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虹耀云巔 牽風駕鶴行——徐懷中先生其人、其文、其事散記
2023年1月14日凌晨,徐懷中先生于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駕鶴西游,壽年九秩又四。入院之初,回眸戎馬一生,文壇浮舛,他如此簡囑家人:比之于奉獻,黨和軍隊給予我的榮耀已屬厚待,百年之后,切勿給任何組織添煩加亂,讓我清清靜靜,無牽無掛。故此,先生仙游數(shù)月,知之者寡。寂然大化,先生走得云淡風輕。
雪線丹心
懷中先生對信仰的初念、對人民的深情、對真愛的憧憬、對藝術(shù)的傾心,均肇始并升華于雪線之上。起點即在云端處,終其一生,他都至臻以求、忘我以付、踐諾以行。
1929年9月,先生出生于太行山下一個貧寒之家,其時烽火連天,食不果腹,但先生12歲即考取抗日高小,兩年后又入太行第二中學,自言是吃著太行山根據(jù)地人民的小米黑豆長大成人。1945年年初,從太行中學畢業(yè)即入伍,次年入黨。之后,先生跟隨劉鄧大軍千里挺進大別山。淮海戰(zhàn)役結(jié)束后,又跟隨二野部隊一路解放大西南。參軍后,他先后從事美術(shù)、戰(zhàn)勤、武工隊、土改、宣傳諸項工作,至于他最倚重的文藝創(chuàng)作,則是20世紀50年代初,任職西南軍區(qū)政治部文工團研究員之后的事了。
其時,新中國成立伊始,西藏尚未和平解放。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小八路”,二十出頭的青年軍官徐懷中,對新生的共和國、對偉大的人民軍隊、對瑰麗的西南邊地風情,心胸間始終奔涌著熾熱的情感。但他性格內(nèi)斂,喜怒不形于色。而激蕩其熾熱情感的還有一個重要動因:他,戀愛了。戀人,是第二野戰(zhàn)軍文工團二團的青年舞蹈演員于增湘。此際,于17歲,徐22歲。他們相識相知于二野文工團戰(zhàn)火連天、長途跋涉的慰問途中,有時在軍營,有時在鄉(xiāng)郊,有時在牧區(qū),還有時就在修筑康藏公路的工地旁。
心心相印,無須贅言,他們將對彼此溪流般的愛,融匯于革命奔涌的波濤中。增湘先生出生于工程師家庭,對讀書,葆有初衷。她悄悄勉勵愛人,你有那么豐富的戰(zhàn)斗生活經(jīng)歷,有空還是寫點小說吧。對創(chuàng)作,懷中先生自有法度,但他從不虛構(gòu)自己不熟悉的生活。1950年,先生第一次進藏,先是參加慰問團,接著就同十八軍進軍西藏,修筑康藏公路。為了修筑這條被稱為世界上最美麗但又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公路,三千筑路官兵魂駐高原,平均每公里都留下一個英魂。先生不是走馬觀花式地采訪體驗,而是直接到筑路第一線的工兵連隊任職指導員。20世紀50年代初,缺乏機械設備,完全靠人力劈山斫嶺。他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起早貪黑地揮鎬掄鍬,就是一名本色的筑路工人。雖然當時還年輕,但先生的體力畢竟不能跟戰(zhàn)士們比,未過數(shù)月,身體預警。血壓飆升,心率過速。因為缺氧,好幾次直接暈倒在筑路現(xiàn)場。但他還是堅持不下山,他害怕:如果一下山,就被歸為不適合上高原的人員,再不能上去。上不去,如何壯繪豐沛的生活?
工兵連施工開始是在川藏北線的達馬拉山,公路埡口海拔近5000米。達馬拉山公路修通之后連隊轉(zhuǎn)場,他在后面的收容組里,結(jié)果,就剩他自己身體最差,一個人落在后邊。到最后體力不支,根本走不動路,就往連隊的方向一點點地爬。不爬,就只有死在荒野高原。天黑了,風雪呼嘯,他憑借毅力和信念,拼著命終于爬挪到炊事班的帳篷邊上,扒著灶臺從鍋里舀了一大勺半開的熱水緩緩灌下去,這才慢慢活泛起來。而此刻,連隊的戰(zhàn)友們,正漫山遍野地找尋懷中指導員呢。再苦再累,他還要擠出時間來創(chuàng)作,這,既是對愛情的承諾,更是對生活的禮贊。就是在那種困厄的條件下,以西藏筑路官兵為題材,先生飽含摯情地寫出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地上的長虹》。
該作發(fā)表兩年之后,還是以西藏這片神奇的土地為背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艱難面世,在文學界引起極大反響。這是新中國當代文學中第一部以西藏人民生活為背景,旨在謳歌黨的民族團結(jié)政策,謳歌每一名耕耘者,奉獻給祖國這片壯麗高原的長篇小說,此作經(jīng)葉圣陶先生推介,很快被翻譯成俄文、英文、德文、日文等在世界范圍內(nèi)流傳開來。
數(shù)年苦厄,一朝回甘,歷經(jīng)7年守望,《我們播種愛情》風行世界之時,懷中先生敬約增湘先生,攜手走進婚姻殿堂。
琴簫和鳴
“我們是不是能好起來,我會對你好的?!贝┰?3年的歷史風云,89歲的于增湘老人依然清晰記得懷中先生在重慶糊涂關(guān)慰問演出后臺對她講的這句話。前臺喧鬧非凡,而這句如金石之音的承諾,穿越歲月羈絆,閱盡世道人心,伴隨他們見證鋁婚、瓷婚、珍珠婚、紅寶石婚、金婚、金剛鉆婚(2016年),同時互相勉勵:何止于米,相期以茶!
他們“好”起來后,先生以自己一生的行為,守諾踐諾。子女們回憶:打我們記事起,爸爸就對媽媽好,好得幾乎沒有原則。彌留之際,爸爸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媽媽。從小到大,如果爸爸出差幾天,他愛吃的那幾道菜,家里就不能做,做了媽媽就發(fā)火。爸爸晚年腎臟功能衰減,醫(yī)生囑咐少吃些豆制品。到媽媽這就變成,全家都別吃了,否則,你爸更管不住口。子女們還唏噓憶起,一家人在一起聚餐,爸媽永遠互相給對方碗里夾菜舀湯,他們互相夾了一輩子。那一勺一箸之中,淺酌慢咽之下,是有鹽同咸,無鹽同淡的相扶與呵守。
讓于老印象極深的那件事,她時常翻揀:那是1962年的一個夏夜。那夜,她隨總政歌舞團到高等軍事學院慰問演出,演出結(jié)束后已是半夜,天又下著大雨。因為擔心孩子,她就頂著件雨衣往家里走,打扮得像個男同志,以便給自己壯膽。路上幾乎一個人沒有,她邊走心里邊打鼓。遠遠見雨中好像有個人騎著車過來,她便把自己包裹得愈加嚴實起來,直到錯身而過十幾米之后,那人突然停下來喊:增湘,增湘!原來,懷中先生想到暴雨夜行的愛人,很不放心。更因為,他明天就要出趟遠門,因任務緊急,還沒來得及跟愛人道個別?,F(xiàn)在,即便愛人在宿舍已經(jīng)住下了,他也要見個面,說上幾句話。他急匆匆從家里,一路向歌舞團騎行而來。路遇會合后,風雨電閃中,他們兩個人全身濕透,在街心大笑,然后,推著自行車,慢慢悠悠地往回走。這個慢鏡頭,充盈并溫暖他們漫長而攜手相扶的歲月。
作為徐懷中的夫人,于增湘絕非被定義的另一半,無論是藝術(shù)造詣、政治定力,她都是獨立的“這一個”。
增湘先生是享有盛譽的著名舞蹈家,她曾在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多場次領(lǐng)舞;20世紀60年代初,總政歌舞團推出的大型舞劇《湘江北去》,她在劇中擔綱女一號——楊開慧烈士,她對這一形象的生動塑造,《人民日報》1962年11月13日第5版曾以《動人心弦的革命形象》做過專題報道;她還在反映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舞劇《怒火在燃燒》中扮演一位黑人媽媽,該劇20世紀60年代曾在歐洲巡演期間廣受歡迎;她參與編導的舞蹈《八圣女》,在業(yè)界廣為流傳。離休多年后,她還被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授予“卓越貢獻舞蹈家”稱號。
增湘先生格外沉浸于這段往事:
1964年年初,懷中和我先后被抽調(diào)進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劇組,他是文學創(chuàng)作組成員,先期進入,我是在演員組。我記得,懷中、喬羽他們倆提前好幾個月就在文學組里進行臺本前期構(gòu)思,特別是朗誦詞的創(chuàng)作。后來周總理點將,文學組陸續(xù)進了魏巍、賀敬之、郭小川。懷中他們前期工作辦公地就在老動物園邊上的西苑飯店,前后住了有一年多。那一年多里,我們兩個人都很少回家,孩子都托付給保姆照顧了。集體奮斗了一年多,終于等到要為毛主席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正式演出了,大家格外高興。我在全劇第二場《星火燎原》之《打土豪分田地》章節(jié)中扮演女游擊隊隊長;在第六場《中國人民站起來》之《偉大的節(jié)日》章節(jié)中又繼續(xù)扮演揮舞鐮刀的工農(nóng)代表形象。懷中則和魏巍、郭小川、賀敬之、喬羽等人通力合作,廢寢忘食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串聯(lián)《東方紅》演出全篇的朗誦詞,就是他們幾個聯(lián)袂完成的,花費了很大心血,才使得各方都較滿意。
哦對了,我和懷中參加《東方紅》演出還有一件特別高興的事,就是在《東方紅》首演現(xiàn)場,周恩來總理受毛主席委托,大聲向全體演員宣布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的特大喜訊,我們那天高興得手都拍紅了,嗓子都喊啞了!那個場景,一輩子也忘不了!
