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曹禺筆下的“茶花女”
2023年9月24日是曹禺的113歲誕辰。
曹禺(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
曹禺的戲劇作品極富盛名,往往在短短幾幕之中即有強大的沖突性,每個人物都具有其典型性和矛盾力。在眾多人物中,曹禺尤其精于刻畫女性形象,以《雷雨》中的繁漪、《日出》中的陳白露為代表。
這二位又有明顯的不同,繁漪是狂熱,白露是沉淪。繁漪是冷寂又暴怒的,像一座休眠的火山。她的美麗咄咄逼人,她的愿望又是理想化的。她反抗、不屈,她的愛與恨都在燃燒。與繁漪相比,陳白露人如其名:白露代表著由熱轉涼,夏日過去后,露水即將凝成冰霜,虛無縹緲。她將自己的人生化作了晨光時的露水,脆弱、轉瞬即逝。她不相信理想,或言她不相信自己能夠看到理想實現的一天,因此她選擇了不反抗,順著時代的洪流醉生夢死,直到走投無路。
茶花女:在清醒下墮落
陳白露是一個中國半殖民地時期的“茶花女”樣的人物。她是北方洋城天津的頭號交際花,住在豪華酒店最豪華的套間里,賬目如流水,也有大把的人樂得為她埋單,愿花上千銀元得她一吻。她的房間是名流們往來的地方,有吃、有喝、有玩、有樂,她被年齡可以做她父親的銀行行長潘月亭包養(yǎng),并通過夜夜笙歌來維護上流社會的關系,暗中幫助潘月亭的生意。
改編的同名電影《日出》(1985)海報
她在成為交際花后的人生軌跡與“茶花女”瑪格麗特幾乎如出一轍,甚至連拒絕追求者的話都有著強烈的既視感。
瑪格麗特:
“一個每年要花到十萬法郎的女人。對一個像公爵這樣的有很多錢的人來說是可以供養(yǎng)得起的,可如果換成一個像您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可就很棘手了。以前我所有的年輕的情人都沒過多長時間就離開我了,這就是明證?!?/span>
陳白露:
“你有多少錢?……我要人養(yǎng)活我,你難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門要坐汽車,應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錢,要花很多很多的錢,你難道不明白?”
在這樣的浮華中,她們獲得了生活上的快活;她們又都在內心里有巨大的空虛感,因為“茶花女們”對這種庸俗、輕賤的奢華又都看得真切,卻得不到心靈上的解脫。當陳白露度過耀眼的二十二歲生日時,她是全場目光的焦點,每個人都用雙眼記住了她這一刻的璀璨,但她同時失去了過去、失去了未來。頂頂的紅人,觥籌交錯,男男女女都嬌笑著稱她一句“心肝寶貝”、“陳小姐”、“潘太太”,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們是娼妓,不過是高級些的娼妓罷了。
《日出》,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9月版
戲中陳白露唯一一次反抗便是搭救“小東西”。小東西是被賣身給金八爺的小女孩,她逃到白露的房間中,讓陳白露動了惻隱之心:她自甘墮落,但不想一個被逼良為娼的孩子卷入比她更為下賤的、最凄慘的命運里。她不惜一切代價去搭救,英雄式的行為既是善良,也是一種自救。然而,金絲雀沒有能力在所有人命運的幕后黑手中救下任何人,她親眼見證了小東西變成在三等妓院老妓女翠喜懷中裹著的尸體。那一刻,隔著小東西的尸體,“一個年輕的貌美的女人和一個受盡欺凌、蹂躪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這樣默默地、彼此對視著”。這是低級娼妓與高級娼妓的對視。曹禺在《日出(跋)》中寫小東西與翠喜是命運的共同體,翠喜是小東西的未來,然而陳白露實際也在這命運的一環(huán)中。翠喜曾經也是風光一時的頭牌妓女,年老色衰下場如是。與其說她是慘死的小東西的未來,不如說風頭正盛的陳白露是她的過去?她們三個看似階級地位極其懸殊,但都是卑微如草芥的生命。
曹禺寫作陳白露這一形象,取材于許多紅顏薄命的交際花、女明星。彼時因為金主破產便自盡的交際花也不在少數,陳白露的死亡接著潘月亭的破產,看上去是一個無法承受生活瞬間倒塌的女人為自己過往的選擇與賭博償還預支的債務,實際上,她對潘月亭自然是沒什么感情可說,真正壓垮她的也并不是一個金主的落魄,而是結尾王福升那句“金八爺已經替您把賬都還了”。金八爺給她結賬的行為無疑是從潘月亭處購買她的全部使用權,這于她而言在生活上并沒有什么兩樣:只要她繼續(xù)當她的紅人,每天花錢如流水,誰來保障她的生活不都是一樣的嗎?更何況金八爺能夠整垮潘月亭,是這座城市真正的權力掌控者,這對于一個交際花的事業(yè)來說,是只上不下。
