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筆下當場作詩諸態(tài)
一
現在,我們常常津津樂道地說起曹植的“七步詩”。細細想想,曹植當時其實面臨生死大考,一旦詩作不出,性命不保。了解弟弟才華,自己也是文學名家的曹丕,命現場限時(七步)完成詩作,在他心里,顯然深知其中難度。
或許因為有曹植的“七步詩”,后來古人筆記中,也記載一些當場命筆成章的“捷才”,但人數的稀少和可見的夸飾成分,也從側面印證了這樣做的難度,完全不是用毛筆當眾寫現成話的瀟灑。錢鍾書先生博覽群籍,他從古代文章筆記中,尋覓出一些當場寫詩撰聯的情態(tài),這其中傳遞的信息,真?zhèn)€相當豐富。
在《管錐編》中,錢鍾書討論到南朝梁時有名的史學家、文學家裴子野的《雕蟲論》。談及作者時,錢鍾書引述了《梁書》本傳中的介紹:“(裴)子野為文典而速,不尚靡麗之詞,其制作多古法,與今文體異?!闭f裴子野作文不僅典雅而且速度快,對后面言其“不尚靡麗之詞”等,錢鍾書不以為然:“未識所謂?!彼x了裴子野的作品,認為:“子野存文無多,而均儷事偶詞,與沈約、任昉之‘今文體’了不異撰?!鄙蚣s、任昉均當時文學名家,他們作品,當然不脫時代特色:講求音韻,注重對仗,字句齊整又多用典故……錢鍾書認為裴子野的文章,并不像史書上評價的依憑“古法”帶來的“典雅”,也不過是“儷事偶詞”的“當時體”罷了。
二
接下來,錢鍾書引述了裴子野此文的序言部分,來展開另一個有味題目:“宋明帝博好文章,……每國有禎祥,及行幸宴集,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彼蚊鞯蹌铣蔚谄呶换实?。這里說他喜好文章,每當國家有好事或吉祥征兆,或者自己出行和宴飲集會,動不動都要作詩展示含義,而且讓朝臣們也參與進來,當場作詩文逢迎。這一來可不妙:“其戎士武夫,則托請不暇,困于課限,或買以應詔焉?!毕旅娌簧跬ㄎ哪聂耵裎浞騻?,限于時間,只好到處托請人幫忙寫,甚至花錢買詩文來應付。
對此,錢鍾書進一步設想:“公?賦詩,往往懸知或臆揣題目,能者略具腹稿,不能者倩人擬授;惟即席當筵,拈韻擊缽,始示難驗捷,杜絕假借?!倍嗳藚⑴c的聚談中作詩,一般大致可知或者能猜測到題目。有些能耐之人,事先就大致構思一番,形成腹稿;不行者就只好請人幫助寫一個帶上;只有當場隨意拈出一個韻腳,限定時間并加催迫(擊缽),這樣才能顯示難度,檢驗真實敏捷與否。不過這樣雖可以杜絕事先托請,或花錢買詩文充數的情況,卻真把一批人難住了。
錢鍾書的設想,其實是為后面的例證出臺鋪墊:“孫枝蔚《溉堂文集》卷二《示兒燕》之三曰:‘席上賦詩,山頭馳馬,此是險事’,蓋深知急就難成章、疾行易失足也?!睂O枝蔚系清初詩人,曾授內閣中書。他對席面上當場賦詩,應該有親歷,所以用危險的“山頭馳馬”來形容。錢鍾書當然同意孫的看法,也用“難成章”和“易失足”來說明“急就”“疾行”的難度。
再舉例:“《顏氏家訓·勉學》譏梁朝貴游子弟云:‘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則假手賦詩’,是倩人代作不僅‘戎士武夫’?!薄懊鹘洝笔菨h朝出現的選舉官員的科目。顏之推說那些貴公子們在明經考試中,偷看他人卷子。(“顧”即回頭看。有人解為“雇”,誤??荚嚞F場,何處雇人?)在重要節(jié)令會聚時,則先借他人之手賦詩。錢鍾書笑這幫表面光鮮肚里無貨的貴族弟子,說由此可見請人作詩者不僅是赳赳武夫們。