懷中還跟我講到一個特別的細節(jié),就是演出進入到舞臺合成時,演員組都在后臺候場,他們文學組在人民大會堂一層中后居中位置觀摩,每次當序幕《葵花向太陽》開場,舞臺上,萬惡的舊社會里,民不聊生。一位衣衫襤褸的母親準備鬻兒度日,根據(jù)民樂“江河水”改編的獨奏“賣兒歌”,嗩吶過門一響,他們幾個人心都要揪一下,每到高潮部分時,他們都難過得淚流滿面。
作為革命伉儷,他們是夫妻、是戰(zhàn)友、是同事、是朋友、是知音,更是雙方事業(yè)最堅定的支持者!懷中先生創(chuàng)作態(tài)度謹嚴,每有新作問世之前,必請身邊方家近友提點把脈,而增湘先生,總是他的第一讀者、第一編輯。20世紀80年代初,懷中先生從西南邊境回京,認真醞釀后欲拿出一部作品,因風格迥異于當時的流行寫作慣式,一位著名作家言語尖刻,評價不高。因遠隔文壇數(shù)十年,對此,懷中先生頗有躊躇。見此,增湘先生大膽放言:“不要受個別人的影響,而應該讓作品發(fā)表后由大家去品評,我看你這部作品就很有特點!”這句話,堅定了懷中先生的信心,他稍加修改,即示之于眾,這部作品,就是后來享譽文壇的《西線軼事》??梢哉f,該作的出現(xiàn),使得當時的文壇,別開生面,清新?lián)涿?。該作的影響,對當時一批軍地作家,具有劃時代的風向標意義。若干年后,著名詩人、作家胡世宗先生在其長篇日記中有準確記載:1983年1月,《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召開的濟南作品討論會上,年輕的部隊作家們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了《西線軼事》。李存葆說:“徐懷中同志的《西線軼事》問世時,曾使我大為激動。我不止一次地與我同齡的作者談論過,對徐懷中同志優(yōu)秀的文筆,我常有望塵莫及之感,但我更佩服他那勇于探索的精神。”朱蘇進說:“徐懷中同志的《西線軼事》是對我的痛徹一鞭:這是我們年輕人的領(lǐng)域啊,他竟先踏進來了!而且沒有如搶先上市的果子常有的青綠和酸澀。它飽滿沉重,于酸甜之間,還有新的漿汁……”王中才說:“《西線軼事》給我的東西比較多,比如它的人物形象,它對敵人的描寫,也不是那種簡單化的。它的影響是個綜合體,在許多方面讓你開竅。原來讀《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覺得這類作品在中國不能寫,徐懷中同志的實踐證明是可能的。他不是簡單地模仿,‘西線’的內(nèi)涵已遠遠不是‘靜悄悄’了。”由此可見《西線軼事》對當代軍事文學發(fā)展的影響,確實是巨大的、劃時代的。
可以說,懷中先生筆下的諸多女性形象,卓然豐姿,兀立多彩,百人千面,躍然紙上,這固然跟先生洞若觀火地俯察生活、提純加工的筆力有關(guān),更深層的原因,恐怕則是增湘先生在幕后的點化之功。
貫穿懷中先生一生諸多的重大事件,增湘先生不但是見證者,亦是親歷者。因年輕時在西藏高原數(shù)年的筑路生涯留下的“饋贈”,加之工作上精益求精的標準,故此,先生的健康問題一直是全家關(guān)注的焦點。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先生任職總政文化部部長的最后幾年,盡管全家人擔心,但先生也真的無暇專注個人的小健康,因為,被軍委點將,懷中先生將組織領(lǐng)導3部6集革命戰(zhàn)爭史詩電影《大決戰(zhàn)》的創(chuàng)作與拍攝!“時任國家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的楊尚昆同志對該劇劇本有明確指示:《大決戰(zhàn)》拿出來就一定能站住腳,劇本不好不拍,要改就改劇本,不能在將來拍成的影片上改!”(引自中央黨史研究室主管,《百年潮》雜志2008年第10期《電影〈大決戰(zhàn)〉誕生記》,作者:袁成亮)
“劇本,一劇之本,是拍攝基礎(chǔ),也是制勝關(guān)鍵。電影《大決戰(zhàn)》的劇本由著名作家徐懷中領(lǐng)導并參與創(chuàng)作,由八一電影制片廠的編劇史超、王軍、李平分等組成創(chuàng)作組。主創(chuàng)人員全身心地投入劇本創(chuàng)作,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翻看浩如煙海的文史資料,查閱各類資料達6000萬字之多,多次邀請黨史軍史專家專題授課,實地走訪當年的戰(zhàn)場和相關(guān)舊址,登門拜訪親歷三大戰(zhàn)役的老同志,深入聽取他們的意見建議。在此基礎(chǔ)上,他們分工合作,在劇本寫作期間字斟句酌。從1986年3月至1989年10月,劇本創(chuàng)作歷時3年半,其間八易其稿?!保ㄒ姟度嗣袢請蟆?021年6月17日《鴻篇巨制書寫解放戰(zhàn)爭的大決戰(zhàn)》,作者:八一電影制片廠原廠長,明振江)
作為一名老軍人,任務就是動員令,行動就是決心書!先生專程向組織上遞交了日常工作交接的申請,帶著老伴于增湘,帶著瓶瓶罐罐一堆藥,把家徑直搬到了當時北京郊區(qū)懷柔水庫邊的北京市委招待所,開始埋頭修改劇本,不承想,這一改,就是3年多!
他要逐頁統(tǒng)籌3部6集的電影劇本,其時,他是總政文化部部長,是主創(chuàng)人員,又是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人員、藝術(shù)質(zhì)量上的總把關(guān)。使命大于天!這不是普普通通的一部軍事電影,如何在黨史、國史、軍史上立得住腳,如何讓這部史詩級的影片客觀地經(jīng)得起歷史和人民的檢驗,這是橫亙在徐懷中將軍面前的一座山!先生宵衣旰食,夜以繼日。巨大的壓力使得他嚴重失眠,因為壓力過甚,他的身體出現(xiàn)透支。屋漏偏逢連夜雨,在修改劇本最緊張的時刻,一次沖澡沉思時,先生腳下一滑,不慎摔倒,情急之下他下意識地用右手一撐,只聽“哎喲”一聲,先生右手腕竟生生骨折!先生又疼又氣又急,右手打著石膏,他就用左手趕活!因為電影已經(jīng)開拍,上萬人的大劇組, 5個攝制組,坐等他改定的劇本開拍!
