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3年第5期|李治邦:涅槃(節(jié)選)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yōu)秀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非遺保護協(xié)會會長,研究館員。發(fā)表長篇小說《紅色浪漫》等七部,中短篇小說二百多部。三次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涅 槃
◆◇ 李治邦
一
張所得是市重點中學(xué)的音樂老師,曾經(jīng)被評為全省十佳教師,是省內(nèi)一個很有名氣的二胡演奏家。他個子高,皮膚灰白色,清瘦文雅,有一點兒玉樹臨風(fēng)的感覺。熟悉他的人都覺得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他自己也說跟不上這個時代,因為他特別癡迷古典音樂,潛移默化中,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但是他的課很受學(xué)生們歡迎,沒有人打瞌睡。他上課也沒有教案,就是隨口講,但講出來的都是精彩的樂章。很多次,他講課都帶著二胡,高興了就給學(xué)生們演奏一段,一邊演奏一邊講,講得繪聲繪色。后來校長聽了他的課,在教師大會上表揚了他,說他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者。
已入伏,天熱得像是扣了一鼎鐵鍋,憋悶得喘不過氣。
學(xué)校放暑假了,張所得想徹底地放松一下睡一個懶覺,一直睡到自然醒。晚上,洗了一個熱水澡,播放著古琴《十面埋伏》,以前就這么入睡,音樂會在他的夢鄉(xiāng)悄然而至??山裢硭瓉砀踩ニ恢?,采用什么辦法都不行,比如數(shù)羊之類的。他以前也偶然失眠,但過了午夜就睡著了,可今晚播放出來的音樂那么陌生。張所得有些恐怖,他從床上下來,在屋子里來回走著。他不明白為什么睡不著。他腦子里都是傷心的事情,父親走得早,母親一個人把他和哥哥拉扯大。多半年前,母親患了胰腺癌,這種病就是癌王,得了只剩半年的活頭。他看著母親痛苦地離去。母親走時對他哥哥說,我走了,照顧你弟弟就是你的責(zé)任,你要管不好他,我在閻王殿里等你。那語氣冷冰冰的,張所得聽罷渾身都在哆嗦。哥哥是一家醫(yī)院心理科著名的主任大夫,每天掛號的都排不上隊。哥哥握著母親一只手,張所得握著母親另一只手。母親在疼痛中閉上眼,嘴唇之間泄出一股寒氣。張所得今晚想的都是母親,他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戴著一副高度近視鏡,面色冷峻。母親很偏心,她很寵張所得,當(dāng)他還是一個孩子。哥哥曾經(jīng)提醒過母親,你這樣會害了他。張所得想完了母親,開始想前妻。他們離婚,是在母親去世后,其實前妻就是在等他母親閉眼。前妻帶著五歲的兒子默默去了省城居住,房子留給了張所得。
與前妻離婚鬧了一年多,前妻就是覺得不能跟這么一個現(xiàn)代古人過日子,過得沒有絲毫的生氣。前妻的父母都在省城,夫妻倆都是大學(xué)教授。因為前妻堅決反對,張所得在家不能拉二胡,不能放古典音樂。她戳著張所得的鼻梁子悻悻地說,你身上都是老古董的氣味兒,我接受不了。張所得不理解,問道,咱倆結(jié)婚的時候我就這樣,怎么現(xiàn)在就不行了呢?前妻說,以前就煩,那時候礙著情面,現(xiàn)在有了默默,我忍受不住了。分手很殘酷,前妻拿走了她所有的衣服和東西。這個屋子一下就空了,只有一把二胡孤單地掛在墻上,沒有了聲息。不,還有一臺電視機和一個音樂播放器。張所得說,怎么家里的東西都是你的,我的東西呢?前妻讓張所得抱了抱默默,說,給你一個機會,每個月默默的生活費必須提前用微信發(fā)過來。