三
當場作詩,還會引發(fā)不良后果,這應該是主事者不曾想到的:“《三國志·魏書·三少帝紀》高貴鄉(xiāng)公甘露元年五月‘幸辟雍,會命群臣賦詩,侍中和逌、尚書陳騫等作詩稽留,有司奏免官’,下詔宥之,引咎曰:‘乃爾紛紜,良用反仄!’,并敕以后罷此舉?!薄案哔F鄉(xiāng)公”即曹丕之孫曹耄,他是三國時期曹魏第四個皇帝?!氨儆骸笔侵芴熳铀O學府,后世傳遞下來,成為典禮,祭司場所。這是說有一天曹耄去了“辟雍”,因為是學府,便應景讓群臣當場賦詩??蓵r間到了,侍中和逌、尚書陳騫等官員卻未能完稿。有關部門隨即打報告要求罷免他們官職。不能按時賦詩居然有摘烏紗帽的危險。最后是曹耄下詔寬宥了他們,還引咎說這樣做弄得大家不安了,再后來還下文不要讓官員們現場賦詩了。這一方面真體會到下屬難處,同時突顯了當場作詩的不易。錢鍾書認為曹耄這樣做,“庶幾不以雅事為虐政者”。不希望高雅之舉變成不良政事。
這次倒是有驚無險,可后來有人就不那么幸運了。錢鍾書再記一事:范鎮(zhèn)《東齋紀事》卷一:“賞花釣魚會賦詩,往往有宿構者。天圣中永興軍進‘山水石’,適會,命賦《山水石》,其間多荒惡者,蓋出其不意耳。中坐優(yōu)人入戲,各執(zhí)筆若吟詠狀;其一人忽仆于界石上,眾扶掖起之,既起,曰:‘數日來作一首《賞花釣魚詩》,準備應旨,卻被這石頭搽倒!’左右皆大笑。翌日降出詩,令中書銓定,有鄙惡者,落職與外任。”“天圣”是宋仁宗的年號?!百p花釣魚會”是北宋一個時期宮廷中的一項娛樂活動?;实蹛蹮狒[,也常常參與。除去賞花釣魚,賦詩自然不能少。為避免現場出丑,大臣們往往按常態(tài)事先構思好(宿構者)。不料仁宗年間,一地送來一座“山水石”,皇帝便指定以《山水石》為題賦詩。這下麻煩了,多數人沒有準備,寫出的作品,“多荒惡者”,差勁的很不少。
其中參與的有演員,他們有趣,現場來了一次表演:每個人都拿著筆裝成寫詩的樣子。其中一人忽然撲倒在界石上,其他演員攙扶他起身。此人起來后一語雙關地說:幾天來準備的賞花釣魚詩沒用上,卻被這塊石頭(石頭詩)絆倒了。引來一片笑聲。
這次作詩卻引起了不良后果。第二天,這批詩作由中書評定,寫得太差的人,受到降職,甚至逐出京城外任的處分。
這是部分記述。另外,宋代名家梅堯臣對此次活動,也有一首相關詩作《薛九公期請賦〈山水〉字詩》:
我去長安十載后,此石誰輦來京師。苑中構殿激流水,暮春修禊浮酒巵。是時詞臣出不意,酒半使賦或氣萎;日斜鳴蹕不可駐,未就引去如鞭笞。
此詩較長,錢鍾書節(jié)引了這么幾句。詩比較平白,不用多解釋。其中“鳴蹕”是說古帝王出行扈從喝道開路。這是說太陽下落,帝王要起身回宮。那些賦詩尚未完畢者走時就像被人鞭笞一樣難堪。錢鍾書評說:“則曳白者且當場被辱,‘紛紜’乃至于此!”此處“紛紜”是與前面曹耄下詔引咎之語聯系?!耙钒住奔唇话拙恚@里應該還有未寫畢的意思。一場賦詩雅事,弄出如此紛繁的結果。
命題詩,有這樣作不好或寫不盡的,當然也該有出彩上佳者。錢鍾書讀書真多,他居然從一篇墓志銘中,找到了參與這次作詩活動的“優(yōu)等”者:劉攽《彭城集》卷三七《贈兵部王公墓志銘》:“仁宗嘗錫宴苑中,時得唐明皇刻石‘山水’字,使群臣賦之。皆不能下筆,奏篇才十數。上令宰臣銓次之,公第為優(yōu)?!保ā板a”即:賜)“王公”即王嘉言。這里記載說那次賦詩完成的只“十數”篇,經過評定,王嘉言作品為“優(yōu)”。家人終于還將此事記入墓志銘,可見當時對此次結果是何等看重。
四
