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23年第9期|夏海濤:琉璃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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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一道光,穿過琉璃的表面,掃過我們的雙目,抵達靈魂。如果你能感覺到戰(zhàn)栗和灼傷,你就會讀懂琉璃,并成為琉璃的知音。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當我說出“琉璃”這個詞的時候, 會有一種鋪天蓋地的力量直沖過來,這是詞語本身所具有的能量。琉璃圓潤無比,晶瑩剔透,卻又透出一種讓人無法躲避的鋒芒。它穿過時間, 穿過黑暗,抵達我們身邊。它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它大到無邊無際,又細如發(fā)絲,環(huán)環(huán)入扣,撥動我們的毫發(fā)和心弦。
“世界琉璃看中國”,這是陳述琉璃這種古老、神奇的物質(zhì)源于中國,是這片神奇土地上誕生的奇跡;“中國琉璃看博山”,這樣肯定的話語一經(jīng)說出,就具有了無須自證的威嚴,從此博山就披上琉璃的光芒,成了一個讓人向往的神秘之地。火,成就了石英的虛幻想象。在火中,在1400℃的高溫中,一切言說都是無用的,只有把自己完全打開、融化,在火紅的爐膛里、烈焰中打幾個滾,體會靈魂的煎熬,才能在之后的冷卻中獲得新的生命。琉璃的誕生,就是一個從生到死,然后死而復生的過程。
就像此刻,我坐在夏至最長的陽光里,感受太陽的爐火,用一個個滾燙的文字,寫下內(nèi)心澎湃的激情。沉靜的文字被火點燃,關(guān)于琉璃的美妙詩篇源源不斷地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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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生長在哪里,其實是一個隨機的事件,在大自然的形成過程中, 誰也無法預料結(jié)果,更無法控制結(jié)局。比如,全國擁有石英石和高嶺石礦的地方何止千萬,為何獨獨在博山這塊土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琉璃窯爐,形成了數(shù)百年的手工歷史?這種必然里面,一定有著我們無法解釋的密碼。
一個地方所具有的一切,一定是和她的文化傳統(tǒng)相互印證的。說起博山,也許我們要回到 2000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
公元前374年——公元前221年,在齊國,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所著名的學府——稷下學宮。在長達150年的歷史中,由于有著開放、包容、自由的學風,來自各地的學者和門生居住在此,辯論、切磋、著述、育人,稷下學宮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百家爭鳴”、思想多元的格局。
博山陶琉文化歷史悠久,享有“中國琉璃之鄉(xiāng)”的美譽。它不僅有國內(nèi)最早的元末明初的古琉璃窯爐遺址,而且在明朝初年就已經(jīng)開始為宮廷進貢產(chǎn)品了。后來,博山的琉璃產(chǎn)業(yè)逐漸發(fā)展壯大,清代的時候, 博山成為全國琉璃生產(chǎn)的中心。
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需要的就是自由,以及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想象。琉璃從古到今落腳在淄博這塊土地,與 2000 多年前形成的自由不拘的思想同出一轍,有著無法割斷的精神淵源。
同陶瓷相比,琉璃從一出生就與眾不同。
陶瓷是冷進熱出,一坨冰冷的陶泥,在人的手中變成了一個個形狀各異的坯胎,它們帶著人的體溫,帶著人的想象,走進火熱的窯爐中, 在烈焰中完成了蛻變,成為質(zhì)地堅硬的陶器和瓷器。而琉璃是熱進冷出,先把自己變成1400℃的紅色晶體,融化在這樣的溫度里;然后經(jīng)過數(shù)十道工序,成型之后慢慢降溫,在冷卻中誕生;全部的熱量收攏在內(nèi)心, 光潤其外,懷揣鋒芒,成為一件外圓內(nèi)方的藝術(shù)珍品。
