?!?/p>
“哎呀,原來你是鳩占鵲巢啊?!笔葑友劾镩W出意外之喜,“不過,這挺好?!?/p>
“你們這種人,嘴上說悲憫、講大情懷,可骨子里卻見不得人家好,我一跌落,你們就高蹈,哼?!?/p>
“這是人之常情,不牽扯道德?!迸肿佑殖榇ち艘幌麓笸龋安贿^,這反而讓我們跟你近了,想真心幫助你了。你苦苦地寫短篇,又苦苦地打理一爿雞毛小店,好不容易住個大房子還是蹭來的,真是不容易,堪稱在泥水里打滾——在渾水里洗白,悲壯。”
“你最近這個短篇寫得好,很筋道,有越軌的筆致。”瘦子綿軟地拍了拍胖子的腿,“你說是不是?”
胖子說:“寫得很棒,有卡爾維諾的味道,堪稱杰作?!彼昧ψプ∈葑舆€未縮回去的手,“聽說這次評獎,咱倆是評委,對秋山這篇小說,除了咱倆一同發(fā)力之外,再跟別的評委通通氣,爭取給他評上?!?/p>
“呃,昨天晚上,眼見到您二位都趴在桌子上不動了,你們是怎么爬到我的樓上來的?呃,我也喝得拌蒜了,但好像還最后送走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誰來著,怎么想不起來了?”羅秋山竟說出一番莫名其妙的話。
“羅秋山,你扯什么淡,我們跟你說正事呢?!迸肿雍苌鷼狻?/p>
“就是,就是,秋山,怎么我們一隨和你就隨便,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怎么不撿茬兒?真是?!笔葑右搽S之責(zé)怪了一句。
“撿茬兒?我當(dāng)然撿茬兒,不過……”羅秋山喉頭發(fā)熱,竟呵呵地哭了起來。
兩個好心人相視一笑,以救世主的心態(tài)議論道:“他這個人是窮人經(jīng)不得暴富,喜極而泣?!薄班牛畈欢??!?/p>
羅秋山止住了哭聲,難為情地一笑,“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最后送的那個人,是沈柏塵?!?/p>
“哪個是沈柏塵?”
“就是在桌上鬧酒的那個?!?/p>
“噢,就是那個很不識趣,滿口的怪話,一肚子懷才不遇的小作者,挺大年紀(jì)了,還像個憤青?!?/p>
“對,就是他。”羅秋山眼睛望在暗處,目光憂傷,“不過,他可不是小作者,依我看,他是個被埋沒了的真正的小說家,小說寫得比我好?!?/p>
“既然這樣,我們倒想知道一下他的來路。”
羅秋山便開始勾勒這個沈柏塵——
沈柏塵是羅秋山口外的老鄉(xiāng),是他的前輩作家,甚至是他文學(xué)的啟蒙老師。因為他上高中的時候,就從地區(qū)刊物上讀到沈柏塵的小說,不僅喜歡,還被深深吸引,就依樣畫葫蘆,也寫起了小說。他那時正在地區(qū)刊物當(dāng)主編——盡管刊物上沒標(biāo)這個名號,但整個刊物就他一個編輯,所以說他是主編也名副其實。一天下午,羅秋山把寫的小說送到他那里,他很熱情地接待了他,一刻不停地跟他談了四五個小時的文學(xué),還留他吃了晚飯,并一同暢飲。沈柏塵特別能喝,三兩一個的“蒙古王”口杯,他一口一個,喝過兩個之后,對羅秋山說:“剛才是熱身,現(xiàn)在咱倆正式喝?!保ň瓦@樣,交往久了之后,羅秋山也熏染上了乃師的酒風(fēng))很快,那篇小說處女作就發(fā)了,還發(fā)了頭條。這之后,羅秋山寫一個沈柏塵給發(fā)一個,弄得他一發(fā)不可收。有羅秋山小說的刊物一出版,沈柏塵就親自給他送來,并請他喝酒慶賀。沈柏塵每次都不讓羅秋山買單,理由是為了“純粹”。他說,一讓你買單,好像我發(fā)你小說是你請吃請喝賄賂的結(jié)果,那就沒意思了。一次喝得面紅耳赤的時候,他的臉卻瞬間白了,嚴(yán)肅地對羅秋山說:“好像齊白石說過,學(xué)我者生,似我者死,你以后寫小說,要創(chuàng)自己的路數(shù),不要再模仿我了。你看我,寫了那么多小說,都發(fā)在邊地小刊物上,毫無影響,就已經(jīng)很郁悶了,再搭上一個你,就更郁悶,因為你還年輕??!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僅要擺脫我對你的影響,還不要再給我編的刊物送稿了,且記住,給了也不發(fā)。”
