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港》2023年第9期|禹風(fēng):姑媽家
去姑媽家做客,心里感覺幸福,那是在上個世紀(jì)的七十年代。
姑媽是家里長姐,有兩弟一妹,我爸就是最小的那個。
民國時爺爺奶奶一直在常州經(jīng)營綢緞鋪,家境還過得去,有房住有飯吃有錢賺,聽講唯一的難過些,是國民黨兵過境,占了家里正房當(dāng)軍官住所,爺爺全家只能在偏屋里擠了一星期。國軍不是土匪,并不搶東西毀東西,臨走還給了租金。一九四九年解放后,姑媽女大當(dāng)嫁,經(jīng)人介紹,和在糧油進出口公司當(dāng)職員的姑父喜結(jié)連理,遷到上海過日子。姑媽生了兩個兒子,都比我年長十多歲。
奶奶病得不是時候,病重住院那一周,原本已被搶救回來,可惜尼克松總統(tǒng)訪華到了上海,醫(yī)護人員全部上街,要見證屬于地球人的偉大時刻。奶奶突發(fā)心痛,姑媽奔跑在醫(yī)院長廊,診室里空空如也,主治大夫拿著紅色小紙旗,在街上人流里踮腳遠(yuǎn)眺。那個后來在水門事件中身敗名裂的美國人,穿著筆挺西裝,像南極企鵝走進藍(lán)色人民裝的海洋……大人物對小人物而言,就像大象過樹林,難免踩踏幾只無辜的青蛙或兔子。奶奶這只羔羊,就此上了天堂。
姑父姑媽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會生活的上海人的代表。姑媽巾幗不讓須眉,從立信會計學(xué)校畢業(yè),當(dāng)了國有工廠的財務(wù)科科長,夫妻倆都高收入,姑父還有搞到各種緊俏食品的門路。所以,對我和妹妹來說,去姑媽家過禮拜天是味蕾的節(jié)日。
從江寧路的家出發(fā)往北走,我們總步行去姑媽家。第一個十字路口是武定路,左手是烏龜車停車場,停滿了天藍(lán)色薄鐵皮的烏龜車。這是上海七十年代唯一的出租車,三個輪子一個在前兩個在后。人要彎腰曲臂,像刺猬那樣緊縮在客座上,抬起眼睛給司機指路。而我這種小孩,不需要低頭,可以望望風(fēng)景。只是迎面來一輛風(fēng)塵仆仆的大卡車時,也會下意識學(xué)大人蜷縮進薄皮車,如花盆里遇到翻土鏟子的西瓜蟲,害怕成微小的圓球。
烏龜車停車場對面,有兩個好地方:一是武定飲食店,二是武定浴室。
穿過武定路,街邊上有一些小店小鋪子,我記得有一個非常光亮的合作社,我和妹妹走到它門口就立定,阿爸于是打開皮夾子買綠豆棒冰和赤豆棒冰給我們解饞解渴,冰磚肯定不買,因為姑媽家必備。冬天的話,我們會買一包脆麻花,或一袋油果,一路嘗嘗苔條味或甜霜味。選擇朝北走,就因為有這家給我們帶來快樂的店。如趕時間,我們會沿著康定路轉(zhuǎn)到常德路,再穿弄堂到膠州路武定路口姑媽家住的小洋房。
其實從家里出來,朝南走新閘路轉(zhuǎn)常德路更近。朝北走固然滿足了口腹之欲,卻在臨近姑媽家時要穿過武定路菜場,魚腥味是我的克星。
七十年代的菜場不可能看到活魚,也沒有冷凍柜臺,那些死后想必已投胎好幾次的魚,它們的第一次肉身經(jīng)過說不明白的詭異旅程,剛出現(xiàn)在武定路菜場,帶來年深月久的海洋動物尸臭,固執(zhí)地粘到你鼻黏膜上。我捂緊鼻子,一路在鐵皮柜臺間疾走,腐臭的菜葉和西瓜皮讓我打滑,我在摔進爛魚堆的恐懼里向老天祈求保護。夜里回家,野貓在腥臭的鐵皮柜臺間跳上跳下,我們總選擇與來時相反的方向,躲過臭味從新閘路回家。
于是,我們繞著這一片屬于靜安區(qū)的住宅群,每周循環(huán)往復(fù)。