3名編劇特別辛苦,但懷中先生更為不易。他的工作是要將編劇們先期完成的劇本逐頁逐行地統(tǒng)合把關(guān)。既統(tǒng)歷史高度,戰(zhàn)略態(tài)勢,更統(tǒng)臺詞句式,美學風格!《大決戰(zhàn)》劇本先后八易其稿,廢稿都有幾麻袋,個中辛苦,自不待言。從青藏高原下來,先生身體本有隱疾,此番歷經(jīng)三年多的連軸改稿、創(chuàng)作、呈報、開拍,日夜苦熬,致使先生的心臟和血壓出現(xiàn)了嚴重狀況,他一度累倒。帶著病體,他還要奔波于錦州、長春等多地拍攝現(xiàn)場!他的全身開始浮腫起來,增湘先生心痛念及:“到最后,懷中平時所有的鞋子都穿不上腳,婷婷專門給他爸買了幾雙大一號的圓口布鞋,他才勉強穿上。有時,我陪他在院子里走一個很小的緩坡,他都要我扶著,一點一點地往上挪?!?/p>
在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的親切關(guān)懷下,1991年6月29日,建黨70周年前夕,由中宣部、廣播電影電視部、文化部、解放軍總政治部聯(lián)合主辦,革命戰(zhàn)爭歷史巨片《大決戰(zhàn)》首映式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黨和國家領(lǐng)導同志出席首映式,并同主要編導人員和演員合影留念,時任黨的總書記、中央軍委主席的江澤民同志題寫了片名。鄧小平同志對《大決戰(zhàn)》的拍攝也很關(guān)心,后來他在上??戳似雍鬂M意地說:“片子拍得很好,我每年都要看一遍?!保ㄒ灾醒朦h史研究室主管,《百年潮》雜志2008年第10期《電影〈大決戰(zhàn)〉誕生記》,作者:袁成亮)
在指導拍攝,特別是宏觀把握、微觀修改、深度打磨《大決戰(zhàn)》劇本的三年里,八一電影制片廠的諸多藝術(shù)家,感動并敬仰于懷中先生的無私奉獻,蕭穆廠長強烈要求懷中先生在影片正式公映前署名“總編劇”,他說這是實至名歸,但懷中先生微微一笑,淡然拒之。最后在大家的反復勸說,特別是在上級的明確要求下,他也僅僅象征性地掛了個 “藝術(shù)指導”的名。情蘊于中,蕭穆老廠長在1991年8月30日的《人民日報》上深情撰文《為黨和人民拍電影——有感于〈大決戰(zhàn)〉第一部攝制完成》,他動情回憶:“這部篇幅巨大、規(guī)模宏偉、氣勢磅礴的中國式的革命戰(zhàn)爭巨片,它是一幅浩瀚廣闊的革命歷史畫卷,是一部雄偉壯麗的人民英雄史詩。專家們贊譽它取得了軍事題材影片創(chuàng)作的歷史性的突破,毫無愧色地步入了世界戰(zhàn)爭巨片之林。《大決戰(zhàn)》影片創(chuàng)作方面的難度更勝于拍攝組織工作,有數(shù)不清的難題需要細致琢磨和大膽探索。在著名文學家、本片藝術(shù)指導徐懷中同志的主持和參與下,編劇、導演、演員和全體創(chuàng)作人員,同心協(xié)力,……劇本和影片的創(chuàng)作才得以順利完成?!?/p>
《大決戰(zhàn)》電影公映后,各方反響熱烈,影片相繼榮獲第1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最佳導演、最佳美術(shù)、最佳剪輯、最佳道具和最佳煙火6項大獎;此外還榮獲第15屆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在總政為電影《大決戰(zhàn)》劇組舉辦的隆重慶功大會上,懷中先生開始表示不參加。在上級明確要求參加的指示下,他堅決不上主席臺,而只當一名普通觀眾,靜坐臺下。那天,整個會場歡騰如沸,他骨折的右手尚未痊愈,打著石膏繃帶,像一尊受傷的雕塑。
繁華喧囂處,不見先生影。他悄然歸隱,盡顯君子本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生活,磕碰于日常;婚姻,璀璨于堅守。
先生的劇作《無情的情人》遭到多方批判后,影響逐步波及部隊。作為著名舞蹈家的于先生,好多次團里組織批判活動,她孤孑地坐在角落,不發(fā)言,也不爭辯。一天晚飯時,懷中先生木坐小凳上,沉寂無語,只是默默吞咽。增湘先生起身添飯時驚覺,愛人頭頂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褪斑,她遽問:怎么啦?答:沒什么。那一刻,她的心在滴血,但卻在內(nèi)心深處滋生了一份恒念,這一生,不管外界雷鳴電閃,也不管粗茶淡飯,他到哪兒,家就到哪兒!
“文革”不久,懷中先生被定為另類分子,“下放”云南。增湘先生雖也被批判,但屬于“三名三高”演員,可控制使用??伤恍摹皼Q意隨夫”,根本不在乎所謂的北京戶口,于是上級來了個“連根拔”,一家大小五口,集體遷出北京。在云之南一待就是8年,直到“文革”結(jié)束才奉調(diào)回京??v使受到天大的委屈,懷中先生一生從未有過任何的抱怨。
無獨有偶,筆者在數(shù)年前,從某舊書網(wǎng)上高價購得一封經(jīng)于增湘先生確認為真的書信,此函是時任昆明軍區(qū)宣傳部副部長的懷中先生給老鄰居,原任昆明軍區(qū)第14軍宣傳處副處長的郭明效同志的一封親筆信,內(nèi)容不長,不妨照錄如下:
明效同志:
你好!本來已確定我和張笠一同去開遠,因為辦公室人員分不過來,只好我來大理,張笠單獨去開遠,兼起賽區(qū)的聯(lián)絡工作。你返軍后想已投入緊張的執(zhí)勤工作。這次傳達了電影創(chuàng)作會議和四省市調(diào)演精神,對照起來,《竹林春筍》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正確的,也是當前的新主題,如果搞出來,會為我們的會演增添光彩。當然,時間上是倉促了一些,就看創(chuàng)作組的突擊精神了。11軍這里忙著籃球比賽,會演工作則無動靜。其他單位情況也不甚了解,12月第一批調(diào)演會是什么樣子,恐怕不容樂觀。
于增湘說過了節(jié)去開遠,劉副政委講過希望她到軍里去。她想到126團待一段時間,沒有一定目標。你和于鋼同志等可以向她介紹一些部隊情況,幫她出出主意,搞一個什么舞蹈。我想,不帶什么任務,去部隊走走也會有很大收獲。她在軍里期間,會去看看宣傳隊的舞蹈節(jié)目,能提點什么意見就提點。以前她去軍宣傳隊,領(lǐng)導和大家都很客氣。她有些顧慮,怕幫不了什么忙,反倒把節(jié)目排練拖長時間,同志們對軍區(qū)下來的抱有希望,但往往都會失望,這是實在的情形。所以于增湘在軍待幾天后,還是叫她趕快去部隊算了。
于增湘這段時間貧血,打B肝血色素上來一些,她在軍區(qū)門診部沒有要到B肝,不知你是否有辦法弄幾盒價撥給她,麻煩你了。
我來時小趙帶了一盒月餅,我送到家里去了,兩位老人和你們的小女兒均好,勿念。
問余鋼、張笠同志好。
握手!