從此也就再無來往。
后來羅秋山的小說不斷在名刊大刊上發(fā)表,影響也越來越大;而沈柏塵的作品依舊發(fā)在地方小刊,在文壇上好像他從來沒發(fā)表過作品一樣。其實他的小說寫得很好很有特色,其質(zhì)地和風(fēng)格堪與保加利亞的埃林·彼林比美。這不禁讓羅秋山產(chǎn)生聯(lián)想:這作品與人一樣,是不是都有著命運(yùn)作用?他沈柏塵的小說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好像生來就是被塵封的。好在他自己并不太在意,甘于寂寞,喝酒,寫,當(dāng)尋常日子過。
一天晚上,跟一幫文友在小丘閣把酒言歡完畢,羅秋山在送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店面對過有個人不停地向這里張望。雖有察覺,也沒在意,因為還要跟文友作告別的寒暄。等人走盡,那人還站在那里,并不斷地向他招手,他只好迎了上去。
竟是沈柏塵。
“沈先生,怎么會是您?”
“我女兒在這地界上班,在附近給我和老伴買了一套小產(chǎn)權(quán)房,把我們接過來養(yǎng)老?!?/p>
眼前的他,臉頰清癯,渾身精瘦,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頭,全沒有了以前壯與紅潤的模樣,羅秋山忍不住問:“您怎么瘦成這樣了,是不是……”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了羅秋山,“瘦就是瘦,沒什么是不是的問題?!彼Z氣冰冷,好像還帶著怨憤。
“您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你的小丘閣名字就別有用心、特別打眼,再加上各路文人熙來攘往的,都快成名利場了,我再寂寞自處,也斷不了耳聞,這不,就前來探探虛實,果然就風(fēng)塵滿眼?!?/p>
沈柏塵的話里有話,掩不住鄙視與尖刻,這讓羅秋山感到很陌生。“沈先生,瞧您說的,闊別相逢,如春風(fēng)駘蕩,您快請,咱爺兒倆喝幾杯。”
“免了。”沈柏塵擺擺手,“你忙前忙后已是酒意盈懷,不堪之下,不宜再酒,改日吧?!?/p>
“那您定個日子?!?/p>
“就你宴請文壇權(quán)貴的日子?!鄙虬貕m勉強(qiáng)笑笑,補(bǔ)充道,“我知道,你開小丘閣意在經(jīng)營文學(xué),然而我也需要,念咱倆多年的情分,也帶上我。”
羅秋山心里皺了一下,很快就笑容滿面地說:“您放心,這小丘閣就是咱爺兒倆的。”
這之后,每在小丘閣與城里來的文人縱情宴飲,羅秋山都要請上沈柏塵。
在安排座位的時候,羅秋山很費(fèi)思忖。論輩分,沈柏塵是前輩、是業(yè)師,理應(yīng)放在上座。但城里來的,不是主編,就是名人、紅人,相較之下,沈柏塵上不了臺面。他求救一樣望著沈柏塵,“沈先生,您看今天的座位怎么安排?”沈柏塵說:“你不過是在酒桌上多加一雙筷子而已,我自然是叨陪末座,一角也成?!?/p>
什么叫“一角”?
