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對斜陽看浮云”—— 陳漱渝:我心目中的臺靜農(nóng)
1989年秋,時年88歲的臺靜農(nóng)題贈本文作者的行書條幅
據(jù)施淑教授回憶,臺先生患食道癌住臺大醫(yī)院。彌留之際,特別想看《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這本書是臺先生1986年在美國旅游時在舊金山一家書店買到的,遺憾的是存放在遠在美國的兒子臺益堅處。施教授找遍臺大附近書攤都未尋覓到,成為了臺先生去世前的一大憾事。
臺靜農(nóng)是魯迅的文友,魯迅私下說他“為人極好”(1933年12月19日致姚克信),又夸他的小說《地之子》“將鄉(xiāng)間的生死,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是不多的好作家。但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臺先生就脫離了文壇。他有一首暮年詩,抒發(fā)自己的感觸:“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無窮天地無窮感,坐對斜陽看浮云?!?/p>
李敖是臺灣有名的狂傲不羈之士,好臧否人物。除開自己,他很少夸贊其他人。1999年9月的一天上午,我應(yīng)邀去他在臺北市敦化南路的寓所聊天。李敖知道我研究魯迅,又多次拜訪過臺靜農(nóng),便對臺先生進行批評:一是覺得他膽怯,渡海來臺之后噤若寒蟬:二是覺得他疏懶,證據(jù)是《臺靜農(nóng)論文集》所收文章的時間跨度有55年,平均下來每天只寫了十九個字;三是愧對魯迅,在臺灣從未發(fā)表過紀念魯迅的文章,反倒在胡適面前稱“門生”和“后學”。我當即發(fā)表了不同意見,已寫進我的一篇短文《在臺北與李敖聊天》,收進了我的隨筆《倦眼朦朧集》。但此文未能展開我對臺先生的印象和看法,現(xiàn)特撰此文進行增補。
臺先生是1946年10月28日從上海乘船抵達臺北的。當年他因從國立女子師范學院辭職,生活陷入困境,由好友魏建功推薦任臺灣大學文學院教授,原本只想在此歇歇腳,因時局變化,一呆就呆了整整四十四年。這些年當中,國民黨當局又于1949年至1987年宣布臺灣為“軍事戒嚴地區(qū)”。實施了《臺灣地區(qū)緊急戒嚴令》,臺灣籠罩在白色恐怖下總共有三十八年。當時連法國作家左拉的作品都被禁,因為愛彌爾·左拉的中文譯名中出現(xiàn)了“左”字;恰如清代馬建忠的語法著作《馬氏文通》也曾犯忌一樣,因為跟馬克思的姓名有一字諧音。金庸的武俠小說《射雕英雄傳》在當年的臺灣只能改名為《大漠英雄傳》上演,因為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中有一句是“只識彎弓射大雕”,臺灣流行歌曲《今夜不回家》也被人舉報,認為違背了蔣介石“反攻大陸”的政策。臺先生在大陸時是“酒旗風暖少年狂”的左翼青年,唱過《國際歌》和《馬賽曲》,籌建過左翼作家聯(lián)盟北平分會(簡稱“北方左聯(lián)”),在北洋時期和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曾三次入獄,其九歲長子就是在他第二次被捕之后夭折,到臺灣后,臺灣大學的第一任中文系主任許壽裳慘遭殺害,第二任系主任喬大壯因厭世絕望而自沉,此后代理中文系主任的臺先生自然會沉默郁結(jié),噤若寒蟬,魯迅在《華蓋集續(xù)編·空談》中說過,“戰(zhàn)士的生命是寶貴的,在戰(zhàn)士不多的地方,這生命就愈寶貴”。魯迅在白色恐怖下提倡“壕塹戰(zhàn)”,而不主張像《三國演義》中許褚式地“赤膊上陣”。所以,對臺先生的沉默郁結(jié)應(yīng)該給予歷史的同情,而不能苛責于個人。