姑父和姑媽在上?;斓貌诲e,住石頭小洋房的二樓,分配到一個長方形房間和一個帶廚房的小居室,卻并不連在一起,中間隔著一戶鄰居的小房間和公用的樓層衛(wèi)生間。
隔在中間的鄰居是老工人李師傅和他老婆李師母,既然稱為師傅師母,說明他們是有手藝的技術(shù)工人。在二樓,還有一家占了兩間大房的鄰居,男主人從不出房門露面,他老婆莊家姆媽是個高聲說話的北方太太,還有一個女兒,一看也是北方人種,高大而豐腴。我們必須講禮貌,一路低頭順眼招呼著莊家姆媽和李師母,樂呵呵走進姑媽的廚房兼餐廳。
姑媽有高而圓潤的額頭,白得晃眼;戴上眼鏡便有知識女性那種風(fēng)采。她從不采納莊家姆媽和李師母咋咋呼呼的任何建議,不言不語,如聽耳邊風(fēng)。等兩位女鄰居在我們面前說夠了,各自退進自己房間,如寄居蟹倏然消失在殼子里,姑媽才莞爾一笑,像贊美世界終于恢復(fù)了秩序。
她從捂了小棉條的保暖杯里掏出光明牌冰磚,那藍(lán)色妖艷的包裝讓我們的童心像鮮花綻放。姑媽之所以讓我敬仰,首先在于派頭大,每次都給我和妹妹一人一個大碗,一人一塊冰磚。她安詳?shù)匕盐夷穻尩目棺h擋在微笑之外。什么“吃多了拉肚子”?一塊冰磚而已,吃壞誰的肚子?
妹妹伸過扎著小辮的腦袋,對著我耳朵說:“姆媽是個小氣鬼!”
可讓我覺得不同凡響的是姑媽的品位,所有我認(rèn)識的人家,讓小孩子吃一塊光明牌冰磚就像吃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你不得不一勺接一勺對付那些奶油塊兒,雖好吃,終是寡味。姑媽完全不會讓你呆吃,她每次都在冰磚旁用車花玻璃碗盛一些綠葡萄干和奶油花生米。
姑媽好像讀懂小孩子的心,她用精致的網(wǎng)眼罩子罩著一臺子做好的冷盤,她和我們一樣決不想耽擱揭開網(wǎng)罩子的激動時刻。但是,我們吃完冰磚,必須先到表哥們的大房間玩一會兒。
表哥們的長方形大房間就在樓梯口,窗戶對著對面那棟小洋樓,可看見漂亮的石頭外墻和鐵條拗成的西式護窗欄桿。沒鴿子停在欄桿上時,麻雀成隊落在上頭,像人脖子上的小小疣子,抖動著。
我最愛的是墻角的小邊柜,柜子有六七層抽屜。某個抽屜里有一副跳棋,棋子是各種各樣的玻璃珠,珠子大大小小,在抽屜里滾成一片妖異的色彩。除了跳棋,表哥收集了不少剪紙,不是農(nóng)民家那種紅色的喜慶式樣,而是《敵后武工隊》《三進山城》和《魚盆》的故事片花樣,自己用鉛筆從背面拓樣到藍(lán)色或綠色油光紙上,拿刻字刀刻,刻完夾在書頁里。
大表哥已經(jīng)工作了,在西康路拐角上的電子修理部當(dāng)修理工,他圓面孔暴突眼,不愛說話,但收音機、電視機和錄音機到了他手里,都會從卡殼的死相里活轉(zhuǎn)過來,重新咿咿呀呀地唱。
小表哥還在上高中,他的鼻子是鷹鉤的,眼睛也有點凸,長得像電影《葉塞尼婭》里的魔鬼胡安。大表哥把他們的房間弄成一個大修理鋪,報紙堆成小丘,床上擺放工具;小表哥把哥哥的東西收攏來,堆在墻角,自己在厘清的桌子上畫服裝設(shè)計圖樣。兄弟倆老是針尖對麥芒。
“吃飯啦!”我們留著聽動靜的耳朵終于聽見了老遠(yuǎn)廚房里姑媽的一聲輕喚,她略微提高嗓音,像對屋子一角打盹的人說話,可我們就是有本事從樓房的另一角聽見!對這點,大表哥寬厚地笑笑,小表哥就要作弄我們說那是樓下人家開飯,讓我們下去吃。我學(xué)到一句話,字面上可對抗小表哥,就教給家妹,聽她奶聲奶氣說小表哥:“你要么是吃飽了撐的!”我的邏輯:姑媽菜做得好吃,表哥一定吃多了,所以不饞!