我國之事,一旦有了較多先例,便易長久延續(xù)。不過因主事者性情,具體場景又有不同。錢鍾書談及當場作詩,就似乎一定要說個通透。前面例證夠多,他卻不滿足。說到清代,他還從自詡“十全老人”的高宗乾隆集子中檢出又一新方式來。乾隆一生寫詩達四萬多首,接近現存全唐詩數量,還不算千多篇文章。從讀過的人評論看,這些詩水準實在有限,一般人是不屑去讀的。早年接近的人形容錢鍾書閱讀有“橫掃圖書館”氣勢,從人們不屑讀的乾隆詩中征引內容,可算得側面一證吧。
“清高宗《詩文十全集》卷二九《紫光閣錫·聯句、得詩》:‘蕆功自是資提戟,聯句何妨有捉刀’,自注:‘平定兩金川,戰(zhàn)勝成功,實賴武臣之力。至?間聯句,不妨人代為之。且邇年新正聯句皆預擬御制句成,其余則命內廷翰林擬就,臨時填名,非即席自作?!?/span>
“蕆”:完成。平定大、小金川,是乾隆時期的艱苦之戰(zhàn)。從詩句看,成功后乾隆很是高興,在紫光閣設宴慰勉下屬。想著完成任務的皆為“武臣”,宴席間作詩撰聯有些困難,便用其它方式解決。他自己在近新年來臨之際,預先寫了不少現成作品,又讓內廷翰林們擬出一批來。席間現場作詩聯句,輪到誰時,隨便拉來一聯,填上名字即可。既不有違常規(guī),同時大家高興。這樣免了當場寫詩聯句可能出現的難堪,“武臣”們吃喝起來,少心理負擔,當更為暢快。對此,錢鍾書評論:“曲體下情,大開方便,使臣工既免眾前出丑,又無須場下走私。”對乾隆待下屬的這一招,還是頗贊賞的。
這幾位于當場作詩有主導作用的君王,各自態(tài)度方式不同,錢鍾書評價:“四君相形,魏高、清高誠高,而宋明未可為明,宋仁亦殊不仁矣?!彼^“魏高”,即高貴鄉(xiāng)公曹耄;“清高”自然是乾隆。錢鍾書認為他們兩人或下詔“宥之”甚至引咎;或早早擬出詩作聯句,使下屬不至于失去體面——“誠高”——實在是高。宋明帝“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弄得大家“托請不暇”,或“買以應詔”,著實不夠高明。宋仁宗當場命題,讓多人下不來臺,更是不仁之舉。借幾位帝王稱號說事,如此恰切,錢鍾書小小“賣弄”了一點游戲文字的機智。
大致完畢,錢鍾書還不忘續(xù)一條相關的尾巴:梁章鉅《歸田瑣記》卷六《朱文正師》:“上幸翰林院,欲令與宴者皆即席為詩。公奏:是日諸翰林皆蒙賜酒觀戲,恐分心不能立就。上允之。出語諸翰林曰:‘若是日果即席賦詩,諸君能不鉆狗洞乎!’”“朱文正師”即清代名臣朱珪(謚號“文正”)。他陪著皇帝(當為乾?。﹣淼胶擦衷骸;实垡尨蟪紓兗聪髟?,朱珪上奏,難得大家蒙你恩賜喝酒看戲,寫詩就分心了,恐怕寫不好作不畢?;实劢邮芰恕2贿^后來還是對大臣們說,那一天假若真叫你們作詩,你們恐怕都得鉆狗洞吧。
看來,當場賦詩的難度,歷朝多位懂一些寫作的人都知道。不過有權讓大家或好好喝酒游玩看戲,或膽戰(zhàn)心驚、或被“石頭絆倒”甚至鉆狗洞者,帝王也;下屬情狀心態(tài),在其一時喜好之間也。
為文作詩,通常必須富激情、有靈感,環(huán)境更須幽密、安靜、獨自……這樣才有助于心靈充分展開,使創(chuàng)作者可以“神與物游”“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達到“吐納珠玉之聲”(劉勰語)境界。可帝王眼里,它也可以是大眾面前的一種表演,于是出現了錢鍾書從古籍中鉤沉出的諸種可笑可悲現象。除去談資,它本身也該是一種提示,一種文藝寫作條件的別樣探討……錢先生談論之時,是否有這樣的考慮呢?