一封信請轉(zhuǎn)交于增湘,如她改變計劃,沒有來開遠,就請寄往昆明。
徐懷中
(1975年)九月廿九日
通讀全信,令人唏噓。字里行間,飽含深情;穿越經(jīng)年,彌足珍貴。
此后不久,懷中先生又跟隨“中國作家記者團”,秘密借道他國,進入越南南部地區(qū)4個多月,數(shù)度經(jīng)歷并見證生死。
幾乎與此同時,增湘先生參加“四清”工作團,奔赴陜西千陽縣農(nóng)村。在千陽縣農(nóng)村,一天,她到大隊部去,在隊部的《人民日報》上看到一條新聞:美軍B-52飛機“地毯式”轟炸越南南方某地,想到愛人的未卜生死,她越想越怕,哭著從塬上跑回來。深夜在窯洞,點上油燈,又拿出來看……
2023年3月14日傍晚,曾與懷中先生樓上樓下居住十幾年的老鄰居——92歲的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原政委喬佩娟將軍眼中噙淚,作如是語:徐部長愛“蘑菇阿姨”(于增湘的昵稱),那真是愛到骨子里!但他們的愛,不是庸俗的愛,不是淺顯的愛,他們的愛是革命的愛、信仰的愛、忠誠的愛,更是患難見真、榮辱與共的愛!
八面來風
懷中先生非但是新時期軍旅文學的一員主將,更在文學的黃金年代,僅憑一己之力,持續(xù)推出在中國文壇葆有影響、享有盛譽的軍藝作家群!1984年,先生受命組建軍藝文學系,并擔任首屆系主任。開學在即,先生麾下僅有一名教師,一名參謀,一名干事。師資嚴重匱乏,教學設施陳舊,教學場地短缺,課程設計無例可循。但,上級要求的教學目標卻非常明確:要在短短兩年內(nèi),推出一批在全國、全軍廣有影響的軍事文學作品!還要培養(yǎng)一批廣有影響的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骨干!這,近乎天方夜譚。
35名學員絕大部分來自偏僻的基層部隊,軍隊經(jīng)歷豐富,但接受高等教育不系統(tǒng),創(chuàng)作成績差別大,且普遍沒有見過大世面。面對這樣一支隊伍,中軍帳里的懷中將軍,陷入了沉思。
先生從來不抱怨,他深信:辦法,總比問題多。
經(jīng)過一番長思遠慮,旋即,一張藍圖徐徐開展。
不為我所有,但為我所用!為以誠交心,他經(jīng)常只帶一名參謀,逐戶入室拜訪。這種君子之風,感動所有應聘者。于是乎,丁玲、劉白羽、魏巍、汪曾祺、林斤瀾、王蒙、張潔、李陀、張承志等著名作家,李澤厚、劉再復、張炯、吳元邁、劉夢溪、劉錫慶等著名學者,吳組緗、吳小如、袁行霈、嚴家炎、謝冕、葉朗、樂黛云等著名教授紛至沓來……這些如雷貫耳、名噪一時的作家、學者和教授,如丁玲、吳組緗、任繼愈先生,都已多年不登臺授課,但卻把畢生的最后一次演講留給了軍藝文學系,留給了20世紀80年代的魏公村。
2019年9月,面對故鄉(xiāng)《邯鄲日報》的記者,憶及當年組建軍藝文學系的窘迫情形,先生如此娓娓道來:“當時接受任命,要我主持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教學工作。領(lǐng)導跟我談話說,這可能會犧牲一些你個人的創(chuàng)作,以后補上好了。事實證明,不僅不是什么犧牲,兩年學期對學員們和我,都可謂收獲頗豐。不同的是,35名部隊學員坐在下面,我陪同客座教授坐在講臺上,我和大家一同聽課一同學習,一同接受了為期兩年的超量灌輸。就我個人而言,猶如鳳凰涅槃,文學觀念上有所覺醒,有所覺悟,也不妨說是為以后完成長篇《牽風記》,準備了藝術(shù)修養(yǎng)方面的基本條件。說起培養(yǎng)35個學員的事情,許多人都常提起。其實一個作家的成功是多種因素成就的,主要是個體努力,個體追求,個體感悟。事實上,軍藝文學系草創(chuàng)期,我也不懂教學。我作為文學系的第一任主任,沒有給文學系的學生講過什么正規(guī)的課,但文學系的學生,都叫我老師,或稱先生,這是出于尊重,也是對我作品、做人、做事的認可。當時條件非常艱苦,沒有一個老師,也不懂什么當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影視文學的區(qū)分。每一件小事,我都是親力親為。早上6點去接外請來的老師,8點準時要到教室門口。我與學生一起聽課,我不是也受益嗎。聽完課,我們一起到食堂排隊吃飯。為培養(yǎng)軍事文學專業(yè)的學生,我托關(guān)系找熟人,請‘各路財神’、各方面專家,倡導八面來風,只想著為學生們服務。樂此不疲,高興得很?!毕壬沁@樣說的,更是這樣做的。
為切實提高學員的眼界修養(yǎng),懷中先生還有點石成金之法:文學系宿舍走廊東頭的小黑板上,動輒通知,明天早上八點登車,全體學員去中國美術(shù)館參觀意大利油畫展;明天下午五點登車,全體學員去首都劇場觀摩人藝話劇《茶館》;至于“法國電影周”“德國電影周”“美國電影周”,更是題中應有之義……
正是這些深謀遠慮的組合拳,讓眾多來自基層的“土老帽”弟子開了洋葷,生發(fā)底氣,有了念想。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nèi),這幫弟子便抱團發(fā)力,《透明的紅蘿卜》《枯河》《山中,那十九座墳塋》《山上山下》《唐山大地震》《紅高粱》等重磅作品持續(xù)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收獲》《當代》《花城》等名刊屢屢推出,召開作品研討會,并在全國性的征文或評獎中摘金奪銀。學員們的眾多作品,亦被改編成多部熱映熱播的影視作品,在國際、國內(nèi)頻頻獲獎,一時,引發(fā)坊間拭目以待、好評如潮。
舐犢之愛
“懷中對我說過一句話,‘只要你高興。的確,只要我高興,他付出多少都愿意。懷中是懂我的,他愛孩子,不僅愛我們的孩子,對文學系的那些孩子,他也那么喜歡,只要他喜歡,我付出多少也高興!’” 89歲的于增湘老人如是語。
于老似乎忘卻了,他們家,一度成為軍藝文學系第一屆學員分批次改善生活的第二食堂、談心談話的主要場所、修改作品的第一車間。
莫言的第一部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原題為《金色的紅蘿卜》,臨發(fā)表前,系懷中先生親自將“金色”改為“透明”。該部手寫稿出來后(當時電腦尚未普及),懷中先生即將此稿帶至家中審讀,并熱情地推薦給了增湘先生。增湘先生對《透明的紅蘿卜》文末中的這個細節(jié)記憶猶新,并多次夸獎莫言深厚的生活捕捉功夫:“黑孩的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回力球鞋,由于鞋子太大,只好緊緊地系住鞋帶,球鞋變得像兩只丑陋的胖頭鲇魚?!彼貞?,盡管出生于工程師家庭,但她小時家中兄弟姐妹多,為省錢,父母在給他們買鞋子的時候往往要買大一號,這樣,老大穿完,老二、老三縫縫補補還可以接著穿。有時鞋子的確過大,只能拼命地用鞋帶將鞋子幾乎捆綁起來。2023年4月8日下午,在懷中先生黃寺的家中,當他們共同回憶到這個特殊細節(jié)時,增湘先生和莫言都會心地笑了。一轉(zhuǎn)眼,這個細節(jié)也近40年了。
多年前,中國作協(xié)的老領(lǐng)導馮牧前輩就曾頗有感慨地對莫言說:“我早就知道你是軍藝文學系的,你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就是發(fā)在我任主編的《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上,懷中和我都對這部作品十分認可。我跟懷中共事熟悉幾十年,懷中這個人哪都好,就是有一點——護犢子。”
學生張波憶及:剛?cè)雽W的我們,其狀態(tài)是兩個極端。一方面,每個人都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些作品,多少都有一點自命不凡;另一方面,初到京城,每日面對鴻儒大家,又著實有幾分自慚形穢。這時候,懷中先生作為引路人的作用便彰顯出來。由于他本人有著深厚的軍旅生活和對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長期實踐,故他也深知我們這批人的短板。他先是搞調(diào)研,而且方式獨特又溫馨:把同學們分批請到他家里,他和夫人親自下廚,然后師生一起邊吃邊聊,就在這濃郁的家庭氛圍中,他便基本摸清了我們每個人的狀況。順便說一句,我就是在懷中老師家里頭一次吃到云南名菜——汽鍋雞的。
學生劉宏偉尤念:比之于很多成名成家的同學,我入學時還沒有多少代表作品,直至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寫出了一部比較滿意的短篇——《始祖鳥蛋》發(fā)表于《青年文學》,并在當年年底獲獎。很快,畢業(yè)就天南海北了。我如愿走進了八一電影制片廠文學部,忽然有一天,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辦公電話聽筒里,竟傳出老主任徐懷中的聲音!他要我盡快準備一份簡介和近照,郵到上海文藝出版社,說人家要出版一本重量級的當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集,而作為推薦者,他選中了我的短篇小說《始祖鳥蛋》?!?986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集》如約出版了。當出版社寄來樣書,在《始祖鳥蛋》前面,我看到附有一篇評論文章——《劉宏偉小說的蛻變》,署名竟然是——“徐懷中”!那個下午,我眼含熱淚,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那篇專門為我而寫的文學評論,只覺得天地無比廣闊。在那個崇尚文學的黃金時代,這是我的恩師——徐懷中先生對一位學生所給予的最珍貴的禮物。