綠紗的網(wǎng)罩已消失無蹤,一股香味飄在兼當(dāng)餐廳的灶頭間里,姑父從他聽收音機的小臥室走了出來,他是個小老頭,笑瞇瞇的,從來姑媽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和我爸一起把圓桌子抬到房間中央,我們圍一圈坐下來。
午飯吃的是糖醋排骨、桂花肉、紅燜對蝦、蒸臘肉、炒烏筍、木耳炒地梨和蹄髈湯,姑父是糧油公司的,所以他們家吃蝦都吃市面上看不到的大對蝦,幾乎夠得上大吃大喝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姑媽把灶間的門關(guān)上。
大快朵頤之間,姑父和我爸討論我們江寧路房主家的事情。我一塊接一塊吃油汪汪香噴噴的桂花肉,想起房主家大爺叔和小爺叔的瀟灑日子。他們早上起來,孃孃已燒好了熱水,請他們洗臉?biāo)⒀溃缓髲募t漆屜盤里拿出切成兩半的咸鴨蛋、小油煎過的榨菜絲、雪里蕻咸菜,一起吃粥。早飯后,小爺叔和大爺叔一個看《文匯報》一個看《解放日報》,一字不漏。在早晨十點多鐘的太陽里,看完報紙的兄弟倆和嫂子、妹妹以及在家的侄子侄女閑聊,等開中飯。中飯是好辰光,要喝一壺由孃孃加上姜絲溫?zé)岬奶丶语?,特別有興致的日子不喝特加飯,從一個缸里倒紹興朋友送的酒。下酒無非是霉干菜、醬蛋和炒菠菜之類,喝得臉有些紅,兄弟倆就睡午覺,打著悠長的鼾聲。下午四五點醒來,去馬路上一直往南逛到南京西路,轉(zhuǎn)東到王家沙買個黃松糕,或在雷司令買個面包,轉(zhuǎn)回來準(zhǔn)時聽收音機里的評彈:咚咚龍滴咚……晚上我回家隨父母吃晚飯,不太知道兩位爺叔還喝不喝酒,但七點半他們就睡了,趴在二樓地板上,還能隱約聽見他們安安心心的鼾聲,只有良心平安的人才有的那種鼾聲。
姑媽不插嘴,總最后說一聲:“那是好人?!彪m然大家都明白大小爺叔是落了難,房子被征用,家財被沒收,連工作也被剝奪了。兩個圣約翰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要做的只是“改造”。
我吃飽,趴在灶間窗戶上望洋眼,下面是一個民宅中的煤球工廠。工廠的場院里堆著烏黑閃光的煤,鏟車在黑坡上晃悠,有時拉煤,有時倒煤。這里加工好的打孔的煤餅和鵝蛋大的煤球,會由小卡車送到大街小巷的供應(yīng)站,讓上海人家生出每天的爐子,吃上熱食。
我愛聽煤球廠“咚咚”的機器聲,越過煤堆,對面那棟居民樓前有棵冠羽豐滿的高大泡桐,每到春天就開滿紫色有斑點的大花,好比一張張垂著厚下唇的驢嘴巴。有一群私人養(yǎng)的鴿子,亮著鴿哨,在居民樓上空翻飛,像被大風(fēng)驅(qū)趕的濃煙。
午飯后,大表哥常帶我和妹妹出去逛街。姑媽寄居的小洋樓門口有一雄一雌兩棵白果樹,秋天會落下金黃的冠狀樹葉,我們每次都要討論一下兩棵樹的年齡,然后在周圍長相雷同的居民樓間逛蕩。
上海的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就是一個形容詞:靜止。我們在住宅間探看,一切全是靜止的。小弄堂最關(guān)鍵的元素是墻,這里有無窮無盡、七拐八彎、裝備著碎玻璃片的墻,我們伸出小孩子稚嫩的手指,在冰涼堅硬的水泥墻和磚墻上觸摸,抬頭看防盜碎玻璃那變幻的顏色,有透明玻璃,有棕色的玻璃,有墨綠色的玻璃,也有紅色和藍(lán)色的玻璃,玻璃砸成尖銳的三角,用水泥糊得黏黏巴巴的,直刺圍墻上的天空。