它們的作用是不同的。陶器和瓷器是大眾化、世俗化、生活化、物質(zhì)化的載體(當然不能否認,不少瓷器也具有精神上的象征);而琉璃從來都是精神高蹈的器皿,從未在民間游走,由于稀缺的緣故,它的足跡一直是神秘的,它游走在古代少數(shù)人手中,穿越在高于平民的生活之外。琉璃為中國五大名器之首(琉璃、金銀、玉翠、陶瓷、青銅),又是佛家七寶之一,佛經(jīng)《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經(jīng)》里這樣寫道:“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p>
說起來,琉璃的誕生,有著一個非同尋常的傳說,正是這樣的傳說,使得琉璃從一出生就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事實上,琉璃與青銅劍有著同樣的出身和血緣關(guān)系。
青銅器作為一種兼具實用與象征意義的器具,在歷史上有著讓人無法回避的重要性。它的出現(xiàn),使得人類文明進入了“青銅時代”。青銅器不僅可以衡量時代的生產(chǎn)力水平,更可以衡量古代文明發(fā)展的程度。“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青銅器的使用,與祭祀、戰(zhàn)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說到這里不得不提一下,1965 年,在湖北省荊州市發(fā)現(xiàn)的一座楚國貴族墓里,出土了許多青銅武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帶有銘文的越王勾踐劍。這把劍歷經(jīng) 2000 多年的掩埋,出土時毫無銹蝕,并閃爍著炫目的青光,寒氣逼人,鋒利無比。
琉璃的誕生,就與這個臥薪嘗膽的勾踐有關(guān)。相傳春秋時期,范蠡受命為越王勾踐督造王者之劍,用了三年時間才鑄成。在卸下模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些伴生的奇怪的綠色粉狀物質(zhì),把它與水晶熔合后形成了晶瑩剔透、形狀圓潤、美妙無比、敲擊有金屬之音的物質(zhì)。于是,范蠡將此物稱為“劍道”,隨鑄好的王者之劍一起進獻給越王。可惜勾踐不識范蠡的良苦用心,只留下了寶劍,而將寶物命名為“蠡”,然后退還給范蠡。
這是文獻中最早關(guān)于琉璃誕生的故事。我很慶幸,在這個故事中,琉璃和青銅劍發(fā)生了密切的聯(lián)系。
冷兵器時代,寶劍作為武器,在戰(zhàn)爭中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就在鑄劍的過程中,中國人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人范蠡,終于發(fā)現(xiàn)了琉璃。在范蠡看來,一把絕世寶劍從誕生起就有了天然的鋒芒和銳氣,它陽氣十足;而陰柔無比的琉璃作為劍鋒的映襯,用一個充滿了哲學意味的“道”字涵蓋了全部。也許在范蠡那里,劍是物質(zhì)的,是陽剛的,琉璃是陰柔的,是物質(zhì)的另一面——精神的象征。寶劍是取得勝利的法寶, 用來贏得戰(zhàn)爭;而“劍道”是止戰(zhàn),是不戰(zhàn)而勝的最高境界。
在這里,虛幻的琉璃作為一種精神的凝聚,一種超凡脫俗的象征, 是對戰(zhàn)爭、兵器的另一種詮釋。
故事后來就有了更加感性的色彩:范蠡遍尋天下工匠,將退回的“蠡”打造成精美的首飾送給了他愛慕已久的美女西施。后來西施作為“間諜”埋伏在吳王夫差的身邊,演繹出一場曠日持久的復仇和復國的故事。當然這些都已經(jīng)隱在了歷史深處,只是西施流在“蠡”上的眼淚, 在 2000 多年之后,依舊在琉璃之上訴說著什么……
克羅齊說“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因為所謂的歷史都是當代人的解讀和關(guān)照。在克羅齊看來,時間本身不是獨立的存在,也不是事物存在的外在條件,它只是精神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既不能把時間,也不能把過去看成精神以外的事物。故此又可以說,在大家看來早已消逝的過去的榮光,其實依然活生生地存在于精神之中,存在于我們之間。正是這樣的解讀,使我們對琉璃的來源有了深刻的理解——琉璃其實是我們關(guān)于精神和詩意生活的一種向往和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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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周敬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496年,范蠡發(fā)現(xiàn)琉璃至今,已過了2500多年,琉璃經(jīng)過了太多的歷史事件,以至于我們在提到琉璃的時候,都不知道它到底處于什么樣的時間節(jié)點上。