羅秋山覺得他的老師貌似豁達(dá),但謙卑得可疑。
酒桌上,大家高談闊論,任性臧否,沈柏塵則靜靜坐在一角,從不插話,只是無聲地笑。
說到激昂處,有人提議干杯,近前的人自然要積極響應(yīng)。沈柏塵雖坐在角落,不被人察覺,但他也跟著干,且一杯不少。羅秋山在給客人斟酒的時候,從沈柏塵身邊過,順便提醒道:“沈先生,這些人毫無節(jié)制,您留著點兒量?!薄澳氵@是什么意思?這不是小事,它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品德!”本來是小聲的提醒,他卻弄出破嗓大音,讓羅秋山很是尷尬。
酒喝到滿肚子熱浪翻滾,沈柏塵從角落里掙脫而出,端著酒杯、提著酒瓶子晃蕩到主座的位置,對座位上的人——一個大刊物的主編說道:“仰慕已久終于得見,我很高興,很高興,真的很高興,我敬您一杯?!彼驯械木埔伙嫸M。見主編沒有反應(yīng),他兀自給自己滿上,又是一飲而盡。當(dāng)他自滿上第三杯的時候,主編好像被打動了,舉起杯來跟他碰了碰,“謝謝?!敝骶幘尤徽f謝謝,這讓他難以承受,舉起酒瓶子,“為了表達(dá)敬意的真誠,我把它喝了?!币黄烤票凰惯M(jìn)肚里,送上一個諂媚的笑。主編感到了這里的沉重,趕緊說道:“沈先生,您有什么吩咐,盡管說。”沈柏塵從胸前的大襟里掏出一個大信封,從里抽出一沓稿紙,“這是我的一個短篇,請您雅正并扶持發(fā)表?!敝骶幷f:“我給你我的郵箱地址,你把電子版發(fā)給我。”沈柏塵說:“我不會弄那個,我一直是手寫,只有稿紙?!敝骶幱行┎粣偅澳??”沈柏塵指了指主編身后沙發(fā)上的一個皮包,“這個包是不是你(‘您’字已走了心,就剩下‘你’了)的?”主編一愣,“是我的,怎么?”沈柏塵毫不猶豫地把那包打開,把稿子塞進(jìn)去,說道:“稿子我已經(jīng)給你了,如果丟了,就跟我沒關(guān)系了。”
散場送人的時候,主編說:“羅秋山,你小子怎么交人交得這么雜,碰上一個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敗壞了心情,這酒沒喝好。”
“他可不僅是個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他還是個放高利貸的?!绷_秋山苦笑著搖搖頭,“他跟我有師徒關(guān)系,請您多擔(dān)待,如果他的稿子還說得過去,拜托您照顧一下,他太寂寞了。”
“扯淡,這年頭,誰不寂寞?”
人走風(fēng)清,羅秋山的酒意被風(fēng)吹散了不少,他突然想到,沈柏塵對寫作、對生活一貫是從容自適、隨遇而安,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心態(tài)失據(jù)、不甘寂寞了?