我和妹妹交換了一下看法,覺得小偷是一個可憐的職業(yè),一不小心,就會像一塊腌肉那樣,被玻璃刺穿,掛在眾目睽睽的高墻上。印象當(dāng)中,沒有人可承受那樣的苦惱,只有鄰居丁家姆媽偷偷在房里拜的耶穌,才垂著頭,張開手臂,流出了沒人肯流的血。
小弄堂除了墻,就是緊閉的門。我們看見一扇接一扇紅色落漆的木門,像不肯說話的嘴,掩藏住門背后的人和他們的機密。唯一毫不掩飾的是萬國旗般晾曬的衣服,一根根竹竿從二樓的老虎窗里挑出來,長褲滴著成串的水珠,白襯衣在跳舞,女人的最隱秘的內(nèi)衣,平時在人身上躲得嚴(yán)絲密縫,想一想也是罪過,晾到竹竿上,就像是公開浪蕩的婊子,奶罩炫耀著曖昧的粉紅,在風(fēng)中一鼓一癟,內(nèi)褲耷拉著細(xì)長的身子,和“咸帶魚”絞在一起,然后突然在強風(fēng)中鼓出成一幅畫,絲絲縷縷都凸顯在男人的眼里。實話實說,上海人公開晾曬的女人內(nèi)衣,給了我們這代人最早的性教育,并且是強制性的。
有時我們在弄堂里看見彩霞滿天,有時雨后的彩虹在居民樓上架橋,只是,唯有大表哥帶著我們抬頭欣賞小市民生涯中的壯麗景色,我們周圍一片寂靜。
居民們都在周末的午后沉睡,或者在室內(nèi)打毛衣,無聲地送出一針針。我們站在他們的門口和窗下,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倒是野貓從屋頂檐口探出頭,投射質(zhì)詢的目光:你們是誰,如此快活地在寂靜中放肆吵鬧?
這樣的周末拜訪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爺爺早逝,姑媽長姐當(dāng)父,為兩個弟弟支付教育費用,供他們上大學(xué)。而我爸是最小的弟,比姑媽小了十七八歲,恐怕姑媽在他身上傾注了最初的母性。父親上大學(xué)正當(dāng)三年自然災(zāi)害,可是,姑媽學(xué)期頭上塞給他一袋子奶糖,學(xué)期結(jié)束他竟能原封不動帶回來還給姑媽。姐弟間互相惦記著,以至于把彼此的生活,都以禮拜天當(dāng)紐扣,交織在一起。
我們的注意力暫時被姑媽鄰居莊家的悲劇事件所吸引。
莊家是東北人,女兒又高又豐腴,好比一只亮麗的大號氣球。因為沒兒子,漂亮女兒給莊媽媽找來個倒插門女婿,這女婿瘦瘦細(xì)細(xì),和老婆差不多高,兩個人拍的結(jié)婚照掛在房間墻上,我們?nèi)ベR喜討糖吃看了一眼,倒很歡喜登對。等真人出來,我和妹妹偷偷笑了,認(rèn)為他們夫妻倆往一塊兒一站,就像是絲瓜傍著冬瓜,茶杯加了個柄。
莊姑娘結(jié)了婚,很快就懷了孕,不知道通過什么醫(yī)生朋友一檢查,預(yù)報是個大胖小子,這可把莊家樂壞了!大外孫子可不得了,就盼著添丁納福呢!女婿每天去上班,莊媽媽其樂無窮地照顧起了女兒肚子里的大小子,上午熬粥,粥里要放紅棗和枸杞;中午喝肉骨頭湯,骨頭是莊媽媽和菜場里賣肉的大叔套交情專門留的帶骨髓的;下午睡完午覺,又要喝牛奶;晚飯每天都吃魚,半夜了還要下一個水潽雞蛋,放上些酒釀。我?guī)讉€星期沒看到莊姑娘,等看到她大著肚子出來,原來的身材又寬大了一圈,像樓里出了個日本相撲士。
