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5期 | 興安:少年的沼澤(節(jié)選)
興安,文學評論家、作家、水墨藝術(shù)家。蒙古族。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家出版社編審。著有散文集《伴酒一生》《在碎片中尋找》及評論近百萬字。主編有《九十年代中國小說佳作系列》《女性的狂歡:中國當代女性主義小說選》《蔚藍色天空下的黃金:中國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代表作品展示·小說卷》《知識女人文叢》等幾十部。曾獲得北京市文藝評論2022年度優(yōu)秀評論獎、北京市優(yōu)秀編輯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編輯獎。近年主要從事自然生態(tài)文學的寫作、評論和研究,分別在《草原》雜志和《文學報》策劃自然生態(tài)文學欄目,尤其在《文學報》主持“作為一種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自然生態(tài)文學再討論”欄目,引起文學界的關注。水墨藝術(shù)作品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意大利貝納通學術(shù)基金會、法國作家之家、巴黎藝術(shù)中心、古巴哈瓦那大學藝術(shù)學院等國內(nèi)外藏家收藏。曾舉辦“白馬照夜明,青山無古今”和“在碎片中尋找”兩次水墨藝術(shù)個展。
少年的沼澤
興安
小時候哪里知道什么叫濕地呢,連沼澤也不懂。多少年以后知道了,心里卻一陣后怕,尤其看到電影里有人掉入泥沼,慢慢被淹沒得無影,只冒出幾個氣泡的鏡頭,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恐懼和無助。沼澤是濕地的一種,是因為地表及下層土壤過度濕潤,地表生長著濕性植物和沼澤植物,從而形成了大片泥淖區(qū)域。
少年時,每年暑期我都要和奶奶到鄂溫克旗草原一個叫西蘇木的地方,它的東面就有一片沼澤。西蘇木,漢語當時叫西公社,蒙古語音譯為“巴仁蘇穆”。暑期開始后的兩三天,奶奶便領著我出發(fā),到海拉爾河西的長途汽車站坐車,然后顛簸一個上午,經(jīng)過南屯(巴彥托海)、磚廠、巴音塔拉幾個站,到達西蘇木。那時候,草原還沒有高速公路,水泥馬路也沒有,只有草地上被軋出的兩條車轍,形成曲曲彎彎、泥濘坑洼的土路。所以三十多公里的路程,長途車要走三至四個小時?;蛟S是我的心早已飛到了草原,而身體卻困在行駛緩慢的車廂里,時間對我來說漫長至極,急得我一路不停地問奶奶:奶奶,咋還不到呀還不到啊……奶奶卻一點都不著急,也很享受我急切的模樣,笑著答復我,馬上嘍馬上嘍。后來長大了,我對“馬上”這個詞有了新的闡釋,所謂“馬上”,并不是詞典里的“立刻”的意思,而是在馬背上,在去往某個地方的途中。所以至今朋友組織飯局,問我到哪了?我的回復永遠是“馬上”。
車廂里坐滿了乘客,多數(shù)穿戴著蒙古族的服飾——帽子、頭巾、蒙古袍、馬靴,但是這些蒙古特征的服飾好像被分解在每個人的身上一樣,有的戴布里亞特尤登帽(“尤登”系布里亞特蒙古語,意為縫在衣領上的風帽或兜帽,尖頂,帶護耳,形似圓錐,也有說類似哥特式建筑),有的系頭巾,有的穿馬靴,有的穿蒙古長袍,而其他部位都是城里人的裝扮。那個年代,這種蒙漢混搭是常有的現(xiàn)象,只有真正的草地人,比如布里亞特人,或者巴爾虎人才保持著民族服裝的完整。車身的搖晃顛簸,經(jīng)常會引發(fā)婦女們的一陣尖叫,尤其是坐在最后一排,顛起來,頭會碰到車頂。我就經(jīng)歷過一回,因為上車晚了,只能坐在最后,劇烈的顛動,讓人的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將我整個身子彈起,腦袋撞到車頂?shù)蔫F皮上,然后屁股重重地落在椅子上,我疼得眼冒金星。
