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味道,魯迅的味道
我系紹興移民二代,從小吃慣家鄉(xiāng)菜。
吾鄉(xiāng)風(fēng)物,多為霉、臭、干、糟、醉。每年入伏以后,我家餐桌上必定會有三味家鄉(xiāng)菜。一是霉干菜湯,霉干菜與滾刀絲瓜塊共煮,不必加鹽和味精,起鍋后淋幾滴麻油。我覺得放冷以后味道更佳。紹興鄉(xiāng)人忙完田頭河邊的農(nóng)事,回家后喝一大碗,暑氣頓消。有時母親看我胃納稍差,就會煮上一碗,所以我至今還昵稱它為“還魂湯”。霉干菜加地蒲(俗稱夜開花)或加番茄同煮,味道同樣鮮美。要是有一把紹興蝦干——紹興親戚送來的蝦干極大,空口吃極美。前不久在紹興吃到的霉干菜面疙瘩湯就是加番茄燒的,我可以吃一大碗。
二是咸鲞魚,腌制后曬干的鰳魚,在浙江人口中叫咸鲞魚,以三曝者為雋品。斬半條,加肉糜、加一只咸蛋一起蒸熟,可供一家人享受。夏日的傍晚,咸鲞魚燉蛋端上桌,鄰居見了就要嘖嘖稱羨了。
三是由臭豆腐、海菜股、霉千張等組成的一個方隊。臭豆腐的做法可繁可簡,清蒸或油炸都是極好的。近年來上海主婦將臭豆腐干切作小塊,油煎后加毛豆子炒,用醬油、豆豉及白糖提味,最后旺火收汁,屬于海派風(fēng)格的下飯神器。海菜股是在臭鹵中歷練過的菜梗,一般以米莧梗居多。海菜股澆老菜油蒸熟后臭氣沖天,若鄰居中有掩鼻而過者,我要說聲抱歉,但更想請他們品嘗。搛一段海菜股咬住,其殼硬而肉酥,稍作吮吸,“小青龍”直撲食道,就算咽喉被燙痛,也含而不吐。臭鮮至味,可殺糙米飯一大碗。
我遇到許多人自稱能吃海菜股和臭豆腐,但對霉千張不敢恭維。檢驗是不是真正的紹興人,霉千張可能是唯一標(biāo)準(zhǔn)。
我近日在上海魯迅紀(jì)念館參觀“十年居上?!斞钢粘!蔽奈餀n案展覽時,對一塊文字說明特別感興趣。那是許廣平在文章中寫的:他愿意簡單地吃碗蛋炒飯。回去后我找到《回憶魯迅在上?!芬粫性S廣平的文字:“‘蟹殼黃’之類的燒餅,更是他的愛好品,也時常買一些來請客吃。嫩的黃瓜,也是他當(dāng)水果吃的嗜好品,他愛那爽脆夾些泥土氣味的農(nóng)民食物。他歡喜吃新鮮的東西,不贊成紹興人的醃菜、干菜、魚干等等的制品……但是,他對于紹興的臭豆腐,臭千張(豆腐的薄片)等,這些臭東西卻又愛吃的,而且我也學(xué)會了?!?/p>
我讀過好幾遍《魯迅日記》,在關(guān)于上海10年的記錄中,他經(jīng)常收到家鄉(xiāng)親戚寄來的黃魚鲞、霉干菜、越酒等,說明霉干菜也是他的最愛。而且,周家的霉干菜燒肉是根據(jù)大先生的嗜好加辣椒的。周海嬰能夠吃霉干菜,便喜出望外地寫信告訴母親大人。
大先生還能吃霉千張,讓我更加敬重他。想必在揭鍋的這一刻,大陸新村這條沉悶而晦暗的弄堂里,轟轟烈烈地升騰起一股威猛氣息。
正好,我前幾天收到紹興作家朋友胡圣宇送來的兩包霉千張。還等什么,我馬上打開,加開洋和肉糜,依老法澆老菜油,很隆重地蒸了一碗。
霉千張顏值不高、骨子不硬,其價值主要通過氣息與味道來表達(dá)。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魯迅的味道,復(fù)雜,刺激,濃烈,排他性很強。在它面前,一桌吃客被分成兩派。
霉千張是益生菌、大豆制品與時間的天作之合。它可控地讓食物霉變,從而產(chǎn)生個性強烈的風(fēng)味,是古越先民對中國烹飪的杰出貢獻(xiàn)。我曾經(jīng)在紹興柯橋一家飯店里吃過一道名菜:臭三寶。海菜股、霉千張、臭豆腐在一口砂鍋里三分天下、鼎足而立,那騰騰熱氣讓我甘之如飴。據(jù)說上海新開了一家紹興菜館,那里有霉千張蒸臭豬腦,有空要去品嘗一番。
今年春節(jié)前夕,同為會稽后人的西坡兄特意網(wǎng)購了崧廈的霉千張、臭豆腐和海菜股給我,對我迅速從流感中恢復(fù)健康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或許,心理安慰的效果更佳——請你吃霉千張的才是真正的老朋友。
紹興作家陳榮力則告訴我,紹興的霉千張以崧廈鎮(zhèn)出品的為最佳。一百多年前,紹興崧廈人登陸十六鋪,在老北門一帶開了許多錢莊,將金融業(yè)做得風(fēng)生水起。1944年,浙江勸工銀行大廈在上海青城路落成,銀行與右側(cè)的上海警察局黃浦分局之間有一條不足百米的小路尚未命名,浙江勸工銀行的崧廈籍金融家裴云卿、裴正庸等人便具文呈請上海市政府將此街道命名為崧廈街。世事滄桑,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這條小路被訛傳為松下路,不知情者還以為是日本企業(yè)出資冠名的呢。
陳榮力有一篇文章叫《越地絕味霉千張》,他寫道:“在眾多的豆制品中,霉千張恰如一株植物,直到下鍋食用前,它一直都在變化、生長。這種與空氣、光線、水分、溫度以及諸多微生物融合、催生的變化、生長,既具不可言說的神秘,又蘊天工開物的靈氣。而這種神秘和靈氣,正是一味菜品成為絕味的神奇與美妙?!边@文字滿滿的紹興味,像霉千張一樣叫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