順利分娩了,莊家大喜臨門,果然是個八斤重的大胖小子!莊媽媽要從勝利走向勝利,如今需要女兒坐好月子,有上好的奶水給外孫吃。大夏天的,莊姑娘聽老娘的話捂著大被子,一天三頓不讓下床,連便溺都是老娘在床上接。莊姑娘坐月子肥得飛快,看看人都快比床寬了,腕子上的肉像嬰兒出了褶子。
這天莊姑娘吃了早飯,給孩子喂完奶,人就發(fā)昏了,熱度高得驚人,滿口胡話。莊媽媽還沒在意,我姑媽看不下去,命令她立馬叫救護車送醫(yī)院,莊姑娘已經(jīng)只有出的氣了。醫(yī)院接到一看,不得不打電話給衛(wèi)生局和報社,這已是當(dāng)年讓糊涂爹媽捂月子捂死的第五個女人了!天熱,加上幾個月來填鴨似的給孕婦灌食,莊姑娘其實死于心臟不堪負(fù)荷。
轉(zhuǎn)眼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了,歲月流轉(zhuǎn),我讀了復(fù)旦,較少有時間去姑媽家。小表哥談戀愛住了出去,大表哥始終沒結(jié)婚,和媽媽長相廝守。
又是一件驚人的事發(fā)生在姑媽家的小洋樓里,這次是緊隔壁的李師母。
李師傅生肝病,早幾年就去世了,他和李師母膝下無子,落得李師母一個人孤單。李家住的小房間真是小,我小時候追著皮球跑進去過一次,幾乎就是一張床外加一個衣柜的地面。李師母是無錫人,寬面大耳,就是無錫泥娃娃的面相,又好比是連環(huán)畫里地主婆的模樣。
李師傅過世后,經(jīng)常整周不見李師母人影,大表哥奉母親之命尋找她,總發(fā)現(xiàn)她躲在小房間里發(fā)呆,連熱食也不吃。居委會來關(guān)心了幾次,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見她無動于衷,也就慢慢涼了。
大家習(xí)慣了李師母的自閉,除了家里有多一碗面加一個菜時想到端點給她,非親非故也不去多琢磨她。姑媽還特地去了李師傅的老單位,請他們對職工遺孀負(fù)點責(zé)任,但那是個垮下去的電池廠,工廠自顧不暇,哪里顧得到像一個省略號那樣多余的老工人遺孀?
遲早的事終于來了,還是大表哥端著一碗面,去給兩天不照面的老婆子,推開門,四處一轉(zhuǎn)眼睛,一碗面嚇得打碎在地上,李師母拿了一根李師傅遺下的牛皮腰帶,在衣柜子里吊死了。這種吊死可怕在根本不是吊死,衣柜低得很,腳完全可以踩在地上,可是李師母橫下身子,鐵了心把自己勒死了。
沒親沒故沒后人,李師母是公安局的人驗看現(xiàn)場后拉走的,沒人問身后事,好比完結(jié)了一場拖沓不休的夢。居委會搬走了家具和物品,從此姑媽家隔壁留下一個無人敢去踏足、房門緊緊關(guān)閉的洞。
我們長大了,姑媽家去得少了,終于,大表哥和一位白凈的女醫(yī)生結(jié)了婚,就住在樓梯口的長方形房間里。我們很喜歡大表嫂,她做人歡歡喜喜,特別豁達(dá)。
姑媽最后一次頭腦清晰,精神健旺,已是上海踏入了新世紀(jì)。那個周末,我們?nèi)覐某鞘形鞑肯慊鹂澙@的龍華寺旁、父親單位分配給他的新二房一廳出發(fā),去姑媽家做客。
姑媽說:“還記得你們小時候我做的餡餅嗎?手藝不能失傳,所以我?guī)е鴥鹤?,今天再給大家做一次!”