學生宋學武感慨:1985年我的短篇小說《山上山下》草稿輾轉(zhuǎn)到徐懷中主任手上,徐主任約我談談。徐主任開門見山:敵人趁著天黑在我方陣地前往回拉拽尸體的情節(jié)寫得有點簡單了,能否在這個過程中增加點細節(jié),比如增加點拉拽的難度或者意外,小說就有張力了。我按徐主任的點化,增加了一個小細節(jié),恰恰這個細節(jié),使這篇平庸的小說,點石成金,以至于登上了當時中國文壇的一個重要階梯——《收獲》雜志。
著名編輯董保存感佩:懷中前輩一生著作斐然,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他85歲那年,還參與編輯出版過一本自費書。那是先生的老家——太行山老區(qū)組織的一本紅色村史、家史。他親自交代我:“保存,我10多歲離開老家,可以說從未給老家辦過什么事,老家的人編了這么本書,希望我能幫助改一改,編一下。我看了,也做了修改。你再幫我一個忙,按照正式出版的標準,把這本書收拾好做出來。該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這個錢由我來出,也算是我為老區(qū)、為老家作了一點點貢獻?!鼻拜吔淮氖拢耶斎粫M心去辦。這事后來讓出版社一位領(lǐng)導知道了,他對先生十分敬重,加之先生曾任總政文化部部長多年,任職期間對我們十分關(guān)愛,該社領(lǐng)導就擬定按內(nèi)部指令性圖書出版。當我把這層意思告知先生后,沒想到老恩師非常不悅,他嚴厲地說:“這事聽我的,該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你們領(lǐng)導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后來,當樣書送呈先生當日,他馬上讓司機帶著書款分厘不差地交到了出版社財務部。
學生朱向前感懷:1984年9月下旬,在文學系內(nèi)部組織的第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因剛?cè)雽W不久,大家彼此不太熟悉,更因為各自忙于創(chuàng)作,疏于座談會準備,致使發(fā)言開席即冷場。當懷中先生的目光第三次掃到朱向前時,這個來自福州軍區(qū)基層業(yè)余創(chuàng)作代表,沖動之下魯莽救場,洋洋灑灑講了幾十分鐘。課后,懷揣惴惴不安之情的他尚未完全清醒之際,懷中先生已令其把課堂發(fā)言稍加整理,當即推薦給中國社科院的《文學評論》發(fā)表,自此一發(fā)不可收,一心想當小說家的朱向前從此改弦更張,走上文學評論的萬里長征,并頻頻以鴻篇巨制般的激情長評,躋身中國當代一流評論家行列。
學生常青追念:澳門回歸前兩年,經(jīng)審批,我遵國務院港澳辦的約定要求,赴澳門深入采訪并撰寫《百年澳門》一書。歷經(jīng)多部門審核通過,樣書出版之際,中國作協(xié)專門召開了作品研討會,徐主任時以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的身份蒞會。當參加討論的個別嘉賓對該書提了些不了解相關(guān)規(guī)定的意見后,輪到徐主任發(fā)言時,他微微一笑:大家提意見當然是為了作者好,為了進一步把作品修改好,但作者是吃透精神,去澳門實地采訪將近一年,當?shù)厍闆r她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我們對文章的修改要實事求是,常青你要秉持這個態(tài)度,不能以我們想當然的看法去修改。護犢之情溢于言表。不久,該書被評為中國百本愛國主義圖書之一,老師的支持、鼓勵、點撥功不可沒。2019年,在主任九十壽辰之際,我打電話給他賀壽,他在電話中鄭重對我說:“常青,你可不可以來一趟,我有要事和你講?!币驗槭掳l(fā)突然,幾乎沒有過渡,主任又沒有明說,我更不便細問,但感覺茲事體大,我當即和愛人驅(qū)車趕到黃寺大院主任家中。進門后,只見徐主任半靠在旋轉(zhuǎn)椅子上,安坐在電腦前逐字逐句地往里輸東西呢。先生用的是手寫版電腦,幾乎是半躺著,蜷縮著胖胖的身軀,每日筆耕不輟,他的獲獎作品就是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的。見此情景,我估計老爺子是讓我來他家談作品的,正思考怎么接話呢。不承想主任轉(zhuǎn)過椅子,和我們面對面,然后娓娓而語:“常青,今天專門讓你們來家里,只為一件事,就是想當面向你們道個歉。這些年,我一直把你當女兒看待,也對你講過。當年我反對你們的婚姻,是擔心你未經(jīng)世事受委屈,也因為不太了解具體情況,現(xiàn)在看來是他們搞錯了。我了解到你們現(xiàn)在很幸福,我為我當年的誤解,向你,向你們夫妻,今天正式道個歉?!甭犕曛魅蔚脑挘耶敿淬对谠?。時隔30多年,徐主任還清晰記得當年這件事,仿佛不說出“道歉”這兩個字,會令他終生不安!我非常受震撼,更為感動,口中囁嚅半天卻說不出一個字。為了當年的一個小誤會,老人家竟懸置于心這么多年!眼前這位如慈父般恩師的殷殷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一股女兒受委屈的熱流再次充盈我的眼眶……
即便對于一個初涉文壇的晚輩,先生也是抱以期許和勉勵。2009年7月,本科就讀于軍藝文學系的文壇新秀董夏青青,畢業(yè)后放棄留京意向,而主動選擇到新疆軍區(qū)基層部隊任職。2017年,當她的第一本浸潤邊地芬芳的中短篇小說集《科恰里特山下》正式出版之際,懷中先生獲悉情況后,欣然為之作序:
“初次與書中那些新疆戍邊軍人相識,似乎彼此已十分熟悉。作者描述北部邊陲所特有的自然景色,寥寥數(shù)語間,如一縷清澈的光暈在流淌,令讀者神往,久久在品味著。這本書稿仿佛一張從新疆寄來的明信片,印著當?shù)啬硞€小縣城的夜景。我不會忘記,霓虹的光影投映在地上,街頭巷尾傳來的笑鬧中夾雜著聲聲嘆息,空氣里塵沙的腥味揮散不去……”2022年11月,董夏青青以短篇小說《在阿吾斯奇》成功摘得第8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的桂冠,并成為軍隊獲此獎項的最年輕作者。
在文學圈,懷中先生被公認為當年發(fā)現(xiàn)、挖掘、推介莫言的真正“伯樂”,初因在于當年莫言報考軍藝文學系時報名逾期,但其兩個短篇《民間音樂》和《春夜雨霏霏》仍被先生慧目識之,破格取之。莫言蜚聲文壇特別是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在任何公開場合,先生都謙推外界對他的褒獎。即便2012年12月10日莫言于瑞典皇家文學院領(lǐng)獎時的獲獎致辭中如此明了:“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在我的恩師、著名作家徐懷中的啟發(fā)指導下,我寫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說。”先生還這樣辯白:莫言為人很謙遜很低調(diào),但他稱我為“恩師”,這個話顯然過于夸張,與事實不符。我雖主持文學系工作,但我個人也并未受過高等教育,更無任何教學經(jīng)驗。莫言提到的幾個中短篇,只能說是他在文學系讀書期間寫出的,談不上我的什么啟發(fā)引導。要講受到誰的恩惠,那只能說莫言有幸,適逢思想解放改革開放的黃金年代。(參見2013年第1期《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學報》)
文貴情真
對于創(chuàng)作,懷中先生的態(tài)度始終是法度莊嚴,他從不虛構(gòu)自己不熟悉的生活。即便是在其晚年的巔峰之作《牽風記》中有已臻化境的縱浪大化之法,那也是在他調(diào)動一生的戰(zhàn)爭儲備素材上的升華和淬煉。
真實,貫穿先生生命的始終,無論是行事,還是為文。
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懷中先生便想構(gòu)思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第二野戰(zhàn)軍千里挺進大別山的小說,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小八路”、見證者,他有責任、更有義務去書寫這段軍史傳奇。先生曾先后到軍事科學院和相關(guān)文檔存放部門,借閱當年的電報,查找、復印、摘錄了許多歷史文件。利用業(yè)余時間,先生斷斷續(xù)續(xù)寫了有20多萬字。書稿尚未過審,“文革”到了!