我在一個琉璃展覽館里看見過戰(zhàn)國時期的琉璃。那幾枚戰(zhàn)國琉璃珠靜靜地躺在聚光燈下,那絕美的光澤,透過藩籬,從遙遠的時間深處, 發(fā)出一道道閃電。
是的,我這里用了“閃電”這個詞。因為在那個上午,我穿行在各色的琉璃制品搭起的長廊里,當我走到一個展柜的時候,那道閃電擊中了我。
那是一個叫做“蜻蜓眼”的戰(zhàn)國琉璃。在古樸的琉璃上面,胡亂地長著幾只眼睛,我所感受到的光就是從這些眼睛里射出的。歷經(jīng)了這么多年的磨礪,這幾枚琉璃珠子依舊掩藏不住犀利的光芒。
看來,時間是無法屏蔽琉璃的光芒的,就像沙漠永遠無法阻擋水的存在,琉璃也不會因為時間而廢棄,相反,正是由于時光的塵埃落在琉璃上,才使那些古老的琉璃更加意蘊深邃。
由于制作工藝保密,琉璃從誕生之日起就顯示出它的與眾不同。關(guān)于制造琉璃的原材料,在我國古籍中一直是語焉不詳?shù)摹?/p>
古代的琉璃是用琉璃石加入琉璃母燒制而成的。琉璃石是一種有色水晶材料,《天工開物·珠玉篇》說過:凡琉璃石與中國水精、占城火齊, 其類相同……其石五色皆具……此乾坤造化,隱現(xiàn)于容易地面。天然琉璃石日漸稀缺,尤為珍貴。琉璃母是一種采自天然又經(jīng)人工煉制后的古法配方,可以改變水晶的結(jié)構(gòu)與物理特性,使其在造型、色彩與通透度上有明顯改善。
如果說琉璃石是一種天然水晶還好理解,那么神秘的琉璃母就成為難以解開的謎。宋人在《鐵圍山叢談》中記載:琉璃母者,若今之錢滓然,塊大小猶兒拳……又謂真廟朝物也……但能作珂子狀,青紅黃白隨色,而不克自必也。
作為一種神秘的原料,琉璃的出身被虛幻了。
西方的玻璃是由鈉和鈣元素組成的,而中國的琉璃所含的元素是鉛和鋇。琉璃的顏色多種多樣,古人也叫它“五色石”。到了漢代,琉璃的制作水平已相當成熟,但是冶煉技術(shù)卻掌握在皇室貴族的手中,一直秘不外傳。當時,人們甚至把琉璃看得比玉器還要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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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些無用的東西吸引著人們?nèi)ヌ骄?,去發(fā)現(xiàn),去享受。相比于吃穿,制造琉璃壓根就是一種無中生有的人類活動。
關(guān)于琉璃起源的另一種傳說,源自古代的陰陽家和方士,他們?yōu)榱俗非箝L生不老的仙丹,用坩堝、鉛石和火制造出來琉璃。人類為了長壽,尋找與時間對抗的仙丹妙藥,卻在無意中煉成了琉璃——一種具有生命力的物質(zhì)。
從某種意義上說,無用的琉璃是在無意中闖入了人的世界,它來自石英、高嶺土和鉛鋇構(gòu)筑的故鄉(xiāng),直到有一天突然走進了烈火,成為一個失去故土的浪子。
在人間,由于它晶瑩剔透,所以具有了特別的象征意義。
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它就具有了天生的、義不容辭的義務(wù),成為人類對美的追求的一個特殊的標本。
琉璃具有其他物體所不具備的個性,比如純粹性和無用性。它既單純又復雜,純粹的質(zhì)地和豐富多彩的琉璃表面,使得它自身帶有一種無法抹去的特質(zhì),具有了一種難得的靈性與神性。
琉璃是易碎的,瞬間的撞擊就可以讓它粉身碎骨,從一個完美的構(gòu)架變成無法挽回的碎片。琉璃又是絕美的,它身上有一種不確定的美,這從它的誕生過程中就能體現(xiàn)出來。琉璃在火中是不確定的,人們無法把握它的樣子。正因為這樣的不確定性,使得每一個琉璃都成為唯一的、不可復制的。每一個琉璃都渾然天成,它不屬于大自然而獨獨屬于人類自己,它是美的尤物,是一種不可控之中的可以控制的美。
“倉頡造字”的傳說是這樣的:“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倉頡造出的漢字體現(xiàn)的是天地造化、陰陽變化之規(guī)律,揭示了自然客觀秩序的大美與和諧。自然造化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所以天降雨粟;靈怪不能隱其身,故鬼怪夜哭。
而人們造出的琉璃,同樣揭示了人間大美,將人們對自然的感悟融入其中,天地將為之彰顯神跡……
在人與時間的角力中,琉璃是人們手中唯一可以掌握的果實。每一個心懷善念的人,都看得見琉璃發(fā)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