后來在小丘閣,沈柏塵又遇到了那個主編。主編很不自在地沖他一笑,也不提稿子的事。酒過三巡,沈柏塵終于沉不住氣了,徑直朝主編發(fā)問:“稿子您看了嗎?”主編沉吟了很久,說:“看了,但還差點兒火候?!鄙虬貕m搖搖頭,“你肯定沒看,或是把稿子弄丟了,因為到底是什么樣的火候,我還是有把握的?!敝骶幠樕患t,“你怎么這么說話?”沈柏塵追問道:“請問,我這篇稿子寫了一個什么題材、寫了一個什么故事?”見主編沉默不語,沈柏塵說:“你看,你看,你什么都說不上來,嘿嘿?!彼贿呌樞?,一邊補(bǔ)充道,“如果是丟了,也沒關(guān)系,雖然沒留底稿,但我這個人記性好,還能把稿子復(fù)寫上來?!绷_秋山趕緊把沈柏塵拉到一邊,“這事兒就到此為止,您即便是把稿子復(fù)寫出來,他也不會看了,更不會登了。當(dāng)主編的不容別人質(zhì)疑,他們有特別強(qiáng)的虛榮心?!?/p>
一晚上雖然相安無事,但大家的酒都喝得不盡興,都加著幾分小心,怕一放松就會有事端發(fā)生。臨走的時候,那個主編對羅秋山說:“你這兒,我不想再來了,本來是喝個閑酒,卻喝出了心理壓力,好像我們有什么道德缺失似的,晦氣?!?/p>
這之后,羅秋山也對沈柏塵有了反感,再有雅集的時候,也就不叫他了。
但是,只要這邊一有動靜,沈柏塵準(zhǔn)會如期而至,好像他有精警的聽覺和嗅覺。
昨天晚上的聚會,沈柏塵就是不請自來的。
對一胖一瘦的兩個評論家,沈柏塵不僅知其人,更知其文,因為他們倆在文壇上太活躍了,在研討會、論壇和報刊上經(jīng)常發(fā)聲、經(jīng)常刊文,是現(xiàn)象級的人物。所以,能夠近距離地接觸,沈柏塵特別興奮,即便是坐在角落里,也想吸引人注意,便總是急迫地?fù)屧捳f。
胖評論家說:“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是一部似乎只有開頭的小說,很考驗讀者的耐心,這樣的小說好,不遷就讀者?!?/p>
沈柏塵搶白道:“他故作高明,總是在制造‘引言’,用引言連綴起一個又一個故事,形式感大于內(nèi)容,很難說好。”
胖評論家問:“您是哪一位?”
“我叫沈柏塵,寫了三十多年小說?!彼贿叴鹪捯贿呞呄蚯皝恚掷锞尤贿€拿著兩本登有他小說的邊地小刊物,“您看,這就是我寫的小說,懇請您給指點指點。”
胖子隨便翻了翻,不耐煩地往旁邊一推,“回頭再說。”
既駁斥人家,又讓人家指點,怎么這么不懂人情世故?沒辦法,只能回頭再說。
瘦評論家說:“我們身邊也有卡爾維諾式的先鋒小說,上星期我就在報紙上推介了一篇叫《字戒》的小說,它的敘事既前行又倒逼,揭示出人的起點與終點其實是重合的,也就是說,‘引言’就是‘結(jié)語’。你看,他比卡爾維諾走得還遠(yuǎn)?!?/p>
“您的評論我看了,可是——”沈柏塵又首先搶白道,“可是,你提到的那篇《字戒》是抄襲之作,抄襲的是我五年前的一篇小說,題目叫《遠(yuǎn)行》。而且寫的時候也沒有那么多所謂‘先鋒性’的考慮,只是想寫出命運(yùn)對人的捉弄?!?/p>
“呃,您是哪一位?”瘦評論家愣了一下,居然也發(fā)出如此之問。
沈柏塵當(dāng)然知道這里的諷刺意味,但是還是自自然然地答道,“我叫沈柏塵,寫了三十多年的小說,也真是巧了,我正帶著登我《遠(yuǎn)行》的那本刊物,特奉上,請您指點。”他把那刊物恭恭敬敬地捧上,瘦評論家隨便翻了翻,也是不耐煩地往旁邊一推,“回頭再說?!?/p>
沈柏塵把天兒聊死了,場面陷入沉悶。羅秋山呆呆地看著他,既是迷茫又是幽怨。沈柏塵看看他,小聲說道:“我這是怎么了,這么丟怪露丑?”