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更怕紅衛(wèi)兵來查。先生悄悄將書稿燒掉。因書稿太厚,小火燒不透,先生就反復撥拉好幾個小時,才徹底燒毀,書稿只留了幾萬字的一個小開頭,并無重要的東西。粉碎“四人幫”后,文藝思想大解放,對先生影響深刻,他痛定思痛后反思:“我后來想,燒掉它沒一丁點兒可惜的,我不可能在那個基礎(chǔ)上完成它,我感覺到那么寫已沒多大意思?!彼底园l(fā)誓,不弄到完全滿意的地步,寧可窩在手里,也不拿出去。
先生這一思考,就近乎一甲子!
“到了晚年,我想我該放開手腳,來完成我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搏擊。”2014年,經(jīng)過一個寂寞而又漫長的準備階段,先生開始打磨長篇小說《牽風記》。沒有寫作提綱,先生只準備了一個塑料硬皮小本子。一個生活小細節(jié),一句有意味的話,他都會隨手記下來,“我希望憑借自己多年戰(zhàn)地生活的積累,抽絲剝繭,織造出一番激越浩蕩的生命氣象”。那時,他白天寫兩三個小時,身體不舒服或者頭暈,就停下來?!皩懙侥膬核隳膬?,就算最后寫不完,對我來說,它也已經(jīng)完成了?!北”?0多萬字的一本書,寫了將近5年。對創(chuàng)作,先生可謂是極端負責。故此,當厚積一生的生命之作《牽風記》甫一亮相,即驚世人!
先生對大部頭作品潛心久醞,對小短篇同樣是虔身以躬:1964年,懷中先生寫作短篇小說《四月花泛》之時,正經(jīng)歷《無情的情人》遭遇批判后的“空窗期”。在此之前,由于政治環(huán)境的緊張,他已經(jīng)有數(shù)年沒發(fā)表過任何作品,而這篇小說也是應組織開展“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運動征文的應景文章??删褪菫榱藢懞眠@么一篇“命題作文”,懷中先生竟然長驅(qū)數(shù)千里——專程跑到小說主人公——一個過年回家?guī)蛻?zhàn)友帶東西做好事的戰(zhàn)士所在的部隊,和連隊炊事班的戰(zhàn)士們同吃同住。這還不夠,接著,他又沿著戰(zhàn)士返家的路線,從吉林四平出發(fā),轉(zhuǎn)乘火車、汽車、小船,到達湖北浠水農(nóng)村,按照戰(zhàn)士分送戰(zhàn)友物資的實際家庭,挨家挨戶地探訪了解,到每個家庭里了解他們的實際困難。為了更準確地了解戰(zhàn)士家鄉(xiāng)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懷中先生甚至和戰(zhàn)士家屬一同下鄉(xiāng)插秧,參加晚間評工分會議,每天至深夜一兩點方休。正是這樣扎實的生活體驗,使得一個短篇小說出自平凡,近乎天然,通篇洋溢著真摯而樸素的農(nóng)耕文明氣息,傳遞出淳樸濃郁的鄉(xiāng)情與鄉(xiāng)愁。人物間的對話多是由武漢當?shù)氐恼Z言風格寫成,由于作家對方言駕馭得精準、原汁原味,甚至有讀者以為徐懷中是地道的湖北籍作家。對這段經(jīng)歷,懷中先生這樣自述:“那幾年,部隊正開展‘四好連隊’‘五好戰(zhàn)士’運動。我在1964年春寫的短篇小說《四月花泛》,也是被作為‘四好五好’征文發(fā)表的。我并沒有想過去配合這個運動,不過倒是由坦克兵部隊一位五好戰(zhàn)士的事跡引起的。他的事跡很平常,主要是他回家探親,一路上先到幾位同鄉(xiāng)戰(zhàn)友家里去,辦理了人家托付他的事情。待回到自己家,假期已滿,他不得不急忙趕回部隊。我沿著他當初探家的路線,轉(zhuǎn)乘火車、汽車、小船,到了他的家鄉(xiāng)湖北浠水農(nóng)村,挨家訪問了他幾位戰(zhàn)友的母親、妻子、未婚妻,在當?shù)匾粋€小鎮(zhèn)上拉出了稿子。寫這篇東西,我希望做到出自平凡,近乎天然。著意于人物細微的感情波瀾,而回避任何人為的強烈的戲劇性波折。文筆上須細心雕琢,讀來又不見雕琢痕跡。盡管這些意圖并沒有很好完成,總是有意識地經(jīng)過了一番琢磨,自己早晚回想起來的,還保留了一點印象的?!薄浴缎鞈阎醒芯繉<罚ń夥跑娢乃嚦霭嫔?983年4月第一版)之《爬行者的足跡——文學自傳》第15頁。
增湘先生補敘:“懷中做什么事都認真,早在50年代初剛進藏時,就是個有心人。他不但利用工作之便采訪了十幾位西藏的頭人、寺廟的高僧,同時也采訪了大量的農(nóng)奴,他關(guān)注當?shù)厝说纳a(chǎn)生活,風俗習慣,宗教傳統(tǒng),還順帶學會了開拖拉機。懷中作品里的人物,幾乎沒有虛構(gòu)的,都能在生活里找到原型,當然,他在作品中也多次寫到了我?!?/p>
小中見大,平中見奇。通過增湘先生介紹,四川雅安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羅大佺先生,跟筆者講述了這樣一則故事,令人不勝感佩:
“2021年6月6日黃昏,我正在家鄉(xiāng)洪雅縣的洪雅廣場散步,忽然接到懷中先生的電話,接通后,他要我加他的微信,說有急事找我。我和懷中前輩是1998年8月認識的,那時我借調(diào)在國家林業(yè)部工作。認識以后,感覺徐老和他的夫人于增湘阿姨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沒有一點高官和名人的架子。每次去看望他,他不但親切地和你交談,簽名送書,還留你在家里吃飯。
92歲高齡的徐老還會用微信?這讓我感到驚奇。加了他的微信后,他的保姆打開微信視頻,確認是我本人后,說徐老有事找我,會給我發(fā)微信。到底什么事呢?我心里七上八下,有點忐忑不安。沒過多久,徐老發(fā)來第一條微信:‘大佺同志你好!你對康藏地區(qū)有深入了解,煩你相告,為當?shù)厝俗顬槭煜さ挠心膸追N野花?花名、花色、生長情況、有無香氣等。我擬以當?shù)匾盎麑懸黄≌f,不可隨意編造。謝謝你!’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知道徐老曾經(jīng)在西南軍區(qū)政治部戰(zhàn)斗文工團工作過,多次去進軍西藏、修筑川藏公路的十八軍‘代職入伍’,體驗生活,參加過拉薩康藏公路通車典禮,對藏區(qū)同胞有著深厚的感情,他的作品中,很多也是描寫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生活的。我立即回復徐老:‘據(jù)我所知,康藏地區(qū)格?;ū容^出名?!炖匣貜停骸詈枚嘟榻B幾種花,便可選擇適合于我用意的。麻煩你了?!鋵嵨覍挡氐貐^(qū)也不太熟悉,只是我工作的雅安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在四川省精準扶貧工作中,對口幫扶的是甘孜州雅江縣。去年我隨學院黨委書記去檢查工作時,進行過一次專題采訪。于是我把電話打給雅江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鐘進強,請他幫助。進強是個年輕的藏族同胞,為人熱情。他給我介紹了藏區(qū)高原上生長的達瑪花(杜鵑花)、火絨草、雪蓮花、羊羔花等,從花名、花色、生長情況到藥材價值,都做了詳盡的介紹。同時告訴我,格?;ㄊ且环N泛指,不具體指哪一種花。我將鐘進強的微信轉(zhuǎn)發(fā)給了徐老。
第二天上午徐老發(fā)來微信:‘請問火絨草是木本還是草本?屬什么科?是否開花?如開花在什么季節(jié)?有無花香?花、葉、莖形狀是什么樣?可否發(fā)一張照片給我?!?/span>
當我將火絨草的詳細資料和兩張照片發(fā)給徐老后,徐老回復:‘太好了!再次向你致謝!’