西蘇木有我大姑家,她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當時是西蘇木供銷社的主任。大姑的兒子與我同年卻大我?guī)讉€月,叫金福。沼澤就是他帶我去的。西蘇木的西邊是好力堡布里亞特居民點,北邊是巴彥塔拉達斡爾族民族鄉(xiāng),南邊是實驗站,東面就是那片沼澤。大姑家往南一二百米就是那條我和奶奶乘車而來的草原公路,蜿蜒伸向遠方。路上經(jīng)常有汽車經(jīng)過,長途車、運牛奶的罐子車,偶爾也有吉普車或小轎車。車過后,會飄來一股汽油的味道,這種神奇的味道曾經(jīng)讓我著迷?;蛟S是那個時候的汽油不能完全燃燒,味道很純粹,帶著特殊的香味兒,而現(xiàn)代的汽油卻已經(jīng)徹底燃燒,成了污染性的廢氣。我現(xiàn)在感覺,它或許是冥冥中我對汽車這種現(xiàn)代性怪物的一種陌生的向往,也注定了幾年后,在我14歲的時候,離開這片土地。
我在西蘇木活動的范圍其實很小,前后左右大約一平方公里,那條公路我都很少跨過。在我少年的意識里,草原就這么大,此外都是邊界或者根本不存在,就如同人類還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地球之外還有銀河系,我們總是感覺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所以,走向沼澤,是我少年的一次冒險。
從大姑家往東大約徒步兩三公里,便進入那片沼澤地。其實我們的目的地不是沼澤,而是沼澤另一面的山丁子、稠李子樹林——山丁子、稠李子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野生水果。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能運送到呼倫貝爾的水果很少,大多是凍梨和凍柿子,雖然也好吃,但價格不菲,一般人家是不能常吃的。所以,山丁子、稠李子是我對水果的最初的記憶。前兩年,也就是我到北京四十多年后,老家的朋友給我快遞來兩桶山丁子和稠李子,我吃了幾顆,卻已經(jīng)完全沒有兒時的回憶,只有干澀和酸苦,在南方長大的妻子嚼了幾下,竟然吐出來,皺著眉說,你小時候就吃這么難吃的東西呀。我辯解道再放一放才好吃,便把它們放入冰箱,幾個月后想起它們時,已經(jīng)變質(zhì),只好扔掉。金福帶我來到沼澤邊,看著水中露出的一坨坨草墩子,我非常好奇,上面的細草就如同流浪少年的長發(fā),蓬松而凌亂。草墩子,學名叫塔頭,俗稱“塔頭墩子”。塔頭是苔草沼澤北方典型的濕地類型之一,是高出水面幾十厘米至一米的草墩,它是由沼澤地里各種苔草的根系死亡腐爛后重新生長,然后再死亡、腐爛、再生長,這樣循環(huán)往復,同時與泥灰碳長年累月凝結(jié)而形成的自然現(xiàn)象。據(jù)生態(tài)專家考證,塔頭的年歲最長可達10萬年??僧敃r我不知道這些,也不知道塔頭之間的水下泥沼的深淺。我們就是踩著可能已經(jīng)生長了10萬年的塔頭,從這一塔頭跳向另一個塔頭,往前移動。塔頭與塔頭的距離在半米左右,土質(zhì)非常黏滑,所以腳落下時一定要踩到草莖上,不然很容易掉入泥沼之中。有一次我險些滑倒,身子搖晃了幾下站穩(wěn)。我站在塔頭上,前后觀望,心里有些膽怯,但少年的我是不容許自己被同伴小瞧的。