姑媽的餡餅,首先年輕人別想象成披薩,披薩的餡子堆在餅面上,換成姑媽的餡餅,這可是丟人的事故。
姑媽的餅餡子是看不見的。一張薄薄的面餅,皺皺的烘得黃黃的皮子,有星星點點的褐色烤斑,饞死人的餡子全在薄餅肚子里。一般有兩種餡,葷的是鮮豬肉,素的是蘿卜絲。餅有菜碟子那么大。吃的時候,放在抹一點點輕油的鐵鍋里煨熱,托在五個指頭上,半分鐘就下了肚。吃完,才想起舔嘴唇,回味那沒仔細(xì)咂巴的鮮味兒。
還有一種面皮上撒芝麻的肉餡餅,料還是一樣,個子小一些,有飯碗碗口大,但有半個指甲厚。姑媽發(fā)明了它,作可儲藏的零食,我春游帶上三個,一路吃。
做餡餅,得先揉面團,姑媽伸著兩條白胳膊,在圓臺面上起勁地揉,面團像一只沒臉的豬崽,在臺面上滾來滾去,調(diào)皮得不肯放低撅起的屁股。等面團發(fā)好,切成條子,姑媽就把條子搟成薄片。
她怎樣把肉餡或蘿卜絲餡裹進去,又天衣無縫地把餅搟平,這個我從來沒認(rèn)真看過。反正,我只對吃感興趣,吃的時候,餡在薄皮里,淌出汁水。
這一次,婆媳倆和大表哥一起動手,大表哥和他太太熟練地?fù){著面皮,姑媽舒心地指揮幾個關(guān)節(jié),不多一會兒,煎鍋里就響起了呲呲怪叫,那些剛做成的薄餅,像有活氣似的在大表哥手里的平底鍋上翻飛,兩個面反復(fù)烤。等香氣擊中我們鼻翼,餅就放到了面前碟子里。
看到大兒子掌握了餅的秘密,姑媽像沒什么顧慮了,沒幾天就患上了老年癡呆。她的癡呆,不是齜牙咧嘴淌口水那種,而是面帶微笑如雕像般沉靜。她不怎么肯開口了,好像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我們?nèi)ヌ酵?,她微笑著聽我們說各種各樣的蠢話,卻沒評論。我爸像去確認(rèn)她的智力般問:“大姐,我是誰?”姑媽臉上掠過一絲嘲諷的笑意,說:“你是你?!?/p>
你是你,姑媽是姑媽,現(xiàn)在她和我們分開了,我們還是一群俗人,姑媽是一座雕像。
我們終于看出了姑媽的好眼光:大表哥退休了,專心只做一種工作,就是細(xì)心照顧呆媽。姑媽不但不再說話,而且成了植物人,連翻身都懶得翻,每天靠大表哥喂她流質(zhì),隔一會兒就給她翻個身。這樣日復(fù)一日整整兩年,姑媽才進入呼嚕嚕吐氣的時刻。
姑媽躺在兒媳婦工作的醫(yī)院里,我們一家和大小表哥全家都來作最后的告別,大伯一家也從蘇州趕來送姐姐。醫(yī)生忍不住對大家說:“誰照顧的老太太?真是孝子!兩年植物人,身上連一個褥瘡也沒有!”我看看大表哥,他顯老了,兩只眼睛關(guān)切地看著娘。
姑媽寄居了大半輩子的小洋樓如今還在那個地方矗立著,周圍都動遷了,起來無數(shù)的高樓,小樓望出去的天際線變了。我們止步不再去,我們的回憶留在過去,留在姑媽麻利操持一個家的年代。
在許多年的各色夢里,我無法不沿童年的路,回去尋找姑媽的樓房。
我穿過武定路、康定路、常德路,尋找著我們曾當(dāng)成捷徑的弄堂,一直到那兩棵更高大了的公孫樹出現(xiàn)在我夢境。奇怪的是,夢里我從沒一次推開那黑暗的舊門,進門洞上樓。
每個夢里,我都看到姑媽家門洞口,有一棵枝葉繁茂的無花果樹,我被無花果樹擋在了門外。
我撫摩這棵結(jié)著紫色無花果的大樹,總覺得一股莫名其妙的勁頭從腳底升起,我掉轉(zhuǎn)頭,沿著常德路走新閘路,飛快地幾乎奔跑般地向某個熟悉的地方趕去。然后我徑直在暗夜中醒來,大張著眼,品味著回不去的舊時光……
禹風(fēng),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xué)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大裁縫》,中篇小說集《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發(fā)表于《當(dāng)代》《花城》《十月》《山花》及《人民文學(xué)》等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