我以為此事可以圓滿結(jié)束了。不料6月8日上午徐老再次發(fā)來微信:‘大佺同志:火絨草是否有花香?前信未給出回答,雖然有無花香,無礙火絨草在藏胞心目中的神圣感,也并不影響我文中對此種野花的借喻效果,但我的行文必須確切無疑。如果此花有香寫為無香,或無香寫為有香,便犯了低級錯誤。故而再三打擾,請予原諒。徐懷中八日?!?/span>
當我咨詢到‘火絨草沒有特殊花香,有淡淡的草香味,此草具有藥用價值,被用于制作藏藥和藏香’時,把它轉(zhuǎn)發(fā)給了徐老,并附言:‘徐老,您問的情況我咨詢到了,已經(jīng)發(fā)過來了,您老別客氣,不麻煩,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盡管吩咐。祝您一切安好!’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展示出我和徐老的通信內(nèi)容,其實是想告訴廣大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者,文學的路子只能腳踏實地去寫作,沒有快捷方式和坦途可走。以徐老為例,盡管老人家著作等身,名滿天下,而且已經(jīng)年過九十,但他還以頑強的精神勤奮創(chuàng)作,并以虛懷若谷的學生態(tài)度來嚴謹?shù)靥幚韯?chuàng)作中遇到的每一個問題,哪怕是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我想,這也是他老人家能夠取得豐碩的文學成果和受到讀者敬重的原因吧?!?/span>
斑斕長卷
“蘇海”,這是后人對千古名士,北宋藝術(shù)第一全才、通才、文豪——蘇東坡的尊稱、昵稱和敬稱。懷中先生對東坡居士的愛,非常人所能言。在《一位沒有戰(zhàn)功的老軍人》這部中篇小說中起筆第一句便是:正如蘇東坡賀歐陽修辭官退休的一封書信所說的,大家晚年不可避免地都要面臨這樁事情,“愚智共蔽,古今一涂”,往往是“有其言而無其心,有其心而無其決”。
《底色》一書正文第3頁中,先生這樣寫道:蘇軾說他素不解棋,只是喜好,看別人對弈,在一旁安坐竟日不以為厭也。偶爾也會信步探訪一下黑白世界,過后全不往心里去,“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yōu)哉游哉,聊復爾耳”。遺憾之至,古來有幾人能如東坡居士這樣優(yōu)哉游哉?
佛說人間有七難八苦,“蘇?!本閲L之。少小之時,其父任俠壯游,全家十余口人的生計均由慈母程氏操持;教誨撫育,韌母兼任;兄妹6人,早夭其三;兄弟登科,本為至喜,罹遇慈母早喪;丁憂剛畢,中年喪妻;仕途不展,又遇父亡;烏臺詩案,幾喪性命;貶謫瘴地,晚年喪子。他一生風雷,雨滔浪急,卻一直泰然處之。他把別人眼中的茍且不堪,活成了自己的開懷瀟灑。悲喜自渡,隨遇而安。他的那份曠達遼闊,每每念及,常令人一唱三嘆。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蘇東坡,或許,懷中先生亦不例外。戎馬一生,戰(zhàn)場數(shù)度,文?;掠?,屢經(jīng)運動,幾經(jīng)沉浮,他,內(nèi)心該有多少的苦楚和悲酸?他接受,他隱忍,他自化?;蛟S,在先生的心靈祭壇,一直敬奉著一尊無論境遇多少舛劫,也永遠示人以真、待人以誠,大善若佛,悲喜自渡的蘇東坡。
中國古典先賢中,懷中先生喜好者蕓蕓,但增湘先生憶及,先生對東坡先生、王維的偏愛,又甚于眾人。
高風絕塵般的禪境、意蘊為蘇軾、王維作品的共性之美,他們又皆為中國古代文人畫的開創(chuàng)者和集大成者,在先生諸多作品的美學旨趣上,不也是一脈系之?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蘇軾——《書摩詰藍天煙雨閣》)借此一點,懷中先生與先賢,在精神向度上深度契合了。
縱觀懷中先生一生的創(chuàng)作,他絕非是一個以量取勝的大家,而實在是一個以質(zhì)制勝的名士,他的制勝之道還在于,不管文壇如何喧嘩與騷動,我自泰然待之。在其漫長的創(chuàng)作遠征中,他不跟風,不隨波,不呼朋引伴,每每在阻隔處驚險“鑿空”,庸常區(qū)獨辟蹊徑,鮐背時歸于大化。無論是出道文壇伊始的發(fā)軔之作,還是遭受磨難經(jīng)年之后的試水之作,乃至耄耋之年的霍然一擊,每每令文壇為之側(cè)目、為之訝異、為之喝彩!
如果說,《地上的長虹》《我們播種愛情》起筆不凡又意味雋永,帶有木刻的印記并散發(fā)油畫的光澤,那么,《十五棵向日葵》《雪松》《松耳石》《賣酒女》等作品則在美學風格上可見工筆的虔誠、素描的清雅和水彩的淡香;《無情的情人》則借用西方透視的技法傳遞水墨的韻致。
先生即便因為此劇遭受不公正打擊,前后遇冷20年。但這20年中,先生讀書潛修,問道古賢,自成氣象?!段骶€軼事》《阮氏丁香》這對姊妹篇,則如中國傳統(tǒng)扇面的兩幀,自呈風貌而互為體系;新世紀初年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或許你曾見到過日出》則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作中的留白,極簡,如偈語詩,更如偈語畫;而從長篇非虛構(gòu)文本《底色》中,我們依稀可見重色塊的戰(zhàn)爭黑洞,浮雕般的戰(zhàn)爭場景,以及戰(zhàn)爭陰影之下,倫勃朗式的柔性之光;短篇《萬里長城萬里長》則如一幅兒童畫,初心與童心合體,文字疏朗,況味深遠;到了《牽風記》,眾生豁然可見,一位穿越硝煙,經(jīng)歷變亂,透視生死,看淡榮辱,心澄意闊,正值大化之年的謙謙長者,在戰(zhàn)爭題材的條案上,兼工帶寫,吳帶當風,心無羈絆,隨心所欲,天馬行空,至美至幻,意念曼妙,莫可一言!
入伍之初,先生曾從事美術(shù)工作;創(chuàng)作之始,他即明示,要在戰(zhàn)爭這塊畫布上,描繪出一代青年的美好靈魂。而縱觀其一生,在他摯愛的這片土地上,在書寫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恢宏歷史進程中,這位古風長者,這位文壇大家,于靜寂中,始終持守中國風格、彰顯中國氣派,以一生的信仰和忠誠,一生的智慧和堅韌,壯繪了一幅氣象萬千、百世流芳的斑斕長卷!
