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海子詩歌的研究工作者，在尋找海子“軼詩軼文”過程中，有時輕而易舉，有時卻費盡周折。其中有一組軼詩讓我耗時費力長達八年之久。是什么樣的詩作讓我的尋覓如此艱難，又如此執(zhí)著呢？

如果用一個詞語形容我尋找海子這組軼詩的情形，那么，最恰當?shù)脑~匯就是“一波三折”。

第一折：獲悉《草綠色的節(jié)日》的來龍去脈

2010年2月，我的朋友、廣西詩人劉春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詩歌史系列第一本《一個人的詩歌史》第一部之后，寄贈給了我一本。我很喜歡這本書，經(jīng)常翻閱，認真研讀。他在寫海子的那篇題為“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1983年7月，海子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庉嫴抗ぷ?，在當?？庉嬈陂g，海子與一個同事以及一批學生成立了‘星塵’詩社，并油印了詩社成員的作品合集《草綠色的節(jié)日》。”

在這篇文章中，我第一次了解到海子在中國政法大學工作期間曾經(jīng)和同事共同編印了一本油印詩集叫《草綠色的節(jié)日》。從此，我便對此格外關(guān)注，始終想得到這本油印詩集，一探究竟，重點是看里面是否選入了海子的詩作。然而，幾年來，雖然到處打聽，到處尋找，踏破了鐵鞋，卻始終無覓處。

2016年3月末的一天，在和海子的同事、中國政法大學原?？庉?、當年在中國詩壇頗有名氣和影響的青年詩人吳霖在微信上聊天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那本油印詩集和他可能有關(guān)系。于是，我們在微信上展開了對話。這一次對話，不但幫助我找到了夢寐以求的《草綠色的節(jié)日》，而且徹底揭開了《草綠色的節(jié)日》的真面目。

根據(jù)吳霖提供的圖片和信息，我整理了這本油印詩集的簡單概況。油印詩集《草綠色的節(jié)日》于1985年5月出版，16開本126頁，由中國政法大學團委《我們》編輯部編??；主編為吳霖，編輯是寇峰；開設(shè)了七個詩歌欄目，收入了二十三位作者的八十余首詩作。

在整理《草綠色的節(jié)日》目錄的過程中，我的心情始終處于興奮欣喜狀態(tài)——因為這本油印詩集里居然收入了海子的詩作，而且多達九首！

然而，在令人開心的同時，深感遺憾的是，這本油印詩集的持有者應(yīng)憶航雖然給吳霖復印了一本，卻因為吳霖無法到杭州親自去取，致使這本復印件至今我也無緣看見，最終導致我最關(guān)注的海子這九首詩歌始終無法窺見其“全豹”。不知道收入這本油印詩集里的海子的九首詩歌究竟是哪九首？里面有沒有被西川編選的《海子詩全集》漏掉的“軼詩”？

第二折：意外發(fā)現(xiàn)海子的“四首半”愛情詩

原來，我以為這一切的問題，只有待于從吳霖那里拿到詩集的復印件之后才能揭曉答案了，誰知道，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又看到了希望。

從吳霖提供的目錄看，海子的詩作是九首。那么，我為什么僅僅發(fā)現(xiàn)了四首半呢？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2017年1月9日下午4時20分左右，我在吳霖的微信上瀏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在2016年12月26日發(fā)布的內(nèi)容居然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油印詩集《草綠色的節(jié)日》的照片，并從他的微信中了解到，這是紀念新詩百年墨跡文獻展的一個展品。此前，我從沒有聽說過這個展覽，于是到網(wǎng)上搜索，知道了這個展覽是由雜·書館主辦，北京華夏天禧國際拍賣有限公司和孔夫子舊書網(wǎng)聯(lián)合承辦的。進入孔夫子舊書網(wǎng)開設(shè)的展覽專題頁面之后，我看見了102號展品《草綠色的節(jié)日》的十張圖片。仔細翻看每一張圖片，其中居然有我想看到的海子詩歌《感覺》九首中的五首詩歌（其實，后來發(fā)現(xiàn)是四首半）的具體內(nèi)容。我頓時驚喜萬分，真是昔日踏破鐵鞋無覓處，如今得來全不費工夫??！