他想把局面扳回來,嘿嘿一笑,說:“我不過是一個地方小作者,見到諸位名家、大師分外高興,興奮之下,也想說幾句有水平的話,沒想到越說越?jīng)]水平,讓各位見笑了。為了表示歉意,我自罰兩杯?!?/p>
兩大杯酒下肚,他的臉色就青了,見兩位大評論家還沒有動杯的意思,他嘻嘻地笑著撕了一大塊扒豬臉,“這人臉沒嚼頭,可這豬臉卻肥而不膩,大家盡興地吃、盡興地喝才是,別愧對了秋山的美意?!彼沿i臉扔進(jìn)嘴里,做出快樂咀嚼的樣子,但是吞咽的時候,表現(xiàn)出很明顯的困難(好像他對油膩有極端的不適),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天花板,一跺腳,還是咽下去了。然后,壓下去一大杯酒,咯兒。
因為感到了一種悲壯的東西,所以大家迅速回歸歡愉。
該忘卻的就忘卻吧,我們是什么人?
既然是在小丘閣,大家就把話題放在羅秋山身上。這很合情理,也很合時宜,不會再引起爭議和不快。
大家爭相夸獎羅秋山,說他人做得好,小說寫得好,好人應(yīng)該有好報。
他被灌暈了。
但是,即便是被灌暈了,他也沒忘了把醉得不醒人事的沈柏塵送回家去。
“二位先生,沈柏塵在我心中筑了一道檻,我邁不過去了?!绷_秋山對依舊卷曲在地毯上的兩個評論家說,“所以,先感謝二位,但我有個請求,請不要再為我獲不獲獎的事刻意地去出頭運(yùn)作了,因為那會讓我心中不安、七上八下,一切就順其自然吧。”
“你是覺得沈柏塵知你太多,會舉報你拉攏主編、賄賂評委?”
“就他的人品來說,他絕對是不會這樣做的;而我最大的擔(dān)心,是我一旦獲獎,他會死的?!?/p>
二位宿醉的人同時從地毯上坐了起來,“為什么?!”
羅秋山說——
昨天我給沈柏塵打了一個的,但他自己已經(jīng)上不去車了,我只好跟車送他。他一上車就癱軟進(jìn)我的懷里,不停地說著一句話,“對不起,對不起?!眴査易∧睦?,他也想不起來了,只是捏著我的手拍拍他的衣袋。從衣袋里掏出他的手機(jī),按到“聯(lián)系人”那一欄,通信錄里居然只有兩個人:老伴、女兒。
先打通了他老伴的電話,跟她說明了原因,老女人劈頭只說了一句,“喝死了算了!”就掐斷了電話,再打也就不接了。只好打給她女兒。女兒指明了道路,并到樓前迎接。我把他背進(jìn)了他女兒的家,女兒對我說:“我爸的肝硬化越來越厲害了,他雖然很不甘心死,卻每天還喝大酒,一邊喝酒一邊罵,該死的文學(xué)!”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沈柏塵為什么前后有那么大的變化,都是肝病鬧的??!我當(dāng)時就淚流滿面、哽咽出聲。好像被他聽見了,他猛地拉住我的手,“看來,你肯定就要獲獎了,我為你高興,但是,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想辦法給我在大刊上登一篇小說,那么,我就死也瞑目了?!彼穆曇艏葦嗬m(xù)又連貫、既含糊又清晰,那種感覺,很是奇怪。
兩位大評論家久久不說話,他們感到射進(jìn)來的陽光更刺眼了。
“羅秋山,你說得對,獲不獲獎,順其自然吧,因為你得相信文學(xué)?!迸肿诱f。
“羅秋山,你這兒,我們今后還是少來為好,喝這種閑酒,有拎不清的感覺?!笔葑诱f。
羅秋山點點頭,“你們隨便?!?/p>
昨天晚上的經(jīng)歷,讓他覺得小丘閣失重了,沒意思了,甚至沒意義了。
所以,他們來不來,也無所謂了。不過,這也挺好,小丘閣會因此回歸了本意,疑似新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