臺先生是不是大學者呢? 這應(yīng)該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臺先生家學淵源,接受過四年私塾教育。塾師和小學老師都是飽學之士。1919年,臺先生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跟同鄉(xiāng)同學創(chuàng)辦了《新淮潮》雜志,提出了“立定腳跟撐世界,放開斗膽吸文明”的口號。他本人就是這一口號的踐行者。他有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曾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當旁聽生。26歲之后,臺先生曾在中法大學、輔仁大學、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廈門大學、山東大學、女子師范學院等校執(zhí)教,開設(shè)過《詩經(jīng)》研究、中國文學史、歷代文選等課程。在臺灣大學,臺先生又擔任了二十年的中文系主任。在臺灣大學這種碩儒俊彥的匯萃之地,沒有學問的人怎能立穩(wěn)根基呢? 在臺灣當局的“戒嚴”期間,臺先生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雖然沒有條件發(fā)揮,但在書法界已卓然成為一家。他的隸書深得中國三大摩崖石刻的精髓,如“漢隸第一品”《華山廟碑》;行書得益于明末神筆倪元璐,冷逸孤傲,風骨凜然。他被尊為“臺灣第一書法家”。
最令我喜出望外的是,1989年秋,臺先生主動為我題寫了一個條幅,題為蘇東坡七律《黃州春日雜書四絕之一》:“清曉披衣尋杖藜,隔墻已見最繁枝。老人無計酬清麗,猶就寒光讀《楚辭》。”黃州即當下的湖北省黃岡。1079年,蘇東坡因政治冤案被放逐黃州,整整呆了四年。繁花似錦的春晨原是清麗美好的,但蘇東坡心情郁結(jié),沒有辦法欣賞,只能在冰寒交加的心境中讀《楚辭》以抒憤懣。臺先生退休后,開過書法展,作品有潤格,一搶而空,我當然不會隨便開口索字。事后深思,他特題寫蘇東坡的這首七律,我認為是他想讓我及他在大陸的老友了解他在臺灣的心境,有跟蘇東坡被貶黃州的心境相類比的成分。作品選擇了臺先生最擅長的行書。他當年雖已八十八歲,但仍筆力勁健,渾樸老辣,布局舒朗,自然天成,實為書法作品中的佳品。
談到臺先生跟胡適和魯迅的關(guān)系,李敖的說法實屬妄斷。臺先生在北京大學就讀時的確是胡適的學生,又有同鄉(xiāng)之緣,1935年胡適還推薦他赴廈門大學任教,所以他在胡適面前稱“門生”“后學”只是一種如實表達,并不含獻媚取寵之意。至于他跟魯迅的關(guān)系,既是師生關(guān)系,又是忘年之交。但當年魯迅作品在臺灣是禁書,臺先生無法公開發(fā)文紀念魯迅。魯迅摯友許壽裳先生在臺北死得不明不白就是前車之鑒。臺先生對魯迅的感情極深,珍藏了魯迅1923年在北京女高師講演《娜拉走后怎樣》的手稿,恭錄了《魯迅舊體詩》三十九首。1990年7月,因臺灣大學宿舍改建,臺先生遷出了居住長達43年的溫州街18巷6號“歇腳庵”,搬至同在溫州街的二十五號。他的家具書籍當然有人幫忙搬運,也有弟子服其勞,他只獨自抱著一尊魯迅的陶瓷塑像,神圣而隆重地一步步邁向新居。據(jù)臺先生的弟子施淑先生回憶,這尊塑像是李昂和林文義1980年在臺北一家茶藝店買的,原由香港石灣陶藝館制作,再由香港走私運到臺灣。這座陶瓷像制作比較粗糙,但臺先生如睹故人,格外珍惜。施淑教授是臺先生最親近的門生,又是李昂(原名施叔端)的姐姐,她的回憶當然可以采信。又據(jù)施淑教授回憶,臺先生患食道癌,住臺大醫(yī)院。彌留之際,他要讀魯迅作品,又特別想看《魯迅和他的同時代人》。這本書是臺先生1986年在美國旅游時在舊金山一家書店買到的,他讀后“為之大驚,恍然如夢,事事歷歷在目”(《龍坡雜文·序》)。這本書的編著者是已故摯友馬蹄疾,1985年于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書中有馬蹄疾執(zhí)筆的一節(jié):《魯迅和臺靜農(nóng)》,用五千余字的篇幅扼要而準確地介紹了臺先生跟魯迅的交往:提到了臺先生曾編選第一本研究魯迅的書:《關(guān)于魯迅及其著作》,提到1932年魯迅赴北平探親時臺先生“幾乎天天陪伴在側(cè)”,還提到在白色恐怖下魯迅跟臺靜農(nóng)之間的相互關(guān)懷,最后引用了魯迅去世后臺先生的唁電,悲慟之情溢于言表。施淑教授在《蹤跡》一文中寫道:“他一生懸念,至死方休的就是魯迅與北京未名社的那些往事了?!边z憾的是,這本書存放在遠在美國的兒子臺益堅處。施教授找遍臺大附近賣地下書的書攤都未尋覓到,成為了臺先生去世前的一大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