告訴你,等我走了你就活不了了,想想你在家里能做什么?所有的事務(wù)都是我料理的,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交電費水費取暖費。你天生就是一個甩手大掌柜,天天好吃懶做。前妻走了半個月,張所得覺得自己是一個廢物,什么也做不好。他想前妻,覺得就這么離婚了,太倉促。他應(yīng)該為前妻改變什么,可一切已經(jīng)晚了,前妻就這么頭也不回地帶著默默走了,沒有任何留戀。他和前妻認識就在一場音樂會上,前妻坐在他的旁邊,他給前妻講解,那天是民族樂團的演奏會。講到古琴《高山流水》時,他眼眶子濕潤了,前妻像是受了感動。但是前妻直率地對他說,其實是我父親非要給我票,要不我不會來,因為我不喜歡。那天晚上,音樂會結(jié)束以后,前妻突然對張所得說,我餓了,音樂廳前面有個餛飩鋪,那的餛飩特別好吃。兩個人就在那吃的餛飩,前妻吃餛飩的姿勢很特別,一口一個,然后慢慢地吞咽著,說需要在口腔里好好享受。張所得也覺得餛飩的確很好吃,后來他知道主要是因為前妻在那。
月掛中天。
張所得重新躺在床上,從想母親又神差鬼使地想起了前妻。前妻喜歡的是美食,中西餐通吃。每次張所得心情不好的時候,前妻就帶他去享受。很多次都是悄悄跑到上海,或者廣州,再后來甚至到法國。其實到了巴黎,張所得主要想去巴黎圣母院,他喜歡雨果??墒乔捌蘧褪菫榱顺砸活D法國大餐,花錢的時候,張所得心都疼。前妻在那兒點的牛排,血淋淋的,前妻卻吃得津津有味,還不斷地給他講述五分熟的好處,講得眉飛色舞。那天吃法國大餐的地方距離盧浮宮很近,只隔了兩條街。本想在盧浮宮呆一天的,就是因為吃這個法國大餐,只轉(zhuǎn)了大半天。前妻說預(yù)定這個法國大餐很難,必須提前到。那天,前妻打扮得很漂亮,穿了一條黑色長裙。她逼著張所得穿了西服,還親自給他打了領(lǐng)帶。張所得覺得很別扭,自己像個木偶。他和前妻的對話就是兩張皮,前妻說美食,張所得說中國古典音樂,誰都聽不見對方的話。每次都是張所得認輸,前妻太強勢,如果張所得不聽,晚上就拒絕和張所得做愛。張所得的母親給過他一筆錢,對他說,我老了,我是享受不了了,你替我享受吧。所以,每次去出去吃美食,都是張所得結(jié)賬。張所得帶前妻去聽音樂會,前妻都能睡著,張所得覺得很悲哀。
后半夜了,張所得依舊在床上翻來覆去。他越想越傷心,忽然哭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有一種發(fā)燙的感覺。他坐起來,覺得自己很反常,為什么會哭呢,是為母親哭,還是為前妻帶著默默走了哭?他想不明白,他跑到客廳的醫(yī)藥柜里拿出來舒樂安定,這還是哥哥給他的,說你實在睡不著就吃半粒,你別緊張,不要認為有什么副作用。張所得狠心吃了一片,沒多久睜開眼時看到窗戶發(fā)灰,已經(jīng)有人在街上遛早。沒有課上了,因為他所鐘愛的音樂教室鎖門了,那些愛徒們都回家了。他覺得頭發(fā)暈,沖了一個冷水澡,自己熱牛奶,從電冰箱里拿面包。過去這都是前妻做的,而且前妻煎的雞蛋特別好吃,很嫩。他不知道做什么,在屋子里煩躁起來,站在陽臺上無聊地看著街上的行人。他想拉二胡緩解自己的焦躁情緒,可是拉起來竟然覺得不好聽。他放下二胡,想聽古琴名曲《高山流水》,剛放了一段就關(guān)上。自己過去感興趣的東西,現(xiàn)在他都沒興趣了,他有些緊張起來。