網(wǎng)站上傳了五首海子的詩，依次是《想起64年的夏天》（寫于1985年3月）、《無題1》（寫于1984年12月）、《無題2》（寫于1985年1月）、《生日》（寫于1985年4月）、《預言》。盡管如此，我已經(jīng)很心滿意足了。我將這五首詩抄錄如下：

想起1964年的夏天

“在那一年，我出生在春天，你出生在秋天，那么在夏天，上帝又做了些什么呢？”

太陽和啞土地

早就有了

糧食與花早就有了

在夏天的兩頭

坐著遙望的我們，互相伸出手來

月亮早就有了離合

水面早就大于陸地

黑胴體的樹也已經(jīng)扎根

在夏天的兩頭

坐著遙望的我們，互相伸出手來

早就有了一條山脈積雪

兩塊平原種麥

還有幾條舊河套遠遠相隔

在夏天的兩頭

坐著遙望的我們，互相伸出手來

早就有了一家

接生的老醫(yī)院

石臺階上站滿了焦急的父親

在夏天的兩頭

坐著遙望的我們，互相伸出手來

早就有了那顆命星

照耀著……一對尺半長的紅蠟燭

早就牽好隱秘的線

在夏天的兩頭

坐著遙望的我們，互相伸出手來

甚至早就有了

我們

有了我們的但愿

但愿這個夏天

保佑我們的一切

海子出生于1964年春天，據(jù)推斷，他的初戀女友出生于1964年秋天。而連接春天和秋天的正是夏天，而夏天恰好象征熱烈的愛情、熱切的期盼。這首詩寫于海子和初戀女友熱戀時期的1985年3月，是一首十分“另類”的愛情詩。通篇沒有寫一個“愛”字，而字里行間卻充滿了海子對戀人深深的愛意、對愛情真切的期盼和對愛情生活美好的祝愿，不失為一首情感熱烈的優(yōu)美愛情詩。

而下面這兩首海子寫給初戀女友的愛情詩，分別寫于1984年12月和1985年1月。雖然標題均為“無題”，然而，其實是“此詩無題勝有題，此詩無聲勝有聲”！尤其是第一首詩《無題1》，盡管只有短短的十行詩句，卻十分含蓄地寫出了海子第一次遇見初戀女友一見傾心的動情心理和將愛情進行到底的堅定決心。它語言樸素，意蘊感人，是一首詩短情長的愛情詩：

無題1

……遇見了你的笑聲

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到達

窗戶像寬闊的葉子

我扣著

我站在陽光中

動情地扣著

下決心要驚動這朵花

……遇見了你的笑聲

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到達

草帽上停著一只藍色的蝴蝶

無題2

紅磚房下

捏著紙

站了三個夜晚

在另一個人面前

你很嚴肅地走過

手心的

濕紙團還在

然后一直

一直走到墻壁跟前

還在大聲地呼吸

呼吸

浸透了另一個名字

《無題1》這首詩應(yīng)該是海子寫給初戀女友的第一首愛情詩。據(jù)我了解，1984年11月27日應(yīng)中國政法大學詩社社長李青松的邀請，海子在中國政法大學詩社舉辦的第一次詩歌講座上，主講了《現(xiàn)代詩及其寫作等有關(guān)方面的問題》。通過這次講座，他認識了詩社成員、喜歡詩歌的83級女大學生B。

