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寫作是途徑,通過它抵達腦海中的自由世界
康夫
在《灰貓奇異事務所》之后,青年作家康夫推出了全新小說集《朝陽南路精怪故事集》,聚焦城市中的各種精怪。在她的筆下,精怪們化身人類的模樣,隱居在大城市中,有自己的職業(yè),也有各種現(xiàn)實的煩惱。開始寫這類故事,她說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對人類的生活無能為力”。于是,她所做的那些充滿想象力的“白日夢”裹挾著食物的香氣,帶著溫暖而治愈的力量,從地面起飛,就如作家沈書枝所說的那般:“我發(fā)現(xiàn)溫柔的人似乎常常擁有高妙的詼諧本領,好像是把生活里的一切艱難都輕輕織進了笑的方式里?!?/p>
同她的寫作一樣,康夫的經歷也許也會是許多人向往的:流動的、變化的、豐富的。她從事過很多職業(yè),這些經歷充盈了她的寫作,但要討論寫作的意義,她的想法則顯得頗為隨性:“對于寫作,我是外行。如果哪天寫完了想寫的,就不必再寫,賣畫和當廚子都很好?!?/p>
“‘過不好人類生活’后,精怪們開始造訪我的世界”
記者:你最早是因為什么開始寫這一類“精怪故事”的?
康夫:從意識到自己對人類的生活無能為力的時候起。人心太復雜,社交太費勁,職場更茫然。認識到自己是“過不好人類生活”的那類人之后,精怪們開始造訪我的世界。它們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出現(xiàn),我們擦肩而過,發(fā)生簡單的交集,然后各走各路,各度余生,彼此不知來處,不問去向,好或者壞,都不會再有交集。
這樣一期一會的相遇非常簡單,不用委屈自己去維護社交禮儀,也不用擔心熟悉到彼此嫌惡。也許這就是我們這些不太擅長處理“人的生活”的人的選擇:只想獨處,自給自足,不用得到任何,有一點奇遇就夠了。
記者:我特別好奇這些富有想象力的故事是怎么來的?可以分享一兩個有關小說靈感的小插曲嗎?
康夫:有一年冬天,我在黃山腳下一個村子里住。春節(jié)期間整個旅館就我一個人。旅館號稱是由明代一個教書先生的宅子改建的,年代久了,老鼠鬧得厲害,瘋狂地在木頭夾壁里奔跑。我被吵得睡不著覺,每晚在這個木頭屋子里看聊齋。天氣寒冷,燈光昏黃,還有迷霧、池塘、石板路,只差狐仙夜訪。于是我就寫了關于老鼠的故事?!恫妒笥洝分v了一群人跑到黃山腳下想去盜寶,結果在百年老宅里遇到老奸巨猾(也可以說是智勇雙全)的白毛老鼠,你坑我我坑你,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發(fā)生了一連串啼笑皆非的事情。
還有《洗碗工招聘指南》講一群狡猾的浣熊的事。那次我本來是去看電影,但電影院設備出了問題,觀眾們只能在附近溜達等待修復。正好影院旁邊有一個賣鮮榨果汁的檔口,大家很快在那里排起長隊。操作機器的小姑娘本來就不熟練,人多了以后更慌,一會兒果汁撒了,一會兒又打翻了,水果一會兒掉地上,一會兒沒切著。她們頭上戴著毛茸茸的發(fā)箍,系著大圍裙,特別可愛,好像一群手忙腳亂的小浣熊。我回家以后很快就寫完了這個故事。
《紫鼠》也類似。有一年夏天我在杭州,一個人住在余杭一間小房子里。夏天蟲子很多,晚上我在陽臺點著蚊香,在屋里寫作或看書,很像筆記小說里書生趕考、投宿破廟的情景。我住在二樓,樓下有個暴脾氣老太種了一大片菜園。每晚坐在葡萄架下一面納涼,一面把所有過路人都罵一遍,沒有過路人的時候,就罵她的小孫子。她就是《紫鼠》的故事原型。
記者:可能有讀者會跟我有一樣的感覺:乍一看以為它是一本專門講妖怪的書,閱讀后卻發(fā)現(xiàn)書里的精怪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著,比起所謂的“妖氣”,反而更有“人氣”。
康夫:我想我生活在一個真實與幻境互相交融的世界里。生活見聞寫成的散文,與以此為原型寫成的精怪小說,二者對我來說都是真實的。
剛剛提到的《捕鼠記》,我當時同時寫了散文《豬欄雜記》。我住的那家店不止鬧老鼠,隔壁還是個豬欄。旅館大姐告訴我,那家其實不是專門養(yǎng)豬的,他們的營生是做豆腐。做豆腐有豆渣,豆渣是喂豬的好材料,所以也就順帶著養(yǎng)豬。大姐跟我說:“你每天吃的豆腐,喝的豆?jié){,都是我從他們家買來的呀!豆渣豬吃,豆腐你吃?!庇幸惶煸缟掀饋?,我聽見豬在狂叫,過一會兒,大姐拎著很多肉進來,跟我說:“這星期沒有豆?jié){喝了,因為豬出欄了?!?/p>