但金八爺和普通的金主不一樣。他是脅迫小東西就范的人,更是將小東西逼上絕路的罪魁禍首。當她孤身一人來到天津過這樣燈紅酒綠的生活時,她的心便已差不多死了;當那承載了白露惻隱之心的小女孩頭上系著她送的紅繩自盡時,她看著自己又被金八爺殺死了第二次。李石清在她的靠山失勢之后罵她“你這個娼妓”,她紙醉金迷、雍容華貴的體面本質被揭穿,他給予了她最直白的羞辱。她的虛榮被當面橫刀劈開,她依靠潘月亭,李石清依靠潘月亭,潘月亭又被金八爺玩弄,誰都逃不出這個連面都沒露過的人的掌心。她不能再繼續(xù)成為劊子手的玩物,于是服毒自盡。
人終究要做到“心口合一”,如陳白露一般清醒地墮落,可以說是這場戲從一開幕,便已注定了悲劇的結局。陳白露最終捧回了那本名為《日出》的詩集。這樣模糊、朦朧的曖昧如日出的光影,照在陳白露茫然的臉上。她以為她故意的迷失能夠獲得長久的安寧,最終還是自食惡果了。
《日出》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精神寄托,但這究竟是不是一個虛幻的夢,隨著陳白露的死亡,也無從得知了?!兜谝粻t香》里,同樣做著交際花的葛薇龍曾經許下:“我回去,做一個全新的人?!彼龥]能夠回到上海,陳白露也沒能等來日出。
電影《日出》劇照
救風塵:虛假的理想主義
在這類故事中,總會有個盡力救風塵的男性形象出現。《茶花女》中是阿爾芒,《日出》中則是方達生。
方達生的一切看上去都是“不合時宜”。他是陳白露的青梅竹馬,和白露有年少時的情愫,在鄉(xiāng)下做著教師,對聲色犬馬的名利場有著近乎文化沖突的不適。他的出現就是來勸說白露離開、和他回鄉(xiāng)下結婚。
陳白露對他的拒絕正是來自她對人性以及軟弱的理想主義的了解。她曾經嫁給過理想主義——她和一個詩人在鄉(xiāng)下結婚,過著貧窮的生活,生有一個孩子,這都是她為了對方口中的愛情的付出。當他們的孩子死了,那個詩人毫不留情地拋下她,追逐著他口中的“日出”去了。她早就經歷了同樣的追求,也過了方達生幻想中的賢妻良母、不求榮華富貴的生活。從世俗的角度來看,他所倡導的是一種田園牧歌式自由的、具有高貴人格的理想,和陳白露這種虛妄、消耗的富貴人生是精神的兩個維度。但陳白露早就知道了這是空想理想主義,也看出了方達生的單純、幼稚和膚淺。方達生甚至不愿意去理解陳白露的處境、這個社會的惡瘡,他有理想和堅持,但他只會憤憤不平地說:“世上怎么允許金八這種人活著”,直到白露諷刺地回答:“金八這種人決定了我們怎么活著”。
他看似代表了不為世所容的清流一樣的正義,但這種正義實際上是極度軟弱、自我崇拜的。最后,陳白露失去了一切、面對高額賬單時,方達生苦口婆心勸說的內容依舊是“你心里痛苦?!銘撾x開這兒,你應該結婚”。他對于陳白露既有著居高臨下的道德規(guī)勸,但當知道陳白露與前夫的經歷之后,又馬上選擇了放棄。曹禺在《日出》的跋中寫道:“可憐的是這幫‘無組織無計劃’,滿心向善,而充滿著一腦子的幻想的書呆子?!瓍s自己是否能為大家‘做一點事’,也為將來的陽光愛惜著,就有些茫茫然。”
電影《日出》劇照:方達生與陳白露
在《茶花女》中,瑪格麗特的再次墮落是犧牲,她的愛情足夠古典、動人?!独子辍分幸蔡幪幨菒矍椋呐伦罱K為愛成魔?!度粘觥穭t不同,從頭至尾無一人有真正的愛情。顧八奶奶的愛情是用金錢置換的,方達生追尋的是幻影中的竹均,陳白露愛的詩人奔向日出,不會為她停留。
“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狈竭_生沒有能力給陳白露帶來真正的希望,陳白露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無力去反抗,更不像方達生一般有著天真的傻氣,不堪的痛苦讓她無聲地死去了。這些故事似乎離得很遠,又隨著每天的日出涌現。曹禺認為故事的內核在于《道德經》里的這一句:“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彼J為自己是筆下諷刺的對象方達生一樣的人,然而能夠留下《日出》這樣的作品,寫下陳白露這一動人的悲劇角色,已然是“迎著陽光由中門昂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