B是來自內(nèi)蒙古的一位學生，和海子同齡。她相貌秀麗、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有著良好的家教和文化修養(yǎng)以及詩歌才華，曾經(jīng)在中國政法大學吳霖主編的油印詩集《青銅浮雕·狂歡節(jié)·我》里發(fā)表過詩作。由于對詩歌共同的愛好，海子對她一見傾心，而女孩也因海子身上的才氣對海子產(chǎn)生了好感。因此，可以這樣推斷，海子抑制不住對女孩的情有獨鐘，為她寫下了這首表明海子心意的“無題詩”。

這年冬天，該女生成了海子的初戀情人。這是海子短短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初戀，在戀愛期間，海子為這位女孩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美、動人的愛情詩篇。

而下面的這首標注寫作時間為1985年4月的《生日》則是海子和女孩深深相愛之后的作品，寫于海子的陽歷生日期間，表達了海子獲得愛情的幸福感和喜悅感。

生日

誕生時手掌冒著熱氣

相愛時手掌冒著熱氣

我一直這樣

沒有經(jīng)驗

等夜跑丟一只鞋

才來到你的水邊

另一只沒有弄丟

只是為了被你打濕

我一直沒有方向地

站在你面前

……認識了你

是以后幾十年的好日子

好日子，我在人群中消失

消失在認識你的日子里

但是我非常愿意

再從你的眼睛中流出

你的眼睛

是一對結(jié)下緣分的生日

對面坐下，做夢

做一個比出生更大的夢

……啊，生日 可能從出生開始

全是好日子

四天之后

月亮圓了

孔夫子舊書網(wǎng)站能夠看見的海子最后一首詩是《預言》，而且，根據(jù)圖片內(nèi)容，我無法判斷這首詩是否完整。從詩句上分析，我感覺這首詩沒有結(jié)束，也就是說是不完整的，下一頁可能還有剩下的詩句，因此，這首詩便成了四首半詩的那半首。

預言

桂樹之間的

天空

遺失一只

誰家的白羊

需要你我同時呼吸

才能牽它上路

圓缺

圓缺

一遍又一遍閱讀著海子的這五首對于我來說十分陌生的詩，我的腦海里再次產(chǎn)生了疑問：這五首詩可不可能是海子的“軼詩”呢？晚上回家之后，我認真翻閱《海子詩全集》，經(jīng)過仔細比照，終于證實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五首詩歌確實是被《海子詩全集》遺漏收入的“軼詩”。

在欣喜之余，有一絲遺憾和疑惑還是掠上了心頭：那另外四首海子的詩歌什么時候能窺見其廬山真面目呢？那四首詩歌能不能也是海子的“軼詩”呢？

第三折：終于窺見海子九首“軼詩”的“全豹”

2017年1月10日，為了找到剩下的那四首半海子的“軼詩”，我給為這次紀念新詩百年墨跡文獻展撰寫序言的著名詩歌史學家劉福春老師發(fā)去微信，請他幫我聯(lián)系主辦單位之一的負責人。然而，當我向這位負責人求助，希望他能幫忙找到這本油印詩集的時候，他告訴我，這本油印詩集在展覽結(jié)束之后就還給了原件持有人。我的希望徹底落空。

這年春節(jié)的大年初三，我繼續(xù)寫作全國高校大學生詩歌社團系列文章中，有關(guān)中國政法大學詩社的章節(jié)《學院路41號的詩歌歲月——中國政法大學詩社早期簡史》一文。我借給中國作協(xié)原副主席、著名詩人、作家黃亞洲老師在微信上拜年的機會，請他幫助我向應(yīng)憶航老師求助，以復印一本完整的《草綠色的節(jié)日》。黃老師十分熱心，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并在極短時間內(nèi)幫我聯(lián)系了應(yīng)老師。應(yīng)老師十分熱情，對我的寫作十分支持，幾天之內(nèi)就給我復印了《草綠色的節(jié)日》的全本，并用特快專遞給我寄來。（后來，中國政法大學原詩社成員、現(xiàn)在大連從事律師工作的詩友王艷霞也寄贈給我一本復印本）