塔頭之間的水很清很淺,能看到水中游動的小魚和水面點水的小蜻蜓。不時有青蛙被我們驚嚇,跳進水中。別看金福和我年齡相仿,但他一看就是老手,是這里的???。最讓我吃驚的是,他抓住一只青蛙,從后腳掌撕開一個小口,然后用力一拉,將青蛙的皮活剝下來,瞬間,一只綠色的青蛙,變成一只粉紅色的肉身。我經(jīng)常在草原上抓蟈蟈,還有油罐子——油罐子,學名蒙古棘頸螽,是一種大型的螽斯,與蟈蟈不同的是,它雌雄兩性都能發(fā)出叫聲,分布于內(nèi)蒙古的草原或戈壁之中,據(jù)說它圓鼓鼓的肚子里有很多油脂,常被牧人放入勒勒車的車軸內(nèi),起到潤滑作用,但我一次也沒親眼見過。在草原上,我一氣兒可以抓到十幾只蟈蟈和油罐子,把它們分別裝在籠子里。因為擁擠或者互相殘殺,幾天后就會死掉一些,看著被同類撕咬后殘缺的尸體,我沒有感到不適,而活剝青蛙,卻讓我觸目驚心。我閉上眼睛,拒絕看他的暴行,而金福卻笑話我像個女流。不一會兒他又抓了一只青蛙,并當著我的面,把它脫皮,技法熟練,得心應手——我至今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學的這門手藝。他從兜里掏出兩根魚線,線頭上綁著粗粗的黑色鐵質(zhì)魚鉤,將青蛙固定在魚鉤上,然后將其沉入水底,而另一頭線則用鐵釘綁緊插入塔頭上。清澈的水底,能看到粉紅色的青蛙四肢掙扎,動作越來越遲緩。我趕緊轉(zhuǎn)過頭,不忍再看。兩根魚鉤都沉入水底之后,我們繼續(xù)前行。終于來到了岸邊,抬眼望去,一片山丁子和稠李子樹就在不遠處,差不多有兩三米高,密密麻麻,隱約能看到樹枝上一串串的果實。這里真是人跡罕至的地方,或許正是因為這片沼澤,保護了它們的安寧,讓它們與世隔絕,自由生長。附近的牧民本來就很少吃蔬菜,更不屑于吃這種黃豆粒一般的水果。記得有一年我請蒙古國的一位藝術(shù)家蘇赫(Sukhee)吃飯,他大口大口地吃牛羊肉,蔬菜碰都不碰。問他為什么,他說:羊和牛是食草動物,草里的維生素轉(zhuǎn)化成了肉,我吃牛羊肉不就等于吃草和蔬菜了嗎?我和金福快速跑到樹下,揪了一把稠李子貪婪地塞進嘴里。稠李子形狀類似野生藍莓,只是顏色偏黑一些。我含住果實,只需舌頭抹一下,果肉和籽就分離了,籽被我吐到草地上。接著我們又跑到山丁子樹下,揪下一串,放進嘴里猛嚼。山丁子還沒有熟透,有點酸,最好吃的山丁子一定要在霜凍之后,果心和果皮紅透,放在嘴里柔軟而甜澀??晌覀兊炔坏侥敲淳?,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學,沒有時間來這里,只能在城市的路邊,流著口水看人兜售山丁子。這時一只老鷹在我們的頭頂盤旋。金福警告我保護好自己的帽子,這一帶是老鷹的捕食區(qū)域,我們的到來驚動了樹上的小鳥,還有地上的土撥鼠,這些都是它的食物,由于我們的打擾,它們躲進了巢穴,也躲開了老鷹的視線,所以老鷹很生氣。我確實聽人講過老鷹叼走帽子,掛在高樹杈上的故事,我還聽過老鷹用爪子抓起小孩兒的傳說。我用手捂住帽子,另一只手摘著樹上的果子。不一會兒,我們的挎包就被裝滿,我們的嘴唇和舌頭已經(jīng)變成藍黑色,我和他伸出舌頭相互嘲笑。這時,天色開始暗淡下來,太陽就要落入天際。我們在天黑前必須離開這里,因為天一黑,狼就會成群結(jié)隊地出來,那我們就兇多吉少了。