旅館有個露臺,太陽暖暖的曬著很舒服,還有桌子,適合打字。后來豬被做成了香腸,也晾在露臺上。于是我就坐在很多香腸中間寫小說,濟濟一堂,非常熱鬧。大概這就是你所說的“人氣”?我和豬曬太陽。
我喜歡熱鬧,但又不懂得如何擁有它。有幾年,每到冬天工作告一段落,就帶幾樣簡單的東西,去找個陌生村子住著,寫一些小說或者畫一些畫。春節(jié)前后是村子里最熱鬧,而我在那里一個人也不認識,又高興又傷心。
這幾年的一些精怪故事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寫的。真實和虛構通常同時發(fā)生,并無界限,雖然寫的是精怪,也許其實是在寫一些真實的碎片。
記者:評論家何平在《“綺談”“筆記”“精怪故事”及其他》中,談及中國古典志怪傳統(tǒng)在今天的傳承,同時也提到,包括你在內的一些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可隱約看見日本文學或文化的影響。當然這一脈其實也與中國古代志怪小說傳統(tǒng)相關。
康夫:古往今來,志異也好,精怪也好,寫的都是人在真實生活中求而不得的欲望投射。古人想求功名,想發(fā)財,想女子,于是就有了深夜狐妖不期而至。這是古人的白日夢。在城市化的今天,大家也還是做白日夢的,只不過和古代的夢不太一樣了。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文化環(huán)境不同,心態(tài)也不同,城市化發(fā)展早的地方,也會先出現(xiàn)都市志異的題材。
今天的都市白日夢變成了“下班路上有宵夜吃”。聽起來微不足道,然而真實生活中,我們擁有的是加班、盒飯、冷寂的生活,是離家千里的孤獨、艱辛和痛苦,能有一份不是預制菜的現(xiàn)做宵夜,就已經非常幸運。于是在小說里,永遠有妖怪帶著熱騰騰的美食飄然而至,故事可能不好看,宵夜必須要好吃。
記者:從寫法上看,這些小說筆法都比較輕盈、詼諧、幽默,但內核是有點悲傷的,這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你看待生活的態(tài)度?
康夫:古往今來,志異小說的主人公不是落魄就是倒霉。如果一個人志得意滿,左香檳右寶馬,哪有心思靜下來注意到精怪們的存在?對人類來說,只有夜深人靜、孤身獨處、遠離外界紛擾的自省時刻,才有望見到它們。
人類的世界錯綜復雜、悲喜交織,是一張糾纏的網。精怪的世界清晰簡潔,愛憎分明,是一匹馳騁的馬,一支離弦的箭。精怪有人的一面,但比人更徹底。它們遵從本性,認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更改,從不瞻前顧后,患得患失。它們也有自己行為處事的準則,很少受到社會規(guī)范和道德法則的約束,好就好到極致,壞也要壞到盡興,因此內心比人自由的多。
依我看,如果人們知道自己身邊生活著這么多動物,說不定會開心不少。
記者:你相信人的想象力是與生俱來的嗎?
康夫:我不知道什么算想象力。我只知道我不太有經營現(xiàn)實的能力。
我這樣的人,如果從事創(chuàng)作,也許會被認為有想象力,如果不從事創(chuàng)作,就是一個成天不知道在想啥的中年人。
“也許人生也是如此:大夢一場,過客匆匆”
記者:在作家簡介部分,你的“就職經歷”足以引起興趣,短短幾句話包含了豐富的生活閱歷:曾爬雪山過草地,在一支科考隊中擔任替補隊醫(yī)和廚子,后旅居中東,兼職賣鉆石、拖拉機和西紅柿……
康夫:謝謝你對這些感興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南方出生,在北方讀書,在中東留學,去過一些國家,做過許多零碎工作,新聞記者,導游,翻譯,劇院小工,廚子,隊醫(yī),果樹苗銷售員……三十歲以后才開始職業(yè)寫作。寫作之外,喜歡畫畫和研究廚藝。有段時間在廣場舞熱門地區(qū)擺攤賣畫,大紅牡丹銷量最好,最近聯(lián)系了一家粵菜廚藝學校,想學啫啫煲,還學了一點拳擊,但基本都是給隊友當沙包。
也許是因為總是在尋找無法抵達的彼岸,所以無法在固定的地方、固定的時間,過一個固定的生活。在這樣的變化之中,也有不變的事:對食物的喜愛。篝火,煮茶,是旅途中溫暖的意象。關于食物的回憶總是珍貴的。
記者:如果要選一件在以色列留學期間印象深刻的事,你的第一反應是?