他有一篇論文需要發(fā)表,他坐在電腦前打不出一個字。他馬上給哥哥打電話,哥哥的手機一直在響,但就是不接。哥哥說過,你給我打電話,我要是不接,那我就是在給患者看病。我不能一邊接你電話,一邊給患者看病,人家會說我什么?哥哥好容易接電話了,張所得覺得自己好像在浪頭里看見了一艘船。他問哥哥,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癥?你總說我有抑郁癥的某些情結(jié)。哥哥說,今天患者太多,下午也排滿了。你必須得預(yù)約,三天后了。張所得很不滿意,說,我是你弟弟。哥哥說,你是誰都不頂用,我不能為你破例。張所得突然很煩躁,說,媽媽臨去世的時候是怎么叮囑你的?哥哥說,正因為媽媽寵著你,才讓你變得這么脆弱。哥哥這句話像是在他腦袋上敲了一錘子,確實這樣,母親從小就不讓他受委屈。他在外邊打了架,都是母親沖上去跟人家爭辯,即便是他不對,母親也說得理直氣壯。他跟哥哥有了矛盾,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都是母親教訓(xùn)哥哥。好多次,哥哥都委屈得直哭,說,他是你兒子,我就不是嗎?張所得跟前妻結(jié)婚以前,母親就對前妻叮囑,不要讓我兒子受委屈,這是我對你的要求。后來,前妻很生氣地說,有你母親這么說話的嗎?不讓你受委屈,就是讓我唄。張所得在前妻那受了委屈,從來不跟母親講,講了,母親就跟前妻鬧,弄得前妻很是不高興。哥哥后來對他說,你是個男人,你不能經(jīng)不住事,這樣對你的心理沒有任何好處。你就像一個高級的瓷瓶子,不能磕碰,一碰就碎,那哪成。張所得覺得哥哥說的對,所以他就讓著前妻。可他覺得前妻得寸進尺,他越讓,前妻就越發(fā)強勢,說你母親可以寵著你,我不會。
二
天氣熱起來,蟬聲很刺耳。
張所得不知道自己干什么,覺得屋子就像一個囚籠。他穿好衣服出去。還是哥哥給他買的一輛車,他無目的地在馬路上開著車。車廂里有音樂聲,平常他都是愛聽的,畢竟他的本職是音樂教師。可是他現(xiàn)在聽不下去,迅速關(guān)上。他想起哥哥曾經(jīng)跟他說過,當(dāng)一個人對之前有興致的事情都沒了興致,說明這個人患了抑郁癥。他曾經(jīng)問哥哥,你是心理醫(yī)生,你是不是覺得每個人都得了抑郁癥?哥哥不說話。他們很少吵架,每次都是哥哥息事寧人。張所得看見街上的行人有說有笑,很羨慕,自己的心情越發(fā)糟糕。他想找個人說話,說什么都行。他突然想起了報社的田靜靜,離婚前,他們有過聯(lián)系,她采訪過自己。離婚后,兩個人似乎朝著戀愛的方向發(fā)展,但又不明確。田靜靜長得不算好看,皮膚黑黝黝的,有點像印第安人。但性格還爽朗,見面總是微笑。他在車上給田靜靜打了一個電話,田靜靜納悶地問,你找我干什么?張所得一時有些語塞,就說,中午吃飯吧。田靜靜說,那好,在報社對過的一家飯館,咱倆去過的,西餐。但得過一個小時才去,現(xiàn)在去太早。一想還有一個小時的空當(dāng),張所得就心慌意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而且毫無征兆。
他自己去了飯館,守著碩大的落地玻璃窗,覺得自己像是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天上飄著,沒有去向。他看見報社對面的公園里有一個民樂隊在演奏,隱約傳出來的聲音很不和諧。張所得在講課的時候,總是讓大家先練習(xí)和聲,誰不準(zhǔn)他立馬就能感覺到,然后毫不客氣地告訴對方,聲音高了或者低了。他對學(xué)生說,和聲是最美的,但一定要和諧,一定要唱準(zhǔn)。他看著手機,他的微信好友很少,他不會隨意加一個人。他知道自己錯了,他希望得到別人的撫慰時,沒有幾個能張開嘴的朋友。在學(xué)校,同事們都說他太孤僻,也就是不合群。他不像哥哥那樣,對誰都好,好像周圍沒有對自己有敵意的人。哥哥說過,搞心理的一定不能樹敵,那樣心里會被攪亂的。田靜靜走過來,坐在他對面問,你是不是有事?張所得說,我昨晚失眠了,想的都是傷心的事情。田靜靜抿嘴笑著說,你想我,想我就愉快了。兩個人隨便吃著,田靜靜說,報社現(xiàn)在很不景氣,要消減人,可能有我。說著,坐在那流淚。她的情緒迅速蔓延到張所得身上,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覺得眼淚也在噴涌。田靜靜有些感動,說,你還能為我掉淚。張所得問,那你能干什么?