夕陽中的西蘇木遠遠地散落在草原上,燭燈如星光閃爍,屋頂?shù)拇稛熛窀≡瓢阌问幙~緲,天空澄明而幽遠。暮歸的乳牛們,頂著弧形的牛角,步履匆匆,不時發(fā)出哞哞的叫聲。遠處,牧人趕著羊群,在黃金般的晚霞中移動。我和金福也加快了腳步,因為我們已經(jīng)聽到彼此肚子的咕嚕聲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天一亮就跟著表姐蓮花到院子里看她給母牛擠奶,我在一旁幫忙牽住小牛犢。哺乳期的母牛夜晚是要和小牛犢分開的,不然牛犢會把母牛的奶子吃光,第二天早上擠奶前才讓它們母子團聚。據(jù)說是為了讓牛犢引奶,但我覺得應該是牧人與牲畜之間達成的一種規(guī)矩。分隔一夜的牛犢,見到母親后興奮地沖上去,嘴撞擊著乳頭,貪婪地吮吸,發(fā)出唰唰的聲響??墒莿偝粤藥卓?,牛犢就被拽到一旁,小家伙瞪著可憐的眼睛哀求。這時,我只能摸摸牛犢的腦袋,表達我的憐憫,還有愧疚之情。
金福從屋里出來,躡手躡腳地拽過我手里的繩子,將牛犢拴在柵欄上,然后拉著我就跑,等埋頭擠奶的姐姐反應過來時,我們已經(jīng)走遠。身后傳來姐姐的聲音——別進沼澤地啊,小心陷進去。我們嬉笑推搡著往前走。我問金福,這么早又去沼澤地干啥呀?他神秘地笑了笑說,到那兒就知道了。
來到昨天下鉤的地方,金福竟然從水里拽出兩條灰綠色的大鲇魚,其中一條比我胳膊還長,巨大的嘴巴,彎曲的兩根胡須,眼珠絕望地看著我們。那兩只被脫皮的青蛙,已經(jīng)被鲇魚吃得只剩下幾根細骨架,魚鉤穿透了魚鰓,露出尖刺。鲇魚是晝伏夜出的肉食魚種,白天躲在水深處,夜里或者黎明時才出來覓食。所以,捕魚者一般是在傍晚前下鉤,第二天早上起鉤,基本是十拿九準,很少空手而歸。金福卸下魚鉤,將魚放進兜子里,一邊剃著殘留在魚鉤上的青蛙骨肉,一邊吩咐我道,你去抓幾個青蛙來。我心里咯噔一下,假裝沒聽見,低著頭轉(zhuǎn)身跳向旁邊的塔頭,這是我遇事后慣用的逃避方法??墒俏业哪_軟了,落地的一剎那,腳底一滑,跌進水里。本來看似很淺的水,卻一下子沒過我的大腿,而且腳下依然沒有著落,我慌忙抱住塔頭,向金福求救。金福也慌了,扔下魚線和兜子,跳過來,抓住我的一只手,用力往上拽。因為腳下沒有依托,用不上力,我?guī)缀跏潜凰仙狭怂^。后來我想,幸虧是我落水,如果換作是他,我的力氣恐怕真的無法將他拉出來。我癱坐在塔頭的草甸上,真像是一只落湯雞,渾身是泥,一只鞋也丟進泥水里,再也找不回來了。更讓我們失落的是,裝魚的兜子,掉入水中,兩條鲇魚早已無蹤無影,我們一早上的成果付之東流。金福坐在塔頭上嘆氣。我很愧疚,光著一只腳,抓了兩只青蛙過來,交給他。他不接,說,要剝皮的呀。見我不動,他抓過一只,給我示范,三下兩下就把青蛙剝了個精光,然后順手把皮扔進水里,之后又抓起另一只,在它的后腳掌處撕開一個小口,交給我,說:你來,一定要用寸勁兒,就像揭膏藥一樣,不然它會更疼。說完,他的眼睛盯著我,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我終于干了一件那一刻我最不想干的事,我甚至又抓了一只,熟練地完成了所有剝離程序。他阻止我道,可以了,我們只有兩只魚鉤,所以只需要犧牲兩只青蛙就夠了,多了就是“違勒日”?!斑`勒日”這個詞是蒙古語,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試圖找到它在漢語中的對應詞,它近似漢語中的佛教用語“造孽”或“造業(yè)”,但又不完全準確。我請教了我的朋友、翻譯家哈森,她的解讀是“善意的懲戒”,正好合乎我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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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