康夫:十多年前我在以色列留學,大學假期特別長,留學生沒地方去,我和一個日本同學(對,就是《料理店之夜》里的青木君)說,咱們去戈蘭高地附近那個有名的湖吧。我們興高采烈地坐大巴去了,到了才發(fā)現(xiàn),按照當?shù)亓曀?,第二天是一個重要節(jié)日,路上不能開車,商店不能開門。我們只好在青旅各租了一輛自行車,打算繞著湖騎一圈。
出發(fā)不久我們碰見了一個美國人,也騎自行車。他比我們都厲害,因為他騎自行車幾乎是現(xiàn)學的。他大學剛畢業(yè),在高速上開車被11輛車連續(xù)追尾。他人沒事但保險公司賠了一大筆錢,于是出來旅行。他這次本來準備環(huán)湖自駕,結果租車行關門,他硬是把車行老板的自行車給借出來了。我很驚訝地問他,你怎么可能一秒學會騎自行車呢?他說只要你心中有希望,相信你自己。我心想我還是挺相信自己的,就是不太相信你。結果,沒多久他就撞在了我車上,我就從我的車上飛了出去,雙手著地。
加利利湖很大,很荒蕪,一點兒也不像我想象中的旅游景點。我們騎了半天才看見一個賣薯條的小賣部,又騎了半天,眼看太陽要落山了,連小賣部都沒碰見一個。我們意識到可能要在荒地里過夜了。路標是希伯來語的,他倆都看不懂,我也不怎么看得懂,但是為了穩(wěn)定軍心,我說你們看,這兒畫了個蒙古包,可能是有烤全羊餐館。于是我們就用頑強的毅力奮勇騎車,向烤全羊前進。
我們騎啊騎啊騎啊,一路全是上坡。費勁不說,還得擔心別騎到兩邊的荒地里,因為這兒是舊戰(zhàn)場,埋了地雷。騎了差不多十公里連續(xù)的上坡,終于到了地方——根本沒有什么烤全羊,那兒是個露營地。路牌上畫的不是餐館,是帳篷。很多人搭起帳篷在那歡度佳節(jié),全家老少烤肉玩球,香噴噴的,熱熱鬧鬧的。當然了,我們什么都沒有。
睡到半夜,我們被一陣猛烈的香味叫醒了。爬起來一看,不遠處有一堆篝火,一群年輕士兵正圍坐烤肉,旁邊支著槍。餓得不行的我們立刻過去套話,想蹭點兒吃的,他們對我們也很好奇:為什么一個美國人、一個日本人和一個中國人,深更半夜出現(xiàn)在以色列的露營地,并且沒有帶帳篷?他們分給我們非常大塊的牛肉,每一塊都有碗那么大。
就在我們邊烤火邊吃東西的時候,幾個貝都因人過來了,還拿來了咖啡豆。一群陌生人就這樣聚在一起,在寒夜里邊烤火邊吃東西邊聊天。作為中國人,我負責聊美食,美國人負責跟他們吹牛,日本同學英文不太好,就跟人家干杯。伏特加一杯又一杯。他看起來非常瘦小,白凈又瘦弱,結果憑一己之力,喝倒了一群士兵!最后喝到黎明時分,只有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對面全倒下了。
一夜過去,天光大亮。不知哪里來了一輛卡車,下來另一群士兵,把那些醉得東倒西歪的同伴扔上了車。握手告別后,他們就離開了。昨夜的情景與氣氛蕩然無存。我們三個坐在毯子上,仿佛因為太冷、太餓而做了一個夢。
這一段經歷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也許人生也是如此:大夢一場,過客匆匆。
記者:通過與你的交流,感覺你很會講故事,你的經歷也很適合非虛構寫作,你和靳錦曾合著過一本叫《失業(yè)之旅》的非虛構作品,對你而言,現(xiàn)在回看這部作品有什么不同感受嗎?
康夫:《失業(yè)之旅》是十年前寫的了,今天翻開,自己還是很喜歡。它記錄了我們當時的狀態(tài):熱情,困惑,堅決。那時我們留學回來,對職業(yè)、對生活、對寫作都有很多想法,一路上都在聊這些事。
有一天我們在老撾一個小旅館里,連著下了兩天大雨,湄公河茫茫一片。在學校里我受到的是非虛構寫作的訓練,她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電影更為熟悉,但在暴雨之后我們的職業(yè)道路發(fā)生了變化。在那以后,我開始學習虛構寫作,成為了編劇和小說作者,她從事新聞工作,成為了優(yōu)秀的非虛構寫作者。命運是奇妙的。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再次踏上旅途,聊一聊虛構和非虛構的十年。
記者:那希望這一天快點到來。可以分享一下你最近的生活狀態(tài)嗎?
康夫:我目前的職業(yè)和《灰貓奇異事務所》里的第一人稱主人公一樣,是個三流編劇。平時生活很簡單,工作、寫作、燒飯、鍛煉身體、獨自溜達、獨自待著。如果開始寫小說,就在夢境之中,失聯(lián)一會兒。
喜歡看美食紀錄片,喜歡播放雨聲或者篝火的白噪音,喜歡偵探小說,收集顏料、墨水和紙。喜歡去菜市場和動物園。朋友不多但值得依靠,東西很少但不缺任何。大概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