追思與遲悼(代后記)
2023年1月14日凌晨,懷中先生于解放軍301總醫(yī)院駕鶴西游,壽年九秩又四。先生一生寄情林泉,走得云淡風輕。
先生入院之始,莫言、向前兩位師兄即已知曉。先生駕鶴之后,莫言、向前當即泣書挽聯(lián),以寄哀思。時接歲末,憂欣更替。
先生家人一直遵示,守口緘言。其間,偶有傳言,亦逝風中。未幾,受懷中先生家人鄭重委托,由吾采撰眾生,集思成文,于清明節(jié)期間擇機刊發(fā),僅此一文,以饗眾念。
采訪期間,吾屢受觸動,夜半行文,每每淚透紙背。全文約兩萬字,先選發(fā)4000字刊于3月31日的《光明日報》大觀專版,余下長文,延后悉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收入紀念懷中先生文集。
在撰寫此文過程中,蒙如下前輩、先學、友朋期許鼓呼:喬佩娟、于增湘、莫言、朱向前、施戰(zhàn)軍、鄧凱、胡玉萍、胡世宗、金輝、李荃、常青、董保存,在此一并致謝。
整個3月和4月上旬,余未虛度半日。采訪、撰寫均利用正午、夜晚和周日進行,從未耽誤正課。撰寫此文前,吾與先生家人商討,盡力達到:悲而不戚,哀而不傷。
89歲的增湘先生,自1月14日懷中前輩駕鶴之后,一直郁郁寡歡。余每次電話采訪前,均須將功課做足,還須避免提及老人傷心過往。但是,俱為風云者,歷史遮不住。采訪中偶或觸及某年某事,老人總是淡然一笑:懷中跟我說過,事情都過去了……
多少悲與痛,皆付清風中。
4月1日傍晚6時,當余再次心懷忐忑撥通增湘先生電話時,先生告余:謝謝你,小婷把《光明日報》給我拿過來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了,寫得很好,簡潔傳神,大半個版呀!但是我怎么沒看到莫言呢?(我馬上補充:版面有限,莫言師兄也理解,長文另出)你替我謝謝《光明日報》,我跟孩子們說,過幾天,要把這件事告訴懷中……
懷中先生一生淡然,他的隱逸事跡,如秘不示人的江湖掌故,口口流傳于文壇坊間,文藝故園。近10余年,余因工作之故,與先生有切近之交。凡接觸時,皆有悟化。先生之道,非常人道。先生之名,非常人名。
吾父已仙逝9年,生前容貌與先生酷肖。故此,每近先生之側(cè),總有恍惚之感。清明臨近,吾每從夢中睡醒,追念先生之功,懷感家父之慈。謹以碎語,追思懷故,念慈庚新!
作為一個近“80后”的文壇晚輩,為一位1945年即參加革命,譽滿天下(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本人亦先后獲中國最高文學獎項之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弟子群中大咖云集(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參與過1964年周恩來總理親自指導的新中國第一部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文學臺本、朗誦詞撰寫;擔任3部6集革命史詩戰(zhàn)爭巨制電影《大決戰(zhàn)》藝術(shù)指導,擔任軍藝文學系首屆系主任,總政文化部原部長——文壇巨擘徐懷中先生,為其作致悼之文,受命之日為2月底,且須在一個月內(nèi)的清明節(jié)前刊發(fā),靜思極恐,后怕甚多。捫心自問:何德何能?何才待舉?冷思數(shù)夜,自省有四:
無知者無畏。2023年1月14日凌晨,懷中先生于解放軍301總醫(yī)院駕鶴西游。入院之初,先生即如此簡囑家人:比之于奉獻,黨和軍隊給予我的榮耀已屬厚待,百年之后,切勿給任何組織添煩加亂,讓我清清靜靜,無牽無掛。故此,先生仙游數(shù)月,知之者寡。先生駕鶴月余,家人悉遵其囑,緘口靜默。然坊間偶有傳聞。其中,亦有甚者私自發(fā)布,對先生歸期、救治多有傳訛。為正視聽,故受先生家人懇切之托,更因?qū)ο壬把鲋剩鄡H憑一腔沖動,即應即允,且仰之彌高,鉆之愈堅,系之愈切。被采訪者中,無論輩分、學識、資歷、官階、年齡,但凡語及先生,瞬間隔膜皆遁,每每語記不及。余更覺應及早進入,更恐春日遲遲,有所懈怠。
切近者情深。與先生切近之后,慕之景從。尤其是漸進被生活相應遮蔽的增湘老。又憶7年前,增湘老不慎骨盆摔裂,余亦挈扶在側(cè),萬幸術(shù)后康復皆佳。故此,在去年歲末疫情最嚴重時,兩位先生雙雙染疾,無法及時就診之際,吾悉其詳,躍身前出,逢友作揖,尊口如絮,使得增湘老得以轉(zhuǎn)圜,亦使得懷中老,有尊嚴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渡人者渡己。懷中先生淡泊名利,寬厚渡人。葉圣陶、丁玲、李德倫、魏巍、王蒙、吳小如、任繼愈、馮牧、汪曾祺、莫言、王干、朱向前,這些名尊大家,或與先生有惜重之交,或?qū)ο壬懈信逯e……先生渡人無數(shù),然終始人隱如鶴,其溫如玉,其修如竹,其馨如蘭。
光明者明世。先生一生初心如磐,矢志光明。1956年首部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發(fā)表后,葉圣陶公即在《光明日報》上為其熱情撰文,一舉奠定其初涉文壇的地位!之后,先生每有突破之作,《光明日報》必給予熱切關(guān)注,有時還不吝版面,輔以長評配發(fā)。2023年1月8日,《光明日報》以《徐懷中:作品要經(jīng)得起歷史和人民的檢驗》為題,在頭版頭條加評論員文章推介了懷中先生波瀾壯闊的創(chuàng)作生涯,樣報遞呈病房時,先生已上呼吸機,但回光感知。6天后,先生溘然遠游。
先生染恙之初,康護之時,特別是彌留之際,時任中國作協(xié)黨組,特別是鐵凝主席、張宏森書記,數(shù)次致電并委派專人予以關(guān)切關(guān)愛。早在1月4日下午,中國作協(xié)張宏森書記就委派作協(xié)書記處施戰(zhàn)軍書記轉(zhuǎn)告:請轉(zhuǎn)達鐵主席和我的牽掛問候,有需要作協(xié)做的事隨時聯(lián)系。當日傍晚,鐵凝主席再次委托秘書轉(zhuǎn)達對懷中前輩和夫人住院情況的關(guān)注,并表示,這十幾年,每年春節(jié)前,她都去探望懷中前輩和夫人。祝兩位老人健康,看后續(xù)情況,如果需要作協(xié)做什么,請隨時聯(lián)系。
1月8日中午,懷中先生尚清醒之時,鐵凝主席專門致電,時因老人已上呼吸機,由家人代為接聽。電話中,鐵主席再次祝福先生早日康復,祝福于老師保重身體,并深情回顧10余年來每次看望老人的溫馨場景,期待春暖花開之際,再次登門看望。
1月14日凌晨,懷中前輩駕鶴仙游。中午,鐵凝主席獲悉情況后悲痛致哀,問候先生家人,并特別記掛尚在病中的于增湘前輩……
往事歷歷,其溫如潮;點點滴滴,皆因故人。于增湘先生及家人深感其馨,掩淚入懷。
余為后學,在采撰過程中雖經(jīng)歷多舛,瑣事疊加,但幸未被外力所擾,虔心以付,亦受惠良多。默化潛滋,一如開諭。這是一種修行,亦是一種幸運。
受困截稿節(jié)點,特別是各種要務之催,吾薄衫燃夜月余。評點先生之文論,吾皆有所獵。然綜述先生一生之巨章,付之闕如。文章既出,即成定論。臧否由人,受教益己。是為補記,尚饗尚饗。
(選自《十月·長篇小說》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