在《草綠色的節(jié)日》中，我最先閱讀了主編吳霖以筆名“江南”署名撰寫的后記《從節(jié)日到節(jié)日》。了解了這本油印詩集的出版過程之后，我才仔細翻看了海子剩余的“四首半”詩作。題為“預言”的那半首詩，標注的寫作時間是1985年1月，我所看到的復印本里只剩下了四句詩。這樣，這首詩完整的面貌便恢復如下：

預 言

桂樹之間的

天空

遺失一只

誰家的白羊

需要你我同時呼吸

才能牽它上路

圓缺

圓缺

進了那中園的老屋

月亮呀！

預言說：

下半夜，你家的窗戶更深

而另外一首海子的愛情詩，叫《一間房》：

因為有了你

我在月亮上也有了一間房

搬進去的第一夜

巴掌大的照片

在夢中醒了三次

第一次是洪水

第二次是火炭

第三次我便起身

拿起鋼筆

這是為你寫詩的鋼筆

取下帽子

它像一個小瘦子

款款行走在

早上稀薄的空氣中

這首詩寫了海子面對女友的玉照，沉浸在愛情的水深火熱之中的感受，詩句精短，意蘊綿長。

油印詩集《草綠色的節(jié)日》中，除了六首海子為初戀女友創(chuàng)作的愛情詩之外，還收入了海子三首另類風格、另類內(nèi)容、另類魅力的詩作：1984年12月創(chuàng)作的《牧夢》、1985年5月創(chuàng)作的《二子乘舟》和沒有標注創(chuàng)作時間的《死者》。

牧 夢

“黑臉

回來啦！”

女人的喉嚨里

有一層結(jié)結(jié)實實的草原

有一層夜晚

有夜晚神秘的犧牲

他的血液

靠了岸

氈房里這場嬰兒的哭聲

如迷失好久的雨水

他取下臟帽子

抱起馬頭琴

以后，從每個十五開始

月亮越來越小

直到成為

一枚純金的鑰匙

由女人握著

打開草原男性

這古怪沉默的建筑

二子乘舟

太陽在我們身后

輕輕把門合上

六月以后

我們不再生長

七月和八月

太陽把門合上

《詩經(jīng)》上說了

二子乘舟

我卻看見

一只虎

追另一只虎

進入太陽

太陽把門合上

……記得那么多客人被歌聲

領(lǐng)入神秘山谷

記得愛情中唯一沾滿血跡的月亮

記得埋下谷子

大雨一生一次……

等著六月來到、魂魄附體

二子同舟，二虎共棲太陽

舔舔箭傷，太陽把門合上

死者

1

地上

一對清貧的

眼睛

一直在哭

婦人一直在哭

哭那四只鐵釘和一個男人

2

那兒沒有人替他脫靴子

所以他女人哭

3

森林里

這個白布包頭的

黑女人

還在哭

哭月亮粗糙、粗糙

不知是誰

撕下了月亮的全部耳朵

聽不見哭聲

4

喪燈下

雪片像數(shù)只化生的蝶

你只有死去

土地才容得下

曾經(jīng)活命的

你

5

一頂破草帽

一直掛在樹上

它主人去的地方

梟鳥也難以夢見

6

女人呀，再沒有一塊草煙味的胸膛

可以靠上你的腦袋

可以側(cè)耳

聽聽男人內(nèi)心的夜晚

7

父親死了

祖父與小孫女之間

是一座空城

為了確認這四首詩作是不是海子的“軼詩”，我再次翻開《海子詩全集》進行了認真的比對，終于確認了這四首詩作被《海子詩全集》遺漏了。

好詩多磨，一波三折。至此，歷時八年尋找海子六首愛情“軼詩”和其他三首另類“軼詩”的過程便結(jié)束了。對于我來說，能一波三折地找到油印詩集《草綠色的節(jié)日》和里面收入的海子的九首“軼詩”，也算是“草綠色的節(ji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