田靜靜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我這輩子就是當(dāng)記者的材料兒。我想起來,你哥哥是不是心理醫(yī)生?張所得說,是。田靜靜湊近了張所得,輕聲說,我們領(lǐng)導(dǎo)可能得了抑郁癥,他又不好意思去看,那天隨口跟我說了一句,我說認識你哥哥,很著名的心理醫(yī)生。他沖我笑了笑,沒再理我,但那個笑像是有什么涵義。張所得突然來了興致,說,你們領(lǐng)導(dǎo)怎么會得抑郁癥的呢?田靜靜說,壓力太大,報社兩百多口子,人吃馬喂每年就得不到一個億?,F(xiàn)在廣告也不好找,你沒有看到過去登廣告的地方現(xiàn)在都是空的嗎?找銀行貸款都很困難,我們那個樓都抵押了。張所得說,你說的是壓力,我問他都有什么抑郁癥的癥狀。田靜靜指了指頭發(fā),他頭發(fā)幾乎都掉光了,睡不著覺,沒有任何食欲,這些話都是會上說的。張所得說,我去找我哥哥,你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說。田靜靜做了一個祈禱的姿勢,喃喃著,但愿不要裁我。田靜靜說起領(lǐng)導(dǎo)滔滔不絕,張所得說,你們領(lǐng)導(dǎo)為什么把這些話都說給你聽?田靜靜說,就是因為我說了你,說了你的哥哥。張所得沒有食欲,盤子里的牛扒幾乎沒有動。他把牛扒戳給了田靜靜,田靜靜也不客氣,大口吃著,連說“好吃”,很久沒有這么過癮了。兩個人走出西餐館,中午的太陽懶洋洋的,照在身上,像是有燈在烤著。田靜靜的手挽住了張所得的手,張所得覺得軟軟的,像是棉花。
三天都睡不好,張所得每晚吃兩片舒樂安定。白天在家無所事事,就跑到外邊亂逛,最后到了報社對面那家公園,看那些人演奏民樂,個個興致都很高,還有一個指揮在亂舞著。他幾次想過去糾正他們,但都克制著。哥哥打來電話問,你預(yù)約了嗎?張所得說,現(xiàn)在世上的新鮮事就是多,弟弟找哥哥看病還得預(yù)約。哥哥說,你別廢話了,預(yù)約沒有預(yù)約?張所得說沒預(yù)約。哥哥說,你明天上午七點半前必須到,然后在預(yù)約機上點我的名字,千萬別晚了,晚了就得等下午了。另外,你最近睡覺怎么樣?張所得沒好氣地說,不好,吃兩粒舒樂安定都睡不好。說著說著,張所得火了,說,我不去醫(yī)院,去你家不就完了嗎?哥哥大聲地說,你不去醫(yī)院怎么給你開藥?。繌埶勉等坏卣f,我還得吃藥?哥哥說,廢話,當(dāng)然吃藥了,你不吃藥就治不好你的病。張所得說,我只是抑郁,也得吃藥嗎?不就是你給我開導(dǎo)開導(dǎo)嗎?哥哥解釋,得了抑郁癥就是患者,懂嗎?不吃藥是不行的,這跟發(fā)燒感冒一樣的。哥哥突然掛斷了電話,張所得覺得自己這只風(fēng)箏被風(fēng)刮到很高的地方,前面都是云彩,看不清還有什么路可走。下午,他開車毫無目的地走,突然上了高速公路,他覺得在高速公路開車能緩解自己的情緒。他看見前面有個路牌子是一條河的名字,就下了高速公路,一直開到能看到那條緩緩流淌的河水那里。他把車停到河畔,走到河邊,河水湍急,他脫下鞋,裸著兩條腿站在河水里,任憑河水沖擊。他覺得心情好受了一點兒。忽然又想起了母親,母親經(jīng)常帶著他到河邊轉(zhuǎn)悠散心,那天母親掉淚了,說,沒有我,只剩下你可怎么生活呀。張所得不知道怎么回答母親的話,就是怔怔地看著母親發(fā)呆。哥哥說得好,說他就是讓母親慣的,母親就是他的依靠,他習(xí)慣了。母親不在了,他就沒有人再依靠了。前妻也這么說,我天天這么伺候你照顧你,我要是離開你,你就像一個吃奶的孩子突然斷了奶。母親和前妻的影子在腦子里轉(zhuǎn)悠著,交織著。張所得離開河邊,他本想再走幾步讓河水漫過自己。他慢慢地穿上鞋,覺得鞋里有水,浸泡著自己的腳。
一早,張所得開車去醫(yī)院,哥哥叮囑他一定要早點站在預(yù)約機跟前操作。路上的車特別多,好像大家都有急事要辦。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多余的人,一放暑假就更加多余。昨晚沒有睡好,吃了兩片舒樂安定才覺得眼皮有些沉。他想起前妻,昨天他們通了一個電話,前妻氣哼哼地說,聽說你找了一個報社的女記者,丑八怪。張所得特別不高興,對前妻說,我不愿揭穿你,你在省城有一個備胎,這個人還有一個孩子。前妻說,我承認,備胎快轉(zhuǎn)正了,他起碼是一個能讓我愉快的人,或者說讓我佩服的人。你說你除了拉二胡,還有什么值得女人喜歡的?你就是一個過去的少爺羔子,什么也不做,等著人來伺候。說完就掛斷了電話。很快,又打回來急迫地說,把給兒子的生活費打過來,你已經(jīng)晚了一個禮拜,你還是孩子的爸爸。
七點半前他趕到醫(yī)院的大廳,見都是人頭在涌動。他看見預(yù)約機前已經(jīng)有人在排隊了。到七點半,他取完了號,是第九個。他怨恨哥哥,覺得哥哥是故意的,弟弟找哥哥看病還這么循規(guī)蹈矩。他在座位上等著叫號,看見旁邊一個姑娘在哭,好像她媽媽在安慰她。姑娘說,真不想活了,這么活著有什么意義。她媽媽也哭了,說,你別這么說,他離開你,不還有我在你身邊嗎?為什么想得那么窄。你不能為他活著,你還有你自己呀。張所得扭過臉,這邊是一個小姑娘,也就十幾歲,臉繃著。父親不住地看表,叨叨著,怎么大夫看病這么慢,我一會兒還有事呢。小姑娘說,那我們就走,本來我就不愿意來。父親悻悻地說,你天天關(guān)在屋子里看手機,已經(jīng)養(yǎng)了兩只貓了,還要養(yǎng),死了一只貓,你哭得比死了我還傷心,還弄了一個墓碑。父親不說話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太大,引得很多人在朝他看。小姑娘埋著腦袋,抽泣著。父親無可奈何地說,你就知道哭,我說什么你都哭。張所得覺得周圍負面的情緒太大,他忍不住站起來,在狹長的走廊上走著。他覺得哥哥不容易,每天面對這么多有心事的人,跟他們和藹地交談,還耐心地開導(dǎo)。他聽到導(dǎo)診臺喊他的名字,他真不希望這么叫他,好像他得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大病。
終于,他走進哥哥的診室,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站起來,甕聲甕氣地對哥哥說,我就是想不通,我就是覺得日子過煩了,人家看什么都有顏色,我就是黑白兩色。哥哥對那個高大的男人叮囑著,你要按時吃藥。哥哥指了指那個空座位,哥哥對旁邊一個漂亮的女助理說了一句,給他測測。女助理扔給張所得一張表,上面寫著測試的各種內(nèi)容。哥哥說,別填得虛假,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如實地填。那張表密密麻麻的,都是稀奇古怪和莫名其妙的測試題。他填完了遞給哥哥,哥哥看了看,說,你已經(jīng)是中度的抑郁癥。張所得看見那女助理一直在擺弄手指甲,紅艷艷的,像是鬼的手。哥哥說,怎么不好?張所得說,睡眠不好,吃不好,沒有什么感興趣的事情做。張所得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自己哪不好,他把積怨都倒了出來,像開了閘的洪水。哥哥做了一個手勢說,差不多了。我給你開藥,你不要看藥單子上的副作用,你就只管吃。說著遞過來一個單子,說,半個月你再來。張所得感覺哥哥要攆他走,就說,我跟你說的這些不好跟吃藥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又沒得病。哥哥說,你的抑郁癥就是病,我說過的,這跟感冒發(fā)燒一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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